一瞬的恶意

失意者酒馆  作者:曹畅洲

不知道什么原因,最近几天常常会梦见花绪。结婚三年来,尽管不是从未想过她,然而要说到了连续几天都频繁梦见她的程度,却还远未那么严重。

这样的频率多少使我有些心神不宁。

花绪是我大学时代唯一的女友,肤色白皙,有一双细长的腿,不过由于太过瘦弱,看上去常常令人担心会被风吹倒。性格上倒是很温婉,有时候甚至给人太过懦弱的感觉。不过作为女友的话,这样的性格并没有什么不好,也蛮受男生欢迎的。

那时候,我们常去学校附近的一处空地约会。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榕树,她喜欢去那里,是因为在那儿常常能看见松鼠。花绪喜欢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兔子、松鼠、小猫、小狗……一看到那些圆鼓鼓、笨拙而天真的动物就会情不自禁地呻吟道:“啊,真是太可爱了!”家里也并不是没有养过宠物,只不过在这方面老天实在太亏欠她了——她几乎没有任何在养宠物方面的天赋,在养死了两只比熊和一只龙猫之后,她发誓再也不养宠物了。于是只要我们一有空,她就会提议去学校旁的榕树下看松鼠——既然不能养,就只能看看了。

说起来,我们在那棵榕树下也曾有过不少美好的回忆。

一起野餐、谈天、追逐嬉戏,在夏日的午后背靠粗壮的树根坐在草坪上,看松鼠和喜鹊穿梭其间,这样悠然闲适的生活,在那之后确实不多了。

“你知道吗,榕树的生命力很强哦,活了上千年的也有的是。”

“真的吗?”

“嗯,所以它常常代表着永恒。在有的地方,榕树也被称为神树,人们认为有神灵栖于其中。”

“欸?”花绪抬起头,看着遮天蔽日的树冠,好奇的眼神像在寻找些什么。

“不过我是不太相信啦……神灵啊什么的。”她忽然笑着说道。

“可不能那么直白地说出来哦。”

“难道你相信吗?这样的事情。”

“也不能说相信吧,但总觉得如果世界上还有些我们无法理解的神秘力量存在的话,也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一想到这些东西就感觉好复杂呢……”

这时从树上跳下一只灰褐色的长吻松鼠,“哧溜”一下跑到了花绪的大腿上,左右瞧了瞧,又跳了下去,向远处一蹦一蹦地觅食去了。

“如果榕树上真有什么神灵的话,”花绪说,“但愿能长得像它这样吧,嘻嘻。”

我看着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午后的气温使人昏昏欲睡,我看着花绪洁白的大腿,帮她拂去几片落叶,便把头搁在她的腿上,呼呼大睡起来。

我与花绪之间几乎没有过什么太严重的争吵,这也常常使我产生一种“即使和她这样生活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感觉,在那个时候,我确实想不到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能把我们从安稳的恋情中分开。

直到在大学毕业后不久的一天,花绪在与家人驱车度假的回程旅途中,因为一场车祸而全家遇难……

“我今天又梦见她了……”我对妻子和枝说道。

“花绪吗?”和枝一面熨衣服,一面应道。

“啊,已经连续四天了。”

“这次又梦见什么了呢?”

“和她在一幢房子的楼顶,然后遇见了一个长着鳄鱼脑袋的怪人,吐着长舌头。我对花绪说:‘你快往楼下逃!’她却坚决不肯。我向那个怪人扑过去,它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躲了过去,出现在了我身后,张大嘴巴跑向花绪……眼见着无能为力,我就醒了……”

“这回的梦比以前有趣多了嘛!”

“一点也没有啊。那个怪人还口口声声说:‘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再吃了那负心汉!’”

“不是很有趣嘛?呀,不好,好像又熨过头了……”

我低头一看,那件天蓝色衬衫的腰部多了一个小洞,洞的周围是一圈黑色的痕迹,散发出什么东西烤焦的气味,隐约的青烟盘旋着缓缓上升,像一条攀爬无形小塔的灰蛇。

结婚三年来,被和枝熨坏的衣服简直和被花绪养死的宠物一样多。在这种做平常事情的毛手毛脚程度上,两个人还真是惊人地相似。

“啊,果然还是不能在你做事情的时候和你聊天啊。”

“讨厌!”

“喂,你真的觉得这些梦一点都不奇怪吗……”

晚上入睡前,我又惴惴不安地对和枝说道。

“你可是个男人啊,怎么这么几个梦就把你吓成这样!”

