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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假日  作者:乙一

和姐姐一起吃过晚饭,就躲回自己的房间睡觉,这已然成了我每天固定的习惯。

家里与铁路之间,仅隔着一道铁丝网,所以,我经常会被外面列车的噪声吵醒。

直至午夜时分,末班车经过后,一切才又恢复了宁静。而一到那个时候,闹钟则会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末班车之后的夜晚成了我活动的时间。

每天凌晨,我都会溜出家门,前往等等力陆桥帮芳和先生的忙。每天一到深夜两点左右,他就会离开研究室,开着小轿车来到等等力陆桥。他会四处寻找鸣海玛莉亚的手指,短则一个小时,长则三个小时,随后才回家。我只在第一天见到过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之后,他们二人似乎无意再帮他找了。不过,有好几次,在大学熬夜做实验的土屋先生,在回家途中,会带着果汁顺道过来看看。

我之所以接近芳和先生,陪着他找手指,是因为想从他的口中打探到更多关于鸣海玛莉亚的事情。但是,就算没有这个理由,我也很在意他。

我对曾是鸣海玛莉亚男友的他,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或许,是将他的身影和自己的重叠在一起了的缘故吧。为了她的手指而四处寻觅的他,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母亲失踪之后的那一阵子,我久久无法释怀,就在家里晃来晃去,到处寻找她的身影。拉开纸门,见不到她,我的心就下沉一次,然后,再去拉另一扇纸门,就这样循环往复。

“从今往后,你就把我当成妈妈。”

当时,还在读小学六年级的姐姐对我说道。她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那句话让我下定决心放弃寻找。可那时候的心情,却依然盘踞在心头,难以忘却。

我们从等等力陆桥的正下方开始找那根手指,朝着鸣海玛莉亚尸骨四散的方向进行。芳和先生连铁轨和枕木之间的缝隙都不放过。每次,只要一发现有反光,他就会急急忙忙地把它捡起来确认,但捡到的,尽是些破碎的镜片和空罐头的拉环。这时,他就把那些东西随手丢到铁丝网外,拖着疲惫的身躯,再度往前走去。

鸣海玛莉亚的尸块不可能散落到等等力陆桥几千米之外。但是,芳和先生为了慎重起见,以陆桥为中心,找遍了超过方圆三千米的地方。他还想着,有可能她的手指滚到铁丝网外头去了,所以,不单是陆桥周围的水沟,他还拨开草丛,甚至跑进别人家的院子里去找。

在一般人眼里,我们的行为实在太反常了。夜里拿着手电筒,走在死过人的铁路上,这种行为实在太偏离正轨。再加上芳和先生看上去一天比一天憔悴,变得越发清瘦,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儿更显得他落魄,让原本看起来就不太健康的他看上去更为颓废。不知不觉中,他仿佛变成了一具穿着衣服的行尸走肉。

幸好,附近的居民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万一有人把我们视为可疑人物而去报警的话,想要再进入铁轨可就不容易了。不过曾经有一次,由于我的不小心,差点有人报警。

要找手指就得先翻过铁丝网,但是握着手电筒爬铁丝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就试图从路边,先将手电筒扔在铁路上。

凭我在棒球社锻炼出来的臂力,这绰绰有余,再加上铁路与铁丝网之间的宽度远比我想象的要窄。

不巧的是,手电筒越过两道铁丝网,径直飞向了铁路另一头,重重地砸在了那里的墙壁上,“咣”的一声。窗户里随即亮起了灯,看来,屋内的住户被吵醒了。

我跟芳和先生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之后,才同时行动了起来。原本在铁路上的芳和先生惊慌失措,猛地翻过铁丝网,直奔停在路边的车子,一溜烟地逃离现场。我也飞速地跑回家去。

还好,似乎没有人报警。第二天晚上,我们一切照旧,继续在寂静中寻找手指。我们之间,甚至连一句“昨天真是惊险啊”都没说。自那以后,凡是要翻铁丝网时,我总会把手电筒插进裤腰里。

“恭介,虽然我是在守灵的那一天才第一次见到你的真人,其实,我从玛莉亚那里听说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趁着找手指头的空当,芳和先生说道。当时,我们正坐在铁轨上,他在我的斜对面。铁轨冷冰冰的,寒气一丝丝钻进长裤里。

“关于我的什么事情?”

