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矢诩

双子星  作者:伊坂幸太郎

绵矢诩在多年以后又见到了他,那是一天下午,大约快四点的时候。

商店的自动门打开,绵矢诩本以为来客人了,却发现那张脸似曾相识,赶忙在记忆中搜寻。

是在哪个网络安全学习班见过,还是以前给他开过锁?要不就是前几天在那个网络安全专家的访日演讲会上碰见的同行?绵矢诩在近期的记忆里翻找着,对方突然来了一句:“好久不见呀。”

其实这时候绵矢诩大概已经知道了对方是谁,但还是决定等对方开口。

“我碰巧路过。”看他的表情,他似乎对这样的偶然感慨颇深,很显然他没有撒谎。绵矢诩的店开在四十八号国道边上,从地铁北四番丁站下车还要步行一段距离,离市区比较远。他这是要去哪里呢?“这个店名居然叫舒马赫,我心想不会这么巧吧?就进来看看。”

“并不是跟舒马赫一字不差,原样照搬的话还是会惹麻烦的。”

“什么麻烦?”

“各种麻烦。”

绵矢诩在东京一家网络安全公司工作了三年后,没费什么事就自己独立出来单干了。他回到了仙台,不过他对仙台的感情也没有到非回不可的程度。准备开店并思考店名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舒马赫”这三个字。当初是什么时候听人说过来着?他花了好久才想起来,原来初中时和自己同校的一对双胞胎说过这个词。双胞胎中的一人曾经讲过:“你将来如果开商店卖赫兹,店名就可以叫舒马赫呀。”具体是哪一个,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那对双胞胎总是怪怪的。开店的时候绵矢诩还挺怀念那对双胞胎的。十几岁时,尤其是十五岁之前,他没有太好的回忆。他不喜欢玩闹,又嫌跟同学交流麻烦,永远只是在读书,居然有人骂他“脏”“穷”,这让他无法理解。

“又脏又穷,这惹到谁了吗?”

他这样问过。大概是初一的时候。对方回答说:“你臭,所以惹到我了。”然后把口水吐到了他身上。

“臭,我道歉,可吐口水就不对。这不是恶意伤人吗?”他追问,对方更生气了。那时候,他身上永远只有这些事。

回到家,没有工作的父亲永远懒洋洋地在睡觉。又旧又冷又小的租住房他可以忍,可是他受不了这个没有工作还占地方,甚至背上“臭流氓”骂名的父亲。

因为这事,他还在班上被人瞧不起。不过对于当时的他来说,除了硬着头皮去上学,别无选择。

“是常盘呀。”绵矢诩招呼着突然出现在自己店里的老友,绞尽脑汁地回想当时自己是怎么称呼他们的。其实他们不过是同班同学而已,并没有太多交集,但总有见面打招呼的时候。“你这是丢钥匙了?”对方既然来自己店里,也许是有这样的需求,“房子、车,还是电脑?是哪个?只要是跟安全防盗相关的……”

“嗨,我不是来照顾你生意的。不好意思。哎,对了,你现在不再苦恼我是双胞胎里的哪一个了吗?”

“风我?”

“错,是优我。今天居然这么巧来到你开的店里,我想这也是缘分吧。”

“先别提什么缘分,你该不是来搞什么不正经的传教的吧?”

“是唐突了点,脏棉球你……”

“你叫我什么?”

“不好意思。不过我只知道这个呀。”

“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还记得那事儿吗,以前上初中的时候?”

“我们一个班。”

“不是那个。那天我们一起走的时候,是不是碰到过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学生?”

绵矢诩突然大声“哦”了一下。

“看来你记得呀。”

“那当然了。”绵矢诩点头道。他不可能忘记。常盘风我塞过去的脏兮兮的北极熊玩偶,还有抱着它的小女孩的那张脸,都第一时间浮现在他眼前。小女孩被车撞死了,他应该是在第二天早上看到了那条新闻。一条长长的绳索连接起了自己和她的死亡,即便凶手落网后,他仍无法摆脱这个阴影。

“脏棉球,果然你也还……”对方隔着柜台凑上前来,让绵矢诩猝不及防。

“什么叫果然我也还?”

“你也没忘记吧,那次的事。”

眼前的老朋友——先不管称呼其为老朋友合不合适——还是像以前那样,没什么变化,有点娃娃脸。对方的眼睛看上去红红的,像是充血了,可能是因为浑身散发着那种阴森魄力的关系,显得很沧桑,看上去像是疲惫不堪。

“你接下来有时间吗?你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弥补的机会。就在今天,我们可以弥补。”

“弥补?”绵矢诩不知对方话中的意思。

上初中时,绵矢诩对其他同学没有一点好印象,唯独对常盘兄弟有一种奇妙的亲近感。虽只是一点点,但确实是有。或许是因为绵矢诩知道,他们的家也像自己的家,是一个跟宁静和安稳无缘的场所,又或许因为那次谜一样的事件。

那一次,绵矢诩和往常一样被同学欺辱,先是被别人拿石头砸,后来又被锁进校内的仓库里。仓库里面比想象中还要黑,门被拉上的瞬间,他感觉事情变麻烦了。他们肯定不会轻易开门,或许还得等到明天天亮之后。如果那样就无法准备功课,连课都上不了了。不光麻烦,被反锁的恐惧也超乎他的想象,他惊慌失措,大叫着让外面的人开门。结果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让他少有地发出了惨叫声。

那是常盘风我。后来的事绵矢诩也记不太清了,一瞬间过后,画面已经切换成了外面的光景。记忆的胶卷仿佛被剪掉了一些,是跳跃的。

等绵矢诩回过神时,已经身处室外,一个稍微远离仓库的场所。他手上还攥着一个开晚会时用的拉炮,常盘风我怂恿他将其拉响。

绵矢诩听信教唆,在欺负自己的那些学生耳边拉响了拉炮,把他们都吓了一跳。看着那些人吓得直抖,绵矢诩感到大仇得报般舒畅。

那真是一次痛快的体验。之后绵矢诩虽然又被同学们狠揍了一顿,依然感觉欢欣雀跃。

“我没提前打招呼,不好意思。你现在能跟我走吗?”

“现在?干什么?”

就在这时,绵矢理美从里屋出来招呼道:“欢迎光临。”这里是商店,也是他们的家,理美是从起居的房间走出来的。她一头短发,模样活泼,打小就是田径队的骨干,读女子高中时还当过杂志模特。相反,绵矢诩的人生根本和活泼、运动、华美这些无缘。二人从相识、相知到结婚,也是颇具戏剧性的,很可惜在这里无法赘述。

“其实这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绵矢诩向妻子解释,然后又向常盘优我介绍道,“这是我老婆。”

“哦,你好。”

“真稀奇呀。你还有朋友呢?”绵矢理美笑道。不愧是夫妇,她熟知丈夫的人际关系断然称不上复杂。

“我们也算不上朋友。他怎么可能有朋友呢?”

