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黑泽明式——有栖

双头恶魔  作者:有栖川有栖

1

下得那般猛烈的大雨,一夜过后完全变小了。我以为低气压已过境,便打开了电视,发现情况并非如此,电视上说这是由于锋面停顿在了九州南部。报道说持续三天的暴雨已给鹿儿岛、熊本、宫崎三县带来了巨大的灾害。水没到地板上的各所房屋、只有车顶露出水面的汽车、防止白沙高地后山崩塌而到体育馆避难的众人、因日丰本线不通而混乱的宫崎车站,电视上不断映现出这样的画面。

“如果不快点把麻里亚带出来,我们可能要被困在这深山里了。”

俯卧在旁边看新闻的织田皱眉说道。宿醉的他呼出的气流满是酒味。

“是啊,要是照昨晚的阵势继续下的话就危险了。如果来这儿的道路被泥石流埋没的话,这里可就完全变成一个陆上孤岛了。”

凭墙阅读早报的望月朝着这边说道。他双目混浊,也是因为宿醉。

“预报说现在下的雨会暂时停止。再观察一下我们就出去吧!”

江神学长如此说道,声音比惯常低沉而无力,都是宿醉惹的祸。

“真想尽量在今天内把事情办妥啊。”

我忍着阵阵袭来的头痛说道。这疼痛或许是因为宿醉的缘故。

昨夜痛饮后留下了后遗症,我们四人都在等待后遗症的消失。早饭是怎么看都像民宿特有的海苔及生鸡蛋,我们也没怎么吃。我们都知道自己远道而来并不是为了联谊,可是我们以这副样子迎来清晨,却是因为在旅途的宿处结识的摄影师健谈而善于劝酒,我们完全上了他的当了。

“劝我们喝酒的相原先生好像也很惨呢!”

我说道。刚才去厕所路过他房间时,我竖耳听了一下他屋内的动静,却鸦雀无声什么都听不到。他貌似还在被窝里。

“那个人一直是那个样子吗?心情好像特别好。”

望月折叠着报纸说道。

“是因为拍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照片吧?”

织田爱理不理地回答道,但相原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之所以心情大好,或许只是因为他找到了可以一起饮酒交谈的伙伴而异常高兴。

“我们要怎样进入木更村呢?”

我一问,江神学长便满脸惊讶地说道:

“什么叫怎么进入啊?我们只能问声‘请问有人吗’,然后从正门拜访好不好?”

墙边的望月问道:“如果那样不行呢?”

江神学长认真地回答说——“那就偷偷潜进去。”

我们三人一齐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我们的领导是常识丰富还是缺乏常识,哪有一副认真的样子说什么“那就偷偷潜进去”的。

“这个有意思。”俯卧的织田起来后盘腿坐了下来。“就是说有栖守住村庄入口,望月放倒哨兵,我用机关枪掩护,然后江神学长冲进去夺回人质是吧?真不错。”

“蠢材!我们可不是以色列的特种部队!”望月把报纸粗鲁地扔给了同伴,“不如这样,你今晚乘坐一个黑色风筝靠近天守阁然后飞进去吧。”

我想说一句话。

“大家,是真的担心麻里亚吗?”

“你说什么自以为是的话呢!”

“这宿醉!”

随着话声响起,左右两边各飞过来了一个枕头。我俯身躲开了。

就在我们这样打闹时,你猜发生了什么?

——雨停了。

“我们走吧。”听到江神学长的号令,我看了一眼挂钟,已经十点半了。

“路上小心!”老板娘对我们说着,我们便走到了外面。雨后的天空依旧阴沉得昏暗不已,厚重的云层低垂笼罩。我们排成一排走在这凝重的天空下,我不禁想到,这不就像B级西部剧中的一个场景吗?商店及邮政局等都在民宿对面,所以这一侧只是稀稀疏疏地连绵着些黑瓦屋顶的农家平房。我们走过昨日曾拜访过的保坂明美的家及她所就职的诊所,不久便到了丁字形的三岔路口。左侧的道路与阴森的通路(注:开山或丘陵建造的路)相连,右侧的道路则延伸成为一个缓坡,在其前方有一所看似废校的木造校舍。

“是左边吧?”

江神学长确认道。

我们仍旧排成一横排,行走在呈弓形曲线的道路上。红松树枝甚至伸展到了头顶,将影子投落在了微微向前延伸的通路上。穿过通路后已是河岸了,高至人高的芒草波浪轻轻地摇动着。我闻到了枯草和水的味道。对岸是山毛榉树林,还看不到木更村。我们四处张望想找桥在何处,发现上游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横架着一座比想象中要大很多的木桥。虽看不见河流,却从左侧传来湍流声,我们默不做声地走向那边。

走到桥边时我终于明白了。如果没有多辆卡车由此通过,杂志卷首插图上所示公馆就不可能建成。这座桥就是为此而建的,所以不可能是像我胡乱想象的那般草草建设之物。桥身长度大约是三十米。

“水真浑啊!”

望月倚在栏杆上,觑着脚下说道。我一眼望去,黄土色的浊流自十米以下的地方流淌而过,水花儿都不曾泛起半个。其颜色与流速,都诉说着昨夜之雨的猛烈。被连根拔起而倒下的数棵杉树,咣地撞在桥墩上,变化着方向向前流去。

“好嘞,我们快过去吧!”

织田高兴地说道。虽然还没有被木更村拒绝进入,我们却已经以此为前提做好了非法进入的心理准备。织田似乎在享受大义名义下的轻犯罪。

然而,到此时刻,我却变得不安了。

——万一,我们被麻里亚拒绝……

如果她抛给我们一句“请你们回去”,那时我们该何去何从?

我并没有轻易地以为她一见到我们便会产生思乡的情绪而跟我们回来。不如说与其相反的可能性会更大。在离开京都之前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尽管如此,我们出发后却在途中大谈无聊的笑话,甚至在宿处与结识的人喝酒到翌日清晨。归根结底,我就是想忘记自己感到的不安吧。

——如此想来,织田高兴的样子也只是虚张声势吧。

“我们走吧!”

即使不安也没有办法,于是我便欢快地这样说道,向前迈出了一步。对岸木更村的入口处像传说中一样架着栅栏,拒绝外来人员进入,如同工厂现场一样。我怒视着栅栏向前走去。

当我们走到木桥中间时——

2

——那是?

有人影从栅栏对面朝这边走来了。是两个男子。他们并不是并肩行走,而是争执和吵闹着什么走过来了。我们驻足观察着他们。

“出去!赶紧给我滚回去!”

“你少动粗。我只不过是拍些照……”

“住口!下流的偷窥狂!”

