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现在
(一九八六年 九月二十九日)

水车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藤沼纪一的卧室(凌晨两点四十分)

回到房间,关上通向走廊的门。让萎靡不振的由里绘打开卧室的门,确认连接书房的门关着之后,我穿过起居室径直来到卧室。

“你也进来。”

我在房间里召唤站在门口的由里绘。她仿佛梦游一样,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室内。

面对中庭的窗户拉上了窗帘,天空中亮起一道白色的闪电。一秒、二秒、三秒……我一边在口中数着闪电后雷声响起的时间,一边来到床边打开台灯。在灯光亮起的同时,雷声也在远方响起。

“过来,坐在这里。”

由里绘遵照我的命令在床头坐了下来。她一直低着头,不看我的脸——那张白色的面具。

“心情平静了吧?能冷静地和我说话了吗?”我压抑着心里隐隐的痛——困惑、不安、焦躁、愤怒……极力用平缓的语气和她说话。

“首先,那个男人——三田村,为什么会在你的房间里?你不知道他要去吗?”

由里绘缓缓地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

“是。”她的声音很低,但确实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她在对我撒谎。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现在,她还想欺骗我吗?

“说谎可不好啊!”我感觉万箭穿心,“你说不知道,那是在撒谎。你知道他要来,不是吗?”

她将小手叠放在并拢的膝上,蜷缩着的纤细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由里绘?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

“不愿意回答我吗?”

我下定了决心,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垂下头的她。

“我什么都知道。晚饭前,我听到你在小厅和那个男人说话。”

由里绘的肩又哆嗦了一下。她微微仰起头,刘海下的眼睛里充满了畏惧。

“他说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后去你的房间,你也同意了。”

或许不用我说出来,由里绘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我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幽会。她又低下了头,双手在膝盖上轻轻颤动。

“我一直在等,看你什么时候主动告诉我。我想信任你,但是,最终……”

我说不下去了,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绕到面具的后面,解开绳子,缓缓地揭下贴在脸上的白色橡胶,把自己狰狞的真面目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

“由里绘!”我从来不曾这样冷冰冰地叫过她的名字,“抬起头来!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脸!”

她仍然低着头。

“三田村如约来到了你的房间,对吧?而且是在你去浴室之前。你让他在外面等着,然后你去洗澡。不是吗?”

“……”

“你——你想和他上床吗?”

“……”

外面又亮起一道闪电,片刻之后,响彻云霄的雷声轰然响起,仿佛在嘲笑我们上演的无聊剧目。由里绘的沉默让我怒不可遏,同时感到极度失望。我紧紧地攥着从脸上取下来的白色面具。

“由里绘,现在我希望你坦白你的想法。或许我一直都误解你了,我现在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把带着体温的橡胶面具放到床头柜上,又从外套的口袋中掏出那封“恐吓信”。

“你还记得这个吗?”我把折成四折的纸条向由里绘的膝上扔去。她抬起双手打算去接,可是没等飞到她跟前,纸条就“啪”的一声落在了地板上。由里绘却没有把它捡起来。

“告诉我!”我说,“你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

这个时候我已经明白了,写这封信的人不是别人,恰恰是由里绘。

我已经明白了,当时——昨天从西回廊到大门口去迎接到访的三位客人时,或者是在回来的时候——这张纸条就已经塞在了起居室的门下。

其实,只是我当时没有注意而已。或许——不,很可能我的余光看到了像“污痕”一样躺在地毯上的这张纸条,但是(说来好笑)我却没有注意到……

“打开书房的门也是你干的吧?”我接着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害怕吗?可是为什么……”

我在隔壁的起居室看到书房的门被打开时,想到了两种可能性,其中之一就是“凶手”是由里绘。

对岛田说钥匙丢了是一句谎话。实际上,那把钥匙就放在这间卧室的柜子抽屉里,而且只有这一把。事实上,我后来确认了掉在地板上的钥匙,就是从那个抽屉里取出来的。

由此一来,问题就简单了,能这么做的人只有她。因为除了我和由里绘,再也没有人知道钥匙放在哪里。

与此同时,我还在内心深处竭力否定这个明摆着的答案。然而——

如果由里绘是“凶手”的话,就可以理解“作案”手法为什么如此幼稚拙劣。她在这座馆内的塔屋里度过了大半人生,基本上对外界的信息一无所知。因此,对她来说,“恐吓”大概是最与自己无缘的行为了。普通人通过遍布街头巷尾的读物或者电视剧、犯罪报道等,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恐吓”的技术;然而,对于被幽禁在这个馆里,直到去年为止甚至不被允许看电视的她来说,肯定是绞尽脑汁才想到写字的时候要尽量掩盖笔迹。

“回答我,由里绘!”我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对她说,“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法来恐吓我呢?‘从这个家里滚出去’——上面是这样写的。这真的是你的愿望吗?”

“不是。”从她的嘴里终于冒出了一句话。

“不是?”

“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去外面,所以……”

(所以——)

我又说不出话来。

(所以才恐吓我吗?)

由里绘又不出声了。我也无言以对,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想离开这个家——这是情理之中的。我爱她,想和深爱的她一起在这个山谷里度过平静的岁月。我一直深信她也是这样想的……不,不是这样!我并非完全出于这样的想法。其实我是害怕,害怕她了解外面的世界后,憧憬外面的生活,抛下我离开这个山谷。

由里绘可能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恐惧。

她也知道,即使对我说想离开这里,也不可能实现。就算说想一个人出去,我也不可能答应。因此……

(因此用“恐吓者”的身份来恐吓我,让我离开这里,那时自己也可以一起出去。她是这样期盼的吗?)