听到这句话,绵矢理美又咯咯地笑了。

“我只是碰巧从门口路过,就进来叙叙旧。”

“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接下来什么?”

“没事,你都忘了吧。”

“忘了?又怎么了,这么突然?”

“有事你就去吧,难得有朋友来找你。”绵矢理美说道。

“就当我没说过。”对方再次强调,似乎要收回刚才的话。

对方走出店门,绵矢诩赶忙追了上去。

“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你要去干什么?”

“没什么。”

“你是要去干什么不好的事情吧?”绵矢诩之所以这样讲,一方面不希望事情真是如此,另一方面也希望通过这句玩笑话激对方道出真相。

“你可不许报警。”

绵矢诩也想将这句话当作笑话来听,可对方的表情有种莫名其妙的阴沉,又丝毫不露破绽,让他无法对此一笑了之。

“刚才那个人是住在仙台的吗?”

绵矢诩回到店内,被妻子这样询问,却答不上来。他还没问对方的近况呢。补救,究竟指的是什么?在初中时发生的那起肇事逃逸案中被害的小女孩,为什么现在又被提起?

对方前一秒还很积极,略显兴奋地凑上前来劝说自己,下一秒突然改变了态度,逃也似的离开了。至于理由则很明显。

因为绵矢理美忽然出现,而且她现在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怀有身孕。

不可以连累无辜。

绵矢诩看得出来,这就是对方当时的决定。也就是说,对方具备做出这种判断的常识。绵矢诩还记得,他们虽然是一对大大咧咧、举止怪异的双胞胎,可他们和其他同学不同,愿意和自己交往。

这让绵矢诩对那句“补救”更难释怀。

他究竟打算做什么?

他觉得,他将要做的事,不能牵连自己这样妻子有孕在身的人。

“唉……”绵矢诩转身看着妻子,正犹豫着应该如何说明,妻子突然说:“你有事不放心?行啦行啦,你快去吧。”没想到妻子早已看穿,这让绵矢诩很意外,“过去的朋友来找你,这可是头一次,这种事也不是天天都有的。”

“倒算不上朋友。”

“行啦行啦,你去吧。对了,刚才那人,叫什么来着?”

“常盘。”绵矢诩说完又开始想,初中时自己又是怎么称呼他们的呢?优我和风我?常盘?

“那位常盘先生,感觉他表情挺凝重的,我都不大放心。店我看着就行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出去上门服务的活儿,我再给你打电话。”

绵矢诩其实不大愿意离开商店,把事情交给行动不便的妻子,不过他还是选择走出柜台。“那我去去就回。”

走出商店,站在四十八号国道的人行道上,绵矢诩左右观望。他寻思着如果瞧不见人就立马回去,眼下也不知道该往左还是往右,漫无目的地瞎找也没意义。

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绵矢诩看见了那位老同学,就在右手边往前大约五十米处,此时正在斑马线前等着准备过马路。

绵矢诩本想着现在跑过去还可以喊住他,不巧,偏偏绿灯亮了,他已经开始往马路对面走去了。

这下真追不上了。

不去追的理由有了,绵矢诩松了口气,正打算回商店,却看见老同学往前走了几米之后,进了一家餐厅。

现在如果想追的话还是能追上,可情况又发生了改变。

不一会儿,斑马线的灯又变成了绿色。在餐厅里或许还可以再聊两句,绵矢诩边想边过了马路。

绵矢诩走进餐厅,上楼,进去。服务员招呼他自己找空位坐下,于是他迅速环视店内,恰巧看见常盘优我从厕所出来,他连忙背过脸去。

对方似乎并未察觉,而是在靠窗的一个有四人座位的桌前坐下,对面还坐着一个不认识的男性。

绵矢诩选择了一个能够瞧见常盘优我后背的桌子,他坐下时不禁苦笑,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坐在常盘优我对面的男性,相貌端正,头发柔顺,表情平静,再准确些形容的话,应该说不露感情。

那人拿出笔记本电脑,两人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一开始绵矢诩以为他们在谈工作,不一会儿,常盘优我就开始说起话来。

常盘优我对面的人一直听他讲着,不时插上一两句,问一些问题。

他们说了很久。

刚才常盘所说的接下来要做的事,是指这个吗?在这儿聊聊天,能补救什么?

绵矢诩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这样一直盯着人家自己也感觉怪别扭的。他喝完一杯咖啡,向收银台走去。

付完账,走到外面,绵矢诩尽量注意动作不要太大,不要暴露自己,再次观察了一下里面的情况,发现常盘优我去接了一杯喝的正往回走。对方并没注意到绵矢诩,显露出紧张和严肃的表情。

在餐厅外面看到的那个表情,让绵矢诩回到商店后仍对常盘优我的事情放心不下。

直到几十分钟过去,妻子问“你是有什么心事吗”,绵矢诩还是心烦意乱的模样。

“我还得再出去一趟……行吗?”绵矢诩欲言又止,妻子还是觉得不对劲儿,但这也很难跟她解释,“我有点放心不下常盘。”

“他还在那个餐厅里?”

“如果已经不在了,我就马上回来。”

“不会是碰着骗婚的了吧?”

妻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不久前她看了一个电视节目,一个女的以结婚为由进行诈骗,从一个男人手里榨取了大量钱财。

“跟常盘优我见面的是个男人。”这句话绵矢诩也没说出口,只点了点头,就又朝那家餐厅去了。

他在国道边顺着人行道前行,就快走到餐厅门口时,见到两个人正在下楼。

绵矢诩赶忙闪开,躲到了他们视野的死角里。

常盘优我和那个男人朝着停车场走去,他们似乎正打算离开。

绵矢诩左右挪移,偷偷跟在后面,就像一个随风翻滚的脏棉球。停车场比从外面看上去更大,二人径直走到了最里面。

这时如果被发现就不好收场了,绵矢诩就装出打算开车的模样转来转去,同时眼睛盯着那两个人。

他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

他还听见一个沉闷的声响,那时他正从两辆车中间穿过,无法观望。

绵矢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转身,可因为角度不好,看不见最里头。他尽量自然地往回走以改变方位,至于他是否真的表现出了那份自然就先不管了。

他看见有人瘫倒在车里,但那也仅是一瞬间,因为男人拉上了车门。

常盘优我不见了。

车子缓慢前行。

刚才那是……绵矢诩茫然地站在原地。

常盘优我去哪儿了?按理说应该是坐在车里,那刚才瘫在车里好像木偶一样的人是谁?不是常盘优我吗?

