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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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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沼纪一的卧室(上午八点三十分) 像往常一样,他醒了。 朝向中庭的东边窗户上挂着米黄色的窗帘,明媚和煦的阳光照进室内。耳边传来山间小鸟清脆的叫声和潺潺的流水声,当中混杂着在楼西面不停转动的水车声——这是一个安详的清晨。 九月以来,每天都风和日丽。昨天晚上的新闻报道台风正在靠近,受其影响,中国部分地区在二十八日下午将开始下雨。也就是说,今天早上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在宽大的床上缓缓坐起身。 早上八点三十分。 墙壁上的时钟显示着与平时起床时一样的时间。 他靠在床头,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来用了多年的石南根烟斗,装上烟叶。不一会儿,香气伴随着乳白色的烟雾缓缓溢出。 三天前开始的感冒痊愈了,因为烟草已经恢复了原本的香味。 他坐在床上吞云吐雾,缓缓地闭上双目。 九月二十八日——这一天又到了。今天下午,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和古川恒仁这四位客人又会如约而至。 他们每年一次的来访,对隐居在山间的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甚至造成了很大的困扰,这是他的真实想法。然而—— 另一方面,他又对自己的这种情感持否定态度。他可以拒绝他们的来访,但是多年以来没有拒绝的原因是出于一种类似赎罪的感情。 (无论如何——) 他紧闭双眼,干燥的嘴唇间吐出一声叹息。 (他们今天又要来,既然肯定要来,那也没办法。) 他并不打算分析自己复杂的心理,对他们的来访既感到难以应付,又暗自期待——仅此而已。 八点四十五分。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轻轻的电话铃声宣告了今天的开始。 “早上好,老爷。” 电话里传来的是管家仓本庄司浑厚的男中音。 “您身体怎么样?” “啊,已经好了。” “早餐很快就准备好了,请问您来用餐吗?” “我现在就去。” 他把烟斗搁在烟斗架上,开始换衣服。脱下睡衣换上衬衫和长裤,外面披上一件外套……一切就绪后,他戴上白色手套。最后是脸。 面具。 这个面具象征十二年来的他——藤沼纪一生活的全部,人生的全部。 面具。 没错,他没有脸。他每天都戴着面具生活,隐藏自己狰狞的真面目。这个白色面具是模仿馆主人原本的相貌制成的,仿佛被吸附在肌肤上的一层橡胶,毫无生气地罩在原本鲜活的脸上…… 八点五十五分。 卧室的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听到他回答“请进”,一个身材矮胖、系着白围裙的中年女人用备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来。 这是住家女佣根岸文江。 “我拿药来了,您感觉怎么样?——啊,您已经换好衣服了!今天不系领带吗?哎呀,您又在抽烟啊!对身体可不好哦,真希望您听一听我的劝告。” 文江四十五岁,比他年长四岁,看上去并不显得十分苍老。她皮肤黝黑,下巴宽大,一双大眼左顾右盼,说起话来像连珠炮似的。 他戴着没有表情的白色面具听她说完,用手撑着要从床上起身。文江赶忙上前扶他。 “我一个人没问题。”他哑着嗓子拒绝文江的帮助,把瘦削的身体挪到轮椅里。 “吃药吧。” “不吃了。” “不行,不行,慎重起见最后再服一天药。今天有客人要来,您更要处处留心。” 无奈之下,他把文江递过来的药丸塞进了嘴里。 文江心满意足地把手搭在轮椅背上。 “今天还不能洗澡,观察一天,看看情况吧。” 真烦人,他暗自思忖。真不想被她管头管脚。做过护士的文江一碰到和健康相关的问题就变得特别啰唆。 文江性格爽朗,喜欢照顾人。她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却看不见这次经历给她带来的阴影。她态度和蔼,从家务事到照顾他的沐浴以及身体其他方面,把所有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虽说不用像仓本那样成为一个时刻和主人保持距离的“机器人”,但是他由衷地希望文江能少说几句,安静一点儿。 “去用餐吧。啊,您不能带烟斗去,放在这里吧。好了,走吧。”文江推着轮椅走出卧室,“小姐和正木先生已经在餐厅了。” “由里绘也在餐厅?” “嗯。最近小姐比以前活泼多了,真为她高兴。老爷,最近我常常想,小姐多出去走走会对她更好。” “什么?”他回过头瞪着文江,白色面具下的脸不悦地板了起来。 “对不起,我多嘴了。” “——没关系。”他垂下肩,又转向前方。 塔屋(上午九点四十分) 吃完早饭,藤沼由里绘独自回到塔上的小屋。 她是个宛如从漫画书中走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少女——娇小的脸庞上是秋水般的双瞳、玲珑的瑶鼻和如点绛般的朱唇,肌光胜雪,青丝如绢…… 由绘里年方十九,明年春天就满二十岁了,已经到了不适宜被称为“少女”的年纪。