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失踪假日  作者:乙一

耳边先是传来铃声,我闭上双眼开始想象。

自己被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整个房间只有一扇门,还上了锁。房间的正中央摆着破旧的桌椅,我就被绑在那里,桌上放着一部电话,我身边站着一个男人,他身上穿着大衣,他就是绑架我的那个人。他命令我拿起电话听筒,打电话回家,还在我眼前摊开一张纸,上面已经写好一段话。字写得十分凌乱,我必须用电话把这段话讲出来。铃声还在继续,如果是绑匪打电话来,接电话的那个人一定是爸爸。在客厅里,那部安装了电话追踪器的电话旁边,警方一定正在教爸爸怎样应对。他们一定会教他如何拖延通话时间,以便成功探测打电话的人的所在位置。

铃声断掉,传来电话被接听的声音,

“……喂。”

那是爸爸紧张的声音,还微微有些颤抖。

那声音穿透我的耳膜,传遍我的全身。隔了一秒钟后,我开始说话。

“……爸爸。”

“奈绪!”爸爸的声音充满强烈的感情,那声音穿过听筒传递过来,“你没事吧?现在在哪里?他们没把你怎样吧?”

“嗯。”我刚想开口说没事,声音却哽咽住,然后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拖延时间,警方会追到这里来。“……爸爸,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能说,他们不让我说……”

无需演技,我也可以保持冷静。

“不让你说?谁不让你说?!你那边还有其他人在吗?”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绑匪坚决不准我回答爸爸的问题的画面。他让我丢开爸爸的问题,开始读那段话。我的生死完全掌握在他手中,绝对不可以违抗。

“……你让佣人楠木邦子去十代桥车站。”我用不含任何感情的声调把那些字句说出来,电话那头的爸爸屏住了呼吸,“在车站内找一台出售可口可乐的自动贩卖机,贩卖机后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封信,照着信上说的去做。去车站的时候,可以开车,但是只准楠木邦子一个人进入车站。如果后面有警方或是什么人跟着的话……你女儿就没命了。”

说完后,我迅速挂断电话。

然后我把刚才摘下来的耳机塞回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我听到有人叫邦子的名字。

“楠木,绑匪规定的地点是十代桥车站!”

听声音应该是一名警察。

“呀……啊,知道了,我立刻就去。”

“绑匪说,可以开车送你去车站。楠木,你没有驾照,对吧?还是让大冢送你去吧!本来最好是让警方送你去,但我担心绑匪可能正监视着我们。”

邦子把装满赎金的袋子抱在胸前,在大家的簇拥下走出门外,然后快步走向正门旁边的车库。当时大家的视线一定都集中在邦子一人身上吧。

菅原家的司机大冢先生说了一声:“车子已经准备好了。”邦子坐进去后,电话那头轻轻传来爸爸和绘里姑姑的声音,“我女儿的事就拜托你了”“千万不要失败”,接着是汽车发动的声音。

我看看手表,现在是十二点五分。

环视四周一遍后,我将视线由公园转向车站。

公园外面有两条路,两条路的外侧建了一排矮楼房,楼房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宛如一道巨大的墙壁。圣诞节前,我曾和朋友一起来过这里,就在同一天,我住进了邦子的房间。

我在楼群中找到了目标,就是那栋三层的旧楼。我和朋友曾经偷偷地溜进去看过,那栋楼的后面朝着公园,从这边可以看到有一道厨房门似的小木门;楼的正面应该连接着车站前的大街,路边有许多卖食物和CD的小店,白天的时候,有很多行人往来。

这栋内部没有任何东西、即将被拆毁的楼房,在我的计划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因为我计划让大家在那栋房子里发现菅原奈绪。

我离开公园,朝那栋建筑物快步走过去,手中的纸袋装着在百货公司购买的外套等东西,感觉有点儿重。当我快步直接穿过人行道,走到那排楼房旁边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太阳光被遮住了,周围有点儿暗,寒气更重了。就算已经是正午,可是这个季节里日照的角度还是太偏。这附近可能有餐厅,从排气口传来几种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闻起来有种特殊的臭味。