绵矢诩望着车子越开越远,愣在原地。该不该追呢?车开出了停车场,也不可能追得上,他打算放弃了。

绵矢诩决定先去那辆普瑞维亚刚才停着的地方看看。他看见脚边有黑色好像水滴般的污渍,于是用鞋底来回擦了擦,液体比想象中更黏稠。绵矢诩的脑中闪过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这可能是血迹。

绵矢诩更急了。

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让他无法冷静。他刚才没有意识到,不应该就那么看着车开走,如今悔意包围了他。

就在这时,他发现普瑞维亚出现在了一辆停着的车的对面,它还在停车场里。绵矢诩伸头看了看情况,发现前面有别的车子挡路,暂时无法通行。

绵矢诩在停车场内奔跑,最后跑到外面,稍稍靠着马路边站好,伸手去拦出租车。眼下来不及再回店里取车了。

远处一辆出租车像发现了猎物的鸟儿一般,变了两条车道穿梭而来。

绵矢诩钻进车里,驾驶员转过头问他去哪里。

“可以先等一下吗?”

“等?”

后视镜里驾驶员的眼神有些不悦。他满头白发,而且发量很多,就像一个棉花糖。绵矢诩心想。

“马上那里会出来一辆车,我想让你跟着那辆车。”

“嗯?跟车?”棉花糖驾驶员发出惊讶的声音。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商务车出现在停车场出口,应该是刚转出来。

“就是那辆车。”绵矢诩在后座伸手指道。他伸出食指使劲往前一指,结果指尖撞上了驾驶座旁边的透明防护板,他发出了一声怪叫。

“你没事吧?”驾驶员忍着笑,发动了车子,“是偷偷跟着吗?”

“啊?”

“我是偷偷跟在那辆普瑞维亚后面,别被发现呢,还是只要简单跟着车就行?”

“别被发现。”

绵矢诩回答完后,想起上初中时,常盘两兄弟中也不知是谁曾经问他:“如果将来打车时驾驶员问你话,该怎么办?”那时候,他认为自己活着不用跟任何人交流,并且坚信这样可以生存下去。当然那句话可能也没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如今他每天都要跟妻子讲话,跟客人闲聊,甚至跟出租车驾驶员交流也毫无障碍。绵矢诩觉得,自己真是走上了跟当初设想的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跟踪普瑞维亚的事情交给驾驶员,绵矢诩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该不该报警呢?他掏出手机犯起愁来,一直犹豫不定。

他看见了有人倒在普瑞维亚车内,但那只是瞬间的事情,他又没有自信判断所见是否属实。那些血迹!他想着,赶紧斜斜地跷起脚来检查鞋底。可由于已经沾上了土,所以也弄不清那究竟是不是血了。

没有更明确的证据,警方也不会出动。

“到住宅区里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棉花糖驾驶员小声嘟哝道。

“这是哪里呀?”

驾驶员说了一个住宅区的名称。

普瑞维亚停在了一个大宅子前面,出租车则往前开了好长一段才停下。绵矢诩已经事先付过车钱,所以下车还算比较利索。他看到那栋宅子车库的卷帘门正打开着,普瑞维亚开进了车库。

那个人住在这里?

离入夜还早,可街道上很安静。绵矢诩感到一阵紧张,仿佛这里的每一栋楼都在屏气凝神,只等指挥者手里的指挥棒挥起。这应该是由于他本身太紧张不安。

他从这个宅子前走过,卷帘门已经降下关闭了。

这是栋豪宅,有三层。绵矢诩感觉它就像一位身穿名贵西装的高大富翁。可是,它的外形算不上精致,反而有些肆意增建的笨重感,所以相较于家世显赫的贵族,它更像一个不修边幅、只顾敛财、一夜暴富的土豪。

常盘优我被带进这里了吗?

该怎么办?

他不能总站在人家门口,所以先佯装路过,然后再绕回来。

是该按门铃呢,还是现在就报警呢?

绵矢诩没觉得自己犹豫了很久,实际上他可能也只是傻站了一会儿。当他再次从豪宅门口路过时,背后响起了发动机的声音,车库的卷帘门打开了。

绵矢诩强忍住撒腿就跑的冲动。

普瑞维亚又出来了。绵矢诩感觉背后有一头食肉的猛兽正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它远去。

他想过在卷帘门完全关闭前冲进车库,但这有可能被普瑞维亚车里的人透过后视镜看到,所以放弃了。

绵矢诩抬头仰望着那栋墙壁雪白的豪宅。他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一个白色巨人。

他按下门旁边的门铃。

里面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按铃,仍然寂静无声。

绵矢诩掏出手机,他已经决定了要如何做。

“怎么样?”妻子绵矢理美很快接起电话。

绵矢诩告诉妻子自己现在的方位、住宅区的名称。

“要干活儿?”

“也不是……唉,也算是干活儿吧。我想让你替我把工具送来。”

“现在吗?那店里可就没人了。”绵矢理美话说到一半又改口道,“咳,算啦,有些时候是难免的。”

妻子的当机立断让绵矢诩感动。她以前做事反应就很快,属于那种随机应变的性格。自从肚子里有了小宝宝,这些特征似乎更加鲜明了。她开始越发爽快干脆,简直令人怀疑这是不是胎儿在指挥着呢。

这种爽快似乎对她的驾驶水平也产生了影响。绵矢诩打完电话就来到住宅区内的一个公园里。这真是个奢侈的公园,这么宽敞,却很少看见人影。他就等在那里,感觉还没等多长时间呢,一辆黄色铃木北斗星就栽跟头似的急停在了旁边。

绵矢诩朝北斗星跑去。

妻子从驾驶座上下来。

“久等啦。”

“注意安全驾驶。”

绵矢诩叹着气,探身从后座拽出一个登山包。

他谢过妻子后,要她先回商店里去。

绵矢诩再次朝刚才那栋三层住宅走去。

可能是因为手上有了工具吧,绵矢诩心情轻松了不少。接下来要干的事情就是自己的老本行了,“专家意识”开始凌驾于刚才焦躁又困惑的情绪之上。

他检查了四周,推开前院的门。这道门没有上锁,与其偷偷摸摸,还不如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这样才不会使人生疑。

庭院里几乎没什么植物。可能种过针叶树、野茉莉什么的,不知什么时候都没有了,显得很简洁。

绵矢诩从院门径直走到房门前,放下登山包,看了一下锁孔后,从包里取出工具。他将一个小锥子一样的工具插进锁孔,咔嗒咔嗒地转动着。

过了一会儿,他收起工具,重新背好包,从门前走开。这个锁想直接撬开有难度,现在不能浪费太多时间,所以他决定使用更为便捷的方法。

绵矢诩走到背面找到镶着玻璃的后门,拿起一个大马克杯一样的东西,将杯口贴在玻璃上。

马克杯上连着一些线,他将这些线接到另一个机器上。那东西好像一个空调遥控器,他慢慢旋转着上面的旋钮。

玻璃裂开的声音、碎片落地的声音响起,绵矢诩拿开杯口,玻璃已经被割出一个圆形缺口。有用三角切割刀裁玻璃的,也有用喷枪热切割的,但绵矢诩更喜欢自己制作的这个马克杯工具。