我可以进行多种推测。我感到自己似乎明白了由里绘的真实心意,但是越这样想,越觉得之前那颗我很了解的心以及在心里(我一直相信)的爱,让我无法琢磨。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什么也没说。我伸手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面具,然后把它卷成一团放进外套的口袋里,留下筋疲力尽的由里绘,走出了卧室。

藤沼纪一的起居室(凌晨三点)

我把轮椅靠近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黑色的玻璃上隐约浮现出摘下面具的脸。

(多么丑陋的嘴脸啊。)

这是我由衷的想法。

以前不是这样的。镶在椭圆形脸庞上的双眼曾经神采奕奕,现在却是那么空虚,那样卑鄙,仿佛受惊的野兽……

我在心里想象着隔壁卧室里由里绘垂头丧气的样子。因为脱离这个家的愿望太强烈,才做出如此愚蠢的恐吓行为。当她试图背叛的时候,她已经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她一直被封闭在扭曲的时间和空间中,因此才楚楚动人,却又愚不可及……

在“静寂”就要崩溃的现在,她那颗未成熟的心里在想什么?今后她又会怎么样?

我誓死维系着这种“静寂”,但是就好像人总有一天会死,“静寂”也同样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说不定其实我很早以前就预感到了破灭的来临。

今后,她,还有我,还有这座水车馆,会怎么样呢?

现在为此烦恼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吗?)

(不。)

尽管我已经隐约听到了崩溃的声音,却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去否定它。

(还不到时候。)

我从外套的口袋中拿出面具戴在脸上,强打精神将轮椅向连接走廊的房门移去。

(还不到时候,还有办法。)

这时——

嘎嘎……嘎嘎嘎……

不知从哪里响起了异样的声音。声音并不是很大,却和到目前为止包围着这间屋子的喧嚣截然不同,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声音。

嘎嘎嘎……嘎嘎……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个声音与西回廊外水车的旋转声节拍一致,尽管声音不大,却显得非常沉重,震荡着房间里的空气。

好像在哪儿听过,我想。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我听到过同样的声音。

(那天晚上。)

我马上回忆起来了。

(那天晚上,那个时候……)

嘎嘎嘎……

从哪里传出来的呢?

我竖起耳朵,拼命寻找声音的所在,最后得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

(怎么会……)

门——书房紧闭的那扇门后面吗?

过了一会儿,声音停止了。我坐在轮椅里,浑身僵硬,精神都集中在那扇黑黝黝的红木门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我毛骨悚然,不祥的预感让我心惊肉跳。

我浑身直冒冷汗,咬紧牙关,如坐针毡地探听门后的动静,等待那里即将发生(不应该发生的!)的事情。

咔嗒——

这不是刚才听到的金属声,而是一个根据自己的意志“活动”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我如临大敌。

咔嗒,又响起了一声。接着,传来细细簌簌的衣服摩擦声。

啪嗒……啪嗒……

是踮着脚尖走路的声音。在隔壁房间的地毯上,有东西——不,有人在来回走动!

(荒谬!)

瘆人的疑惑眼看着膨胀起来,把我推向恐慌的激流之中。

(太荒谬了!)

在房门紧闭的房间里有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人在来回走动。是谁?为什么?从哪里进去的?

所有的疑问纠结在一起,突破了我心中的理智和常识,我得出了一个答案。

脚步声向这边的门靠近了。然后——

咔嚓……

响起了旋转门把手的声音,瞬间就让处于现实和幻想之间的我失去了平衡。

“别过来!”我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回去,快回去!”

卧室里响起了由里绘的尖叫。她一定也听到了门里面怪异的声音,和我一样魂飞魄散。

把手转动的声音还在持续。书房里的人发现打不开锁,转而敲起了门上的镶板。

“不要!”我塞住面具上的耳朵,发狂似的叫着,“求求你,不要过来!”

是那个男人。果然是他。那天晚上,消失的他又回来了。写恐吓信、打开书房的门,都不是由里绘做的,而是这个男人在馆内徘徊,以此来折磨我……

我此时此刻的状态用四个字来形容再准确不过——歇斯底里。

我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大喊大叫起来。我叫他不要过来,继而又哭泣着哀求他。

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总之,敲门声戛然而止。空虚的静寂一下子从雨声的间隙中降落了下来。

我全身无力,瘫坐在轮椅中。

“老爷?”通往走廊的门外传来了仓本的声音,是听到我的叫声赶过来的。

“藤沼先生!”

“主人?”

留在餐厅的客人们也一起上来了。

“老爷,怎么啦?”

“啊……”我冲着上了锁的门喊道,“没什么。”

“可是,刚才的声音……”

“真的没什么。”

这次是从里面的卧室传来嘎吱嘎吱的轻微响声。我侧耳听着,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这个声音是……)

好像是开门的声音。那么,是从卧室通向书房的门吗?

(不会是由里绘吧……)

是她从柜子里取出钥匙打开那扇门的吗?是因为无法忍受异样的声音吗?还是一时冲动呢?

“啊!”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接着,响起了和刚才相同的脚步声,但这次不是在书房,而是在卧室里……

里面的人从由里绘打开的门里出来了。

脚步声向这边靠近。不一会儿,卧室门上的把手慢慢转动起来。

(如果是脚步声?)

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妄想有多么荒唐。

(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呢?)

“是谁?”

走廊里的仓本一行人并没有离去的打算,但我还是忍不住喊了起来。

“你是谁?”把手停止了旋转,门向里面打开了。从卧室中现身的是……

“啊,真够呛!”浅黑色瘦削的脸上,白色的门牙闪闪发光。是他——岛田洁。

“我本来以为不得不原路返回,还好由里绘小姐给我开了门。”

同一房间(凌晨三点三十分)

岛田大步流星地从我的身边经过,向连接走廊的门走去。他的灰色衬衫上到处都是污迹,还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他打开门锁,招呼外面的人进来。

“啊,岛田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主人,刚才的声音到底是……”

“老爷……”

我背对鱼贯而入的三个人——大石、森、仓本——一句话也没说。

“各位,我终于看清了拼图该有的全貌。”岛田高声对众人说,“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哎呀呀,当然,也有出乎意料的地方。”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发现了真相。”岛田清了清嗓子,走到我的身边,“对不起,里面的灰尘太大了,我的喉咙有点不舒服。吓着您了吗,主人?”