那栋楼的后门又脏又破,除了手留下的污渍,还生了锈,再经过雨水的浸染,那道门原来的颜色已分辨不出来了。我不禁想起上次从正门潜入,穿过后门来到公园,站在杳无人迹的寒冷巷道上聆听圣诞歌曲时的情景。

我伸手去拉门把,想打开后门,但竟然打不开。这栋建筑物虽然破旧,还是有屋主的,可能这两个多星期管理员来过,把开着的门锁上了。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考虑着要不要转从正门进去,可是那边说不定也上了锁,当然也可能还没上锁。

我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形,看见后门左上方头顶的位置有一扇窗,窗户上的磨砂玻璃已经出现裂缝,被人用胶带黏好了。

窗户虽小,但是以我的身形还是能钻进去的,可是那窗户很高,我踮起脚来,手指尖才勉强碰到了窗的下缘。

隔壁楼房后面堆着啤酒瓶的箱子,我把箱子拖过来,打算垫在脚下爬上去。

这时,突然有几个男生走过,大概是高中生吧,他们穿着时髦的衣服。我停止动作,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等着他们经过,我可不希望我的怪异行为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群高中男生在经过我旁边的时候,像是评头论足一样地瞧了我几眼,我紧张得停止了呼吸。之前我才听朋友说过,这附近的治安不太好,抢劫事件很多。其实他们只是刚好经过而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忍不住想起朋友告诉我的这件事情。

等他们远离,确定他们都看不见之后,我开始搬箱子。但是一个箱子还不够高,我一边诅咒自己的个子小,一边又搬了另一个箱子放在上面。

电话里传来邦子和大冢讲话的声音,大冢不停地和邦子说话,希望可以缓和她的紧张情绪,我仿佛看到邦子紧抱着那个装满赎金的袋子,缩着脖子在座位上不停点头回应。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到达十代桥车站,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二点十七分了,再过五十分钟,邦子就会来到这里。

塞进耳朵的耳机有些碍事,我把它拿下来放进口袋,单脚踩上用来垫脚的啤酒箱试了一下,还算结实,应该不会倒下来,然后我就整个人站了上去。

站上去以后,眼前的景色开阔许多,那个窗户也离我近多了。我把手指搭在窗框上,上面沾着一些油污似的黑色东西,还有一层灰尘和泥土。我拼命想打开那扇窗,可是锁住了,打不开。

回头确认过周围没有其他人后,我先从啤酒箱上下来,再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啤酒瓶,重新爬到上面,用啤酒瓶把那块玻璃敲碎。刹那间,尘土飞扬,玻璃破碎时发出的声音居然不怎么大,那条原本黏住玻璃裂缝的透明胶带,连同一大块碎片往房子里面掉下去。我继续用手中的那个啤酒瓶将残留在窗框上的碎片清除干净。

我先把纸袋从窗口丢进去,然后用胳膊钩住窗框,从那个摇摇晃晃的啤酒箱上跳起,先让上半身钻进窗内,然后把整个腹部压在窗框上,双脚拼命乱蹬,上衣弄脏了也没空理会。

腰部快要穿过窗户的时候,有件东西承受不住我的体重,传出破裂的声响。我首先想到墙壁是不是出现了裂缝。我该不会因为缺乏运动而胖到这种地步了吧?不,绝对不会,我坚信不是这样。

两只脚穿过窗户后,我整个人倒立着掉进房子里。里面的空气竟然比外面还要冷很多,而且似乎很久没有流动过,非常潮湿,我觉得我的体温正急速下降。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光线,刚才那扇窗是唯一的光源。这是间四边各五米左右的正方形房间,一件家具也没有,只有一些发霉的木材丢在角落里,墙上残留着贴过海报的痕迹和一些涂鸦。

我从刚才钻进来的窗户望向公园,从光秃秃的树枝缝隙间能看到长椅,邦子应该很快就会带着赎金赶到那里。

公园很大,贴在鹰师站前邮筒后面的第二封信上,只写着到公园的长椅上去,并没有指定是哪张长椅。就算警方通过邦子身上的窃听器了解了信上的内容,事先赶过来做准备,也不知道应该监视哪张长椅。而邦子就故作不在意地走向离这栋楼最近的那张长椅。为了这一步的安排,我早就画好图,跟她解说过很多次,事先就商量好了,她也反反复复地念过很多遍,拼命地记了下来。

