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现在
(一九八六年 九月二十八日)

水车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餐厅(晚上八点)

“原来如此。这确实是一个密室。”岛田洁发出惊叹,把手里的黑皮革笔记本倒扣在桌上,放下手里的笔——他好像记录下了我们叙述的要点。

“真希望亨利·梅尔维尔爵士或者基甸·菲尔博士能出现在这里。不对,对于这种失踪案件,还是克莱顿·劳森笔下的马里尼更合适。”[亨利·梅尔维尔和基甸·菲尔是美国推理小说家约翰·狄克森·卡尔笔下的名侦探,他们和另一位美国推理小说家克莱顿·劳森塑造的名侦探马里尼类似,善于破解密室、人间蒸发这类不可能犯罪。]

岛田果然是一个不折不扣、好管闲事的推理迷。有两个人听他提到这几个名字后一头雾水——一个是和读书无缘的红脸美术商;还有一个是“书呆子”教授,他对自己专业以外的知识一无所知。

自诩为美男子的外科医生堆起笑脸看着岛田;仓本照旧板着脸;由里绘自从话题转移到去年的事件后就垂下头一言不发,长发遮住脸,根本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再来确认一遍。”岛田洁打开了话匣子,“你们检查的时候,别馆二楼所有的窗户都从内侧插着插销,窗户玻璃也完好无损,而森教授和三田村医生一直坐在楼下。尽管如此,古川恒仁回到二楼房间后就再也不见了。衣柜、床下、天花板里面……所有能够藏人的地方——不,你们还顺便找了那幅消失的画,所以不能藏人的地方也都被检查过了,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从现有事实判断,他从别馆二楼神秘失踪了。”

岛田洁眉头紧锁,语气中却流露出破解难题的快乐。

“另一方面,一个人从封闭的空间中消失是绝对不可能的。至少根据我们所信奉的世界规律——物理学法则判断的话,可以这样说。怎么样,各位?”

“这一点不用你现在唠叨,当时在场的我们几个都为此伤透了脑筋。”三田村说着,看了一眼所有人,“你现在有什么高见吗?”

岛田把手搁在桌上,像往常一样开始活动手指——用于折纸的食指和拇指。

“那天晚上,我不在这座建筑里,只能从旁观者的角度分析之前听到的各种小道消息和刚才你们说的话。假如我完全相信你们提供的信息,那么我和你们都必须改变一直以来被当作常识的世界观。可是,面对这种匪夷所思的问题,在不破坏自己信念的前提下,所有人都会尝试给出一个自己能接受的解释……唔,也就是说,嗯,首先我想问大家,你们认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从藤沼先生开始。”

岛田看着我,我嘴里的烟斗已经灭了。

“您怎么理解古川恒仁的‘消失’?”

“这个呢……”我用左手从嘴里拿下烟斗,声音嘶哑地回答,“我不会说已经忘记了,但是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愿意再回忆去年的事件。”

岛田面不改色地把视线转向下一个人。“三田村医生呢?”

“我当然也反复思考过。借用你的话,在不改变世界观的前提下,要解释那种匪夷所思的状况,只能认为是用了什么把戏。”

“有道理,说得很对。”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到底用了什么把戏呢?”三田村的这个问题是在问自己,他摊开双手接着说,“我们去检查的时候,他确实不在二楼。出逃路径只有窗户,可是所有的窗户都从里面上锁了,在那里看不出用了任何——比如说针线——花招。所以,我不得不采纳大石先生当时提出的意见,古川是从我和森教授的眼皮底下溜走的。”

“唔。警察最终的结论也是这样吧?”

“说起最终的结论,我觉得警方太草率了。”三田村抿起了嘴,这个装腔作势的美男子很少有这种表情,甚至让我很不习惯。

“这是当然的,我国的警察虽然优秀,却太缺乏想象力了。”岛田小声发了一通牢骚后,又问三田村,“那么,您承认是自己的疏忽吗?”

“我不想承认。”外科医生的嘴歪得更厉害了,“可是,现在找不出其他可能性,我只好承认,毕竟当时也喝了不少酒。”

“森教授怎么看呢?”