两人中的其中一位是相原直树。

“相原君啊……”望月吃惊地说道,“这个人,哪里是宿醉醉得很惨,一大清早就来这拍照了啊……”

“那倒无所谓,这气氛可不太对啊。”织田说道。

“我知道了。我会走的所以你把相机还给我。”

相原甩掉另一个男子的手,叉开双脚使劲站住,伸出了右手。

“相机当然会还给你。”

男子并没有把相机立刻还给相原,而是打开了盖子。

“住手!”

相原猛扑上去抓住了相机,但是男子却把他挡了回来,并粗鲁地抽出了里面的胶卷。

“你干什么呢!那可是我的照片!”

“可恶,竟然擅自拍这样的东西!”

你推我搡中男子也没有停下手,他伸手将装在底片罐里的胶卷也全部拉扯出来暴露在了日光下。相原“啊!啊”地发出了呻吟般的叫声,但已经无济于事了。目的达成的男子将化为废物的胶卷谨慎地扔到河里后,才终于恶狠狠地把相机摆在了它的主人面前。

“你这个野蛮人,不知道什么是隐私吗?赶紧给我滚!”

男子仍旧愤懑不已,被他斥责的相原接过相机后耸了耸肩,跨过栏杆朝这边走了过来。他似乎现在才发现我们。

“你、你们,为什么到这儿……”

被他一问,我们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这种场景中我们也想问他同样的问题。虽然昨夜喝酒时我们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却没有告诉他我们来这里的真实目的,所以他诧异也是很正常的。

“我们是来见朋友的。她在这个村子里。”

江神学长回答道,听到此话,相原反问道:“朋友?你们有朋友在这种地方?”

“是我同一所大学的学妹。我们是为了见她才到这里来的。”

“学妹?是个女孩?”

来自木更村的那个男子抱着胳膊在桥上听着我们的对话。他年龄大概三十岁,肤色白皙,面庞清俊。方才他情绪激昂,说话粗鲁,但我想那一定是因为他太愤怒了。

“请问各位是什么人?”

抱着胳膊的男子向我们询问道。大概是怒意未消,他的声音有些微颤。

“你们是那个相机男的朋友吗?如果是那样,请马上回去。从这里往里都是私人土地。”

“我们同这位相原先生只是住在同一家民宿里,再无其他瓜葛。我们并不打算拍摄照片,而是为了其他目的来造访的。”

男子环视了一下我们。那目光在诉说着我们好像确实没有携带相机。江神学长向他介绍过我们之后,男子自称八木泽满。

“我们想见一下在木更先生府上打扰的麻里亚小姐。”

面对江神学长的这个要求,八木泽轻轻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你们不能见她。因为这里规定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如果你们找她有事,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带话。”

虽然回答依旧冷冰冰的,但语气却比刚才对相原时绅士了许多。

“如果不能进去也没有关系。您给带话也可以。——只是如果那样,能不能麻烦您把她叫到这里来?拜托您了。”

“她到傍晚之前有工作要做。现在来不了这里。”

我感到一阵厌恶。我疑惑地想,这个男子说的话可信吗?

“只要一会儿就可以了。”江神学长反复说道。

八木泽将手放在下巴上,略微沉思后答应了。

“好吧。我就去告诉她你们大驾光临的事吧。在我回来之前请你们在此等候。不要到里面去。”

他说完后极其憎恶地看了一眼站在我们身边的相原,吐出了一句:

“你赶紧给我回去!”

相原嘴角蠕动着,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但不知是未找到合适的词汇还是觉得已经无所谓了,最终他一言未发,迅速转身后疾步离去了。八木泽目送了一会儿穿过木桥、走回夏森村的他之后才终于回木更村去了。

这时——

“拙劣的把戏……”

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为了让我们听到而故意自言自浯。什么是拙劣的把戏?不,也许是我听错了。

“那个摄影师,是为了拍摄什么才到这里来的呢?”

望月边回头边说道,像是在观望消失在通路处的相原的身影。同伴织田看着八木泽的背影说道:

“只是为了偷窥吧?如果被人警告说绝不能打开,那么无论什么样的拉门都想打开看看,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这很缺德。”

“哎哟!你在说品德吗?”

江神学长一言不发地仰望着天空。天空中布满了铅灰色的云,他似在欣赏一般从这一端眺望到另一端。而我,对于自己此刻正置身于此般天空与浊流之河之间感到非常地匪夷所思

对了,那个叫做八木泽满的男子是什么人?既然他是木更村的居民,那么他应该也属于艺术家一类人吧,可他到底在创作什么呢?——我边思考着这些,边等待他回来。如果不思考些事情我就无法平静。我不仅身体悬空,连心情也随之七上八下。

我们都是年轻有品的绅士,所以尽管在桥上等了八木泽近二十分钟,我们仍然遵守约定,没有跨过栏杆进入私有土地。——不久,八木泽的身影出现在了落叶缤纷的白山毛榉树林对面。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麻里亚。我很失望。

“对大家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她说不想见你们。”

他向我们宣告道,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他好像很开心,嘻笑的样子看起来几乎像嘲笑。

“她是怎么说的?我想听她的原话。”江神学长正视着八木泽问道。对方没有转移视线。

“嗯……是这样说的吧——‘请转告他们我不想见他们。这让我很为难。’原话大概就是这样了。”

“为什么见我们会让她为难?我想知道理由。”

我插嘴问道,八木泽只是用眼睛扫了我一眼。

“这个我不知道。因为她只说了这些。大家没想到什么原因吗?”

“没有。”我们答道。随后江神学长问道:

“您刚才说她有工作要做对吧?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她在做什么呢?”

“因为我们是共同生活,所以有炊事及扫除等家务劳动。我们也种菜。对她而言,担任绘画模特也是一项工作。”

“模特?”

我与织田同时使劲提高了句尾。江神学长的表情并无变化,望月则不自觉地张大了嘴。

江神学长问及她是何时开始担任绘画模特时,八木泽回答说是十月初。我感觉谜团似乎揭开了一些。

——问:麻里亚为何不回家?为何不把其理由解释清楚?

——答:因为她对于自己正在担任绘画模特而无法抽身一事羞于启齿。

我与江神学长四目对视,江神学长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假设,一副明白了的样子。虽然我认为仅因为自己有些害羞就害周围人担心太不懂事理了,却也觉得这像是麻里亚的作风。而且她也有可能不只是单纯地像个孩童一般害羞。会不会她赋予被画这一仪式极大的私人意义而意欲将其秘密进行?——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她恐怕比我们这些人复杂多了。

“我有些明白了。”江神学长说道,“但仍然令我费解的是为什么她不出来把这些直接告诉我们。她过去不是这么死心眼的人。”

“那我可不知道。”

八木泽突然又回到了不耐烦的语气。

“我只是受各位所托担当了信鸽传话,不过我可没有看上去那么悠闲。你们即使对回答不满意或者不能理解什么的,我这个信鸽也是无法回答的。”

“只要一会儿就可以了,您能不能让我们进去一下?”