我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检查了一下后门,发现门锁可以从里头打开。门有点儿不太顺滑,不过开关倒还不成问题。我又跑到正门那边看了看,那边也上了锁。以前我和朋友能进到这栋楼里来,是正门恰巧没上锁。正门的锁也能从里面打开,而且也很脏,可是和后门比起来大得多,也气派多了。我打开正门,走到正门大街上看了一下,外面一片光明,让人觉得楼房里面晦暗的静寂恍如一场梦,外面往来的行人也很多,却没人注意到菅原奈绪被绑匪带进这样一栋略显破旧的楼房里面。

回到房子里,我沿着阶梯爬上二楼,了解了一下房子的大致布局。

二楼,房子正面的房间里有一扇窗,我就站在那里俯瞰大街。这是由站前通往公园的那条大街,再过一会儿,邦子就会从这里穿过。她从来没到过这里,所以商量计划的时候,我不得不画地图为她解说路线。

最后我走进和大街方向相反的那个房间,站在那间房的窗边刚好能看见公园,我再次确认了离此处最近的那张长椅的位置。

走回一楼,我披上在百货公司买来的男装外套,帽子还没戴上,随意放在一边,然后把百货公司的纸袋和收据等统统塞进附近快餐店的垃圾箱里。

后门和正门的入口之间由一条走廊直接连着,我将离正门入口最近的房间选为营救菅原奈绪的舞台。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

邦子胸前抱着装有赎金的袋子来到公园的长椅旁边,我在这栋楼里监视着一切,那时说不定警方就跟在邦子身后,躲在公园的某个地方监视她周围的状况。考虑到上述情况不会有太大变动,我就趁着他们还没有布置完毕的时候迅速采取行动。

我穿好男装外套、戴好帽子,也就是伪装成绑匪的模样,慢慢地向邦子身边靠近,然后抢夺那个装有赎金的袋子,得手后一溜烟跑进这栋楼房。

邦子假装被绑匪夺走袋子后,心有不甘地在我身后追赶,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冲进楼内。

警方看到这种情况之后,一定会跟在后头追来,但是我跟邦子可不能让他们追上。

冲进这栋楼房后,我迅速奔进离正门出口最近的那个房间,邦子也在我身后跟进来。我脱下衣服、摘下帽子,解除乔装后,当场扑倒在地,在公园内从邦子手中抢来的袋子也滚落在一边。邦子迅速把我的手脚绑住,在我的嘴上贴好透明胶带,脱下来的外套等东西由她负责处理。

然后就等着随后赶到的警方发现这一幕了,而房间里只有邦子和手脚被绑、躺在地上的我,然后我就可以向发现这一切的警方做证说:“绑匪丢下那个装着赎金的袋子,从那扇窗户往大街那边跑过去了!楠木和绑匪搏斗了一会儿,把他吓跑了!”

一切进展顺利的话,邦子就会成为从绑匪手中解救出人质和交付赎金的英雄,令人刮目相看……

为了把我伪装成被人绑起来的样子,我事先剪好了塑料绳和透明胶带。

要假造搏斗现场,必须毁坏一些周围的东西。而为了伪造绑匪逃跑的情形,得将正面的窗户先打开。

还不能让路上的行人在做证时说没有人从窗户跑出来。幸亏我选的那个房间窗户刚好被隔壁商店的大招牌遮住,街上很难有人看见,这样一来,口供的准确度便大打折扣。

剩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外套和帽子,我拟订计划的时候没考虑到这一点。

我所在的房间位于这栋楼的角落,这里有一个绑匪逃走时利用的窗户,另外楼房侧面还有一扇窗户,只是这边和隔壁的楼房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缝隙,所以这扇窗户几乎没什么作用。不过,把外套和帽子丢在这里倒是蛮合适的。但是在我获救后,警方肯定也会搜查那里,到时说不定有人会发现那件丢弃的外套和绑匪穿过的那件有些相似,这点让我有些担心。

我确认了一下时间,十二点四十分。再过不到三十分钟左右,邦子应该就会过来,现在她应该在电车里看第一封信吧。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我一直没打电话过去确认她现在的状况,于是赶紧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耳机,塞进耳朵。

