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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  作者:刘震云

严守一一夜没有合眼。抓完学生回到宿舍,沈雪已经忘记看实验话剧的不快,上了床,还在兴奋地讲抓学生的事儿。说小苏有一次抓到学生,看到她们花枝招展,便把这些女孩带到排练室,让她们半夜练俯卧撑,说既然夜里有精力,练吧。严守一虚声应付着。沈雪说着说着,抱着严守一的胳膊睡着了,严守一却大睁两眼睡不着,想着上帝给他的意外安排。他怎么也想不到,于文娟会突然生下一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千方百计没生,离了婚倒生了下来。冷不丁的,就这么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一开始严守一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但算一算月份,又不会是别人的。就算是自己的,严守一的第一感觉也不是高兴,而是发蒙;不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份礼物,而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个麻烦。生活已经变了,因为这个孩子,过去的生活又楔入到现在的生活。上帝手里有时间,上帝可以让时间帮你解除烦恼,上帝也可以将时间拉长给你安排麻烦。严守一意识到,他从此的日子复杂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会像一种激素掉进原料桶里一样,整桶的原料都会发生裂变。世上其他的麻烦可以一刀斩断,夫妻出了问题都可以离婚,但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你却无法挥刀。躲是躲不掉的。而且不知道事情的虚实和深浅。也不知道于文娟的态度。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假意去上班,却开车去了费墨家,想先探听一下虚实。见到费墨,没容他说话,费墨皱着眉先急了:

“怎么现在才露面?昨天夜里接到电话,就应该赶到妇产医院。”

严守一如实答:

“脑子有些乱。”

接着只好拉上费墨和他的老婆李燕,一块儿去妇产医院。路上费墨告诉他,于文娟生的是个男孩。李燕与严守一开玩笑:

“这下老严家有传人了。”

严守一没有笑出来。

医院病房外,碰到了于文娟的小表舅。他与费墨是大学同学,一开始搞电脑软件开发,赚了不少钱;后来爱玩马,在昌平开了一家马术俱乐部,还在顺义开了一个高尔夫球场。过去大家常在一起吃饭。严守一平时叫他“小老舅”,一次两人喝醉了,又搂着脖子称兄道弟。严守一和于文娟离婚后,两人也断了来往。于文娟她哥也从南京赶了过来。于文娟她哥是典型的南方人,瘦削,白脸,不爱讲话,见到严守一,点了点头。于文娟的小表舅穿着大马靴,一见严守一就厉声说:

“老严,你犯法了知道不知道?”

严守一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

小表舅:

“婚姻法规定,妇女怀孕期间,不准离婚!”

严守一冤枉地抖着手:

“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李燕和于文娟她哥去病房照顾于文娟,费墨和于文娟的小表舅领严守一到婴儿室看孩子。婴儿室里横横竖竖摆了几十张小床。每张床里躺着一个孩子。孩子刚生下来就不像孩子,皱皮嫩肉,身子蜷在一起,像刚生下来的小耗子。他们有的在闷着头睡,有的在闭着眼蹬腿,还有的在张着嘴大哭,一哭脸就没了。一个护士推着奶瓶车,围着几十张床在转。费墨和小表舅把严守一领到一个婴儿床前。那个陌生的婴儿倒安静,闭着小眼,躺在床上不出声。昨晚没睡好,严守一的脑仁有些疼;看到眼前的孩子,他又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费墨看了旁边于文娟的小表舅一眼,故意埋怨严守一:

“本来文娟死活不让告诉你,我想了一夜,还是得让你知道,所以清早给你打了个电话。还好,你及时赶了过来。不过细论起来,事到如今,你也太粗心了。”

严守一看着婴儿,没有说话。这时他又对于文娟产生些无名火。这个无名火不仅是说她结婚十年没有怀孕,离了婚倒生了孩子——是中药吃的,还是气功练的?而是说她离婚之前,怀了孕也不告诉丈夫,十来个月又让他蒙在鼓里。严守一这时不是同情于文娟,而是觉得她有些毒。

费墨又向他解释:

“文娟告诉李燕,离婚的时候,她确实有了征候,但是还不明显。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们就出事了。”

严守一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这时婴儿醒了,睁开眼睛,没有哭,先去吃手;接着扫了严守一一眼,似乎也没在意。但严守一浑身像冰冻一样激灵了一下。他看了费墨一眼,试探着问:

“我去看看文娟?”