他顺着玻璃上的洞口伸手进去将门锁打开,门随即敞开了。进屋后他本打算脱鞋,但又放弃了,强压下心中因穿鞋进别人家的歉意,进了里屋。

有一瞬间,绵矢诩甚至以为这是栋空房子,因为里面几乎没有家具,空荡荡的,全然没有生活气息。客厅往里是厨房,旁边摆着一台白色冰箱。他轻轻走着,注意尽量不在地板上留下污迹。

他很快找到一扇可疑的门,门在房间深处,旁边有一个用来输入密码的面板。看来这里是无关人员禁止入内的场所了。

绵矢诩伸手摸了摸,面板随即有了反应,亮了起来。他决定还是不要胡乱输入数字为好。

他查了查面板的制造商和型号,又伸手摸着门上的把手,检查门锁的形状。

他觉得有胜算,于是拿起马克杯形状的工具,贴上面板,转动起连接着马克杯的工具上的旋钮。他聚精会神,那表情好像正用听诊器检查患者的肚子。不一会儿,面板有了动静,仿佛它内部的电路系统喊了一声“投降”。

声音、赫兹、舒马赫,绵矢诩的脑海里闪过这些连文字游戏都算不上的文字。

他转动把手,门开了。他正准备进去,发现里面一片漆黑,于是赶忙在墙上一通乱摸,寻找照明开关。

如果没开灯,可能他早已经摔下去了。因为门背后就是通往地下的台阶。

每下一级台阶,绵矢诩心底就有一种再也无法生还的恐怖感,脑海里出现了妻子抚摩大肚子的画面,于是赶紧回退一级。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往下走。如此循环往复。

地下的房间非常明亮,地板类似于医院里用的那种有弹性的地板,雪白雪白的,就像在闪着光。墙也是白色的。

绵矢诩以为这是健身房,室内也确实摆着一些器具,看上去像是用来健身的。这是刚才驾驶普瑞维亚的那个人用来运动的房间吗?

每走一步,黏黏的鞋底就发出声响,只是绵矢诩已经顾不上听了。

他走到一块由挺结实的框架包围的区域,那里摆着一张长椅。椅身的架子上挂着杠铃,最上面还有一根横杆,应该可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他靠近长椅,发现椅面上有泛黑的红色污渍,同样的污渍在地上也有。再一看杠铃的铁饼,也有污渍,像是血迹。

绵矢诩感觉房间一下子变得阴暗、狭窄了。

他回头看下来时的台阶,一阵寒意从背后袭来,仿佛自己将被困在这里。

长椅旁边有一个储物柜,绵矢诩将其打开。

一个大件行李顺势倒了出来,定睛一看,居然是个人,绵矢诩慌忙扶住。那个人的双手被胶带绑在了身后。

绵矢诩大吃一惊,强忍住撒开胶带的冲动,将那人缓缓地放倒在地。他头上套着一个袋子,绵矢诩连撕带拽地扯了下来。

那人露出了脸,他的头发已经湿了大半,而且黏糊糊的,绵矢诩很是惊慌。那人头上全是血,就像泼了油画颜料。

绵矢诩觉得激烈摇晃对方可能也不大好,便呼喊道:“常盘、常盘!”见对方毫无反应,他又将手伸到鼻子附近检查是否还有呼吸。过了一会儿,常盘优我身子一抖,然后表情痛苦地睁开了眼睛。

闲话休提。

我的头很不舒服,视野也十分狭窄,感觉好像有一只透明的手按住了我的头部。我意识到,是我自己睁开了眼睛,才让光亮照进了那一片黑暗中。

一张人脸闯进我的视线,我没有立刻认出那是谁。“是风我吗?”我问道。虽然我知道他不可能在这里,但能在这个时候来救我的,除了风我,我再也想不到别人。

“常盘。”对方叫我。

“谁?”

炫目的光仿佛扎进了眼睛一样。“风我?”

“是我呀,我。”

“我?”

“绵矢……脏棉球呀。”

“脏棉球!”—这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我转动着脑海里已经完全停滞的齿轮。难道是因为我的头破了个洞,使得过去的记忆全部不受控制地出现在我眼前了吗?

我一点点地习惯了刺眼的光亮,看见一个男人正把我抱在怀里。

我起身,一阵头痛欲裂,让人禁不住想要抱怨。我想起来自己在餐厅停车场被打了。

“这里是……”

“你被人用车带到了这里。”

我坐在地上注视着对方,发现他确实和脏棉球长得一样。“还真是脏棉球呀。”

“后来,其实我在餐厅都看见了。”

“后来?”

“你到我店里来过之后……”

“哦,”因剧痛而反应迟钝的大脑逐渐开始运转了,“所以,你就来救我了?”

“打车来的。”

“这里是……”我又问了一次。房间很宽敞,摆着一些健身器具,有储物柜,还有好像拳击手用的那种练习挥拳的器材。

脏棉球说出了街道的名称:“这可是个豪宅。”

“那人去哪儿了?”高杉去哪儿了?铁锤挥下时的动作再次重现。同时,我感到头痛欲裂,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在发抖。现在我的头还在痛,但这种疼痛跟当初被打时又不一样。

“那个人开车走了,我就趁机进来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里不可能没上锁。不知是不是耳朵也受伤了,脏棉球的话我听不大清,只感觉他好像在说舒马赫什么的。

“你这伤是怎么回事?”脏棉球的衣服被染红了。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其实那是自己流的血。

我弯起膝盖,慢慢地起身。没把握好平衡,差点摔倒,还好我勉强站住了。疼痛使我两眼发花,眼前忽明忽暗。

脏棉球上前来打算扶住我。

“没事。”我说着,在屋内走了起来。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全是白色的,但给人的感觉既不整洁也不清爽。我看出来了,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什么呀?”

“难道我的想法全顺着头上的洞漏出来了?”这话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真话。那些话我没打算说,却很自然地说出了口。

房间的角落里有白色的箱子。所有东西都是白色的,感觉真别扭。我走到箱子旁,看到里面塞的是垃圾袋。每当身体有动作,头就一跳一跳地疼痛,可是我的感觉神经已经有些麻木了。

就在我拎起垃圾袋的瞬间,我发出了声音。“啊”的一声沉吟过后,我很快用手指扯开了塑料袋。

脏棉球似乎很震惊,我还是将从塑料袋里拽出来的东西拿到他的面前。“还记得这个吗?”