奇怪,什么也都听不到,和邦子联络的信号好像中断了,怎么偏偏在这种紧急的时候!我拿出手机一看,才知道自己错怪她了。

小小的液晶屏幕上没有任何显示,还裂了一条缝,塑料外壳也碎了,无论按哪个键都没有反应。

我这才明白,刚才爬窗户时听到的碎裂声原来就是它发出来的。

因为对邦子现在的状况一无所知而产生的不安,简直是难以形容,就好像自己有一部分感觉器官不见了一样。

不过还好,我大概能够掌握即将发生的事情的大致过程,所以应该没问题,我这么鼓励自己。电车很快就会抵达鹰师站,邦子会找到第二封信,然后赶来公园这边,只是我一定不能错过她来到长椅旁边的时刻。

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尽可能做好所有该做的准备。

为了布置好搏斗的现场,我打算把房间弄得一团糟,可是四处看了一遍之后,觉得这项工作有些难度,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家具,只有一点儿木材堆放在角落里。我必须用这仅有的一点儿材料,将这里伪装成经过一场激烈搏斗的现场。我将地面上的土弄乱,再把角落里的木材胡乱地丢进房内。

不行,看起来不像发生过搏斗的样子,要是有个橱柜之类的就好了,可以把一切都摔得粉碎。那么,至少要把自己扮成在地上滚过的样子,身上到处都沾满泥土。我抓起一把干燥发白的沙土,抹在手臂上、胸前,还有腿上,干燥的沙土把我的手指冻得发凉,现在的我看上去至少有点儿被人虐待过的样子了。

外面衣着光鲜的人们正愉快地走着,我却待在这毫无生气的楼房里面,把自己全身弄得脏兮兮的。我很讨厌自己现在的行为,越做就越讨厌自己,但还是不得不做下去,临时计划中的破绽,我必须实实在在地一个接一个将它们修补完好。

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所有的准备活动都可以完成。其实我本该事先到这里进行实地勘查,不该仅仅靠上次和朋友来时看到的那些模糊记忆来拟订计划。我一边用泥土把头发弄脏,一边感到内心的不安情绪正不断膨胀。

我将塑料绳剪成适当长度的几段,剩下来的绳子和那把剪刀就随便丢在地上,准备贴在嘴上的透明胶带也做了相同的处理,可是有黏性的那一面已经沾上了灰尘。要不要事前临时再剪呢?起初我根本没想到这些小事会如此折磨人,我已经开始有些焦虑了。

还有,我钻进这栋楼时弄碎的窗户玻璃该怎么处理呢?就放在那里不收拾可以吗?警方会不会注意到那扇窗户呢?他们会不会认为绑匪没用钥匙,直接闯入这栋楼房,就是利用了那扇小窗户呢?如果警方朝这个方向追查,会不会推测出绑匪是个刚好能通过那扇小窗户的孩子呢?

事到如今已来不及了,我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问题。

再看看准备好的塑料绳,我又发现自己的疏忽,如果我的手脚一直被人绑住的话,我身上一定要有被绑过的痕迹。我应该是拼命挣扎着想从绑匪的手中逃脱才对,如果手上和脚上没留下绑过的痕迹,别人会以为我根本没想过要逃走。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但我现在已经没时间犹豫了,至少要在手腕上留下被绑过的痕迹。

我把绳子缠到两只手上,虽然我只有一个人,但总算是做到了。照理说,我被人绑起来后一定是拼命想要解开绳子,想到这点我把心一横,用力扭着手腕,拼命挣扎。在我的用力拉扯下,塑料绳越来越细,但就是没断开。我强忍着疼痛,用塑料绳狠狠勒住自己的手腕,又拉扯了几次,终于在雪白的皮肤上勒出红印。

再看看手表,已经十二点五十分了,我顾不得手腕上还缠着绳子,跑上二楼那间能俯瞰正面大街的房间等待时机。我眺望着窗外明亮日光下穿梭的行人,那部手机已经失去了作用,我现在没办法知道邦子那边的状况,不过,她应该马上就会从这里走过。我仔细地观察每一个走过的人的面孔,寻找那个抱着一个袋子、不安地走在街上的高个子女人。

我已经成功在手腕上弄出一道淡淡的红印,但还是有些担心这看上去不像是挣扎过后留下的痕迹,应该再用力些才对。我又拿起绳子,拼命在手腕上拉来拉去,一直拉到皮肤裂开、血要渗出来为止,忍受着摩擦的疼痛,我甚至快要哭出来了,要是事先考虑得更周全些该有多好。

换成那些大人的话,一定会拟订一个周密的计划,事先排演过。不,也许根本就不会闹到这个地步。看到手腕上已经留下深深的痕迹,我才解开绳子。我还是非常幼稚啊!