“是啊。”森若有所思地扶正了眼镜,“我在感情上同意三田村的意见,虽然只能承认,可是假设当时他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从楼梯上下来,还是有一点……”

“森教授,现实是——”大石烦躁不安地晃动着膝盖。

“算了,算了。”岛田打断了他的话,“那么我们再来整理一遍问题的焦点。刚才听你们回忆的时候我做了个时间表。”

岛田停下手中的动作,拿起倒扣在桌上的黑皮革笔记本。

“我们再来回顾一遍。请大家听我念一下。嗯——

“晚上九点——古川下楼看画;

“晚上十点过后——仓本在北回廊看到了古川;

“晚上十点半之前——古川回到二楼;

“晚上十点过后——大石回到房间;

“晚上十点五十分——正木回到房间,三田村和森教授一直留在大厅;

“凌晨一点过后——仓本看见了奇怪的亮光,由里绘听到异响走下楼,发现后门敞开,有一幅画不见了;

“凌晨一点五十分——古川不在二楼。

“大致就是这样。后来,警察草率地把这种怪现象断定为是你们两位当时的疏忽,由此得出结论,古川恒仁失踪的原因是他就是作案者,他从房间里溜出来,偷走了画,从后门逃了出去。”

“好了,岛田。”我对他这番拖沓冗长的话不胜其烦,忍无可忍地开口打断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吗?这可难倒我了,我能再考虑考虑吗?”岛田把笔记本塞到衬衫的前胸口袋里,“坦白说,我现在还给不出意见,但是,我始终认为警察的结论有纰漏。”

“纰漏?”

“怎么说呢,总觉得不对劲。我认为凡事都类似拼图游戏,用很多小块拼成立体图案,根据组装方式的不同会形成不同的图案——不同的‘形状’。长话短说,我认为在去年那起事件上,警察组装出来的‘形状’有问题,在什么地方不对,有什么地方很别扭,所以……”

“这都是你自己的猜测。”

“藤沼先生言之有理。什么不对劲啊,什么很别扭,你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大石抓着泛油的鼻子,他显然对如此的长篇大论感到无所适从,“既然你说不对,那就要给出一个解释得通的答案才行。”

“这个嘛,是啊。我认为,‘不对劲’这种感觉很重要。比如说——”岛田冷不防把视线转向三田村,“三田村医生,你经常这样来回摆弄左手上的金戒指,对吧?”

“呃?”外科医生狼狈不堪地松开正在摆弄戒指的右手,“啊,是吗?”

“这就是说……人无完人,也许是无意间,或者周围的人也都没有注意到,但人人都有各自的毛病。藤沼先生——”他转过头来看我,“拿烟斗或者酒杯的时候,每次都这样竖起外侧的两根手指;森教授总是不停地扶眼镜。”

森难为情地解释道:“眼镜上有一个助听器,我担心耳机的位置不对。”

“你不要太过分了。”大石把手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冲着岛田怒吼,“你又想说什么?毛病人人都有,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说你自己的手吧,一天到晚在桌上动来动去,我看得难受死了。”

“啊,被您发现了。”岛田咧嘴一笑,抓了抓头发,“很刺眼吗?我最近迷上了折纸,老是忍不住活动手指,练习刚学会的新折法。”

“呵,折纸?”

“其实,折纸不是那么没水平的东西,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哎呀,我想表达的意思和毛病是好是坏没关系,可是,假如有个人突然改变了自己的毛病,会怎么样呢?比如说,大石先生你突然不再挠鼻子了,或者是更小的动作。有人突然不再做一件事了,周围的人就算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会觉得很怪。有什么东西很怪,偏离了原有的形状——我所说的‘不对劲’就是这种感觉。”

“唔,话虽如此——”

“好了。”岛田打断大石,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把胳膊撑在桌上,十指相扣,“总之我觉得不对劲,可是也看不清拼图的全貌。不过,有些环节我逐渐明白了,其中之一就是对根岸文江坠楼事件的疑问。当然,这个疑问还没有满意的答案。另外一个就是古川恒仁的失踪事件,至少我的想法比警察描绘的‘形状’更可靠。”

“愿闻其详。”三田村催促岛田。他的右手不知不觉中又伸向了左手的戒指。

“我回忆起十一年前设计水车馆的建筑师名叫中村青司后,就逐渐明白了事件的‘形状’。”岛田看着我说,“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考虑到这个水车馆是由中村青司设计的这个事实。”

“啊啊。”我失声叫起来。

其他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和岛田。

就在这时,天空中亮起一道闪电。岛田不为所动,凝视着我的面具。

“藤沼先生,不好意思,我又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借用一下事发当天古川恒仁住的五号室的钥匙?”