那是我曾经犯下的罪过。严格来说,或许称不上罪过,它代表了我的负罪感。

一个北极熊玩偶。它大约有篮球那么大吧,有点脏了,最显眼的是玩偶的头部和肩部都是黑红色的。

脏棉球也“啊”了一声,茫然地盯着它:“这……”

“可能因为新闻上报道了,他怕出意外,所以打算扔掉吧。”

“新闻?出意外?你说什么呢?”

我站到脏棉球对面,把玩偶举到他眼前道:“这个你记得吧?”

如果当时脏棉球做出对此并无印象的反应,我会怎么想呢?会失望吗?还是说会松一口气,觉得其实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事实是,脏棉球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是那一次的。”

“没错,就是这个。”我没想到,居然还能再次见到这个玩偶。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继续道:“最近有一条新闻,说市里有个小学生被人违法监禁了。”

脏棉球瞪大了眼睛,表情依旧茫然,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个小学生好像说过一句话,他被监禁的地方,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小玩偶。”

“他所说的……”

“就是这个。而监禁地点,就是这里。”

“常盘,你之前究竟打算干什么?”

“也就是说,刚才那个人就是凶手。”

“凶手?”

“他撞死了曾经拿着这个玩偶的小学生,而且,现在也还在外面绑架小学生。”

两年前他杀死过一个孩子,前不久差点再次犯案。两年前,小晴田所在的学校里的孩子被害,同时还有其他孩子失踪了。他一定还有其他罪行,只不过没有被揭露而已。今天当我第一眼看见高杉时,这种想法就十分强烈。

在那个人身上看不到常人的情感,他欠缺善良和道德。更可怕的是,哪怕被绑架的男孩已经从他手上逃脱,并且已经被报道出来了,也根本看不出他有任何焦躁和危机感。他活到今天,或许从未顾虑过什么得失,他已经放弃了权衡什么风险和利益。

说到底,一开始他撞死那个小女孩并逃逸,就未考虑过后果。他只不过是遵从自己的欲望、喜好和猎奇心理,而对小女孩施暴。两年前,他草率地将尸体遗弃在广濑川边,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这里面当然少不了父母的帮助和律师的出力,除此之外,或许他还有着极强的运势。

常说恶人反倒得势,放在他这里,就是不知悔改的杀人犯却得了势。

“那次肇事逃逸的凶手,好像很快就落网了吧?”

“当时他才十五岁,还未成年,之后很快就回归社会了,更换了姓名,继续活跃。”

“活跃?”

“两年前,有人在市内发现了一具小学生的遗体。就在最近,失踪了的小学生从被监禁的地方逃了回来。”

“那说明了……”脏棉球的眉头紧皱,“他不知悔过?”

“吸取过去的失败教训,让自己下一次做得更好,他倒是可能这样反思过。”

“这究竟……”

“这里应该就是监禁小学生的地方了,因为那孩子提到了玩偶。”

“刚才那个男的就是凶手?”

脏棉球难以置信,同一件事情反复问了好多遍。见我满头鲜血,他也露出痛苦的表情。那个人用锤子砸我,然后绑住我,把我带到了这里。脏棉球也只能承认,那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人。

“总之,我们先出去吧。”脏棉球道,“你能走路吗?”

“没问题。”我嘴上答着,脑子却已经不清醒了。

“哦,电话。”脏棉球开始摆弄起手机,“这事得报警。”

我稀里糊涂地在口袋里找了起来。我的手机上哪儿去了呢?然后我又想,如果我是高杉,一定会屏蔽掉这间屋子里的手机信号。

果然,脏棉球开口道:“打不通。得先出去才能打。”

正往台阶处走时,我发现地板上有一个四边形的痕迹。那一区域略微发黑,有些下陷,好像上面长时间摆放过什么沉重的家具。起初我以为,曾经有什么巨大的物品一直摆放在房屋中间,可是边看边琢磨,那不碍事吗?突然,曾经的一个画面瞬间出现在脑海里,很快又消失不见。

是水箱。

我想起跟那个四边形的形状恰好吻合的台子,还有台子上纵深很大的玻璃水箱。我再看向旁边的墙壁,当初那些用来排水的管道,应该是从台子上伸出来接在墙壁上的。

这里是当初那个地下室,是当初那栋房子。

我只来过一次,而且只有一个小时,可它已深深地刻印在我记忆里,直到如今还能想起许多。我当然不可能忘记。

“是小玉家。”

“嗯?”

跟脏棉球说也没用。这是小玉的叔叔过去居住的房子。

这是巧合?

我思考着,然后意识到这并非巧合。高杉在尚未成年时犯案,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而使他成功回归社会的最佳选手,本场比赛的MVP,那个律师,正是来观看小玉叔叔举办的演出的熟客。

在小玉的叔叔进了护理站后,这栋房子的出售事宜很可能委任给了律师。虽然这是栋豪宅,但建筑本身的品位并算不上好,一时间找不到买家,于是律师把它卖给了还欠着自己人情的高杉的父母。而高杉本人也可能觉得这里刚好可以作为他的秘密基地,于是就充分发挥了它的功能。事情的大致经过应该就是这样。

“常盘,你一直知道刚才那个人就是凶手吗?”

“我觉得他可疑,想要得到确凿的证据。”

“所以故意让他抓住你?”

“我只是想约他见面谈一谈,试探一下他是不是凶手。本来准备在会面结束后偷偷跟踪他的车。”

计划全乱了。原定方案作废,我为了做出应对和调整,也有些着急。我一直有所戒备,不过最终还是被对方带进了停车场。如果没有脏棉球,我现在可能已经因为出血严重而身处险境了。

“我们快上去,打电话报警。”脏棉球像是在说给自己听,随后他走上了与墙壁相连的台阶。我与他稍微隔开些距离,跟在他身后。就快到达一楼那扇门的时候,脏棉球停了下来。“我把这屋子拍下来,说不定能当证据。”说着他拿出手机就要拍照,此时的角度可以俯视整个地下室。

就在那时候,门开了。

我一惊,赶忙转过头去,发现是高杉站在门前,手里还握着一根拐杖似的东西。那是猎枪。他迅速端起枪,毫不犹豫地发射了。枪声在楼道内四处乱撞,不停回响着。

脏棉球倒了下去,我当然也被他撞倒了,两个人就这样顺着台阶滚了下去。鲜血从脏棉球的体内流淌而出,那血红的颜色仿佛润湿了我的视野。我的体内就像被钉进了许多楔子,剧烈的疼痛在周身漫游着。

我跌回到地下室,抱着头,不停地呻吟着,等待着疼痛消失。我的手指染上了血,被锤子敲开的伤口一直没有得到治疗,疼痛当然也无法消失。我有些害怕,难道这种感觉会永远持续下去?可能我的神经已经放弃了挣扎,趋于麻痹了吧,渐渐地,我感觉疼痛有所缓解了。

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是高杉,他站在我面前。

右前方,脏棉球蹲坐在墙边。我很想知道他被打中了哪里,伤情如何。

脏棉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仍然不是很明白。我和他多久没见了?初中毕业以后就没见过了吧?