“这是怎么回事?”门口三个人的视线盯在我的身上,我终于开口问岛田,“请你解释一下,我看情况……”

岛田皱起浓眉,咂咂嘴。“你就承认了吧,主人!”

“什么……”

“你既然犯下了滔天罪行,就爽快一点谢幕吧。”

“你——”我声嘶力竭地大叫,“你是说我是凶手?”

“不是吗?”

“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所有的!”岛田毫不犹豫地说,“杀三田村医生的是你吧?而且,在作案后回房间的时候,又杀死了目击到这一切的野泽。”

“胡说八道!”

“不仅这些,去年的事件也是你一手策划的。”岛田继续说,“把根岸文江推下塔屋露台的人是你;偷画的人是你;在地下室肢解尸体的人也是你。”

“请等一下,岛田先生。”森忙不迭地说,“太不可思议了,不管怎么说……”

“是啊。”大石附和道,“你怀疑别人也就算了,只有藤沼先生绝对不可能杀人。”

“是的,你说得没错,确实如此。”岛田拍着衬衫上的灰尘,频频点头,“藤沼先生是不可能杀人的。根岸文江坠楼的时候,他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腿脚不便的他也不可能一个人在地下室爬上爬下地肢解尸体;今天晚上发生的三田村医生被杀案也是一样,电梯已经坏了,他不可能爬上塔屋。是的,没错,应该绝对不可能。”

“你精神错乱了吗?”我用尽浑身的力气瞪着眼前的这个人,“看来我把你请进这个家里是个错误。”

“是个错误。”岛田笑嘻嘻地说,“不,也不能一概而论。就算我今天不来,你迟早有一天会身败名裂,这就是你的命运。”

“命运?”

“是的。住在中村青司建造的这座馆里,就会有这个命运。”

“不要再说了,”我挥手叫道,“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

“那不可能。”岛田猛地走到我跟前,怜悯地看着在轮椅上严阵以待的我,“你要我来揭下你的面具吗,正木慎吾先生?”

同一房间(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由里绘也许在隔壁的房间里倾听我们的对话,只听她急促地叫了一句。

岛田洁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脸来问我。

“你担心她吗?要把她叫过来吗?”

“不,不用了。”我缓缓地摇摇头。

“我是这样想的,正木先生,不过或许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岛田用“正木”这个名字叫我,好像已经认定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了,“昨天,我在房门口发现的那封信,是不是她写的?”

看着默然不语的我,他满意地点点头。

“果然如此。‘滚出去,从这个家里滚出去。’她想通过暗示在这个馆内有某人发现了你——不,包括她自己在内——你们的罪行来威胁你,大概是希望以此迫使你带她离开这里。昨天傍晚,你对那张纸条是什么时候塞到门下的可能性进行了种种推测。后来,我不经意地想到,如果纸条出自由里绘之手,那么有可能你在之前经过走廊的时候忽视了它。不过,从我发现时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很小。尤其是坐在轮椅上视线向下的话,可能性就更加微乎其微了。然而,事实上你真的没有发现。落在红地毯上的绿色纸条——对普通人来说非常醒目,对于你来说却不是。”

“啊……”我忍不住发出呻吟。

是的。正如他说的那样,我没有发现。不,应该说我没有能力发现。

“十二年前——不,已经是十三年前了,由于藤沼纪一驾驶的车发生的车祸,你失去了未婚妻,纪一自己也受到重伤。奇迹般没有受到外伤的你,却留下了对于一个画家来说致命的后遗症——色觉异常,也就是后天性的红绿色盲。”

“啊!”我又呻吟了一声。

是的。我的眼睛从那时起就失去了正常的色觉。这是致命的打击,从根本上剥夺了我身为一个画家的未来。我无法区分红色和绿色,这两种颜色在我看来都是灰色……

相约一生的恋人和作为画家的未来——最重要的东西瞬间被夺走了,这是多么可悲和可叹的事情啊!尽管我知道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却仍然无比憎恨那场事故以及当时开车的藤沼纪一。

因此,我没有留意到地毯上的那张纸条。本馆的深红色地毯、别馆的青苔色地毯和窗帘,对于我来说都是灰色的。这房子周围绿色的群山和中庭里的花丛也都是“残败的、阴郁的深灰色”。即使是昨天岛田来的时候,我也被枝繁叶茂的树木“挡住了视线”,很难看到他停在山坡下林荫道上的红色汽车。

森和大石走进室内,来到沙发旁边。

“岛田先生!”森惊慌失措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藤沼先生是正木慎吾……正木先生去年被杀了呀!”

“也就是说,那个在地下室发现的被肢解的尸体并不是正木慎吾。你们也知道,那具尸体被焚烧后根本无从辨认体态特征。那是凶手事先准备的替身。”

“但是,指纹不是被确认了吗?”

“是啊。”岛田举起自己的左手,“只有掉在地上的无名指指纹而已。”

“啊……”森似乎终于明白过来。

大石和仓本的嘴里也发出了同样的惊呼。

“只有那根无名指是正木慎吾的。那根手指不是被指认为凶手的古川恒仁为了夺取正木慎吾的戒指而砍下的,是正木为了让大家相信焚烧炉里的尸体是他本人,自己砍下来的。”

岛田转过身来对我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匪夷所思。你还记得在晚饭后,我指出了你的‘毛病’吗?每次用左手拿烟斗或者酒杯时,都会竖起外侧的两根手指,也就是小指和无名指。”说着,他把自己的左手握成拳,试着竖起小指和无名指。小指一下子就笔直的竖起来了,无名指却无法竖起来。

“就是这样的,很多人习惯竖起小指,但是很难同时竖起两根手指,所以我觉得奇怪,隐隐地对你手套里的手产生了怀疑。教授,大石先生,请回忆一下三田村医生的尸体。对,我指出的死亡讯息就是手的形状。大石先生说他用扭曲的右手握着左手的手指,是为了取下戒指,其实不然。他想表示的不是戒指,而是戴着戒指的手指。左手的无名指——他是想通过这个告诉我们谁是真凶。”

“可是,三田村为什么会被杀呢?”