“可是……这不是普通的梦啊,我们的事,你也知道……”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是你自己想多了。这几天你又正好压力大,所以才会做这些怪梦。放轻松些,小山,想些别的事,比如下周末去哪里郊游……”

“不行,一想到这些,花绪死去时的模样就会浮现出来……她会吃了我吧?”

“说什么呢……”和枝无奈地笑道,“不要疑神疑鬼了。”

“可是那件事……”

“只是巧合而已,巧合。从你第一次告诉我的时候,我不就这么告诉你了吗?好啦,赶紧睡吧。”

和花绪一样,和枝也从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与和枝相识是在大学毕业前。在去一家酒类企业求职的面试过程中,她与我分在同一个小组。她独立、好强的个性很快带领着我们整个小组给面试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也与她一同通过了面试。之后公司组织过一些培训和活动,以促进新进同事们的交流,没过多久,我便和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在毕业前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带着花绪,与和枝以及她的一位朋友一同去了X市的温泉。泡完了温泉,我们去旅馆一楼的酒吧里坐了会儿,小酌几杯以后,便各自回了房间。我与花绪一间,和枝与她的朋友一间。

“真是愉快的旅程啊!”我一回到房间,就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浑身瘫软。

“啊,是啊……”花绪一边整理着洗漱用品,一边应和道。

“想到工作以后,可能就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了呢。”

“说得好像工作就是下地狱似的。”

“没有太大差别啦,每天早起晚归,又不像学生一样有寒暑假。”

“至少你还有那样有趣的同事们,与她们相处,感觉并不差吧。”

“这倒是,和枝为人开朗,懂的知识也很多,与她成为同事倒真是挺让人期待的。”

花绪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看我,噘着嘴巴。

我愣了愣,坐起身来,笑着说道:“你生气啦?”

“没有。”花绪拿起换洗的衣服,朝着洗手间走去,“我去洗衣服。”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抱住她,说:“傻瓜,这有什么好吃醋的。她只是同事而已啦。”

“但是当你们在聊工作上的事的时候,那么热情和投机,而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局外人……这滋味不好受。”

“好好好,那以后在你面前我不和她聊工作了。”说着,我亲了亲她的脸颊。

花绪的脾气很好,就算有什么不开心,也就像这样,稍微哄两句就好了——本来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

从X市回来以后,我与和枝都没有单独见面过,其实之前也没有,不过因为花绪那天的话,在那之后就更加注意避免了。只是有时会和和枝发些消息,不过大多也都是工作上的事。后来又组织了一次新同事聚会,酒过三巡以后,同事们开始开起了玩笑。

“喂,小山,你觉得和枝怎么样啊?我们第一眼看见你们就都觉得是天作之合哦!”

“说什么呢,小山可是有女朋友的人哦!”

和枝帮我解了围。

“足球里面,有了守门员,还是可以被进球的呀!”

他们一同起哄起来,觥筹交错,酒气熏天。

“喂,你们这些家伙……”

我在一旁已经意识模糊,恍惚之间听到这些话,就算想反驳也已无力开口。

——天作之合吗……

“小山,你说说,和枝有哪点比不上你的女朋友了?”

——如此说来,确实是这样。和枝长得很漂亮,性格也很好,而她相比起花绪来,更有自己的独立性,也更充满着活力。在那之前,我从没意识到像花绪那样唯唯诺诺会是个缺点,我一向认为女孩子还是内向一些的好。不过如今看来,像和枝一样张弛有度、能在把握分寸的前提下放开自己,也挺不错,不,或许还更好……

当时我的脑中迅速进行了这样的一番思考。

“喂,玩笑可不要开得太过分了啊!小山和他女朋友之间的爱情比你们这些猥琐的男人可要崇高多了。”又是和枝解围。

坐在她旁边,忽然觉得自己如同被十分体贴地保护了起来,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十分新鲜。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搂住了和枝的腰……

——那是和花绪完全不同的、充满韧性和结实的细腰。

那天晚上和枝把我送回了家,在花绪的执意邀请下,和枝也在客房里过了夜。我躺在床上听着她们交谈和走路的声音,回想起适才搂住和枝的触感,又担心又欣喜,不一会儿便昏睡了过去……

翌日早晨,我被一阵“扑扑扑扑”的声音吵醒。

酒已醒了大半,我循声走向客房,打开门,发现花绪与和枝正拿着枕头使劲地拍着床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燃烧过的气味。

“啊,你醒啦,小山。”花绪看见我说。

“实在不好意思!早上躺在床上抽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幸亏发现得及时,现在已经把火都扑灭啦。”和枝满脸的尴尬和不好意思。

我定睛一看,床单上果然有个大窟窿。

“没有关系啦,我比你还要粗心大意呢,哈哈!”花绪终于看见和她一样粗线条的人,表现出见到老乡似的激动。

——是啊,或许她们只是看上去不同,其实本质还是一样的吧?