那他为什么要来救我呢?

不管原委如何,毫无疑问他是无辜的。他只不过是专程来救我,没有理由要为此承受伤害,遭受枪击就更不应该了。

被迫将玩偶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在房间内被那个人侵犯的晴子,被困在车内的小晴田,我看见了他们。我不想继续连累其他人,绝对不可以。

高杉手持猎枪,但并未举起。或许因为此时我和脏棉球都无法行动了,他感觉不到有任何威胁。

“你又是谁?从哪儿冒出来的?”

高杉不耐烦地抱怨,抬脚踩在背靠着墙的脏棉球身上。可能是被踩中了伤口,脏棉球发出了痛苦的喊叫声。

“瞧你叫得跟鸭子似的,”高杉道,“再叫大声点,再叫……”他说着脚上又继续发力。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居然还弄坏了我的锁。可惜这里的警戒一旦遭到破坏,我就会收到通知哦。我回来就有你好受的了。”高杉举起了枪,他以十分熟练的动作将枪口指向脏棉球。

脏棉球惊慌失措,几乎是口吐白沫了,他伸出手挡在面前。

“你还想拿手挡子弹呢?”高杉忍不住笑了,立即伸手从屁股口袋里掏出手机,“你等等,我给你录下来。”

他放下枪,转而举起手机开始录像。

脏棉球似乎并未理解对方此时的举动,又或者其实他是知道的,他以一种接近下跪的姿势,低下了头。“我的孩子就快出生了,求你放过我吧。”他声泪俱下地跪在地上,侧腹部正在出血。

我用手扶着膝盖,坐起身来。

“这视频多有意思。”高杉拿手机对着脏棉球走近了两步。

他正背对着我。

那个人,他就在那里,用脚踹着我和风我,把本该属于我和风我的人生踢得无影无踪。我们的父亲,他和高杉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然后还有小玉的叔叔。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剥夺无力反抗者的尊严,仿佛那些只是脚后跟上的死皮,对此不以为意。

这一事实只能选择承认,可对于他们,我们也无须再忍耐了。

我一转头,发现了地上的玩偶,我伸手将它拽到身边。这个玩偶和我的负罪意识融在一起,一直存在于我的心里。我想到死去的小女孩。她很痛吧?很害怕吧?

脑袋里全是愤怒,同时还有一个冷静的自己,他明白“我无法弥补任何事情”。

不管我做什么,那孩子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就好像践踏蹂躏我们的那个人死于车祸时,我们的人生也随之一去不返了。

我想狠狠地咒骂。

面对一件明知无法弥补的事情,却要拼命到这个地步,我真是傻啊。

还有失落。

但眼前这样一个人,我也不打算让他任意妄为。

我在玩偶里寻找着,很快就找到了它。一切都还是初中时记忆里的样子,我用右手的手指捏着它拔了出来。

是钉子。

那颗钉子仿佛要堵住什么似的插在玩偶身上,它一直都在那里。

我鼓舞着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鞭打着自己,站起了身。我知道,现在正是机会。

要让他吃我一击,我想。只要我能将钉子扎进他的身体,就能使他停止动作。

高杉转过身来。

猎枪对准了我,我连咂舌的机会都没有了。一声巨大的枪响之后,我的腿燃烧了。一股热流涌出,我感觉大腿好像飞了出去。

我的左腿被击中了,我感觉到了疼痛。因为头痛,体内的警报一直没有停过,现在只不过是又混入了一个新的警铃而已。剧烈的疼痛,再加上另一阵剧烈的疼痛,又能改变什么呢?

高杉拾起手机。他忽然向我开枪,所以手机掉到地上了。

我喘不过气来,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听我说,如果我们在这里出事,你会有麻烦的。”事到如今,脏棉球还试图寻找活路。

了不起。我在心里感慨着,向脏棉球蠕动。大腿上汩汩流淌的鲜血,是我生命沙漏里坠落的细沙。它们将化作虚空,永不回还。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物都是一样。生来抱在怀里的沙漏,现在已经开始流沙,待尽数流干,一切也就走到了尽头。

我的沙漏加快了它的速度。

“麻烦是会有的,但总有办法。”高杉说,“到现在为止,都是这样。只要别着急,尸体可以慢慢处理,再不行就随手一扔,有时这样反而效果更好。”

果然,他的罪恶不只浮出水面的那些。因高杉而惨遭折磨却不为人知的受害者还有许多。

高杉看着我在地上一点点地爬向脏棉球,狠狠地踹了我一脚。疼痛的光让我的大脑一片雪白。

我翻滚着,与其竭力挣扎,还不如这样来得好受些。最终,我来到了脏棉球身边。

“对不起。”

我对他说,脏棉球仍然保持着下跪的姿势。他还有意识,但已经因为恐惧而陷入恐慌状态。“嘿、嘿!”我叫他,“脏棉球,嘿!”终于,他哭丧着脸看向我。

“脏棉球,对不起。”再怎么道歉也不足以表达我的歉意。

高杉大笑,他在我面前如此暴露真情实感,或许是头一次。枪又响了,我已经不知道被打中了哪里,全身剧烈地疼痛着,同时,又什么都感觉不到。只不过我确定,这下子我算完了。

我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看着面前的高杉。

“高杉先生,对不起。”我说道。对高杉说出的这些话已经近似轻声耳语。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道什么歉?”

“因为我说谎了。”

“什么谎?”

这时,我竭力动了动脸,朝着脏棉球的方向努了努嘴。我无法调节自己的声音,或者说,我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了:“脏棉球,你听着,要来了。”

“要来了?什么东西?”

“风我。”

“风我?”脏棉球一脸茫然。

“他就要来了,然后……”我抬起自己的右臂。

高杉道:“哼,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他又摆弄起手机来,“看我这里,说两句感想吧?临终的。”一直以来,他一定就是这样让那些受害人讲话,然后录下来。

“那是假话。”

我在餐厅里跟高杉说的话,除了高杉自己所犯的罪之外,主要有两处谎言。

首先,风我并没有死。关于这一点,我说的时候不管谁听了,可能都会发现那是谎言。两年前,他骑摩托遭遇事故,被抬到医院是事实,但并未丧命。在那之后的一年里,他都在医院复健,现在和小玉两个人在东京过着平凡的生活。

另一个—“生日其实是今天。”我说着,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生日?你说什么呢?”