“问得好,教授!”岛田答道,“停电的时候,因为我的失误,他不是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吗?我想就是那个时候。三田村医生扶他起来的时候可能握住了他的左手,并且感到了不对劲。是这样吗,正木先生?”

“……”

正如岛田所说,当时三田村握着我的手,一脸狐疑。我立刻感觉大事不妙,说不定他发现了我的左手没有无名指。

“因此你决定杀了他,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由里绘的房间里行凶。”

我咬紧牙关。

对,这也是原因之一——让我真正下决心杀他的,是在塔屋门前,通过锁孔看到的那幕景象……

知道了那个好色的外科医生深夜要去由里绘的房间,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长期坐在轮椅上的藤沼纪一——戴着面具的我,在电梯发生故障时不可能一个人走上塔屋。可是,只要没人看见,我可以在楼梯上健步如飞。

时间到了,我悄悄溜出了起居室,把轮椅停在餐厅门外,等候着三田村。不久,我看见他用手摸着头发,急匆匆地去了塔屋。

我从轮椅上下来,跟在他的后面走上楼梯,然后藏在楼梯的拐角处,偷偷观察室内的动静。

一开始,三田村假惺惺地一边欣赏装饰在塔屋里的几幅一成的画,一边发表自己的感想。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变成了恶心的谄媚声,甜言蜜语地称赞由里绘的美丽……不一会儿,传入我耳朵的是两人衣服的摩擦声和低低的喘息声……

“不要——不要这样!”我听到由里绘的声音,然而,从她的语气里丝毫感觉不到对三田村的斥责和拒绝。

“别这样说,由里绘,我对你……”

“不行。”

“你讨厌我吗?”

“……”

两人进行着男女之间陈词滥调的对话,终于——

“我去洗个澡。”由里绘小声地说出了“女人”的台词。

“太好了!”三田村呼吸急促,“我等你,我的小公主。”

我妒火中烧,用戴着手套的右手紧紧抓住事先准备好的起钉器。最初我打算在他离开由里绘的房间后,在回别馆的路上袭击他,但是涌上心头的杀意却已经是箭在弦上。

从钥匙孔里看见他背对房门坐在钢琴前面。我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他坐在钢琴前的椅子上若有所思,也许在想象接下来的男欢女爱。

然后……

杀了他之后,我急忙离开房间跑下楼梯。这次的杀人并没有经过反复斟酌,为了制造有入侵者的假象,我想去打开后门的锁,便从餐厅飞奔到北回廊。于是,我和正好从厕所里出来的野泽朋子撞个正着。

她一定觉得莫名其妙。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本来应该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却两脚生风地奔跑在走廊上。

我狼狈不堪,追上出于本能转身就跑的野泽,从后面用双手卡住她的喉咙。她来不及发出声音就断气了。

我拼命地稳住狂跳的心,回到起居室,等待由里绘的惨叫声响起……

岛田破解了我杀死野泽朋子的前因后果,而且还进行了一番补充。

“刚才你回房后,我又去看了一次野泽的尸体。在尽量不触及尸体的前提下,检查了尸体的喉部——也就是被扼杀的痕迹。结果我发现,凶手左手的手指少了一根。”

戴着面具隐藏自己的脸,用宽松的外套掩盖体格上的差异,装出不自然的沙哑声,坐在轮椅上,戴着在左手无名指里塞了东西的手套……我在这一年中,尽心尽力地扮演这个家的“面具主人”。我小心谨慎,尤其需要提防仓本;从昨天开始,在这些访客面前,我更加战战兢兢。然而,那个时候——追杀野泽朋子的时候——我已经顾不上扼杀她时的指痕问题了。后来我才想起来,等到看见三田村留下的表示“左手无名指”的死亡讯息时,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计划就要功亏一篑了。

“你打开后门的锁,是不是为了制造凶手是从外面潜入的假象——最好让我们把怀疑集中在去年被冤枉为凶手的古川恒仁身上?还是打算把察觉了真相的我们全都杀掉,然后又把所有的罪行推给恒仁呢?太残忍了!”

听到岛田掷地有声的发言,我无力地闭上眼睛。

“岛田先生,岛田先生!”大石捏着嗓子在旁边插嘴道,“我还不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说得再简单一点儿?”

“是啊。”岛田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等待我的反应。

“虽然我也不是专家,但就让我简单解释一下我得出真相的推理过程吧。

“老实说,我最开始也是一头雾水,只是隐约感觉到了某种‘形态’。或许我认为古川恒仁不是凶手是出于和他的友情,不过即使客观地来看,去年那起事件的‘解决’也是基于现有状况,为了得出合理的结论,而做出的牵强解释。

“后来听了大家对去年事件的回顾,我断定根岸文江的坠楼是他杀。根据现场的情况,有可能行凶的人是三田村医生、森教授、大石先生和正木先生。从时间上考虑还可以加上仓本,前提是他说从餐厅窗户看到文江坠楼的证词是谎言。其他人——纪一、由里绘、恒仁各自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所以在文江这起事件上不可能是凶手。

“那么如果文江是被人谋杀的,那么凶手为什么要杀她呢?

“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因为从既存事实考虑,我认为她没有什么理由会招来杀身之祸。我首先在这里碰壁了。

“那么,下一个是古川恒仁的失踪事件。他是如何从别馆二楼脱身的呢?