费墨:

“该去看看,刚生完孩子,身体很弱。”

小表舅在旁边说:

“有这个必要吗?看看孩子就行了。”

又说:

“正是因为身体弱,别弄得双方都不愉快。”

又说:

“剖腹产,刀口长得并不好。”

费墨打着圆场:

“已经来了,看还是应该看。”

又叮嘱严守一:

“但见了文娟,就不要再找补了。她这么长时间瞒着你,覆水就难收了。”

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她是在惩罚我。”

三人从婴儿室出来,向于文娟的病房走去。到了病房门口,严守一突然想起什么:

“等等。”

然后甩开二人,一个人向医院外跑去。他越过街上的车流,到医院对面的手机专卖店,给于文娟买了一个手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于文娟从来不用手机,说麻烦,世界上没人有急事找她。

回到医院,严守一在外面喘了一口气,才进了病房。一进病房,严守一就看到了于文娟。于文娟躺在病床上,头上戴着孕妇帽。刚生完孩子,脸上果然有些憔悴。别的妇女一生孩子都发胖,她倒似乎比过去消瘦许多,躺在那里,床是平的;又听小表舅说,刀口长得并不好,严守一倒心里一酸。上次严守一住院,于文娟抱过他的头。似乎他进来之前,病房里正在争论什么,于文娟脸上还有怒气。看他进来,于文娟将脸扭到了一边。于文娟她哥正抖着手用南京话说着什么,也停下不说了。屋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严守一进来,也一时想不出该说的话。沉默几分钟,还是李燕没话找话,上去揭开床头一个沙锅的盖子,打破僵局:

“娟子,别的都是假的,喝口东西是真的。我是过来人,也是剖腹产,得补。再说,孩子还是吃母乳好。”

于文娟别着脸,没理李燕。

费墨接着打圆场:

“娟子,孩子的名字,我昨天晚上想出来一个,不知你是否中意。男孩,就叫严实吧。一是说,孩子长得结实,二是实实在在。”

于文娟仍没搭腔。房间里更加尴尬。

这时严守一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他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还是上次回山西老家,奶奶又让他捎给于文娟的那枚,今天早上特意找了出来。他把戒指放到于文娟的枕头旁:

“前些天我又回了一趟山西老家,按你的意思,把它捎给了奶奶。奶奶又让我把它捎给你。她说,你不是她孙媳妇,还是她孙女。”

这时严守一发现,躺在床上的于文娟,眼泪夺眶而出。

严守一心里稍微放松一下,赶忙又掏出刚买的手机,那是一柄最新款的,彩壳,以红为主,也放到于文娟枕头旁:

“这个手机是给你买的。你和孩子有什么事儿,随时能找到我。从今儿起,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们开着。”

费墨赶紧帮腔:

“这就对了。一个人照顾孩子,不容易。”

这时于文娟擦擦泪,对李燕说:

“燕子,麻烦你一件事儿行吗?”

李燕忙站起来:

“你说。”

于文娟:

“帮我把手机拿开,脏。”

李燕不知所措,看严守一。严守一也愣在那里,知道事情并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简单。李燕又看于文娟的小表舅和于文娟她哥,两人也扭脸不说话。倒是李燕干在那里。李燕又看费墨,费墨皱着眉点点头,李燕上去将手机拿开,还给了严守一。这时严守一口袋里自己的手机响了。严守一掏出手机看了看,是沈雪打来的。这种时候,他接不好,不接也不好,只好接了,但下意识地将身子背过去:

“别打了,正开会呢。”

沈雪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特别大,房间里每个人都能听到:

“小苏的婚礼快开始了,人家可真是在乎你,你别迟到。”

严守一:

“知道了。”