我能感到全身的皮肤开始发麻、发抖。在家里试图帮助隔壁正在挨揍的风我,而给全身涂满色拉油的时候;在语文课上盯着黑板的时候;还有看着小玉落入水箱在溺亡边缘挣扎的时候——那时候正是在这个房间里——我摆出事先跟风我商量好的类似啦啦队姿势的时候……关于“那个瞬间”的过去种种都从我脑海中闪过。

“风我来了。”我再次对脏棉球说。

“来?从哪儿来?”

“从意料之外又之外的地方。”

“不好意思啊,”就在沙漏里最后几粒沙将要落下的瞬间,我以高杉能够听见的音量挤出了这句话,“我弟弟比我矫健多了。”

风我出现在这个房间后,先有一瞬间的惊异,但立即敏锐地移动视线,试图弄清眼前的状况。迄今为止,那么多次生日的经验,应该已经让他习惯了出现在未知场所。只是,当他发现倒地的我出现在视野里,一定会有所动摇。

通常,他传送到的地方里并没有我。反过来也是一样,我传送到风我所在的地方,那里则已经没有风我了。所谓位置对换,也就是这么回事。

我想起了曾经和风我的一段对话。

“优我,如果我们当中一个死了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生日时的那个呀,对调位置。”

“那,应该也没有了吧。”如若不然,当我们其中一人已经进了坟墓,另一个还得每隔两小时传送到墓地下边。当时只是玩笑话,事实应该也如此。

“确实。”风我笑了,“反过来说,除非我俩有谁死了,否则这事儿就会一直继续下去。”

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它可能正好赶上了我断气的时候。风我来到了我身边,我却没有走,所以我俩在一起了。

风我低头看着即将死去的我,震惊了。

现在可不是吃惊的时候呀。

风我注意到地上的我的右手。

最后的最后,我拼尽全力,动了动手。本来我想告诉脏棉球,“等风我来了,你替我给他做出这个手势”,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握紧拳头,竖起大拇指。我垂落在地的手最终摆成了这个姿势。本来,我还想挥一挥手的。

“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我留下来的手指姿势这样告诉风我。

“嗯。接下来靠你了。”

风我极力地集中精神,将近乎散乱的心绪狠狠地集中在一起。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想象着,如果我还活着,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而是传送到了风我之前所在的地方。那应该是东北新干线的列车上。两个小时前,我也曾坐在那里。如果不是停电导致临时停运,如果修复作业能更早完成,那么事情一定会发展成另一个样子。

如果那趟列车按照原定时刻抵达仙台,风我就能顺利取到已经租好的车,按原计划赶往餐厅附近伺机而动。如果是那样,哪怕我被高杉带走,他也一定会赶来救我。我们本打算在仙台暗地跟踪高杉的。

如果他昨天提前来仙台就好了。

事到如今,我还是这样觉得。

“从东京到仙台,都用不了两个小时。当天提前坐早一点的班车,时间足够了。”我们设计方案时风我这样说道。

“可万一有什么情况……”

“优我,你想太多啦。担心那些,让我提前到了又能干吗?主要现在对小玉来说很重要,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量在家。”

“唉。”我的声音变小了。小玉查出身孕大约是在两个月前。目前孕吐不那么严重,但小玉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似乎很是神经质,一旦独处,情绪就难以稳定,这我也理解。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只能妄自揣测而一无所知的领域,所以风我那样说我也无法反驳。

“所以,我还是当天动身去仙台。我一定会赶在你和高杉碰面之前到那里。我会好好在餐厅附近等着,只要没有发生什么重大意外就行。”

可是呢,结果是,新干线遇上了预想之外的麻烦。

高杉明显感到十分疑惑。

站在他面前的人,竟然跟刚才倒在地上处于濒死状态——其实现在已经没命了——的我有着完全一样的长相。

他一定无法理解。

“风我,机会来喽。”我向风我呼喊。从以前开始我们就谙熟于心的出其不意打击对手的那个时机就要来到了。就在对方左右观察天使与恶魔的瞬间。不过这一次不是天使与恶魔,而是生者与死者。

高杉看了看面前的风我,然后立刻望向倒在地上的我。哎呀?他控制不住自己想去看我的冲动。我仍然倒在地上,我真想跟他打个招呼。

那这个又是谁?他再次将视线移回到风我身上。

看,露出破绽了吧。

风我当然不会错失机会,他举起了手里的东西。

看见被风我双手高高举起的我的保龄球包时,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我传送到那边时手上还拿着那个球包,不得不说这已经失败了,结果再传送回仙台时又忘了把它带回来。

风我坐在那边的座位上时,肯定注意到了那个装着保龄球的包,料想到那是我落下的。

风我带着它来到了这里,也不知是不经意间的,还是真打算将其当作武器。

高杉茫然地仰望着头顶上那个包。

可能他以为那只是一个包吧。

我感觉挺过意不去的。

里面可是一个十四磅重的保龄球啊。

一声沉沉的闷响。高杉慌忙中试图闪避,保龄球包没有砸中他的头,而是砸中了肩膀。

高杉的表情扭曲了。

风我没有停手,他再次高举起球包,这一次是双手都伸得笔直,高高举起,然后气势十足地砸了下去。

看起来好痛啊,我背过了脸。其实我觉得挺解气,不过还是选择谨慎克制。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十四磅的保龄球包漂亮而精准地砸中了高杉的右脚,他整只脚仿佛应声陷进了地下。

到此为止,高杉几乎已经完全无法行动了。风我可能在拼命压抑情绪吧,所以看上去神情冷漠。这就对了,我松了口气。不可以失去理智。

风我骑在因脚部受损而陷入停滞状态的高杉身上,又揍了他几下。

“别要了他的命。别做得太过火。”我的呼喊他听到了没有呢?如果不慎在这里杀死高杉,风我也将成为凶手。

很快,风我脱下自己的衬衫,将已无法动弹的高杉的双手绑起来,拖到健身长椅那里捆了起来。

然后,他朝倒在地上的我冲过来。

唉,我这边已经来不及了。你替我照顾脏棉球吧。

风我走近脏棉球,检查他的枪伤。

“这到底是……”脏棉球浑身发抖。

“没事的,你还有救。”风我的语气笃定。

他又不是医生。

或许他只是打算鼓舞对方吧。

“替我谢谢脏棉球吧,我们多亏了他。”

“谢谢。”风我说道,“我马上去报警。本来我不想连累你的,对不起。”

“你是风我?”

“是。在你店里时其实我撒谎了,因为当时我得假装是优我。”

“什么?”

风我掏出手机发现没有信号,于是往楼上走去。地下室里只剩下了脏棉球。准确来说,还有捆在长椅上的高杉,还有我。脏棉球的伤当然很严重,只是跟我比起来应该好多了。虽然中了枪还在出血,但正如风我毫无根据的判断所说,那似乎并非致命伤。

脏棉球很惊惶,他怕高杉还会有所行动。风我打开楼上的门,一边说着“救护车马上就来,还有警察”,一边往下走时,那动静几乎把他吓得蹦了起来,着实好笑。

风我笑了:“你那么胆小吗?”