回廊——古川恒仁的房间(晚上八点四十五分)

最终,我答应了岛田的要求。

那把钥匙由仓本保管,我吩咐他拿来钥匙后,让由里绘留在餐厅等我们,其余有兴趣的人可以一同前往五号室。三田村马上站了起来,森也表示愿意同行。看到大家都去了,大石心不甘情不愿地抬起了笨重的身体。

“今天我们见面的时候,谈起过他——中村青司,您还记得吗?”

走在从北回廊通往别馆的路上,岛田轻松地和我搭腔。

“是啊。”

我当然记得,就是因为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名字,我才改变想法,决定把这个形迹可疑的人请进家里。

因此,刚才他提到别馆和中村青司的关系,并要求检查五号室的时候,我当即就察觉到他在打什么算盘。他了解那位已故建筑师广为人知的特点,也就是他那独树一帜的嗜好。

“你当时谈到和中村青司的渊源,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渊源?”我提出了积压在心里的疑问。

岛田模仿大石的“毛病”,用力挠着鼻子回答道:“您知道中村青司去年秋天在他隐居的九州小岛上悲惨离世的消息吧?”

“嗯。”

我在仓本去城里买回来的报纸上看到了相关报道。

“那起事件发生在大分县的角岛——他自己设计的蓝屋里。其实呢,他有一个亲弟弟住在别府,他弟弟是我的朋友。”

“噢。”

“还有一点,关于那起事件……哎呀,不说了,已经过去了。半年后,在同一个角岛上,青司盖的另一座建筑里,又发生了惨剧。”

“就是那个十角馆吗?”[参见绫辻行人的《十角馆事件》。]

“没错。因为某种原因,我又和十角馆的事件扯上了关系。”

“因为你哥哥是警察吗?”

“不,是另外的私人原因。”

仓本推着我的轮椅走在风雨之中的回廊上。岛田和我走在一起,眯起眼睛回忆往事。

“蓝屋、十角馆、水车馆。青司死了没多久,我得知恒仁的这起事件发生的‘舞台’又是青司设计的,当时真的不寒而栗。”

走在后面的三田村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

“岛田先生,你不会认为这一切都和青司这个狂人建筑师的诅咒有关吧?”

岛田不仅没有反驳,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唔,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别出心裁了。类似灵异的本格推理事件,再加上真凶是已故建筑家的恶灵——如果有推理小说家写出这样一部作品,别人可能要破口大骂,我却会鼓掌喝彩。”

“哎呀呀。”

“好了,不开玩笑了。很遗憾,我完全不相信这种超自然现象,我对奇思妙想的热爱在正常的理论范围内。”

“那我就放心了。”

“话虽如此,中村青司设计的房屋在短短半年内就发生三起非同寻常的事件,我认为和这些房屋的气场有关,而且这些事件多少都和我有关,让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命中注定。”

穿过小厅往右一转,进入通向别馆的东回廊,很快来到了大厅。岛田心领神会地停下脚步。

“我来帮您。”说着,他和仓本抬起了我的轮椅。

三田村走在前头,我们三个紧随其后,森和大石跟在后面。

仓本手持钥匙,打开了关闭了一年的五号室。

“这扇门当时没有上锁,对吗?”岛田问。

听到三田村肯定的回答,岛田又回过头——从森嘴里也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仓本走进室内,打开了灯。

一年前那个晚上的场景重现在荧光灯下。紧闭的窗帘、铺着白布的桌椅、床、灰扑扑的地毯……

“果然和隔壁的房间一模一样。”岛田左顾右盼地走进了室内,“当时是在这个烟灰缸里点着香吗?”

我点了点头。

岛田从牛仔裤的前兜掏出一个类似黑色印章盒的东西。

“我能抽烟吗?”

“啊?”

“这个东西很奇怪吧。”

岛田拿出来的是一个细长的盒子,打开盖子,里面不是印章,而是香烟。

“我发誓一天只抽一支烟,这是为此准备的专用盒子。您不介意吧?”