然而,她娇小的身体里完全感觉不到“女人”的成熟,郁郁寡欢的神情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美少女。只有这个称呼才适合她。 身穿浅黄色罩衫的由里绘靠近白色的窗户,茫然若失地眺望窗外的风景。 蜿蜒的群山间流淌着一条墨绿色的河流,深灰色的阴云在天空中缓缓地扩散开来。 随着深秋的来临,绿色的树木就要开始变色了吧?冬天到来之后,山谷里的一切——从这座塔上看下去——将变成白茫茫一片。在这个房间里,已经经历了几次季节更替呢? 这是一个圆形的大房间,由于楼下的餐厅有两层楼高,所以这里相当于三楼。 墙上贴着高雅的银灰色墙纸,地上铺着浅色长毛地毯,高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豪华水晶吊灯。 尽管在白天,室内也略显昏暗,因为窗户相对于宽敞的房间而言,显得太小了。 由里绘离开窗边,在房间深处的大床上坐了下来。 房间南侧的圆弧被一堵墙截断,墙上的两扇门分别通向楼梯平台和盥洗室。左侧的那扇褐色铁门是生活在轮椅上的主人的专用电梯。 室内摆放着富丽堂皇的家具——衣橱、梳妆台、书架、沙发、三角钢琴,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藤沼一成描绘的幻想中的风景。 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十年来,她一直生活在这个山谷中的这座建筑内的这间塔屋里。 十年前——由里绘当时九岁,上小学三年级。 在那之前两年,一九七三年十月,她的父亲柴垣浩一郎英年早逝,时年三十一岁;母亲在生下第一个孩子由里绘时就离开了人世——她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父亲去世时的回忆依稀留在她的脑海里。 冰冷的白色病房、散发着药味的病床、剧烈咳嗽的父亲、染红了床单的鲜血……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把她拖出了房间。然后…… 接下来的记忆是她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泣不成声。她认识这个抱着自己的人,是父亲病倒之前就经常来家里的“藤沼叔叔”。 由里绘随后就被藤沼纪一收养了,这是浩一郎在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后对纪一的嘱托。 藤沼纪一是柴垣浩一郎曾经的恩师——画家藤沼一成的独生子。 由里绘被收养后没多久,纪一遭遇了一场车祸,脸部和四肢受到重创。他离开家乡神户,在这个山谷里建了这座风格独特的房屋。由里绘也被他一起带到了这里。 以后的十年,由里绘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这个馆,这个房间,从窗口看到的风景——就是她知道的全部世界。她不再去学校,也没有朋友,甚至不看电视和杂志,对同一片天空下的同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一无所知。她就这样生活了十年。 少女的唇间哼响了哀伤的旋律。她从床上站起来,径直走到钢琴前面。 纤细的手指落在键盘上,配合着嘴里的曲调,她试着弹奏起来。 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是半年前开始寄宿于此的纪一的朋友——正木慎吾教她弹的。 这首曲子很短,凭着模糊的记忆弹完之后,由里绘来到房间西侧的露台上。 外面的空气十分潮湿。温热的南风自下而上吹乱了她的秀发。也许是出于心理作用,流淌在塔下的水声以及随着水流转动的水车声听起来似乎比平时急促。 由里绘的嘴唇颤动起来,然而这一次并没有发出旋律。 “太可怕了!” 这是她十年来一尘不染的心底里第一次感到恐惧。 前庭(上午十点十分) 三个直径五米的巨大车轮永不停歇地转动着。 哐当、哐当、哐当…… 水声轰鸣地冲击着黑色车轮叶板。 这架三连水车紧邻房屋西侧,它的气势甚至让人想到蒸汽火车。 头戴白色面具的主人藤沼纪一推着轮椅来到铺着石板的前庭,从正面眺望这栋造型独特的建筑。一个瘦削的男人抱着双臂站在纪一身边,他身穿褐色长裤,配一件深灰色衬衫。 “藤沼先生,我总是忍不住想,”男子松开手臂说,“这个水车,简直像……” 男子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纪一,似乎期待他有所反应。 “简直像什么?”白色面具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你住的这栋建筑,简直像——怎么说呢,抗拒着时间的流逝,永远不停地转动,却让这个山谷中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下来。” “唔。”轮椅上的纪一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这个男子,“你还是老样子,像个诗人。”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发出了苦涩的叹息。 (是谁让诗人的人生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这名男子叫正木慎吾,是藤沼纪一的老朋友。两人都出生于神户,他比纪一年轻三岁,今年三十八。两人在大学的美术研究会上相识,交往至今。 纪一很早就明白自己缺乏父亲那样的才华。