“警察将这种情况归结为在楼下大厅的三田村医生和森教授的‘疏忽’,但是我觉得太过草率了。听你们讲述了详细情况后,这种想法更加强烈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别馆二楼的某个地方可能有一条暗道,尽管这是‘推理世界’的禁忌。不过大家也知道,我们检查了一遍,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机关。在这儿我又碰到了一堵巨大的墙。不过,森教授——”

“怎么了?”

“你记得那个时候——就是在检查别馆五号室的时候,我说过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吗?”

“嗯,就在停电之前。”

“是的。我想说的是事发当时和恒仁在同一层的正木慎吾帮助他脱身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恒仁从那里的窗户爬出去,然后正木插上了插销。

“可是,这种想法也被否定了。我们检查过,房间的窗户根本钻不过去——浴室的窗户被镶死了,走廊的窗户和房间窗户的构造相同,即使插销的问题得到解决,也不可能从那里出去。

“这是一个完美的密室。然而,确实有一个人从那里消失了。假如我不同意三田村大夫和森教授‘没有留意’这种‘逃避’式的解释,那我就不得不面对颠覆世界观的窘境。

“其实,对发生了这种不可能状况最吃惊的人,恐怕是正木先生你吧?对你来说,恒仁只要莫名其妙地失踪就行了,以此让大家认为他携画潜逃。三田村医生和森教授那么晚还在楼下大厅下象棋,这完全在你的计算之外,对吗?

“我伤透了脑筋,但其实想通了以后就很简单了。总之,坚持排除‘疏忽说’,这一点至关重要。也就是说,我苦思冥想,意识到正因为眼前的状况貌似不可能,最终只能无可回避地归结到一个答案上,而且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答案。”

岛田仿佛等待学生举手的老师一样,停顿了一下,轮番打量着森、大石和仓本。

“当时我们把五号室翻了个遍,证明没有暗道,然而有一个人从屋中消失了。所谓的消失,在物理上是指这个人转移到这个空间以外的地方去了。在当时的情况下,除了楼梯,连接外部空间的只有窗户,但是从那里也绝对不可能出去。

“在这里需要一个严密的理论。一个人不可能从那里的窗户出去,可是这‘一个人’是指‘一个活人’,一个人在活着的状态下绝对不可能从那些窗户出去。

“但是,如果换一个思路呢?一个人被分尸后再被搬出去,这不就成为可能了吗?换句话说,如果古川恒仁确实从那个空间消失了,那么,他只能是作为被肢解了的尸体而消失。”

从森和大石的嘴里发出了悠长的叹息声。岛田继续娓娓道来——

“基于森教授和三田村可能‘疏忽’了的假设以及‘古川恒仁就是凶手’这一先入为主的观念,使大家看不到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当然,正木自己和由里绘小姐后来‘看到’的恒仁‘活着的身影’也成了掩盖这一答案最好的幌子。

“古川恒仁在从别馆二楼消失的时候已经死了,而且是被肢解后从窗户扔到了外面。基于这个看似有悖常理的答案重新思考的话,去年的事件便在清晰的轮廓内以极其合理的‘形态’显现出来了。

“如果说古川是在别馆的二楼被杀以及被肢解,那么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正木慎吾。这样一来,就能看清‘尸体调包’的拼图——后来发现的尸体残块,不是正木慎吾的,而是古川恒仁。

“那天晚上,正木慎吾杀害了回到房间里的古川。他脱下古川的衣服,把他搬到浴室里,用事先准备好的切肉刀和劈柴刀把尸体分成六部分,再把这六块尸体分别装进黑色塑料袋,从房间的窗户扔到外面。衣服和刀具大概也同样扔到了外面,在房间里烧香则是为了掩盖血腥味。这样让古川‘脱身’后,再用打火机或者手电筒向在塔屋里待命的帮凶发出大功告成的信号。”

“帮凶?”森滋彦一边扶正眼镜一边说,“那么,由里绘小姐她……”

“是的。刚才我也说过,只有由里绘小姐有可能是正木的帮凶,正木发出的信号就是仓本偶然看见的奇怪的亮光。”

那个晚上可怕的情景重现在脑海里。

晚上十一点之前,我上了二楼,去古川恒仁的房间。他脸色苍白,深爱一成的作品却缺乏经济实力而无法购买。我一边假惺惺地安慰他,一边绕到他的背后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很快就断了气。我调整了一下呼吸,锁上房间的门,开始了下一步的工作。

为了能把尸体放进焚烧炉,必须肢解尸体,还要制造古川偷盗画作后消失的假象。可是,把尸体直接从五号室搬到地下室,有很大的风险。

我脱去他的衣服,塞进事先准备好的黑色塑料袋内。然后自己也全身赤裸(为了方便之后冲洗血迹),把尸体搬到浴室。我打开淋浴器(没有开热水,因为担心血液凝固后粘在浴缸上),用切肉刀切开皮肉,再用劈柴刀砍断露出的骨头……

我全身沾满了“灰色”的血,血腥味呛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花了一个半小时,终于完成了尸体的肢解。

我把各个部位分别塞进塑料袋,从房间的窗户扔到了室外。外面是狂风暴雨,这个房间正下方的三号室正好是森教授的房间。我断定如果他取下了那个眼镜型的助听器上床睡了的话,听力不好的他是不会听到塑料袋落地的声音的。另外,即使有人站在窗边眺望,也看不清黑夜中的黑色塑料袋。

我一丝不苟地冲洗浴室里的血和肉片,收拾干净自己的身体。用焚香来消除血腥味是因为碰巧看到了放在房间桌上的香盒;否则,我本来打算在盥洗室里打碎一瓶古龙水。

我强忍着恶心的感觉,来到走廊,用手电向塔屋里的由里绘发出信号……

“收到暗号的由里绘小姐走下塔,取下北回廊上的一幅画,暂时藏在那个小屋里。发觉画不见了必须发生在古川‘逃走’之后,为了表示有人逃走,她打开后门的锁,然后前往纪一的房间告知他这件怪事。