“请。”

岛田把香烟叼在嘴上,把嘴凑近“专用盒子”,只见盒子的一侧啪地亮起了一簇火苗,原来里面装有打火机。

岛田抽着烟走到房间里面,瞧了瞧象牙色的墙壁。我们站在门口,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喂,岛田先生。”三田村说着,自己也走进了房间,“你到底在做什么?”

岛田猛然转过脸来。“我在找东西。”

说完,他走回到桌子旁边,把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

“找东西?你刚才提到过建筑师中村青司独树一帜的嗜好……”

“我就是在找那样东西。能麻烦您也搭把手吗?”

“可是……”

“三田村,他怀疑这个房间里有秘密通道。”

听到我的解释,外科医生端正的脸庞皱成一团,他又开始摆弄戒指。

“秘密通道?”

森滋彦和大石的表情也如出一辙,不动声色的只有仓本。

“对——对吧,岛田先生?”

“啊,当然,我就是想找出秘密通道。”岛田回头对我们说,“看来各位不太清楚中村青司对机关的热衷……他是一个怪人,绝对不会设计大众化的住宅。他我行我素,而且孩子气地在这些与众不同的建筑里安装机关……这反而受到风流雅士的推崇。”

“那么,这个水车馆里可能也有这种机关?”三田村似乎如梦初醒,“藤沼先生,起码您应该知道吧?”

“不,这个也不能一概而论。”岛田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烟蒂,“据说青司甚至瞒着主人设置机关,就好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

“这个……”

“因此,我认为别馆的二楼很可能存在不为人知的秘道或者密室。我今天来了以后,大致检查了这层楼的其他地方,什么也没有发现,现在只剩下这个房间。”岛田说着,又开始敲击墙壁,“这座房屋的外侧墙壁特别厚,如果有什么机关的话,我认为就在墙壁里。”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岛田回过头来。

“啊——要是觉得无聊的话,各位请回吧。我还想再检查一下盥洗室和地板。”

“哎呀呀。”大石总算松了一口气,“那么我就先告辞了,这么无聊的事,我没办法奉陪。”

“我来帮你。”森教授走上前。他之前发表了“湿地毯”的言论,看来他和岛田是同一战线的。

自从出现了“秘密通道”这个词,三田村就失去了兴趣。他意兴阑珊地看了一会儿岛田和森的“机关搜索”,随后就调转脚跟,追随大石走出了房间。

“岛田先生,”我把轮椅移到房屋中间,掏出烟斗含在嘴里,对伸开四肢趴在地上的岛田问道,“你刚才说过人人都有‘毛病’,那么,你知道中村青司的‘毛病’吗?”

“毛病?什么意思?”

“制作机关时的……他有什么一贯的主题吗?”

“这个嘛……”岛田趴在地上苦思冥想,“也许有……但我毕竟不是青司研究专家。”

岛田和森继续开展调查。他们掀开地毯,钻进床底下,还在盥洗室和浴室里倒腾了半天,最后找到的是在房间里沉积了一年的灰尘和“什么也没有”这个事实。

“不可思议啊。”

岛田非常遗憾。我忽然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天真无邪、喜欢探险的孩子。他说了一大通道理,可是归根结底,对他来说,这个房间里不是“应该有”秘道,而是“希望有”秘道。

疯狂的建筑师设计了奇特的水车馆,在里面出现了不可能发生的状况。而在我看来,岛田畅游在古老的推理小说世界中,因此对他来说,作为古老世界的产物,秘道也必须存在。

“什么也没有吧?”

听到我这样说,岛田站起来,掸落了牛仔裤和衬衫上的灰尘。

“不可思议啊。”他又嘀咕了一句,然后回头看着比自己年长的帮手,“谢谢您,教授,让您白忙了一场。”

“没关系,不用介意。”森一边扶正眼镜一边说,“我觉得你的想法很有意思。”

“好了吧。”我叹了口气,“对事件的追究到此为止。”

“不可思议啊。”岛田耿耿于怀,“没有秘道,唔,到底……”

“果然还是从我和三田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森疲惫不堪地说。

“你的答案太缺乏想象力了,简直让人悲哀。不过,唔——”说到这里,岛田蓦然转身,快步走到窗边。

“怎么了?”