我看着眼前两个嘻嘻哈哈的女人,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或许我真的该与和枝在一起?

尽管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像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过了,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它时不时地会冒出来,虽然只是那么一下,但它的频繁出现总让人不安。而自那以后,看着花绪时我也不自觉地会想:若是和枝在做这样一件事,会是怎样呢?在和花绪商量点哪一道菜更好的时候,也开始觉得她的没有主见是一件挺让人不舒服的事。

——不确定是否喜欢上了和枝,只是想要和她多接触接触。总觉得只要见到她,我的心里就会升起一股异样的满足感。但与此同时,对于花绪又真的能够放下吗?依然没觉得她有什么太不好的地方,只是相比起从前来,似乎有了些变化……

那个晴朗的日子,花绪与她的父母踏上了郊游的旅途。此次行程一共三天,若是我想,便可以约和枝出来见上一面。并不是为了做些什么,只是想见一面而已,喝喝茶、逛逛街之类的,但是即便如此,还是遇到了巨大的挣扎。

——尽管什么都没有做,但是心里已经产生了不得了的负罪感。始终无法欺骗自己克服这愧疚感,然而另一方面,想要见和枝的欲望又是那样强烈。

——若是有什么决定性的事发生就好了。

我忽然这么想到——一件只要发生了,就可以迅速帮助我作出判断,将两条路毫不留情地堵上其中一条的决定性事件。这样的事情,可能会是哪些呢?我漫无边际地思索着,一些非常可怕的、从来不曾有过的夸张想法浮上脑海,又立刻打消……

我为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感到震惊。

第二天早晨,我就在电视中看见了花绪一家车祸遇难的新闻。

空荡荡的房间里,花绪躺在我身侧,用力地抱着我。

“不要走,不要走……”她这样反复地呢喃着。细长的腿搁在我的腿上,使我感到她皮肤的柔软和细腻。

我们的床渐渐下沉,我看不清周围是什么,不过那方向感却很明显——身旁的景色迅速从上方飘走。我不知我们掉进了哪里,花绪却仍若无其事地抱着我,吻着我的耳根。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去哪里都无所谓。”

她在我的耳畔轻声絮语。

“这是哪里?”我问道。

忽然,另一只手从背后缓缓绕过我的腰间……

“啊”的一声,我身子一打战,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和枝从我背后搂住我的腰,安慰似的摩挲了两下。

“又做噩梦了?”

“嗯……”

我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凌晨三点二十五分,在起床上班之前还能睡三个多小时。我转过身去,看着和枝,说:“抱歉,又把你吵醒了。”

她摇摇头,抚摸着我的脸,说:“没有哦,别太介意。继续睡吧,亲爱的。”

说着便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怀里,腿搁到我的腿上,合上了眼睛。

一阵寒意掠过我的后背。这个姿势……

花绪遇难后,和悲痛的情绪一同出现的,是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罪恶感。

毕竟就在前一天,自己刚刚萌生了“希望发生些什么来决定我的选择”的想法,那个时候的自己曾经动过这样的念头:花绪此行发生了意外。

随即像触电了似的,马上停止了想象。但那种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错愕却至今都记忆犹新。天知道为何当时会鬼使神差地产生这样的想法。自己从来不看惊悚悬疑的电影,对于身边的一切人和事也都未曾憎恨过,却在那一刻,为了一个自己都不明白是否已经爱上的女人,希望自己的女友意外身亡——这几乎已经可以算作是诅咒了吧。

长年以来,对于花绪的死,我一直都怀有深深的愧疚,甚至觉得应当承担相当的责任。然而,以自己的意念来实现杀人,这样的事情真的存在吗?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吧,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完全相信,只是由于那样的巧合带来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始终无法抛弃那看似荒诞的想法。

除了愧疚以外,甚至还想到了被花绪报复的可能性——冤魂重游、女鬼转世之类的,鬼故事里也并不少见吧。所有的这些想法,我自然不曾告诉过任何人,除了和枝,然而她却表现出了完全的不屑一顾。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有嘛,你一定是鬼故事看太多啦。”

随着时间推移,我一度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忘记了这种愧疚和害怕被报复的情绪,然而最近几天连续的噩梦,却又将这种情绪重新带了回来。