“听说,小学排队放学的时候,你曾经迷迷糊糊地一路跟着玛莉亚回家。”

“啊,那件事啊……鸣海小姐一直都是走在最前面的,所以,我总是不明白到底是直接回家呢,还是只能跟在鸣海小姐的后面走。”

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可一联想起她,一阵猝不及防的悲伤就扑面袭来。

“怎么了?”芳和先生担心地询问道。

“你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呢,还是赶快回家去吧。来,请起来吧。”

他拉着我的手帮我站起来。我可不想被你说脸色难看,我在心里这样嘟囔着,可还是任由他拉着手,朝我家走去。这阵子,我的身体状况变得很奇怪,甚至只要走几步路就会感到头晕目眩的。

悠长的铁路,看不到尽头,肆无忌惮地向远方延伸,直到融入黑暗之中。脑袋有些眩晕,我无法判断自己的家到底在哪个方向。不过芳和先生似乎知道,很笃定地带着我往前走。手上传来的温度是黑暗中唯一真实的存在。

我曾听他说起,鸣海玛莉亚解除对他的防备那天,正是他带着父亲闲逛的时候。我想,或许这个叫芳和的人,也是排队放学时会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类型吧。

一开始,我只是打算佯装帮他找找手指的。但当我和芳和先生一起爬上位于铁路沿线的车库屋顶时,我竟然也在黑暗中努力辨别,试图找到她那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那部分身体。我不由得开始觉得,她好像就伫立在那宛如深渊的黑夜之中。

“找到她了吗?”搀扶着我的芳和先生满怀期待地问道。

“不,没有……”

当我必须给他这样的答复时,我们同时尝到了遗憾的滋味。芳和先生将我放了下来,开始搜索其他的地方。

“你要继续这样找到什么时候?”

芳和先生拨开路边的草丛,我向着他的背影问道。

“土屋也这样问过我哦。”

“反正就算找到了,她的手指也早就已经腐烂了吧。”

“但是,那戒指是不会腐烂的。”

“不是还不能确定她就一定戴着戒指不是吗?”

“她一定戴着。”

他的语气充满了肯定。

“万一,鸣海小姐把它送给其他人了呢?她以前不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她变了。”

话音刚落,芳和先生就扭头盯着我。由于夜色太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语气中隐含的怒气直叫我喘不过气来。

不,她的手指上并没有戴着戒指!

我差点脱口而出,但还是及时捂住了嘴。说真的,他对她的盲目信任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后悔了。研究室是她的忏悔室。对她而言,我就是神父。她甚至都无法直视土屋。”

“无法面对土屋先生?”

“那个上吊的男人,其实是土屋高中时代的好友。”

难怪当我问起遗书的内容时,土屋先生曾露出复杂的表情。那就是原因吗?

我白天的生活也出现了变化,不再参加社团活动,也不再和同学们一起出去。心中对校园生活已然是没有了任何的眷恋。一天之中,真正有价值的时光,便是太阳西沉,夜幕升起的时候。

等姐姐睡着之后,我会从房间的橱柜里拿出玻璃瓶,细细端详一番,之后再去帮芳和先生找手指头。只要一回到家,就知道我们一直以来寻找的目标就静静地躺在那儿,但我依然打着手电筒,在黑暗中仔细搜寻。

已经没有机会再向芳和先生坦白自己捡到手指了。我不忍心看到,当他知道手指上没有戒指后的表情。

毫无疑问,他,就是另一个我。虽然,彼此立场和年纪都不同,可当我们一起走在铁路上的时候,我常常能够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早上照镜子时,我猛然发现自己的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得同芳和先生一样憔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脑子仿佛被笼罩在一片雾霾之中,茫然不知所措。不知不觉中,自己的肌肉似乎在逐渐消散,我连站着都觉得疲惫不已。大概是这个缘故,某天晚上,姐姐竟然开口叫我“芳和先生”。