“这样,发现画被盗后,众人骚动起来。接着,通过古川恒仁‘消失’这一事实,首尾呼应地把事件引向了错误的方向。

“正木知道纪一并不希望惊动警方,而且傍晚时分警察打过电话,因为道路塌方来不了了。如果不是这样,他会切断电话线延迟警察的介入。在这期间,正木算准了纪一对自己心怀愧疚,如果请他把这里交给自己处理,恐怕纪一不会不听。

“由里绘撒谎说在后门外看到了人影,正木就以此为借口去追子虚乌有的古川了。他让纪一回房间等着,自己便跑了出去,绕到别馆的窗下,把落在花丛中的塑料袋搬到后门附近。

“后来,正木慎吾在焚烧炉里烧毁了古川的尸体,还把尸体伪装成自己,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呢?消失的不是古川而是正木,那么这个正木后来去了哪里呢?

“到了这里,把消失的正木慎吾和现在的藤沼纪一画上等号就很容易了。面具、手套、轮椅、嘶哑的声音、体形、身为帮凶的‘妻子’……万事俱备,他顺利地实现了调包计。”

说完,岛田又转向保持沉默的我。

“你的想法荒谬至极。你企图‘抹掉’已经在人生中堕落,甚至闯下弥天大祸的自己,并且把美丽的由里绘小姐、这个家以及这里的财产和收集在这里的画——所有一切都据为己有。你的目的是让正木慎吾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变身为藤沼纪一,再世为人。当然,原因之一是出于对藤沼纪一的复仇,是他毁了你的人生。

“去年四月你请求纪一收留自己之后,就和由里绘小姐有了不正当的关系吧?由里绘小姐逐渐倾心于你,有了她的协助,你开始制订杀人计划。

“你留意纪一的体貌特征和生活习惯。他在人前必定戴着面具,也不和任何人见面,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因为体格相似,你想到了杀害他后假扮成他的可能性。

“你一直留心观察纪一的说话方式、癖好、生活起居,得出了自己通过模仿完全有可能化身为他的结论。可是要实现这一点有两个障碍,其中之一就是根岸文江的存在。

“在这个家里,照顾纪一日常生活的就是她。从帮助纪一洗澡到梳理头发……要想瞒过她的眼睛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你不得不杀了她。如果她死了,以后让由里绘来照顾自己就行了。这样一来,必须提防的人就只有仓本了,你断定自己可以靠演技骗过他。对吧,正木先生?”

是的。我认为通过面具、手套、外套以及模仿纪一沙哑的声音,可以骗过一年只见一次的客人们。对仓本来说,他的主人不是藤沼纪一这个人,而是水车馆这座建筑,尽量减少和他说话就能骗过他。问题就只剩下一个人,那个好管闲事的女佣。

根岸文江去打扫塔屋并通知由里绘客人们到了的时候,由里绘依照事先的约定告诉她,我——正木慎吾,待会儿有悄悄话要和她说,请她在这里等着。

我曾经和她谈过有关由里绘的教育问题,得到了她的信任。她对由里绘的话信以为真,打扫完房间后便留在那里等待着我的到来。

仓本从别馆回到本馆,进入厨房的时候,我偷偷地溜进餐厅,爬上了塔屋。当时眼看仓本就要从厨房回到餐厅了,我想尽快离开那里,所以使用了电梯。

文江看到我乘电梯上来有一丝诧异,但是并没有提高警惕,说着说着她就转身背对着我了。我瞅准这个机会,对准她的头部猛击,把她打晕并推下了露台。扶手的螺丝钉松动了,这一点也是我事先捣的鬼。

就在我举起她越过扶手的一瞬间,她恢复了知觉,大声叫唤起来。然后,随着那声长长的惨叫,她的身体从天而降。

我在楼梯上确认仓本飞奔出餐厅后,赶紧下楼。在从餐厅出来往北回廊走去时,我没有忘记按下电梯的呼叫按钮,让电梯回到一楼。

我虽然注意到了被雨水淋湿的身体,但是已经没有时间换衣服了。我穿过走廊转到别馆,然后紧跟在听到喧闹声的客人们后面,往大门跑去……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怎样将‘正木慎吾’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通常意义上的‘替换’是被害人和加害人两者之间的互换。然而这一次,要把纪一的尸体伪装成正木慎吾绝非易事。因为即使将尸体肢解进行焚烧,因为纪一肉体上的残障——脸、手,特别是脚部的损伤,被发觉的可能性依然很高。其次还有血型的问题,虽说在焚烧炉里高温焚烧后检测不出血型,但是万一尸体在蛋白质完全破坏之前就被人发现的话,那就前功尽弃了。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你想到了利用第三者的尸体这个办法。你分析了从由里绘那里听到的访客特征,从中选定一个和自己年龄、体格相似,并且血型相同的人,他就是古川恒仁。

“你杀害了古川,把他伪装成自己的尸体,并让他成为凶手‘仓皇出逃’。然后,你杀害藤沼纪一,实现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让我们回到对事情经过的追溯上来。接下来的过程是我的想象,有关细节我也不敢断言……

“你假装去追古川,把装了尸体的袋子搬到了门口。然后,你在不被仓本发现的前提下去了纪一的房间。由里绘小姐应该也在那里,你借口报告追踪的情况走近纪一,趁他不备用钝器击打了他的头部。纪一从轮椅上摔下来,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你把他的尸体从书房搬到了密室……”

“不是的。”我忍不住出声叫道,“岛田先生——啊,我是不是已经没必要再装出这种声音了?”

我停止用已经成为惯性的嘶哑声音说话。“那我就不再伪装了。你的推测基本是对的,只有这一点不对。我并不知道书房的密室在哪里。我也认为在中村青司设计的这座馆的某个地方——可能就是隔壁的书房里有密室,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能发现。昨天你提到中村青司的名字,暗示这座建筑和他渊源颇深的时候,我想或许能从你这里得到一些找到这个机关的线索,所以才邀请你进来。”

“你不知道?”岛田困惑地问道,但马上就释然了,“原来如此。这个机关确实太不起眼了。那么,能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们吗,正木先生?”