和枝抱着我的姿态与梦中花绪的姿态一模一样,尽管两人在床上相拥,所能使用的姿势本就大同小异,不过还是使我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尽管性格看上去不尽相同,不过和枝与花绪的本质,其实是极为相像的吧?那天她们一同在家用枕头扑火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简直就像是一对脾气迥异的双胞胎姐妹。而从这个角度继续想下去的话,曾经困惑过我的一件事似乎也渐渐有了答案。

在结婚之前的和枝——按照女权主义者最不爱听的说法——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不仅在业务上精益求精,对待生活中别的方面,也是一样的快刀斩乱麻。无论是决定约会该去哪里,还是一同旅游时的行程安排,都要亲自研究制订。和朋友们玩游戏时,也显得胜负心极强。最后就连订婚,都是她主动向我提出来的。

“忽然想要成立家庭了。”她这么说道。

“怎么这么突然?”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做梦的时候梦见你离开了我,在梦里难受得彻夜痛哭,醒来仔细想了想,也确实到了该结婚的时机了。”

“虽然是这样没错,只是……”

“结了婚以后,我会做一个合格的全职太太!”

“全职太太?你要放弃现在的工作吗?”

“没错。”

“领导们可是都很赏识你啊。”

“那有什么用,女人最终的幸福还是来自于家庭呀。”

我怔住了,接着无奈地笑了笑,说:“总觉得……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呢。”

她也笑着说:“这个嘛……或许我看上去确实太有事业心了些,不过人是很复杂的动物,行动和内心真正的愿望很多时候并不一致。”她接着补充道,“某种程度上,如果我把‘家庭’作为我毕生的‘事业’来追求的话,这样或许就能方便你理解了吧?”

在那之后,她确实“痛改前非”,变得温柔贤惠、任劳任怨,把整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尽管被她摔碎的碗和熨坏的衣服不计其数,不过有时反而觉得她的这一特点显得特别可爱。婚后生活顺风顺水,就在前不久,我们还共同作出决定,要生一个孩子。

一度觉得这样的转变有些太过突然,不过从来没有过多地怀疑些什么,而现在看着身边的和枝,忽然意识到结婚以后的岁月里,她像是在慢慢变成另一个人……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去哪里都无所谓。”花绪在梦中的话语仍然萦绕在耳畔。

“亲爱的,起床啦……”意识模糊间,我睁开了双眼。

“早餐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作为家庭主妇,每天早晨和枝都会尽心尽力地为我做早餐,本来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不过经过昨天晚上的一番折腾,心底也隐隐感到不安。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是为了什么呢?报复我当年对她的诅咒吗……借用和枝的身体继续和我在一起吗……还是……

“花绪她……”和枝突然说道,“昨天你又梦见了吧?”

“嗯……”

看着穿蓝色围裙的和枝坐在桌子对面,心里感到毛骨悚然。

“实在痛苦的话,不如今天我陪你去找心理医生吧。”

“不,不用了,我还得去上班。”说着我起身拿起大衣。

“怎么了……早餐一口都没动呢……”

“今天胃口不太好。”走到门口,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说起来……你有没有觉得自从结婚以来,你变化了不少?”

“欸?变化的话……每个人都会有吧。”

“我的意思是,你在结婚前那么雷厉风行,怎么也想不到婚后会变得这样……”

“为了家庭的幸福,自己做出些改变,也是心甘情愿的吧……不过有的时候我也不太明白。恐怕每个人都会做出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决定吧。一旦想到每个人的本性里都存在着这样一个完全无法预测和控制的角落,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充满着危险。人性真是深不可测的东西啊……”

——她说的不无道理。我想起花绪遇难前一天发生的事情。然而依然觉得和枝的说法多少有些强词夺理。

办公室里午休的时候,我坐在椅子上,像一层盖住椅子的垫布。一晚上没有睡个好觉,此时困倦无比。不知不觉地,我又梦见了花绪。

天旋地转,一栋红色的小屋里,我正飘在房间内的上空。花绪伏在案头,认真地写些什么——是信吧?凑近看时,她却已将那东西装在了信封里。她拿着信,跑了出去,路边的景色异常熟悉。熟悉的便利店、熟悉的住宅区、熟悉的校园,熟悉的……榕树。

她把信埋在了树根下,看上去心满意足。

信上写的什么呢?我穿过泥土,瞪大双眼,渐渐地,信封似乎变得透明起来。

隐约看见几个字:

“你与和枝的事情,我心里早就有数……”

“丁零零零!”桌头的电话声把我从梦中叫醒。

“亲爱的,我问了我认识的医生朋友们,终于学到了一种非常有效的宁神汤哦!据说对于缓解精神压力有特别的好处呢。”

——和枝的声音。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怎么看都像是特地来打断那个泄露关键线索的梦境的。

“我一早上可忙了呢,买了鹌鹑、枸杞、红枣……跟着他们推荐的方法忙活到现在,终于把汤炖上啦,就等你回来开锅了。”

“嗯……”

——那真的是用来缓解精神压力的汤吗?