“芳和先生,给你买了咖啡哦。”

当我正在玄关换鞋,准备出发去找手指时,被出来上洗手间的姐姐发现了。姐姐随我一同到了等等力陆桥,看着我和芳和先生一起找手指。随后,她去便利店买了三罐罐装咖啡,递了一罐给我。

“姐姐,是我呀。”

“啊?是恭介啊!天太暗,我看不清楚。”

姐姐惊讶地说道,身体靠向了铁丝网。我们并肩站着,喝了一会儿咖啡。

“喂,你有没有闻过烂柿子?”

姐姐的视线落在了路边整齐的围墙上。院子里的树越过墙围,黑漆漆的树叶争先恐后地生长着。

“我公司前面,有一棵柿子树。一到秋天,地上满是熟透了的果子,烂了之后,路上就会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甜味。我其实一直很怕那种甜味,明明柿子都已经烂得看不出原形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香甜的味道呢。那是一种浓郁的甜味,泛着香气,却让人头晕反胃。每次只要一闻到那种味道,我都觉得,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说完,姐姐久久地注视着我,随后,又把视线投向了仍在铁丝网的另一头找手指的芳和先生。

在帮助芳和先生的第十个晚上,姐姐驾着她的小轿车载我去大学里玩。那所理工大学离我家很近,步行大约三十分钟。鸣海玛莉亚生前向姐姐借了很多CD,几乎都放在了大学的研究室里。姐姐计划去拿回CD,顺便和大家聚餐,要我也一起去。

我对大学很感兴趣,以前就一直想来瞧瞧。高二的我也差不多应该开始考虑自己的将来了。我知道,就家里的经济条件,要继续升学是困难了点,不过,我姑且也把考大学列为选择之一。此外,我也很想看看鸣海玛莉亚念书的地方。

坐在驾驶座旁时,我体内突然窜过一阵恶寒。我擤了擤鼻涕,姐姐马上提醒道:“我才刚刚装上的新椅套,可别给我沾到鼻涕哦!”晚了,我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抹掉滴到椅套上的鼻涕。

不明细菌侵入了我的身体,导致体力一天一天迅速衰退,就连坐在椅子上,我都觉得痛苦不堪。一个人在房间里时,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耳鸣声。耳朵的深处回荡着女人撩头发的声音。我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迈向死亡,玻璃瓶里的她仿佛要随时把我拖向某个地方。

姐姐的车驶进校园,茂密的树丛背后是一片高大的建筑群。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周遭已是一片漆黑,只有建筑物里还亮着一盏盏的灯,看来仍有许多人在里头。姐姐将车停在停车场里,熄掉了引擎。

“三年前,就是在这里的餐厅,我又见到了玛莉亚。”

姐姐一边在校园内走着,一边向我解释。

“那是初中毕业典礼之后第一次见到她,所以,我有点发怵。虽然之前就听说她进了这所大学。”

看着校园内熙熙攘攘的大学生们,姐姐无限怀念地眯起了双眼。

夜晚的校园里,学生不多,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大学和高中截然不同,大学里似乎没有昼夜之分。

那是一栋全新的校舍,里头还有电梯,看来像是家医院。鸣海玛莉亚隶属的研究室就位于三楼。我正在担心外人是否可以擅自进入时,姐姐一点也不在乎,径自打开门,把头探了进去。

“打扰了。”

“啊,今天恭介也一起来了啊!”

我跟在姐姐后头窥探着室内,只见身穿白大褂的三石小姐在向我们招手。她坐在办公椅上,专注地敲打着笔记本电脑。研究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芳和先生和土屋先生好像到别的地方做实验去了。

三石小姐帮我们泡了咖啡,我一边喝着,一边环视研究室内部。大约十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摆满了办公桌和实验装置,还有咖啡机和冰箱。三石小姐打开冰箱,找可以招待客人的东西。冰箱里存放着的净是一些贴了标签的试管,看不到任何可以给人吃的东西。

研究室里的办公桌中,有一张是空着的。

“这是玛莉亚生前使用的桌子。”

姐姐站到我身边,说明道。她低着头望着办公桌,桌上堆放了大量的CD,那大概就是姐姐打算拿回去的CD了。我把手搁在桌面上,冰冷刺骨,闭上双眼,想起了鸣海玛莉亚小巧的指尖。

“恭介,以后是想考这所大学吗?”