把装着古川尸体的塑料袋搬到后门口,我偷偷地来到走廊,首先确定那幅“消失的画”在小屋内,然后湿漉漉地来到了纪一的房间。他让由里绘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自己在书房的桌边等我。

开门的是由里绘。我把事先准备好的扳手藏在身后,假装汇报情况,走到他的身边,然后对着毫无防备的纪一用力一击。这十二年来我没有一刻忘记对制造了那起事故的纪一进行报复,那一瞬间,复仇之火在我心里熊熊燃烧。他从轮椅上滚落下来,伏在地毯上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很快就纹丝不动了。

就在这个时候,目睹了一切的由里绘,被活生生的杀人场面吓到了,进而引发贫血昏倒在地。

我大吃一惊,顾不上理会纪一的尸体(我以为是),把由里绘扶起来,安慰着浑身剧烈颤抖的她,把她带到塔屋让她躺在床上休息。

我急忙返回纪一的房间,途中听到了仓本的声音。

他好像发现了藏在小屋里的画(我太粗心了,刚才看了以后没有把门关严)。我在走廊里伏击他,用手边的东西把他打晕以后,找出绳子把他五花大绑起来。我手里有一条古川的手帕,原本打算随便扔在外面。我当即改变主意,用手帕塞住仓本的嘴,把他搬到了餐厅的角落里。

回到纪一的房间后,我飞奔到书房,那里还有很多善后工作要做。我打算把纪一的尸体埋在外面的森林里。然而——

他不见了。

我魂飞魄散。地毯上留有些许血迹,他被我击打后身受重伤也是事实。我看到他已经不动了,就认定他断气了。难道他还活着?可是,轮椅还在原来的地方——没有轮椅且身受重伤,他是不可能走远的。

为慎重起见,我在卧室和外面的走廊找了一遍,但是没有发现他。就好像对其他人来说古川从别馆的二楼消失一样,藤沼纪一也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思来想去,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书房里有一条秘密通道,他从这条通道逃进了只有他知道的密室中。

我知道书房里有一个密室,除了可以从中村青司的生平推测以外,也听纪一提到过。他把《幻影群像》放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就是这间密室。

我拼命寻找密室的人口。从身负重伤又不用轮椅的他能爬行的距离考虑,只可能是在这个书房中。然而,一方面我六神无主,一方面还有不计其数的事等着我处理,所以当时根本不可能找到。当然,事后我也多次检查了书房,还是没能发现秘道。我惶惶不可终日,只能把书房看成“打不开的房间”。

因此,我一直对“事件的不明朗部分”耿耿于怀。我感觉“在不可能的状态下消失的他”像幽灵一样在馆内徘徊,每天都心惊肉跳。我一方面怀疑由里绘是写“恐吓信”和打开书房的“凶手”;另一方面也无法消除对纪一“死而复生”的恐惧。

“原来如此。”岛田洁点点头,“我本来以为一定是你藏在那里的。”

“在哪里?岛田先生,你到底是从哪里进入那间密室的?”

“基本上是胡乱猜到的。”

岛田抓了抓略微卷曲的柔软的头发。

“我想,假如隔壁这间所谓‘打不开的房间’有什么秘密入口的话,机关十有八九是在通往地下的电梯之类的装置中。仓本先生在那天晚上听到异常的声音——从时间上的一致性来考虑,可能就是电梯的声音。那么,如果真是这样,要在密室里放下那幅《幻影群像》,为了把这幅有一百号大的作品搬进密室或者进行修补,势必在其他地方还建有另一个出口。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认为最有可能和这座馆的‘招牌’水车相关。于是,我就找了个理由,请仓本先生允许我检查一下外面的机房。”

“在那里吗?”

“是的。在房间的最里面,地板上有几条不易被发现的裂缝。我仔细检查以后,发现在机器的后面有一个类似把手的东西。那块地板是一个翻盖,打开一看,果然有台阶延伸到地下。

“里面还有电灯开关,我打开灯走下了台阶。下面是一个宽敞的地下室,从机房的正下方延伸到馆内的西回廊,墙上真的有那幅大家梦寐以求的画。”

“《幻影群像》吗?”

“真的吗?”

森教授和大石同时嚷道。

“你看到了?”

“嗯。”岛田微微皱了皱眉,“难怪藤沼纪一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给别人看那幅画。正木先生,这么说来,你也没见过?”

我点点头,岛田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了。

“算了,不说了。还有啊,有一具尸体伸出手指着画,俯卧在那里。虽然我多少预料到了,但还是被吓得魂不附体。真受不了。”

“你是从哪里来到书房的?”

“在尸体后面,有一个小电梯,正好勉强容得下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我坐进去以后,按下操作开关,然后,嘎嘎嘎……电梯就缓缓地升了上来,一直到隔壁的壁炉里面。”

“壁炉……”

“壁炉里面就是电梯。在墙壁和烟囱之间中有一台发动机。里面有两个和壁炉炉体大小相同的箱子上下相连,坐在下面的箱子里降到底下,上面的箱子就下来填补空间。你怎么找都没有发现,可能是因为只有下面的箱子里才有操作面板吧。

“好了,密室的揭秘就到这里,接下来是凶手的行动。各位,不需要我多费口舌了吧?