再看看手表,已经下午一点了。我的心跳加快了。短短一个小时前,我还曾打电话回家,和爸爸简短地谈了几句,之后邦子离开家门,那时应该是十二点五分。按照我对计划的估算,邦子差不多该离开了车站,朝公园这边走过来,也就是她应该穿过我现在俯瞰的这条大街了。

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是不小心把袋子弄丢了吗?该不会遇上车祸了吧?还是电车因为某些意外延误了呢?不,或许是我没看到,其实她已经沿着这条街走过去了,现在人已经到了公园?

我立刻跑到后面的房间,隔着窗户朝公园里看,邦子果然还没到。我赶快又跑回正面的房间。

我很担心,很想知道邦子现在的状况。她最怕人多的地方,不喜欢到这种地方来,她又总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在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看来,她就是那种十分好欺负的人。该不会是在来这里的路上,被人骗走了袋子吧?

一点十分,邦子还没出现。

在焦灼的煎熬下,我觉得胸口很不舒服,本来还想考虑有没有其他的失误,但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该不会是邦子走到长椅旁边后,忘记自己该做的事情了吧?

这栋楼房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我被包围在一片静寂之中,在我眼下走过的人们所发出的喧闹声,似乎离我十分遥远。外面是充满生活气息的现实世界,空荡荡的楼房里面却好像一个空虚的黑洞。

我一边等待邦子出现,一边开始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些事来。本想随便撒个谎,骗骗家人,结果却弄出这个把所有人都拖下水的烂摊子。我好羡慕下面那些缩着脖子避开寒风、笑容满面地走过的路人。我原本随时可以加入他们,自由地在路上行走,可是在我做出一连串无可救药的愚蠢行为之后,我已经无法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不知不觉间,我忘了要去确认时间,入迷地看着下面的人群,用沾满泥土、一片灰白的手摩挲着手腕上的红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其实很细,我好像到现在才知道自己还只是个孩子。

我内心视野的宽度和自己实际的身高成比例吗?个子还很小的我,看不见周围的人对我的牵挂,也看不见自己的界限,竟错误地以为自己心中的世界就是一切,还正经八百地弄出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并相信这个计划不会遇到任何阻碍,一定会成功。我竟然以为自己能够对抗人多势众的警方,真是太意气用事了。

我也对不起京子。在根本没有任何明确理由的前提下,就认定她潜入过我的房间,那一定只是我的妄想,实际上一定没人进过我的房间。旅行回来后那种奇怪的感觉,只是孩子气的愤怒带来的错觉。我开始讨厌自己。

无意中,我想起那间只有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钻进被炉里的我正饿着肚子,邦子从一楼的厨房端来热水,走进来,我打开泡面的盖子递给她,她脸上一如往常地露出为难的神情,可是又似乎非常愉快地把热水倒进我的泡面碗里。那个房间缺少阳光,和这栋楼一样又旧又冷,可是我想起来的却是被炉的温暖,和将我包容在手心里似的、狭小房间特有的舒适。

当我将视线转向车站方向的时候,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高个子女人,胸前抱着一个袋子走过来。我的心脏又跳动起来,血液开始在全身快速游走。

邦子距离这栋楼还有二十多米,她穿着平日那件土气的毛衣,毛衣外套着一件朴素的外衣,上面装着窃听器。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从家里出来丢垃圾一样,我甚至看得清楚她因为紧张而变得青白的脸色。跟周围喧闹的人群相比,她的步伐比我预想的还要慢,每次差点儿和别人撞到的时候,她都受惊似的停下脚步,像她这种不习惯在人群里走路的人,总让人觉得有点儿危险。

那些要从她身边经过的人似乎明白了这一点,只要看见那个抱着袋子的女人出现在视线内,都事先留出空位避开她,免得撞到她。这些情形我都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