三石小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嗯,那要看今天参观后的感觉了。”

我把手从桌上移开,回答道。

“给你一个忠告,千万别念理工科,如果,你还想对酒当歌、享受人生的话。”三石小姐挥舞着双手说道。

突然,电话响了,三石小姐抓起话筒。电话的旁边摆着笔和便笺。

我想起来,鸣海玛莉亚的遗书是写在便笺上的。听说经过笔迹鉴定,遗书确实是她亲笔所写。难道眼前那些纸,就是用来写遗书的东西吗?

“恭介,怎么了?你的脸色很难看,没事吧?”姐姐担心地问道。

我摇摇头,拿起便笺。

“这个东西,一直放在研究室里吗?”

我问接完电话的三石小姐。她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这个?嗯,一直都放在这里。对了,鸣海她……”

研究室的门打开了。芳和先生和土屋先生二人就在门外。

“鸣海怎么了?”

“我只是想到她常在那上面涂鸦。没什么,就这样。”

三石小姐回头看向进来的二人。芳和先生穿着白大褂,而土屋先生则穿着便服。这间研究室里进行的是化学相关的研究,经常要用到药品,所以,基本上在实验时,必须穿上白大褂。土屋先生说自己之所以穿着便服,是因为白大褂在不久前弄丢了。

随后,我们五人一起前往饭馆。姐姐和土屋先生都开车,其他三人就分别搭乘这两部车。在餐厅里,主要是我和芳和先生以外的三个人在交谈。

我不时望着店内的时钟确认时间,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芳和先生也直愣愣地盯着时钟。在我们四目相接时,他那总是满脸倦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原来你也一样啊……

他当然不可能直接地说出口,可他的心声早已通过眼神传达给了我。我俩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经过等等力陆桥的末班车时间。

离开餐厅后,两部车又一同前往等等力陆桥。已是深夜,大家可以在铁路上随意走动。土屋先生的车刚在铁丝网旁停下,芳和先生就抓起手电筒,开始往上爬。

三石小姐抓着陆桥正下方的铁丝网一角说:“难道不能从这里直接打开吗?”铁丝网那角设有一道门,当初负责捡鸣海玛莉亚尸块的工作人员,就是穿过那道门进入铁路的。平时,都有铁丝加以固定,要直接打开非常麻烦。土屋先生和姐姐回到车上,在各种工具箱里,分别拿来了钢剪和钳子。

剪开铁丝之后,我们便打开门钻了进去。这是第一次,我们五个人在午夜时分,一同跑进铁路。我们站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方,默默地俯视着轨道。此时,就连在餐厅里滔滔不绝的三石小姐也沉默了下来。莹白的月光一一照亮了五个人的脸颊。白天,列车发出的轰然巨响,仿佛凝固在了这刺耳的寂静中。

芳和先生一边照着脚边,一边开始在铁轨上走着。他一如既往地仔细搜寻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受他影响,我们也开始一边找着她的手指头,一边沿着铁轨向前走去。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心想,在沉默的另一端是否存在着鸣海玛莉亚的声音,大家都在侧耳聆听她那静默的声音。

孩子们被动听的笛声吸引,消失在黑暗里。默默走在铁路上,我肆意想象。我们就像传说中那些跟在吹笛人身后的孩子,也像是跟在牧羊人身后的羊群。铁路的前方被夜晚所吞噬,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摸不着,我却隐隐觉得,鸣海玛莉亚就站在黑暗的深渊,铁路的尽头。我专心致志地往前挪去,仿佛要被鸣海玛莉亚带到什么地方去。肉体已经泯灭的她,只留下一根手指,我却执拗地想知道,她到底指向何方。