八木泽赤裸裸地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真是啰唆。你们太啰唆了。事情已经办完了,你们几位也请快回吧!”

江神学长没有再继续反抗。

“我们会走的。——请允许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她的画大概什么时候完成?”

“不知道。”

除了八木泽这一名字以外,他没有告知我们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情,此刻他的眼睛里已经明显地浮现出了对我们的敌意。

“你为什么如此回避我们呢?”

我如此问道,却被江神学长制止了。

“别问了,有栖。最后一问我们已经问完了。”他向村里的男子行了一礼,“多有打扰。”

我们以江神学长为首折回了木桥。走到通路附近时我回首一望,发现八木泽果然不出所料地仍然注视着这边。我边倒着走边把食指弯成的枪口对准了他,扣动了扳机。

3

我们在走回夏森村的路上,回味着刚才与八木泽的对话互相谈论着。麻里亚有麻里亚的任务——虽然担任绘画模特让人很意外——却可以看出她似乎不能立刻离开这个村子。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难接受她为何连见个面都不肯。我们开始讨论叫做八木泽的那个男子是否真的将我们的来访告诉了麻里亚。他会不会只是说声“请在这里等候”,然后装出返回的样子,实际上却只是在周围稍微窥探了一下情况,然后回来随便告诉我们说“她说不想见你们”呢?

“那个叫八木泽的人,正要回村时不是说了句什么‘拙劣的把戏’吗?”

学长们哎呀哎呀地思量了起来。似乎虽然记得他好像说了什么却没听清楚。那句“拙劣的把戏”也许是在说我们明明与相原是同谋却装无辜。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可能被误会了。被当成了摄影师的同伙什么的。也许因为这样他才随便说了些话来敷衍我们。”

“可是,”江神学长说道,“我可是说出了有马麻里亚这一名字而要求会见的。只有真正与麻里亚亲近的人才会知道她在这个村子里的吧?”

嗯,这也是。然而望月似乎又有不同的想法。

“那可不好说。那个叫八木泽什么的当时情绪很是激动的。这些道理或许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吧?——不过……他为什么会那么激动呢?最多就是被拍了照片而已。”

“大概是有什么秘密吧?”织田说道。

“什么秘密?”望月反问道。

“不知道——等等!是不是这样的,难到他们在种植毒品之类的作物?”织田边观察着我们的反应边说道,“这不是很符合艺术家之村的行为吗?虽然不知是大麻还是大烟,可他们也许正在那里栽培毒品。所以才把那里变成一个完全将外人拒之门外的圣域。是的,如果是这样就对了。这样的话是不可能让人拍照的。”

“少自以为是了!”望月制止道,“你不还是在想象吗?”

“可是,你想想周刊杂志卷首的那幅航空图片啊!上面有一个地方,与其说是农田不如说更像药草园吧?那也许就是栽培的毒品——这可麻烦了。”

织田的表情阴郁了起来,想象似乎愈加膨胀。

“啊,这可麻烦了!我开始担心了。真难办啊。万一麻里亚不想离开那个村子是因为毒品的关系……”

“你是说麻里亚因为吸毒了不想出来吗?”我皱了皱眉头,“亏你能说出这么触霉头的话来啊,信长学长。”

“触霉头?现在可不是你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话的时候。如果真是这样却放任不管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很严重。——江神学长你是怎么想的?”

“你竟然出奇地说出了一番有连贯性的话,我都开始担心了。”江神学长神情痛苦地说。

“这样一来不见到她本人什么样子我们不能回去啊。”

“那我们现在就回去——”

“别急,有栖。”我被江神学长制止住了,“我感觉即使我们现在回去,那个八木泽也仍然在监视着我们。”

“可能。”望月回答道。

“那怎么办?果然要像今早说的那样趁着黑夜潜进去吗?”

“那是万不得已的办法。”江神学长再度责备了我,“听说那个村子里也有电话,所以我们就正式申请一次访问试试。也许有比八木泽先生更通情达理的人。”

我们返回到了三岔路口。即使回到宿处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所以我们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对了,那个叫相原的摄影师为什么会若无其事地进入木更村呢?他也不是在拍摄山川河流时迷路了吧?他应该知道木更村这一圣域的事情,所以果然还是想偷窥吧……”

这一点我也不太明白。

“如果问问相原本人的话可能会知道什么。他也许看到了能证明我刚才的假设的东西。”

正如织田所说,之后一定要问问相原。

我们边说着这样那样的话边走着,田埂中的道路通向了一所乍看已经没有任何人在读的小学,那里便是道路的尽头了。没有围墙,所以也没有门。掉头回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们依旧呈一横排的西部剧风格,走进了那里的运动场。

真稀奇。这里就是那个樋口未智男的那幅铜版画上所绘的废弃学校。学校后面紧接着就是山。木造校合上钉有壁板,小巧别致,好像只有两间教室和三间办公室。玻璃破碎的窗子随处可见,柱子上的白色油漆业已剥落,瓦房顶上杂草片片丛生,这些虽都散发着一种被废置之物的寂寥之感,却似乎仍然残留着人类的温暖,尚不能称之为废墟。这一切甚至让人觉得此刻的沉寂是由于孩子们正在上课,喧闹声和笑脸会伴随着宣告课间休息时间的铃声一下子从各教室涌出。

“从什么时候开始关闭的啊……”

望月小声嘟囔道,而对于此连风都毫无反应。

我们避开水洼,默默地迅速绕运动场走了一周。要说校园里存在的东西,则只有生锈的低矮早礼台及旗杆。娱乐设施则只有沙坑及其旁边的大小单杠,以及五个一半埋在地里的旧轮胎。

我们坐在了这些轮胎上。

“昨天,保坂说过‘麻里亚变漂亮了’吧?”我突然想起来了,“那或许是因为她被画成画了。如果她因为毒品在逃避,我想映在保坂眼中的她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谁也没有点头同意。织田开口了。

“可能吧。——虽然江神学长刚才说要打电话试试,但即使麻里亚亲自接电话让我们听到声音,我也很难放下心来。”

“我也是。”

这是我们全体人员的统一意见。我们决定回到村落以后首先解决午餐,然后打电话。

“信长,你会卷身上(注:指从单杠翻转上杠的动作)吗?”望月边看着单杠边问道,“我是不会。”

“你可真是个什么都不会的男人啊。”织田取笑道,“卷身上这点事我当然会了。怎么了?”

“没,没什么。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你也不会,所以就问问。”

织田倏地立起,走到了矮单杠旁边。他拿出皱巴巴的手帕擦拭了一下淋湿的单杠,然后“哟”的一声蹬离地面,将上半身悬在了单杠上。他神情严肃,不似寻常,将脚前后轻轻摆动了两三度后,迅速从脚开始漂亮地转了一圈。我们鼓起了掌。

“谢谢你们礼节性的鼓掌。”

他这样说着,便前前后后一圈圈地旋转起来。看着看着,大概是被唤起了童心吧,江神学长也站起来将右脚放在了高单杠上,然后旋转了几圈,他那长发在旋转的过程中一度低垂,几乎擦过地面。

“看吧,社长马上就要使出大回环了!”