高中毕业后,他进入神户的一所私立大学,就读于经济系。毕业后他依靠父亲的支持,开始经营不动产,成了一名成功的实业家。 另一方面,正木在艺术上颇具天分,却遵从父亲的意愿在法学系学习,准备参加司法考试。大学二年级时,他的一部作品偶然被藤沼一成看到,获得高度评价,从此决定走上另一条人生道路。他不顾在大阪担任会计师的父亲的反对,中途退学,重新参加考试,考入美术大学,跟随一成立志成为一位优秀的画家。 太讽刺了。纪一暗自思忖。 (天才幻想画家的独生子是个实业家,会计师的儿子却是画家……) 当年,纪一对此感慨万千。 纪一本身缺少绘画才能,却对自己的赏画能力非常有信心。在他看来,正木在绘画的道路上一定会取得辉煌成就,相比在同一时期师从一成的柴垣浩一郎,两人的能力简直可以说有云泥之别。正木比恩师一成更有想象力,画风独立奔放。再进一步说,与一成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之中不同,正木的作品具有强烈的现实性。纪一从他的作品中看见了一个年轻的诗人。 (然而……) 然而,那天——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夜发生的事故,改变了正木和纪一的人生。 在那之后的十余年里音信全无的正木慎吾,在今年四月突然来到这里求纪一帮忙。 他希望纪一让他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并让纪一不要追问理由。 纪一立刻意识到正木已经走投无路了。大阪的双亲已经去世,他无家可归;而且,正木形迹可疑,或许闯下了什么大祸,正在被警察通缉。纪一虽然有些担心,却依然答应了他的请求,从来没想过拒绝。 “听文江说,今天由绘里的精神好了很多。”藤沼纪一抬头仰望耸立在左前方的那座“塔”,“多半是你的功劳。” “我的?”正木诧异地反问。 纪一平静地点点头。“由里绘似乎很喜欢你。” “看起来,重新开始练习钢琴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她从五岁就开始弹钢琴了吧?” “她从父亲病倒以后就没弹了,所以时间不长。” “她弹得很好,已经有了基础,教起来也很轻松。” “这真是太好了,可是……” “藤沼先生,你不会……” “呃?” “你不会在胡思乱想吧?”正木摸着鼻子下的胡须呵呵一笑,“失礼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想你是由里绘小姐的丈夫,会不会对我起了疑心。” “一派胡言。” 纪一在面具下对朋友怒目而视。正木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一头乌黑的短发显得朝气蓬勃。然而,他面容憔悴,目光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没关系,藤沼先生。”正木泰然自若地摇头否认,“你不用担心。” “什么?” “不用担心。因为我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当作‘女人’,就像对于你这个丈夫来说,她永远都不可能是‘妻子’一样。” 纪一咬着干燥的嘴唇,无言以对。 “由里绘是个孩子,是个小孩,而且,或许以后一直都是。” “以后一直都是?” 纪一把视线从朋友脸上移开。 “由里绘把自己封闭起来了。自从十二年前她父亲去世,住进这里以后的十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 “可是……” “我明白,都是我的错。我把她关在这里——那座塔上,不让她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向往。” “你有罪恶感?” “如果说没有,我是在骗人。” “我并不想对这件事说三道四。”正木从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掏出被压扁了的烟盒,“我理解你的心情。” “你说什么?” “藤沼先生,我认为,对于你来说,由里绘小姐和一成大师留下来的艺术品是一样的吧?你大概是想把她封闭在藤沼一成描绘的风景之中吧?” “啊……”纪一发出喘息声,“你不愧是个诗人。” “我不是诗人。”正木耸了耸肩,把香烟叼在嘴里,“即使曾经是,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尽管正木装作满不在乎,纪一还是深切地体会到了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遗憾。 (十二年前的那起事故……) (然而,说到遗憾,我又何尝不是呢?) 哐当、哐当…… 永不停歇的水车声和那天晚上发生事故时毁灭一切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藤沼纪一不由得伸出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捂住耳朵。 “好像要变天了。”正木抬头看着天空,换了一个话题,“下午果然要下雨了。” 这栋房屋被石墙包围,让人联想到欧洲的古城堡。那座“塔”同样是由红褐色的石块建造而成。遮天蔽日的乌云从塔那边黑压压地涌过来,整个建筑一下子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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