我是在十月六日,才发现鸣海玛莉亚的真正想法,以及她的死亡真相的。当天是工作日,我一如既往地必须去上课。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姐姐的身上,她正在往面包上抹橘子酱。我离开家走向车站,搭上了电车。但是那一天,我从起床的那一刻起就觉得难受,不时恶心作呕。

从前一天傍晚开始,我的身体状况和脑袋就很奇怪。或许,是因为在等等力陆桥附近的便利店里,偶然碰上了母亲吧。

十月五日的傍晚,姐姐拜托我去便利店买东西。因为没有果酱了,我便将一小瓶橘子果酱丢进购物篮里。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回头一看,只见母亲喘着气,站在我的眼前。可能是不敢直接上门,看到我进了便利店才追过来的吧。早已记不得上一次同母亲这样面对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她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看看放着小瓶橘子果酱和其他东西的购物篮,又看看我。我们就这样,动也不动地隔着商品架对望。一阵沉默之后,母亲开口说道,我又长高了,她对十年前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万分。母亲的声音十分微弱,好像随时都会消散在空气里,我打量着她,就像观察一只昆虫。

纵使她的确是按照程序离了婚,对我和姐姐来说,我们被母亲抛弃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事实。事到如今,她却告诉我们自己很后悔,不由得让我十分困惑。一路走来至今,我早已视姐姐为母亲,可现在,亲生的母亲却又唐突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实在无法相信,她对我们还有任何的感情。

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所以,我无法相信母亲。

姐姐时常会提醒我,而我也有相同的感觉。我朝母亲微微点了一下头,将装有橘子果酱等东西的购物篮提到结账台去。付完账,我就离开了便利店,往家的方向走去。回头一看,母亲还站在商店的门口,朝我的方向张望着。在回家的路上,我头痛欲裂,脑海里不时地回闪出方才母亲的脸庞和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起,母亲已经比我矮了,肩膀也比我的窄,头发里掺杂的白发更是灼烧着我的双眼。

我晚饭也没吃就直接躲进了房间。大概是感冒了吧,只觉得全身无力,脑袋一片茫然,太阳穴抽痛着,仿佛被皮带勒住。我满身大汗地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玻璃瓶来。我望着瓶子里,鸣海玛莉亚那细长白皙的一部分,依旧沉在瓶底。

我轻轻地拿起玻璃瓶,液体也随之晃动,而沉在瓶子里的她,也像是个有自我意识的生物一般左右摇晃着。她在瓶底转了半圈,指向一个方向。

要是她戴着戒指该有多好!我望着她,心乱如麻。若是这根手指上戴着戒指,就可以让我知道她是爱着芳和先生的,那样,或许我就可以相信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了。我一定,也就可以,接纳母亲的眼泪了。

如今,戒指成了佐证鸣海玛莉亚的心的工具。

而知道结果的,唯有我一人。

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仿佛被什么遏制了一般,无法呼吸。芳和先生想要得到的答案似乎不只关乎他一个人。

我是一个扭曲的人,是个连自己的母亲都无法信任的人。究竟要如何才能知道别人所遮掩的真实想法呢?是通过表情、声音,还是躲闪游离的视线,或者话语?如果一切都是谎言,我要怎么办?万一心脏上被背叛捅出的伤口流血不止,我要怎么办?我已经受够了在家中一个人四处游荡,找寻那早已消失殆尽的母亲的身影。不停地拉开门、关上门,不停地确认房间里有没有人,每一个瞬间都让人恐惧。对所有人始终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为的就是避免自己再次落得这样的下场。

但是,芳和先生和我不一样。他的想法之所以让人惧怕,是因为他从没有过丝毫的动摇,坚信戒指一定就在某个地方,所以,一次又一次,天天走在铁轨上。他为什么会如此无条件地信任她呢?为什么明明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他却可以如此地去相信一个人呢?

如果知道自己遭到了背叛,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又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还有那个为了鸣海玛莉亚而上吊的男人。她的手指上没有戒指。在知晓了这个事实之后,他还会一个人在黑暗之中无所畏惧地寻寻觅觅吗?