望月起哄道,江神学长听后先着了一次地,然后说着“等一下等一下”,认真地转了转双肩。他似乎是真想挑战。

“有栖,到前面来!”

织田这样说着便把单杠让给了我。道理就像在卡拉OK里将麦克风递给我一样。天气并不晴朗,而我们却无理由地兴奋起来了。“这都多少年没摸单杠了啊!”我边如此说着,边把我会卷身上实演了一下。——这时在倒立的景象中,出现了一个朝这边走来的男子的身影。三位学长并没有意识到他走进校园来了。这是谁呢?我边想边凝视着倒立的风景。这时我意识到对初次见面的人以屁股相对很不礼貌,于是便从单杠上下来了。

“各位是从哪里来的啊?”

这个男子如此询问道,除我以外的三人这才回头看见了他。

这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小个男子。他身穿薄夹克衫与灯芯绒裤,一在我们前方五米左右的地方停下,就用眼皮微肿的眼睛环视了我们一周。

“那个,我们擅自进入这里,对不起……”

面对突然出现的男子,望月试探似的询问道。对方微微笑着否定了。

“没事,这所废弃学校的校园既没有门又没有围墙,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进来的。我只是从远处看到了各位的身影,想顺便来看看是什么人在做什么。准确一点说,我还以为是这里的毕业生回来了,在令人怀念的母校里玩耍呢!我本以为可能是我认识的人才过来看的,不过好像并不是我猜想的那样啊。”

我们回答说自己是旅行者,并做了自我介绍后,男子自称羽岛公彦。

“这样啊。实际上我曾在这里……”男子说着用下巴指了指校舍,“执教过。”

“是吗?您在这里教到什么时候?”

江神学长问道,羽岛听后边坐在第五个轮胎上边回答说:

“直到三年前这里关闭,我一直都在这里任教。一当上教师我就来了,所以在这里共任职了七年。”

“您现在在哪儿工作呢?”我问道。

“来这里之前大家应该也路过了一个叫杉森的村落,我现在在那个村落的小学里任教。去那里要乘坐一个小时左右的巴士。这里成为废弃学校,孩子们都倒霉了,上学很不方便。——今天是由于发了大雨警报,所以学校停课了。”

我知道为什么一个成年男子会在工作日的这个时间里无所事事了。羽岛老师从灯芯绒裤的口袋中掏出烟,弓着背吸起来,那样子怎么看都像很享受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一直在这深山处做教师,但我觉得这个人大概会成为画上所绘的乡村教师直到终老。

“你们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羽岛问了一个极其自然的问题。江神学长简短地说完原委后,他似乎被唤起了兴趣,伴着烟雾轻轻地吐出了“哦”的一声叹息。

“是木更村啊。那个奇怪的村子确实都已建成六年了,可是我也是一次都没有进去过。虽然谈不上可怕,可那里却是个来历不明的地方。虽然他们应该也不是在做什么大事,但艺术家什么的这一类人,我实在是不太懂。——这样啊,你们的朋友在那儿啊。”

“村里的人偶尔会出来的吧?采购日用品什么的。”织田问道。

“嗯。有十个人左右会轮流着偶尔出来。出来购购物、发发信件什么的。每当这时,村里的人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所以我想对方心里大概也不会舒服吧。”

“这个村子的人没有反过来去木更村的吗?”

江神学长如此询问着,也叼起了一根烟。这是他今天的第一支烟。

“有,但是很罕见。例如中尾大夫——夏森村也是有医生的。艺术家有时也会生病,所以当出现病人的时候,中尾先生就会被他们用电话请到村里。除此以外……除此以外我想不太起来还有谁了。”

羽岛说话完全没有当地口音,所以我们对此进行了询问,结果他说自己出生于千叶且是在东京上的大学,因此没有口音也是很正常的。然而,这样的他为什么要到这深山里来呢?

“这里是我母亲的出生地。”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们说,“我母亲因为集体就业去了东京,并在千叶结婚生下了我。”

“那么您是同父母一起回到这里来的吗?”

“不,不是的。”羽岛眯眼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说道,“母亲在我即将大学毕业时去世了。父亲在我小时候就走了,我连他的样子都不记得。我突然来到这里是因为……嗯,是因为什么呢?仅是因为城市不适合我吧?我在那里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关于他的身世就到此为止,我们问了他很多关于夏森村的事。——据他说所谓夏森村并不是仅指我们目前逗留的这个村落,而是方圆六公里以内的五个村落(闾)的合称。如今的“村”这一行政单位比我想的要大得多,据说夏森村集合了五个村落,人口达到一千八百人。五个闾在面积上和人口上没有太大的差距,任何一个都很难说是兄还是弟,因此村公所、派出所、学校等呈分散分布。据说这个夏森村的夏森闾里设有邮局、诊所以及小学,但学校由于人口过疏的发展而在无奈之下变为了废校。——羽岛老师忧虑在高知县山中发展的人口过疏化,叹息面向东京的一极集中,并进一步跑题,论述了迁都的必要性。他还告诉我们夏森及龙森的“森”字就是“山”的意思等,真不愧是这里的老师。

“虽然村公所在其他地方不方便,可好的是这里有诊所,比有派出所什么的好多了。”

羽岛满脸认真地说道,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在这么宁静的地方大概也很少会用到巡警,所以有医生最好不过了。据他说夏森闾自很早以前就有诊所。

“听说在中尾大夫以前有另一位医生。这位医生高龄去世时,村庄以提供住所为条件寻找了后任医生。然后应邀来到这里的就是现在的中尾医生。不,是听说是中尾医生。中尾医生来这里上任比我早很多年,所以我是听别人说的。他待人和蔼,为村子的人所敬仰。那里还有美丽温柔的护士小姐,所以我想偶尔感个冒什么的去让他给看看也是不错的。”

他第一次说了些近似玩笑的话,像个老人般哈哈地笑了起来。第一印象中这位乡村教师不像爱说话,可他却一个人不断转换着话题高兴地说了起来。

“所谓木更村,是一个村民全都弃村而去,在大约十二年前完全变为一个废村的地方。由于那里比这里更为不便,所以这也是很正常的。那个投机商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便把它买了下来,甚至还自己出钱重新修建了桥梁。唉,乡村也会发生无法想象的事情。

“说到龙森河,这里流传着一个传说。不过我是听学生说的。据说人们经常说很久很久以前,在那条河上游栖息着一条吃人的龙。这条龙每逢收获季节便会恫吓村人,令他们交出一名妙龄少女作为活供品,还说如果不服从它,它便会立刻使河流泛滥淹没村庄。龙下起了暴风雨,令村民赶紧照它的话去做。这里的村民与河对面的——如今的木更村的村民达成协议,决定双方轮流交出活供品。首先从河对面的村里选出了一个女孩沉到了河里,然而暴风雨并没有停止。村民们正在困惑是怎么回事时,却出现了……你们猜是谁?”