救护车和警车来得比料想的还快。大量的警方人员如雪崩般冲入地下室,将我们围在当中。当时来的人真是多啊。脏棉球接受了紧急治疗后被人用担架抬了出去,我则被盖上白布,跟在后面。

风我坐在长椅上暗自打量着站在几米外的一名男子。他大概初中生模样,是不是该称为少年比较好呢?这里是宫城县政府西南方向的勾当台公园,站在圆形花坛边的少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偷偷瞟着风我。

“一直到昨天都还在下雨。”风我等人抵达仙台,坐上出租车后,司机这样说道,“今天大变脸,放晴啦。”

温暖的阳光照射着公园,照着绿枝伸展的雪松,照着地面上白色的鹅卵石,照着青铜色的雕像,打磨着它们,让它们明朗光亮。风我转头望向北边,想看看带着孩子去了卫生间的小玉有没有回来。似乎暂时还没有。

三年前那件事情过后,风我等人受到了关注。绑架、监禁小学生并将其杀害的高杉显然尚有其他罪行。他过去曾无证驾驶并肇事逃逸,更名改姓后在东京某电视节目制作公司工作,同时将仙台室内某独栋楼房的地下室作为监禁场所,而在那里发现的另两名二十几岁的男性,一人死亡,一人遭受枪击重伤,事情经过至今不详。这些事情都成了各种专题节目和娱乐杂志的大好素材。

双胞胎哥哥丧生,小玉又即将生产,风我实在太疲惫了。面对媒体的穷追不舍,他做出过激反应。最终,舆论替我保护了风我和脏棉球。他们为凶手落网做出了贡献,身心又受到了重大摧残,应该给他们一定的空间,不要去打扰他们——原本微弱的声援慢慢扩散开来,最终让风我从该事件中解脱出来。

“不好意思……”

风我听到有人对他说话,于是抬起头,发现刚才的那个少年站在了他面前。他何时走过来的?看上去像是有话非说不可。“您是常盘先生吗?”

风我板起了脸,似是心有戒备。那个事件过后的各种报道给他带来了他并不想要的知名度,虽还不到艺人的地步,可即便只是走在街上,也常常有人来跟他打招呼。有那么一段时间,无用的同情、夸张的赞美、寻衅的批判都接连往他身上砸。

“我看新闻了。”初中生道。

可能觉得对一名少年态度过于冷漠不大好,风我不再无视对方,而是应道:“嗯。你好。”不过他的态度像是在说,他并不想继续这段对话。

少年并未离开,而是继续说道:“原来你们是双胞胎呀。”

关于那个事件的报道里,他们用常盘优我、常盘风我的实名介绍了我们,还特别强调了我们是双胞胎。少年可能是由此得知的吧。

“嗯。”风我应道,再次朝卫生间那边看了一眼。很明显,他打算等小玉和孩子一回来就离开这里。

“那个,我……”少年似是下定了决心,咽了一口唾沫。在同一时刻,我明白了他究竟是谁。

“常盘哥哥,以前经常带我玩儿。”

是小晴田。五年过去了,他已经成熟了许多,但仍有着过去的影子。

“哦—”风我的表情终于开朗起来,伸手指着少年。

拿手指别人不礼貌,最好别这样。

“那什么,是小晴田吧?”

“嗯,对。”少年也神情爽快地点了点头。

“我听优我说过。你妈妈是晴子。”

“我们看新闻才知道的。常盘哥哥……”

“对不起。”

“嗯?”

“我想,优我本来是想跟你道歉的。因为我们,你们受委屈了。”风我从长椅上起身,低下头去。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他因为那个人而遭受了恐怖的经历,这是事实。“请不要放在心上。”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可能已经完全放下了那件事。不过,他没有在此继续责问风我,或许证明他也在一定程度上能安然面对了。

“是常盘哥哥保护了我们。”

“保护?为什么?”

应该说没能保护你们才对。

“是妈妈说的。在看到新闻的时候。”

晴子说了些什么呢?

具体的内容,少年似乎并未打算详述。这种时候,风我难道不应该厚着脸皮追问下去吗?他真是一点都靠不住。

“哎,”风我看了一眼手表,向前伸出掌心道,“你等一下。”

小晴田一愣,他不知风我为何如此,有些胆怯。

风我专注地盯着手表,已经过了下午两点了。更准确些说,快到两点十分了。

“今天是我们的生日。”风我道。也是忌日。所以他们才来到了仙台。风我补充的这些话,仍让小晴田一脸茫然。“这三年来,那个没再发生过,我实在不信它还会发生。”

“你指的是什么呀?”

“两分钟后,你可以再重新自我介绍一遍吗?”

“啊?”

“估计,优我也不能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是谁。”

他说话间,时间仍在继续向前走。附近的市政厅大楼上也有时钟,但那是电子钟,无法看到秒数。两点十分时,风我似在全身发力。他一定是在全神贯注地寻找那种皮肤发麻、被薄膜包裹的感觉。

看着风我静静地一动不动,小晴田面露担忧之色。

“你好,我……”小晴田犹犹豫豫地开始做自我介绍,风我却打断了他,“不用了,算啦。还是不行呀——当然不行了。”

就在那时,风我的身后,小玉回来了。“等急了吧?”她一边打着招呼,一边盯着歪歪扭扭地跑在前面的两个女儿,注意不让她们摔倒。

风我站起来,向两个女儿伸出双手。身穿白色上衣和粉色上衣的两个女儿分别来到他的左右两边,抓住他的手。

“小玉,这是小晴田。以前是优我的朋友,那个小男孩儿。”风我介绍道。小玉睁大眼睛,高兴地回应着。她应该也还记得小晴田,不止一次地说:“真怀念。”

女儿们抓着风我的手,来回绕起了圈子,发出阵阵欢快的笑声。

风稍微强了些。天空中的云遮住了太阳,公园内变得稍稍暗淡了。并非变天了,我觉得那只不过是为了让岁月静静地倒回到过往的一场幕间休息。

“差不多该走啦。”风我任由两个女儿拽着自己的胳膊,说道。

小晴田郑重地道了别。

“向你母亲问好。”风我替我说道。

“好的。”小晴田答道,看起来很稳重。

他真是长大了不少。

“刚才去卫生间时可真够受的。两个人都说对方的衣服颜色好看,非要对换。”小玉边走边抱怨,“干脆以后就让她俩穿一样的衣服,轻松。”

相貌相同的两个孩子不停地绕着风我转圈。

我看没问题,不过生日那天要小心点。

“衣服一样的话,”风我苦笑道,“万一她们自己对换了都发现不了。”

上一章:双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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