我凝视着玻璃瓶中的白色手指,其主人是个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女人,手指轻轻摇晃着,企图带我走向死亡。她细长白皙的手指,指向一个暗无天日、被忧郁吞噬的世界。那一定是错觉吧,我竟闻到了一股腐烂的柿子味——一股缠绕心头、让人惶恐的不祥气味。

我拿着玻璃瓶走出房间,坐在玄关穿鞋。正在洗碗的姐姐问我要去哪儿,我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来到了等等力陆桥,带着装在瓶子里的她,一起来了。我用力甩了甩装着鸣海玛莉亚手指的瓶子,准备从栏杆那里丢出去。

已经不能再将她留在我身边了,我暗自思忖。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她牵着鼻子,最后只能去往她所在的地方。现在对我而言,她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已经不重要了。我不能再去担心芳和先生如果找到那根手指的话会怎么样,我只想摆脱鸣海玛莉亚的影子,忘记寻找她的男人,逃到一个不需要和任何人有情感往来的安全地带。

但是,我不能像丢棒球一样直接把她扔出去。我抱着装着她的瓶子蹲了下来,双膝砸到了桥面。脑袋里仍罩着一层薄雾,视野朦胧地摇晃着。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像海面一般左右倾斜,我拼命地抓住玻璃瓶,不让它被扔出去。在旁人的眼中,我一定像个婴儿一般,紧紧地依偎在母亲身边。

路过的警官拍拍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了。我抱着沉有鸣海玛莉亚手指的瓶子勉强地站了起来,摇摇头。回到家,我再度将玻璃瓶藏进抽屉里,钻进棉被里,忍受着侵入体内、肆意乱窜的恶寒。

第二天是十月六日。

当天是工作日,我一如既往地必须去上课。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姐姐的身上,她正在往面包上抹橘子酱。我离开家走向车站,搭上了电车。但是那一天,我从起床的那一刻起就觉得难受,不时恶心作呕。电车内拥挤不堪,没有座位,我便只好在人堆里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我拼命地抓住最后仅存的意识,望向车窗外。车内攒动的人头,让我差点吐了出来。

形形色色的噩梦在我钝痛的脑海中来回闪现。我闭上双眼,黑暗里,我看到那根细长白皙的手指像只蛆虫般蠕动着。我把手伸进口袋,本不该在那里面的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又兀自出现,钩上了我的手指。我捕捉到一声猫叫,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边,只见那只白猫用它鲜红的舌头,怜爱地舔舐着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可是电车内不可能有猫,一眨眼,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试图摆脱这些噩梦,专注地看起窗外的景色。通过等等力陆桥之前的景色飞快掠过窗外,各式各样的建筑物背对着铁丝网整齐地排列着,还有刷着深蓝色油漆的外墙。那栋房子应该就是音像店吧。蓝色的墙面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突然让我想到了什么。

蓝色的墙壁……

映在眼中的那个颜色让我顿感紧张。

蓝色的墙壁怎么了?

我敲打着自己半梦不醒的脑袋,向自己问道。我努力挖掘着记忆深处,迫使自己从脑海的薄雾中扯出一段记忆。那是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浸泡在福尔马林里之前的事情。她的手指侧面沾着的,是同刚才一样的蓝色油漆。

是电车碾过她身体的那一瞬间,手指飞向半空中,然后碰到那面墙所造成的吗?当时,才刚刷上油漆,还没有干,所以,油漆才会沾到手指上。

果真是这样吗?

我再度质疑起自己。

那是不可能的,不是吗?

没错,就是那样。

当时所发生的,就是这样不可能的事情!

电车穿过等等力陆桥。驶入桥洞时,窗外瞬间暗了下去,玻璃窗变成了一面镜子。镜子里,是我,还有一个站在我背后的女人。那个女人紧靠着我站着,奇怪的是,她左手的无名指不见了。清晨的阳光再次射进车厢内,她也不见了踪影。我刚想回头确认背后是否有人,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我倒了下来。眼前一片炫白,四周的骚动也渐渐远去。在昏死过去的那一瞬间,只听到身底的电车传来“咣当、咣当”声,有节奏地震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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