忙把手机挂了。于文娟看着窗外树上的雪挂,一言不发。这时于文娟的小表舅走到严守一面前:

“你忙,走吧。”

严守一忙说:

“不忙,不忙。”

小苏的婚礼,在戏剧学院旁边一个叫“明星大都会”的酒店里举行。酒店名头很大,其实是一个中档饭店,里面的陈设已经很陈旧了。饭店虽然中档,但宴会厅装修出一派欧式格调。四面的墙上,凸出许多文艺复兴时期的浮雕和狮子头。但屋里的摆设,又是明清风格,用的是方桌和后背雕出一条龙的太师椅。两种东西相会到一处,如同一个高大的欧洲男人找了一个低矮的中国女人,挽着手走在大街上,看上去有些拧巴和不伦不类。但正因为拧巴和不伦不类,看上去又显得有些洋分和伪高档。小苏悄悄告诉沈雪,这里看上去高档,饭菜却不贵;这个饭店的总经理喜欢看足球,与小苏的新婚丈夫,那个二流的足球队员麦壮是朋友,他们包这个场地,一切打对折,所以婚礼在这里举行。

严守一迟到了。他赶到婚礼现场,仪式已进行了一半。桌上被人吃得杯盘狼藉,新郎新娘正被众人逼着表演亲嘴。看他迟到,沈雪一脸不高兴。等他走近,沈雪问:

“干吗去了?说不迟到,还是迟到了。”

严守一迟到是因为到医院看于文娟和孩子。就是没有于文娟生孩子的事,他也不愿参加这种场合,一是觉得这种应酬没劲,二是怕这种场合又刺激沈雪,引起不必要的后果。何况今天不同于往常,于文娟刚刚生下孩子,他犹豫是否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沈雪。昨晚他睡不着,也在考虑这件事。犹豫到天明,没有说出口。又想反正她早晚会知道,晚告诉不如早告诉。但告诉了不知她什么反应。不过现在这种气氛,人家正在结婚,告诉她这个消息总是不合适,于是也故意没好气儿地说:

“你以为我不想早来呢?正在开会,台长来了。”

这时小苏花枝招展来到严守一面前:

“名人到了,咱俩照一个相。”

严守一看了沈雪一眼,马上站起来,揽住小苏的腰肢:

“你要不怕,我也豁出去了!”

相机的灯光“啪”地一闪,众人笑了。这时戏剧学院一个中年男教师叫老郭,绑了个马尾松,过来推开严守一:

“老严,你别捣乱,还是让新郎新娘表演亲嘴!”

又把小苏推到宴会厅的小舞台上,让她和麦壮在一只吊着的香蕉前亲嘴。在他们亲嘴的时候,老郭挥着手领喊:

“一、二、三!”

众人齐声呼应:

“好死我了!”

老郭:

“一、二、三!”

众人:

“爱死我了!”

沈雪也兴奋地跟人喊。严守一也随声附和。新郎新娘连着亲了三个嘴,新郎用嘴猛地叼住香蕉,又将香蕉送到新娘嘴里,众人才作罢,开始鼓掌狂笑。那个老郭显然有些喝大了,踉跄着脚步,晃着马尾松,又过来点严守一:

“刚才喊口号时,所有人中,老严喊得最勉强!你有什么私心杂念窝在心里?是要等着跟沈雪结婚时再喊吗?”

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严守一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马上站起来掩饰,像这屋子装修出的伪格调一样,做出伪热情:

“我喊得是有些勉强,但我想喊的是,嫉妒死我了!”

众人又鼓掌,大笑。小苏笑得弯了腰。严守一索性又拐弯发挥一下:

“我听沈雪说,我们小苏,夜里看学生是有一套的,抓住就让她们练俯卧撑。我认为,从今天起,苏老师的工作重心应该转移,夜里看好我们的‘铁后卫’就行了,学生的事,我可以代劳!”

众人又笑。那个“铁后卫”新郎麦壮,马上过来与严守一笑着碰杯。严守一一饮而尽。

婚礼结束,严守一明显喝多了。虽然喝多了,但能看出沈雪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从婚礼现场回到宿舍楼下,已是半下午。沈雪架着他上楼,边上楼边故意埋怨:

“别人结婚,你怎么那么高兴啊?就你实诚,别人喝酒都是沾沾嘴皮,你老一杯一杯干!”