“这扇窗户……藤沼先生,我能打开吗?”

“请便。”

“这扇窗户和隔壁的结构一样吧?”

“怎么了?”

“那扇窗户在事发当时从内侧插上了插销。”森对岛田说。

岛田举起一只手,连连摆动。“不,我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另外一种?”

“嗯。啊——还是不行。嗨……”

岛田拉开灰色的窗帘,拔出插销,把手搭在装有毛玻璃的窗框上。这里的窗户和外面走廊上的一样,是中央有纵轴的回旋式构造。

岛田打开窗户,风雨声顿时冲进耳朵。狂风把窗帘吹得左右摇摆。

“唔,还是不行。”岛田沮丧地垂下肩膀。

“什么意思?”

“这扇窗户在构造上只能打开一条缝,成年人的头都不一定能伸过去。”岛田指着打开的窗户对我们说,“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走廊上的窗户一样,不管有没有上锁,恒仁绝对不可能从这里溜出去。”

“我看看。”森教授走近窗户,从回旋式窗户两侧十厘米左右的缝隙往外看了看,“不错,确实不可能。”

“本来也可以连窗框一起拆掉。不过这么坚固的结构,根本办不到。而且,外面下着大雨,墙壁上没有地方落脚……这下面是什么,藤沼先生?”

“是内院的花草丛。”

“唔。”

岛田叹了口气,按原样关好窗户,拉上窗帘。

“果然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岛田先生,你说的另一种可能性是……”森教授一脸不能释怀的神情问道。

突然间——

窗帘外面亮起了一道闪电。我们周围所有的亮光骤然熄灭,只留下蓝色的闪电光芒。

停电了。

别馆大厅——餐厅(晚上十点)

仓本从走廊取来备用的手电筒。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我们走出房间,决定先下楼再说。

森拿着手电筒,率先下楼照亮了楼梯,岛田和仓本从两侧抬着我的轮椅,费了很大力气才来到大厅。

“太糟糕了。”森用手电筒照亮了大厅,“是被雷打坏了吗?”

“不,应该不是。”岛田说,“因为这里是靠水车发电的。”

“哦,对啊。打雷和停电——碰在一起了。这么说来,是发电机的故障吗?”

“我马上去检查。”仓本说。

“那么,这个手电筒……”

“不用,那边的走廊里也有。”

“我们一起去本馆吧,由里绘和朋子可能也很害怕。”我说,“三田村君和大石先生在哪里呢?”

“这个嘛,不知道是回房间了还是在餐厅。”

森回答的时候,在面对中庭左手边的走廊上,看见有微弱的光芒在左右摇晃。

“你们不要紧吧?”是大石的声音。很快,黑暗中出现了一个肥胖的身影,他手里拿着打火机。

“啊,你们在这里啊。有没有蜡烛什么的?这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

“有蜡烛吧,仓本?”

“有,在那边的储物柜里。”

“我们先去餐厅吧——岛田先生,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帮我推轮椅吗?”

“啊,没事吧?”

一进入餐厅就听见三田村的声音。圆桌上点着几支蜡烛,三田村、由里绘和野泽朋子三个人围坐在一起。

“幸亏刚刚回到这里。”三田村迅速站起身,在摇曳的灯光中走了过来,“我问了野泽,找到了这几根蜡烛。这次停电能不能马上修好?”

“我要检查一下才知道。”仓本回答道。

外科医生耸了耸肩。“不巧,我对机械一窍不通,连汽车的引擎都不太懂……”

“要是不嫌碍手碍脚的话,我也一起去吧。”岛田说着,把我的轮椅推到桌子旁边,“我有一个亲戚住在山里,也是自己发电,所以我曾经鼓捣过,或许能帮上什么忙……啊!”

岛田猛然大叫一声,与此同时,轮椅倒向一边——岛田好像被什么绊住了脚。我还来不及想,整个人就在惯性作用下往前扑倒在地。

“不要紧吗?”三田村飞奔过来。

“对、对不起。”岛田慌忙站直。

我倒在黑暗中无法动弹,双脚在地上伸得笔直。我心里惦记着脸上的面具,慢慢地移动着双手。地毯上的尘土味让我感到了自己的可悲。

我在等人把我扶起来。岛田把肩膀塞在我的右手下,三田村握着我的左手,用力把我拉起来。

“要紧吗,藤沼先生?”