“是素戋呜尊(注:日本《古事记》中负责管理水域的神,被流放后杀掉了八歧大蛇。八歧大蛇为日本传说中的八头巨蛇,是水害的象征,并且传说每年要吃一个女孩作为祭品)吗?”织田非常认真地说道。

“不是。这里可是四国哦!”

“我知道了。”江神学长自信地说道,“是弘法大师吧?”

羽岛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猜对了。出现在那里的就是四国地区所说的大师。以佛法之力打倒龙之后,人们发现仅交出对面村子里的姑娘并没有让龙满足。——这条龙有两个头。龙兴风作浪,要求两边的村子各交出一个供品来。”

双头龙对弘法大师,这也是毫无道理的胡说。我们出于礼貌适当地表示了一下惊讶。

“人们说,出云的八岐大蛇原形就是斐伊河的泛滥,从这些传说流传下来可以推断出龙森河也是条时常泛滥的河啊。现在它也会偶尔泛滥。”他仰望了一下阴云密布的天空,“看样子还要下雨,必须得警戒了。”

我想在那之前得把河对岸的姑娘带出来。——如此想着,我也仰望了一下昏暗的天空。

“方便的话请来寒舍一叙。我家就在诊所旁边。虽然我过着鳏夫生活,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

羽岛离开以后,我们在单杠上玩了一会儿。江神学长以今天不舒服为托词,最终我们没能看到他的大回环。

4

我们所在的夏森村不仅有废弃学校、诊所及邮局,还有一家民宿以及仅有的一家叫“福寿屋”的餐厅。这家餐厅白天预备福寿快餐菜单,夜晚则会变为小酒馆而热闹不已吧。也就是说,这里是村中的社交场所。若是英国田园派推理小说,这里一定会以“骑着双头龙的僧正店”等匠心独运的名字出现。我们的宿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到了强烈的饥饿感,于是便在村庄入口附近的福寿屋里津津有味地品尝了福寿快餐。这快餐无论怎么吃怎么看,都是不折不扣的地地道道的炸猪排快餐。

门嘎啦一声打开了,看到进来的人的脸庞,我们都突然放下了筷子。来人是相原直树。

“大家果然在这儿啊!除了这儿也没有其他的餐厅可去呢。——老板,来份福寿餐!”

“来份福寿餐!”这是老主顾的点菜方式,他午餐大概也多是在这里吃的。他在我们六人桌的边上坐下,然后将搭在肩上的相机放在了桌子上。

“刚才真是混乱啊。哎呀,我真是败给那位仁兄了。你们看看这儿!被他使劲抓得都肿了!”

他卷起夹克衫的袖子,给我们看他红红的手腕。

“关于我们访问木更村的缘由,我们已经简单地说过了,你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去那儿的呢?是为了寻找拍摄题材吗?”

江神学长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相原抚摸着相机,只回应了一声:“这个嘛……”我们当然对此回答感到不满。江神学长转变了问话的方式。

“话说回来,如果被警告说禁止进入,就会很想进去看看,这果然是人之常情啊。虽说我们也被赶出来了,这样一来却特别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你呢?”

“同感。那么认真地说什么这里禁止入内,这也很好地起到了反作用。所以才出现了即使意气用事也要看看他们在里面干什么的人。”

“那么,你看到他们在里面做什么了吗?”

江神学长一副好奇难耐的样子探出身子询问道。相原抿嘴微微笑了一下。

“很遗憾我没有时间瞻仰到重要的东西。我走到了可以看见树林对面的住宅的地方,却在那儿被八木泽某某的盘问了。那家伙一看到我,就大喊着‘谁?给我出去!’像野马一样奔过来了。我吓了一跳,与其说逃跑还不如说伫立在了那儿。然后他就抓着我的手腕说:‘你在拍照片吗?你拍了什么?’他当时脸色都变了。虽说被他抢走职业工具相机还被抽走胶卷是我的疏忽,可我是败给了他的蛮力。”

他的快餐来了。略微停了一会儿后社长又询问道:

“你拍了什么八木泽先生不允许的东西吗?”

“我没打算拍奇怪的东西。只是从远处拍了两三张住宅的照片而已,尽管我也不认为那里有什么秘密。”

望月、织田和我面面相觑,我们在交换意见:“我们可以相信他吗”“我可不知道。”对此摄影师并没有发觉,大口吃着满是辣酱油的炸猪排。

“你没见到什么人吗?八木泽先生以外的什么人?”

“那里没有人。你是在担心你的朋友吧,江神先生?哎呀,我没看到那样的女孩子。”

“这样啊……”江神学长转换了话题,“好像要下大雨了,你准备怎么办呢?你还有要拍摄的东西吗?”

“嗯,还有一点。虽然糟糕的话会被困在这深山里,但我还是打算再住一夜才结束我的原定计划。——各位不准备这样?”

“嗯。”

“这样啊。虽然要进入那里需费一番周折,我还是祈祷大家一切顺利。”

“相原先生。”

被江神学长郑重地一称呼,摄影师“啊”地一声歪了一下头。

“木更村里不会也有你认识的人吧?”

他似乎感到很意外,一时窘于回答。不过,他很快便浮现出一副假惺惺的笑容否定了这一点。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那么想。我认识的人别说是木更村了,可以说整个四国都没有一个。”

从他那里似乎已经问不出什么了,江神学长没有再继续追问。

“这个村里有公用电话吗?我想给木更先生府上打电话。”

“没有公用电话吧。——老板,有没有公用电话?邮局哪儿的有没有?”

他向里侧大声问道,老板的回答声从布帘对面的厨房传了过来:“哪有那玩意儿!这个村子的电话普及率是百分之百。”

“好像没有哎。——对了,你从旅馆打不就可以了吗?房间里的电话加拨零后可以拨打外线电话。电话号码也只要查询一下宿处的电话本就知道了。”

江神学长点了点头。电话号码我们已经听有马龙三先生说过了。饭也吃完了。既然这样只能回宿处了。相原也同我们一起站了起来,离开了餐厅。

5

宿处我们的房间。

江神学长手拿听筒,我在旁边打开记事本为他朗读号码。望月、织田和相原一点点蹭近我们,竖起了耳朵。相原说虽是他人的事自己却很担心,就自己跑过来了。我本不想让一个好开玩笑的外人在场,无奈江神学长却答应了,我心里有些不快。

“奇怪……打不通啊。”

“最开始时拨零了吗?”相原向脸色难看的社长问道。江神学长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缓缓地拨了零重新打了一次。“你不要紧张啊,这不合你的身份!”织田说着叹了口气。

“通了,在响呢。”

江神学长用手指了指听筒。我咽了口口水。相原差点儿就隔着我的肩把脸伸过去了。——我听到了电话接通的声音。

“喂您好!请问是木更先生府上吧?敝人姓江神。——是的,江、神。我是多蒙贵府照顾的有马麻里亚的朋友,能不能麻烦您叫一下她?”