“你听上去不太高兴哦?”

“没什么,刚刚午休睡醒而已。”

“这样啊……本来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什么啊?”

“你猜猜看?”

“真是啰唆啊,我要挂电话了。”

“你要当爸爸了哟。”

“啊!”

我的第一反应竟是恐惧。

——这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孩呢?!

——然而不管怎么说,也是我自己的孩子啊。

惊恐和激动在心中交替涌现着。

“嘻嘻,很惊喜吧!”

“啊……嗯!”

“不打扰你工作啦,我睡午觉去了。晚上记得早点回家哦!一起来个小小的庆祝!”

整个下午都过得心神不宁。这个身份诡异的妻子所怀上的,究竟是怎样的孩子呢?她又要做什么呢?那一听名字就令人感到汗毛直竖的“宁神汤”……务必要解开这些谜团。这么想着,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你与和枝的事情,我心里早就有数……”——真的有这样的信吗?

我看了看窗外晴朗的天空,额头开始沁出冷汗。

无论如何要去试一试,一刻都不能停留。我立刻穿上大衣,和同事们打了招呼,提前开车离开了公司。

一路上的景色正和梦里一模一样,仔细一看,从大学毕业以后,这些建筑或多或少都有了些变化,然而此刻回想起来,竟连这些区别,在梦里都分毫不差。

榕树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大壮观,好像这些年不曾过去似的。我来到梦里所指示的位置,抓起身边一块较大的石头,就地挖了起来。

——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可理喻,然而却怎么都无法停下来。

渐渐地,露出一个浅黄色的信封,我加快了挖掘的速度,将它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小山:

尽管这么称呼着,但我无法确定这封信能否寄给你。只是有些话实在想要倾诉,就只好写在这里。你与和枝的事情,我心里早就有数。尽管我还不知道你们具体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但是从你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不同于普通同事的东西。女人在这一方面总有特别的天赋吧。

我曾想过要退出,可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一想到我们的那些美好回忆,就无法想象离开你的情景。然而就这样每天看着你一边和我在一起,一边又在心里想着另一个人,也令我痛不欲生。如果我将这些困惑都告诉你,那我们的关系会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吧?

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解决眼下的困境,此刻真希望上天能够帮我作出一个决定。

写到这里,我终于决定要将这封信埋在我们常去的那棵榕树下面。记得你说榕树代表着永恒,希望我们的爱也能像它一样永恒……

---永远爱你的花绪

时间正是她遇难的前一天。

“此刻真希望上天能够帮我作出一个决定……”——花绪在那个时候,也做过些异想天开的设想吧……莫非以意念而实现杀人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想起她那唯唯诺诺、与世无争的个性,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我收起信,坐回车里,感到悲从中来。“为何要作出这样的牺牲呢,傻瓜……”

不过想到自己的生活并没有辜负花绪的一片心意,心里多少也感到些欣慰。和枝怀上的若是女孩的话,就叫她“花绪”吧。

我这么想道,慢慢启动汽车,朝着回程的路驶去。远远望见家的方向,炊烟袅袅上升,像一座黑色的巨塔。

——这个时代在家里做饭还会有炊烟吗?

黑烟不断地往上冒,越来越浓,向天外扩散。

——和枝在电话里的确说了她要睡觉去了吧?而那时锅里的汤刚刚开始炖……

一阵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我不觉加重了油门,一面祈祷这一次和枝别再那么毛手毛脚,就这一次……

因为一瞬的恶意而在现实中真的实现,这样的事情果然存在吗?

——不仅我对花绪的恶意得到了应验,如今花绪对于和枝的也……不对,不仅仅是和枝,此刻在家里的,还有一条刚刚诞生的生命……

这才是当初花绪的本意吗?

仔细一想,几天来的梦境仿佛是专程来告诉我,让我见证她的胜利似的……

她的恶意真的只存在于一瞬吗?

不知不觉,我的汗已湿透了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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