“没事。”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我好不容易重新坐上了轮椅。

岛田窘迫地挠着头。“那边的地毯翘起来了,我的脚……”

“这么黑,在所难免。”

“没有受伤吗?”三田村问我。

我嘴里回答没关系,在黑暗中看了一眼外科医生,胸口猛然一阵悸动。

藤沼纪一的起居室(晚上十一点)

万幸,很快就来电了。

在昏暗中进行检修有一定困难,最初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无非就是接触不良之类(具体情况我不清楚)的简单故障。据仓本的报告,多亏了岛田才能这么快就查明故障。这么说来,把他请进家里,也不能说是自己“鬼迷心窍”。

无论如何,这么晚了,想必不会有修理工愿意冒着大风大雨前来。如果是棘手的故障,那就只能靠蜡烛和手电度过这个夜晚了。因此,当电灯再度亮起的时候,在餐厅等待的我们如释重负。

我为这次停电引发的混乱道歉后,就催促大家各自回房了。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最近,我习惯在睡觉前去由里绘的房间听一会儿唱片,不过因为电梯发生了故障(让仓本检查过了,但是没有修好),所以今天不能如愿了。

电梯也坏了,发电机也出毛病了,一天中发生两次故障,或许这座建筑到了该大修的时候了。

由里绘对客人们道过晚安后,就回了塔屋。当时,三田村则之的视线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他的目光牢牢地黏在由里绘窈窕的身体上……

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后——他是这样说的。他说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后去她的房间,希望能看到那里的画。然后……

(作为由里绘的“丈夫”,我为什么不去阻止他不道德的行为呢?)

当然,我烦恼不堪,谴责他的话就在嘴边。可是,最终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不知道由里绘为什么没有拒绝三田村。

(难以揣测?)

(不,不是的。)

(不,还是……)

我的心中起起伏伏。尽管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操纵全局,我还是离开了现场,回到房间,打开了起居室的门。

进入房间后打开灯的一瞬间,我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如同野兽般的咆哮。

(什么?)

刹那间,我魂飞胆裂。

(这到底是……)

房间右手边的门——通向书房的那扇门大敞着。这扇暗褐色的门在这一年来从来不曾打开。

(怎么回事?)

我关上身后通向走廊的门,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向原本不应该开着(但是现在却开着)的门移去。

门内一片黑暗。我惶恐不安,担心里面随时有东西冲出来。我悄悄地靠近,向里面窥探,侧耳倾听。

(难道是……)

什么都听不到,也不可能听到什么。然而……

我伸出手寻找电灯的开关。随后,整个房间被灯光照亮——遮住整面墙壁的书、房间中央黑黝黝的厚重书桌、右边墙壁上的红砖壁炉台。

里面没有人。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这个被封闭的空间毫无变化……

(为什么这扇门会打开呢?)

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个问号,我抱住戴着面具的头。

(为什么这扇门……)

向里面敞开的门下有一把黑色的小钥匙。不用捡起来,我也知道那就是书房的钥匙。

镇定下来,必须深思熟虑。

走廊的门没有上锁,所以只要瞅准机会,馆内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进入这个起居室。有人在晚饭后溜进来了吗?

(但是,这把钥匙……这把书房的钥匙……)

我关上书房的灯,照原样关上门并且锁好。这是旧式的锁,不管从里面还是从外面,都必须用这把钥匙才能开或关。

我背对再次被关上的红木门,来到窗边,以此逃离从书房里飘出来的诡异气息。我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把戴着面具的脸凑到被雨水拍打着的冰冷的玻璃上。

心里涌上两个想法。我在其中仿佛钟摆一样不停地摇来晃去……

(滚出去!)

(从这里滚出去!)

(门缝里的绿色纸条。)

(恐吓信。)

(敞开的书房。)

(这把钥匙……)

其中的一个端点把我引向巨大的恐惧之中,在那里有一个丧心病狂的影子在等待我。然而,如果想从那里逃脱的话,疑虑就无可避免地指向另一个端点。

另一个……

(是怎么回事?)

可是,为什么……

我绝望地注视着被风雨蹂躏着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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