江神学长礼貌地向不知是何人的对方请求道。接电话的仿佛不是八木泽。他用右手所拿圆珠笔在电话旁边的便笺纸上不断画着些毫无意义的螺旋状涂鸦。便笺纸上加印着“贵町邮局”。

“不,您不用告诉她什么事情也行。我想跟她本人说话,她现在不方便吗?……不,我想由我直接告诉她。”

相原的脸紧挨着我的脸。他朝着我的方向说道:“这里的厕所似乎也不通啊!”我没有理会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听筒里有没有传来对方的声音。

“……不是那样的,因为涉及私人内容我想与她本人通话。她现在不在那里吗?……如刚才所述,我是有马小姐的朋友。是的,她是我大学的学妹。因此,嗯?……不,不是的。她现在无法接电话吗?……只要一会儿就可以了。……如果不可以,我会再找时间打过去的,请问什么时间合适呢?”

由于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即使在旁倾听也令人心烦不已。织田在江神学长的身后手抱双肩夸张地扭动着身躯。望月则正襟危坐,双手在膝上握起了拳头。就连一向冷静的江神学长自己也在便笺纸上一圈圈地不断描画着螺旋线。

“如您所述,我就是上午在桥上与八木泽先生见过一面的那个人。但我并不是想要擅自闯入贵地拍摄照片。……不是的。那是另外一个人。……是的,因此,对于没有与贵处联络就意欲突然造访这一事情……诚如您所述。”

江神学长用手持圆珠笔的手向上撩了撩垂落的长发。“如果是这样我就再次请求您,我们可不可以去见一见有马小姐?为什么呢?”

显然被拒绝了。相原又在我脸旁说道:“啊,不行啊,这个。”我真想让他安静点儿。

“如果是这样,就请您把麻里亚,把有马小姐交出来。对于打给她的电话,您为什么说什么‘不能转接’而拒绝我们?……麻烦您把您的名字告诉我们。”

江神学长回头看着我们。

“挂了。”

我们每个人都诅咒着这位看不见的对手。如果对方在现场,恐怕已被破骂之弹攻击成邦妮和克莱德了吧。

“太过分了!”

“开什么玩笑!那个村子是收容所吗?!”

“王八蛋!我们客气你们倒轻视我们!”

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身为大阪人在这种场合会说的一句话:

“找打啊你,浑蛋!”

破骂声告一段落之后,望月问道:“谁接的电话啊?”

“我问她名字她就挂了,是名女性。”

江神学长于是放下了听筒。

“从一开始说话她就抱有很强的戒心。都是用‘请问您找有马小姐有什么事吗’‘她现在很忙无法脱身’‘您的要事不方便转告吗’等尖刻的声音反问我,虽然她想礼貌地回答却没解决问题。她还说:‘八木泽先生已经把您的事情告诉我了。您就是那个私自潜入他人土地拍摄照片的人吧?’她与八木泽先生一样,情绪有些激动。”

“果然很奇怪。”织田愈加情绪激昂,“那个村子不一般。村里在从事着非法活动。虽然未必是栽培毒品,但肯定有不能让外界知道的事情。”

“毒品?”相原质问道,“你刚刚说栽培毒品是吧?”

“嗯,是的。喂,相原君,你没看到什么貌似毒品的东西吗?我在想那个村子的秘密是不是栽培毒品。我感觉没有否定这一点的材料。”

“等一下。虽然没有否定的材料,但也没有证明这一点的证据不是吗?至少我没看见那样的东西。我还是知道毒品类的植物长什么样子的。哎呀,不是我吸食毒品,只是我有个好奇的朋友在公寓的阳台上栽培毒品,我看见过才知道的。”

你吸食大麻也好注射可卡因也罢都无所谓。我开始对这位摄影师感到一股强烈的愤怒。不仅是因为他干涉别人的私事,还因为由于他的非法侵入而触犯了木更村居民的神经,害得连我们都失去了对方的信任。然而,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也许是自己无端地乱发脾气。总之,现在这种闭塞状况让人很愤怒。

“我本以为会有通情达理的人,也许事实并非如此啊。”望月叹息道。

就在气氛开始沉闷时,传来了让人心情犹为阴郁的雨声。雨势在眨眼之间迅速变猛,窗子对面的群山笼罩在了迷蒙的烟雨中。

“这雨终于要来真的了。”

相原匍匐着靠近电视,将频道调至新闻上。报道说暴雨灾害已经波及九州全境,致使两个人下落不明。山口县内也有一小时下一百二十毫米雨的记录,山阳新干线已经停止运行。报道还总结说从现在开始四国地方特别是四国地方的山间部分需要特别警戒,接着便转移到了下一条新闻。

“这可糟了。在这个低气压到来之前,这一带就已经下了很多雨了。最糟糕的可能真的会被困在这里。怎么办呢?”

那就赶快收拾行李回去不就可以了吗?他在想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他在这里还有事吗?

不仅是我,其他学长大概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只是程度有别而已。我们向他投去了充满不信任感的目光。相原似乎天生就不是个迟钝的人,他觉察到了这一气氛而站了起来。

“你们最好留意一下新闻和天气预报。”

他如此说完离去后,我们匍匐至房间正中央。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必须考虑策略。“稍等一下。”江神学长说着将烟灰缸拉到跟前,衔起了一根烟。

“我们正式申请访问后遭到了拒绝。既然这样我们只能诉求超法规手段。”听了社长的话,我们都点了点头。织田甚至眼睛放光舔起了嘴唇。

江神学长压低嗓音开始讲述战略。房间里变得昏暗起来,让人总觉得气氛与此情此景相宜。战栗般的激动袭过了我的脊背。

我心里自嘲道,你是有成为骑士的错觉吗?麻里亚公主可能会对不请自来的我们破口大骂,你最好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

“……过桥之后……”

“然后?于是?”

“……可是像望月说的……”

“你给我安静点听!”