“他把放在后门口的黑色塑料袋搬到地下室,与死者的衣服,还有凶器,一起扔进焚烧炉。他把正木慎吾穿的衣服也烧了。尸体左手的无名指在肢解的时候就切下来了,可能埋在了外面的某个地方。

“接下来是最恐怖的事情了。正木先生,你必须切断自己的手指。是用烧热的火筷子烫了伤口以便止血的吗?真了不起,就算有止痛药,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你取下戒指,故意把手指扔在地下室的地板上。那枚戒指你是藏起来了,还是扔到河里了?你用东西塞在左手手套的无名指里,换上纪一的衣服,戴上面具。化身为水车馆主人的你在尸体充分燃烧后,救下了被绑住的仓本。由里绘作伪证说从塔上看到了古川的身影,这样确保一切都万无一失。随后,你们‘发现’烟囱在冒烟,进而找到了尸体。我想,‘被偷的那幅画’是放在保管室,和其他画混在一起了吧?

“你就这样‘杀死’了正木慎吾,把古川恒仁变成凶手,又作为藤沼纪一开始了新的人生。你把自己三十八年来的人生付之一炬,成功地逃脱了应得的制裁,还得到了巨额财产和心爱的女人。”

说到这里,岛田看了一眼手表,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那个像印章盒一般的烟盒,嘀咕着“今天的一支”,把里面的香烟衔在嘴里,似乎在寻思符合名侦探身份的总结陈词。

这时——

从不停呼啸的风雨声和水车声中,传来了金属质感的警笛声。警察来了。

藤沼纪一的卧室——书房——密室(清晨四点五十分)

在场的每个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啸的警笛声上。

就在同一瞬间,我迅速从轮椅上飞奔出去,撞开站在前面的岛田,径直冲向卧室。

外面乱作一团,众人大叫起来。我打开门,跑进去后飞快地上了锁。

“开门!”岛田用力拍门,慌乱地叫起来。

由里绘坐在床上,全身裹在毛巾里瑟瑟发抖,心惊胆战地看着我。

“你都听到了吧?”我扔掉自己戴了一年的、被压扁的面具。“由里绘,你现在还爱我吗?”

我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这个问题。由里绘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真面目。

“我不知道。”她一字一顿地说。去年夏天在塔屋弹钢琴时,她把脸靠在我的肩上(对于少了一根手指的我来说,再也不可能像去年那样弹钢琴了……),对我甜言蜜语。可是现在,同一张嘴却在她自己的意志下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个度过了十年封闭岁月的少女,被一个叫正木慎吾的男人解救出来,明白了什么是“男人”,懂得了“爱”的含义,对这个男人言听计从,双手被充满血腥的犯罪玷污。后来,在那个男人希望的“静寂”中,她逐渐憧憬外面的世界,心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我终于意识到,由里绘不再是受我操纵的人偶了。

我爱上被藤沼纪一抽去了灵魂的美丽人偶,并赋予了她生命;拥有了意志的人偶现在要离开我,开始自己的生活。

或许,这只是一个失败罪犯的自怨自艾,但我并不介意。

这种心态让我格外空虚,杀三田村时燃起的愤怒之火,已经消失殆尽了。

不管怎么样,我会被逮捕,并作为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被处以极刑。可是,此时我想到的是无论如何都必须救她,我应该独自承担所有的罪恶,必须这样。

“对不起,请原谅。”说完,我转身向书房的门飞奔而去。

岛田等人呼唤我的声音从墙那边传来。

“别担心,我不会做傻事的。只是,我想看一看那幅画。”我大声回答着,钻进了壁炉。

就像岛田说的那样,壁炉里面有一个小开关。伸手一按,伴随着“嘎嘎嘎”的声音,地面开始缓慢下沉。

很快,下降停止了,我来到地下的密室。与此同时,我禁不住用手捂住嘴,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低矮的天花板上亮着灯,地板上有一件熟悉的外套。

尸体还没有完全化成白骨,脖子附近,腐烂的肉还贴在露出的骨头上。已经变色的白色面具,还有弥漫在室内的恶臭……

我回忆起昨天野泽朋子说过,地下室有“怪味”。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房间紧邻水车馆的地下室,臭味透过墙壁上的缝隙散了出去。

藤沼纪一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笔直地伸向了前方。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挂在正面墙上的巨幅百号画布。

《幻影群像》……

就是它吗?

我甚至忘记捂住鼻子来遮挡臭气,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幅奇特的画。

整个画面上模模糊糊地画了一个黑色轮廓。那是一座带“塔”的、类似古堡的西洋风格建筑,在它的左侧有一个巨大的圆形轮子——是水车吗?对,就是水车。这不正是水车馆吗?!

在轮廓里面,画了几个奇怪的图案。

一个黑发的美丽女人,忧郁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远方。

一双脚,像木棍一样僵硬的脚。

还有一个图案浮现在馆中央——那个平板式的白色面具毫无疑问是依照一成的儿子藤沼纪一的脸做成的……

(我自己也害怕那幅画,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是的,纪一曾经这么说过。

(父亲是个幻视者……)

对,藤沼一成是个名副其实的幻视者。他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天才,把自己看见的幻象原封不动地描绘下来。

这是一成在去世之前目击到的景象。

十三年前遭遇车祸,失去了双腿并被毁容的纪一,想必对此惊讶万分吧。父亲一成在画里预言的正是当时以及之后十几年来纪一的容貌。

我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这幅画。

纪一对预言了自己不幸未来的父亲和这幅画深感恐惧,却又无法摆脱,根据这幅画的指引建造了这个水车馆。这幅画就是罪魁祸首……因为这幅画,才必须有这座水车馆;疯狂的建筑师中村青司也是因为这幅画,才按照自己的风格建造了水车馆;因为这幅画,纪一才把戴着面具的自己和由里绘关在这里,把画藏在水车馆的深处……

然后——

我留意到画布角落里的一个小东西,紧接着,我不可抑制地从喉咙里发出尖叫。

啊,这是什么?难道说最后,我也只能在和纪一相同的命运下苟延残喘吗?

画面上有一只左手,掌心面向前方,僵硬的手指张开着……从右边数过来的第二根手指不见了,而在这只手上,沾满了“灰色的鲜血”!

上一章: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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