严守一晃着头:

“不容易,真不容易!”

进了家门,沈雪帮他换鞋:

“全乱套了。我把一瓶酒换成了水,小苏演得真像,其实她没醉,你看出来了吗?”

严守一挥着手:

“事情的真相,谁也看不出来!”

沈雪架着他往卧室走:

“小苏说,以后我碰到这事儿,她也这么照顾我。”

严守一还没有完全喝醉,听出话中有话,没敢搭这茬儿,故意装作全醉的样子继续喊:

“不容易,真不容易!”

说着,倒在床上,似乎昏睡过去。但两分钟之后,他真的昏睡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严守一觉得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睁开眼睛,首先看到自己的包摆在床的另一边,包里的东西摊了一床,沈雪正在那里归置。严守一心里一阵烦躁:

“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归置我这包呀?”

话音没落,他发现沈雪手里,拿着今天上午他给于文娟买的那个新手机。他的酒“呼”地一下醒了。沈雪拿着手机正在愣神儿:

“哎,严守一,你什么时候俩手机呀?”

严守一怪自己匆忙之中有些大意。事到如今,由手机再回头去说于文娟生孩子的事,就显得有些被动,于是将话岔开说:

“费墨的手机坏了,剧组给他买了一个新的。”

沈雪放下手机,去整理别的东西,边整理边说:

“谁去买的呀,怎么给费墨买这么花哨的手机?”

突然想起什么,又重新拿起手机看,看着看着脸上变了色:

“不对。严守一,女孩才用这种手机!”

又盯着严守一看。盯得严守一也有些发毛。沈雪“啪”地把手机扔到床上:

“我说你今天神色有些慌张,上午婚礼也迟到了。你说你在开会,狗改不了吃屎,给哪个小妖精买手机去了吧?”

然后甩下严守一,一个人去了阳台。严守一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看来今天的酒是假的,头又开始发疼。严守一穿上衣服,也来到阳台。从阳台往下看,能看到京城的万家灯火。沈雪在那里呆呆地站着。严守一把手放到沈雪肩上,决定对她说实话:

“我实话告诉你,这个手机,不是剧组给费墨买的,是我给于文娟买的。她昨天生了个孩子。”

沈雪听到这个消息,也蒙在那里。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似乎突然忘了,又没说出来。半天才说:

“这叫什么事儿呢?”

严守一附和着她说:

“是呀。”

好像二人观点非常一致,世界上不该有这个孩子。

沈雪转过身,看着严守一:

“我说中午你怎么喝醉了,敢情是喜得贵子呀。你比小苏演得还像!”

严守一:

“喜什么呀,愁。”

沈雪似突然想起什么问: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严守一搓着手,嘬牙花子:

“难办,真难办!”

沈雪:

“这有什么难办的,我走,你回去跟她过不就完了?老婆孩子,团聚!”

严守一:

“我说难办,不是这个意思。他一孩子,都生出来了,我不能撒手不管吧?”

沈雪突然发了火:

“严守一,你是个骗子!我跟你的时候,你没说别的!”

严守一挓挲着手:

“那它这事,我也没想到。咱俩现在一样,都有些措手不及。但我还劝你,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你想啊!”

看沈雪在那里愣神儿,严守一又说:

“要不咱这么说,就当我离婚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然后我又跟了你,这在生活中不也很常见吗?”

又没头没脑地说:

“剖腹产,刀口长得不好。”

沈雪流了泪:

“我怎么觉得所有人都在骗我呀!”

严守一:

“谁骗你了?没人骗你。”

沈雪又说:

“我怎么觉得那么孤独呀!”

然后身子伏在栏杆上,“呜呜”哭起来。

严守一看着她哭,想说什么,但再也找不出话来。他突然有跟于文娟在一起的感觉,那时也是半天找不出话来。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又涌上来,感到万家灯火,在他们的脚下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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