策略制定完毕。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群山已经在滂沱大雨之中销声匿迹。

6

我本以为相原会自己过来,但他没有,我们得以与他分开而各用晚餐。这样就避免了从琐碎的对话中泄露我们的隐秘计划。收拾好油炸河鱼与炸肉饼后,我们便用看电视来度过执行作战前的时间。

八点时我们站了起来。我们拿出房间备用品手电筒,不声不响地通过相原的房间前,静静地走下了楼梯。楼下的里间传来了电视声及老板娘们的哈哈大笑声。我们手拿伞轻轻地打开了门,雨仍旧哗哗地下个不停。到达木更村时我们就会全身湿透吧。我们仍旧一言不发,迈进了雨中。

身处于这大雨之中,本想开车到木更村入口,但为了能够秘密接近,我们还是决定步行前往。我和学长们横向并排走在与早上同样的道路上。路过时我顺便看了一眼诊所邻家的门牌,上面确实标有羽岛。村里的两名“师级人物”比邻而居。从诊所后面的保坂明美家透出了些许让人感到一家团圆的温和光线。即将拐过三岔路口时,我略微扫了一眼右侧。黑暗中,扁平的废弃学校被雨打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在忍受着苦难。拐向左侧的通路道路昏暗,略微呈上坡。雨水汇成小河流淌而下,我们不得不在没至脚脖的水中前进,却无一人因此咒骂。

我们穿过通路,到达龙森河河岸。大概是由于水量增加吧,水流声也增加了其量感。我们终于到达河流上游的桥边时我看了一眼手表,刚好八点半。江神学长用手电筒照了照河面,结果发现河面较之清晨时高出了数米。不过这座桥梁的强度足以让卡车等通过,因此让人觉得似乎也无须担心其会被水流冲走。江神学长关掉灯光之后,对着河对岸摇了摇手电筒,示意我们出发。

——终于要到对岸去了。

我们以江神学长为先导迅速穿过桥梁,跨过栏杆侵入了木更村。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遭到任何反抗,但从此往里我们不知道会如何,总之现在只能前进。

在这里先公开一下我们的周密作战计划。执行作战的时间是八点。开始进入村子的时间是在木更村的居民结束一天的工作——虽如此说,在此雨势中他们下午大概未能进行农活——并已用完晚餐、大概正在轻松休息时的八点半。我们敏捷地穿过桥梁迅速前进,若被村人发现则散向四方逃走。然后趁敌人混乱之际让运气好的某个人冲进去找出麻里亚,就是这样的计划。完美的作战计划……只能如此了。

我们弓身在漆黑的树丛中不断向里挺进。途中有一处看似荒废的破房子的建筑,由于没有点灯且完全感觉不到人烟的存在,我们便没有绕道而自破房前穿行而过。

“照这样下去我们可就能不流血入城了。”

望月高兴地说道。但是形势仍然不容大意。因为不管是对于该村的地形,还是对于该村有多少人,我们都一无所知。

随着我们在曲折蜿蜒的小径上前进,树丛对面的一座宏伟的二层公馆映入了眼帘,公馆有几个窗口上亮着灯。我们驻足眺望其全景。由于被湮没在黑夜与大雨之中,除了知道其是一座具有东西双翼的凹形西洋式公馆以外,其他一无所知,但这一定是我们在周刊杂志的卷首插图上见过的木更先生的公馆。这所公馆似乎威风凛凛地耸立于曾被废弃的村庄遗迹上。——我们终于到这里了。距离麻里亚只剩百米左右,大家沉默着只是互相笑了一下便再次开始前进。作战正进入最后阶段。

不久就到了树丛尽头,我们来到了公馆宽阔的前院。很难说修理不周的草坪化为了泥路,并向前延伸成为去路。不知从谁开始收起了伞。因为我们早已全身湿透,留之已经毫无用处。在前方大约三十米处,可以看见大喷水池对面的正门门扉。

这时,有个人影从一楼的一个窗口横穿而过,我吃了一惊。我感觉似乎是名女性的影子,也许……是麻里亚。

“都到这里了,即使我们跑到正门然后冲进去也没事了吧?虽说以这副落汤鸡的样子突然闯进去不是我们的本意,可也没有办法啊。”

织田释放紧张之后如此向江神学长说道,江神学长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有人出来了……”

正门门扉打开了,出现了一个人影。虽是逆光却可以判断不是八木泽。是一名身材更为高大的男子。头发剃得精光,轮廓呈优美的蛋形。男子一时并没有离开那里,而是展望了一会儿雨中的庭院。他明明不可能发现我们藏身于此,那他在做什么?

我们只能静观其变。

男子动了,这时我发现他是赤脚的。他也不撑伞,步履悠闲地走向雨中。如果他走向这边……如此想着我刹那间做好了准备,然而他却没有走过来。男子突然改变了方向,开始向右方跑去。他飞溅起巨大的水花,胡乱挥舞着双臂飞快地奔跑着。他就这样一直跑到公馆东端后,又突然转换方向向西跑去。仍然是前后左右复杂地反复挥舞着双臂。不仅如此,他还对着夜幕中的大雨发出异鸟般的怪叫声。——我们面面相觑。

“那是什么啊?”

“问什么问!”

望月与织田皱眉说道。

男子在公馆西端再次改变方向,动作更为夸张地不断呈之字形奔跑。那双臂的剧烈运动,看起来就像摇曳的火焰。并且,在我本以为无规律且混乱的这些动作中似乎有着某种奇妙的规律或节奏,逐渐将愉快的气氛散播开来。同时我也发现,他虽全力奔跑头部却完全静止,这或许是极其高难度的表演。男子跳到庭院中间时便仰向天空,全身痉挛着在空中乱抓,我明白了这是一种舞蹈,并知道自己已开始为其着迷。

“不愧是艺术家之村,这不就突然蹦出个危险的家伙嘛!”

织田像说其是一件麻烦物一样,噌噌地挠着下巴说。男子再次发出了怪声,他哎呀哎呀地叹气。

“在这儿等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结束。身体会被雨冻坏的。——怎么办啊,江神学长?”

望月如此询问着意向,江神回答说:“我们绕到后面去吧!”我们穿过右手边的树丛,弓身开始移动。我边走边看了一眼公馆,发现在正门旁边的窗口上有几个人影,或许他们正在欣赏雨中庭院中的舞蹈。即便不是如此,他们也不可能看见身处这漆黑树丛中的我们。正如望月所说,十一月的雨持续击打在身上,身体已开始发冷。我想赶紧结束这一切。

我们绕到公馆后方,发现那里是花园。此时正值深秋,虽称不上百花缭乱,却也有一处被施予美丽设计的花坛及藤蔓,其竟然蔓延至与公馆同宽。铺有草坪的通路纵横延伸于似乎秋季播过种的土地及常绿小灌木之间。

“这里也不像栽……培着毒品大麻什么的啊。”

织田喃喃自语道。正如他亲眼看到的,这所美丽的花园看起来并不像大麻。虽如此说,由于他与我的植物知识都很贫乏,目前仍然不能下定论。

我抬头仰视着公馆,发现只有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有光亮。在其上方,似乎葺有石棉瓦的屋顶将雨水飞溅而起,一片雾气蒙蒙。雨水管似要晃动身躯一般剧烈地不断喷吐着雨水。

“江神学长,看那里。”

说着我用手指了一下。

西端有个后门,目前看来似乎只能从那里进入了。当然这是指运气好门没上锁的情况下。

我们出了树丛,闯进花园。江神学长看着旁边的灌木嘟囔了一句:“是迷迭香。”只有他一个人边前进在砂石路上边东张西望地看着周围的植物。大概有几种可以辨别的吧。

当我们到达花园中间时,织田双手掩嘴站住了。从指缝间透出了“咕”的痛苦声。“怎么了?”望月如此低声询问时——

“啊——啊——欠!”