从这栋楼前面走过,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向右转就是公园。快要到绑匪登场的时候了,我在脑中又将计划反复地思考了几遍,把手掌伸开又握紧了无数次,手心已经冒出汗来。等我从她手上抢走袋子的时候,一定不能手滑,所以我赶快用外套下摆把手上的汗擦干。这时,我居然想起之前送绑架信的时候,也曾用被炉上的被子擦手的事情。

警方一定不会听从绑匪的警告,而是悄悄地尾随在后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的计划也无法实现。制订计划时的大前提就是要有警方在旁边看着。

我将刚才考虑到的种种不安统统丢到脑后,反正如今再怎么后悔也没有补救的机会了,我必须全力以赴。我暗自下定决心,就算被警方捉住,免不掉一顿责罚,我也不能逃避。一切事情都是我挑起来的,如果我不做个交代的话,既对不起前来送赎金的邦子,也对不起那些尽全力展开搜查行动的警察。

我打算先到一楼做好准备,然后从那个看得见公园的房间里冲出去。由于紧张,我感觉到耳朵旁边的血管正在剧烈跳动,耳郭有些发热。我从邦子身上收回视线,决定现在就下楼。

就在此时,我看见邦子身后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身影,那个男人戴着紫色的帽子,还戴着墨镜,我觉得他一直盯着邦子。起初我以为大概是警察,但是后来我总觉得他有些奇怪,而我竟忘记从窗口离开,一直盯着那个家伙。

那男人慢慢加快脚步向邦子靠近,双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整个身体略向前倾,快步走着,感觉上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想要尽量避开人们的视线。

邦子没发现那个男人。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的心也扑通扑通地越跳越快。

那个男人走到和邦子并肩的位置,我心中强烈地希望他继续走下去,什么也不要发生。我的心跳已经剧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男人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抓住了邦子抱着的那个袋子。

那一瞬间我忽然听不到路上的喧嚣。

邦子迅速反应过来,不肯松手,可是没用,那男人夺去袋子后,沿着原来的方向跑走,邦子一脸错愕。

抢劫!我下意识地离开窗边,跑下楼梯,如果不管这件事,我的计划就泡汤了。不过我也还没想到捉到那个男人之后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恢复原本的计划。现在我只想捉住那个男人,把袋子夺回来。

我跑下一楼,从后门冲到外面。

如果那个男人没改变逃跑路线的话,一定会从这栋楼房前经过,然后跑向前面的十字路口。因为要去那个十字路口的话,旁边没有其他路可走。我决定从后门抢先一步拦住那个男人。要是我现在从正面跑出去的话,可能会被邦子身后追过来的警方发现。

钻出后门,我沿着微暗的柏油路向左跑,前面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个T字路口,在那里向左转,再跑过一栋楼就来到了十字路口。

跑步时鞋子发出的声响在并排的楼房之间回荡。我脑海里有些混乱,不停地抱怨自己运气太差。跑到转角之前的那段路显得特别长,外套缠住了双腿,我只好边脱边跑。没做好热身就开始全力奔跑,我很快就气喘吁吁,可是又不能停下来,我必须比那个男人早一步赶到十字路口。我需要跑的距离比较长,有点儿吃亏,不过那个男人却要冲开人群才能跑出来,而我这边是后巷,路上没什么行人,也没什么障碍物。

我一刻也没有放慢速度,全速冲过后巷的转角处。

就在那一瞬间,我猛烈地撞到某样东西,然后整个人飞出去倒在路上。猛烈的冲击把我肺部的空气一下子全挤了出去。我倒下的时候仰面朝天,看到的是夹在楼房之间的蓝色天空。我的手心感觉到柏油路表面上的小小凹凸。

身边传来男人的呻吟声。我倒在地上,转过头一看,在视线边缘躺着刚才从邦子手里抢走袋子的男人。原来他跑得很快,我这才明白刚才在转角处撞到的就是他。

那个男人站起来,看看我,抓起刚才和我相撞时掉在地上的袋子。

我动弹不得。本来想大喊一声:“等等!”可是舌头却不听使唤,只发出一声有气无力,像是没睡醒的声音。我的眼前越来越暗,最后失去了意识。

上一章:5 下一章:7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