他华丽丽地打了一个喷嚏,让我们怀疑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惊天动地的喷嚏。我们一起将手抵在了额头上,若是电影电视之类的,此时就是出现旁白字幕“完蛋了”的时候。

二楼的窗子迅猛地打开了,正是方才有光亮的那个房间。我仰头一望,与胖得溜圆的一名年轻女性的目光正面相遇。她如同看见了怪物一般发出了惨叫声:

“快来人啊!有人进到后面来了!”

她边缩回房间里边喊道。那吵闹声就似在报告火灾一样。

“完了!”织田说着又打了一个喷嚏。似乎听到了怪物的咆哮般,二楼又响起了惨叫声。

江神学长敏捷地冲到后门拧了一下门把手。门没有开。

“散!”江神学长扔下这句话便绕到西侧消失了。无须惊慌,这不是计划之中的状况吗?我如此想着试图让自己镇定。哎呀,难道不是可以镇定的时候?

“怎么了?”

“这边吗?”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有人从东侧慌忙跑来的声音。想到方才舞动火焰之舞的光头男子朝我猛冲过来的样子,我不禁毛骨悚然。看来只能逃跑了。

“喂!等一下,有栖!”

看着效仿江神学长跑向西侧的我,望月发出了惨叫声。织田也叫喊着什么,两人一起从后面奔跑过来。这哪里是散往四方让敌人混乱啊,如此一来我们所有人不就都跑向同一方向了吗?然而,由于追兵是从东侧逼近的,我们只能逃往西侧了。南边又是公馆,至于往其他方向逃跑——我们三人都未想起。

“喂!你们是什么人?!”

追兵似乎拐过东侧角落发现了我们的身影,那恐怖的火焰之舞又掠过了我的脑海。天啊,饶了我吧!

我数次滑倒,好容易才踉跄着跑到西侧拐角。这时——

“哇!”

拐角处出现了另外一名男子,我们迎面撞在了一起。对方的面容我仿佛见过——是八木泽满。

“哦,您是今早那位,唉,真是不知悔改!”

“不,不是的。”我对一脸凶相的他说道,但我自己也不知道不是什么。我甩开他紧抓过来的手往回跑。然而对面也有好多人跑过来了。是个彻彻底底的夹击。这时我才意识到剩下的一条退路,为了逃往树丛我转向了花园的通路方向。

“等一下!至少请你不要践踏鲜花!”

一声尖叫声自背后传来,我回首一望,有个妇人从一楼的窗口探出脸,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似乎正在恳求我。我回答说“我会注意的”便往草坪小径逃去。望月与织田两人也果然追随而来。

“别跑!站住!”

另一名男子边叫喊着边奔跑在位于我右侧的通路上。如果我继续笔直前进,则会在前方汇合到他所在的小径。我在分支通路上拐向了左侧。然而,八木泽正从此方向逼近。照此下去,无论哪条路我都会被猎人逼上绝境。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的!”

望月边四处逃窜边辩解道。我认为与其道歉还不如快跑。我看见织田勇敢地舍身撞向跳火焰之舞的舞蹈家,他这一撞直接把对方推倒了。哦?这就是本格推理小说粉丝与硬汉派粉丝的气势区别吗?此时可不是考虑这些无聊之事的时候。八木泽马上就要从后方逼近,一把抓住我的领口了。

“绝不能被他们抓住!”如此想着,我踩在草坪上的脚滑了一跤。我“啊”地一声摔倒在地,八木泽被我绊倒,也惨叫着摔在了地上。

“疼死我了……”他揉着腰叫道,看样子似乎无法立刻站起来。他用右手支撑做了个扫堂腿想要抬起上身却向后卧倒了,这时我跳过了花坛以逃往树丛。

我又一晃回首望了一眼,看到望月被两名男子抓住,正在挥舞着双手抵抗着,大概已经无济于事了……一人已落人敌手。织田为披头散发的男子所追捕,在花园的迷路中顽强地四处逃窜。八木泽与舞蹈家仍旧卧倒在地。

我想迂回至公馆前方,若有机会便尝试从正门闯进去。我在四溅的泥水间向东侧跑去。低垂伸展的树梢擦过脸颊,我脸上受了轻伤,但现在连喊疼的时间也没有。若被抓住就没命了——虽然事实不至如此——我还是这样感觉而全力奔跑着。尽管如此,无论是单杠还是倾盆大雨中的捉迷藏游戏,今天返老还童的事情也太多了。

如果我就这样一直逃进山毛榉树林就可以甩掉敌人了吧。然而,看见正门门扉大开的我决定勇敢地挑战冲锋。事实上,我已经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

“别跑!”

这时,那个光头舞蹈家双手叉腰阻住了我的去路。嗯,若是这样,我便瞅准撞过去将其击倒的机会,模仿方才的织田尝试了一下撞击攻击。

——结果,被撞飞的人是我。

“住手!”

男子叉开双脚屹然站立,似教导般说道。方才他大概是一时疏忽才被撞倒的吧?这个男子如岩石般强壮。

“你这个浑蛋!”

八木泽似猛禽般向倒在泥泞中的我袭击过来。他骑在仰面而倒的我身上,勒紧了我的领口。为什么我一定要受这样的折磨?我不禁愤怒起来。我也忘记了是何原因让事情变成了这样的闹剧,便对他使了个仰面倒蹬腹摔(注:柔道摔技的一种,仰面倒下,把对手拉向怀里,再用两脚把他从自己头上蹬出去的招数)。这并不是我在高中的柔道部学到的招数,只是在小学的砂场上学到的最低级的假性仰面倒蹬腹摔,对方却让人很不尽兴地飞了出去,那些溅起的水花之壮观让人心情很舒畅。

“快住手!”

光头用镇定得可恨的声音说道,他伸手过来想要阻止我。我趁机想要再次逃往树林,右脚却猛然被抓住了。不是魔女嘉莉之手自墓穴中出现,而是仍旧躺在地上的八木泽将我抓住了。

“真行啊你……”

他愤怒地呻吟着,同时又将我摔倒在了泥泞中。我看见远处的织田也同样与披头散发的男子扭打在一起……这不就是黑泽电影中的高潮部分吗?我不禁想笑。

“快住手!你们都不要打了!”

“你,没事吧?!”

“我的庭院,我的庭院没事吧?!”

正门处出现了几名女性,各自叫喊着。

“麻里亚……”

我在其中搜寻她的身影,却没有找到。——我突然全身筋疲力尽而被抓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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