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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睡美人 作者:川端康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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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口老人根本没有想到会再度来到“睡美人”之家,至少初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没有想过还要来。就是翌日早晨起床回家的时候也一样。 江口给这家挂电话询问:“今天夜里我可以去吗?”这是距初次去半个月以后的事。从对方接听人的声音来看,似乎还是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电话里的声音是从一个寂静的地方传来的,听起来又冷淡又低沉。 “您说现在就来,那么约莫几点钟才能到达这里呢?” “是啊,大概九点过后吧。” “这么早来不好办呀。因为对方还没有来,即使来了也还没有熟睡呢……” “……” 老人不禁吓了一跳。 “我会让她在十一点以前睡觉,那个时候您再来吧,我们等着您。”女人说话的语调慢条斯理,可是老人心中却已迫不及待。“好,就那时去。”他回答,声音干枯乏味。 江口本想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姑娘还没有睡不是挺好吗,我还想在她睡前见见她呢。”尽管这不是真心话。可是这话堵在喉咙里没说出来。说出来就会冒犯这家的秘密戒律了。这是一条奇异的戒律,必须严格遵守。因为这条戒律哪怕遭到一次破坏,这家就会无异于常见的娼家,这些老人可怜的愿望、诱人的梦也都将消失得一干二净。江口听到电话里说晚上九点太早,姑娘还没有睡,十一点钟以前会让她睡的,心中突然震颤着一股热烈的魅惑,这点连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料到。这可能是一种突然受到诱惑的惊愕,这诱惑把自己带到日常的现实人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因为姑娘熟睡后绝不会醒过来。 本来以为不会再来,但半个月后又决定要到这家来。对江口老人来说,这种决定是太早还是太晚呢?总之他并没有不断地硬把诱惑按捺下去,毋宁说他无意去重复那种老丑的游戏,再说江口还没像其他到这家来的老人那样衰老。但是,初次造访这家的那天夜里,留下的并不是丑陋的记忆。即便这显然是一种罪过,江口甚至也感到:自己过去的六十七年岁月里,还未曾像那天夜里那样,与那个姑娘过得如此纯洁。早晨醒来也是这样。好像是安眠药起了作用,上午八点才醒,比平时晚。老人的身体根本没有与姑娘接触。在姑娘青春的温馨与柔和的芳香中醒来,犹如幼儿般甜美。 姑娘面向老人而睡,头稍向前伸,胸脯则向后缩,因此可以看到姑娘娇嫩修长的脖颈,下巴下方隐约浮现出青筋。长长的秀发披散至枕后。江口老人把视线从姑娘那美妙地合拢着的嘴唇,移到姑娘的眼睫毛和眉毛,一边观赏一边确信姑娘还是个处女。江口把老花眼凑得太近,甚至无法将姑娘的眼睫毛和眉毛一根根地看清楚。老花眼也看不见姑娘的汗毛,只觉姑娘的肌肤光滑柔嫩。从脸部到脖颈,一颗黑痣都没有。老人忘却了夜半所做的噩梦,一味感到姑娘可爱极了,情思到了这份上,便觉有股暖流涌上心头,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备受姑娘爱护的幼儿。探索着姑娘的胸脯,掌心轻轻地抚触它。它就像江口母亲身怀江口前的乳房,闪现一股不可名状的触感。老人虽然把手收了回来,可是这种触感从手腕直蹿到肩膀上。 传来了打开隔壁房间隔扇的声音。 “起来了吗?”这家女人招呼说,“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噢。”江口应声答道。朝阳的光线透过木板套窗的缝隙投射进来,把天鹅绒帷幔照亮。然而房间里却感觉不到晨光和天花板投下的微弱灯光交织在一起。 “可以拾掇房间了吧。”女人催促说。 “哦。” 江口支起一只胳膊,一边悄悄地脱身,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摩姑娘的秀发。老人知道女人要趁姑娘未醒之前,先把客人叫醒。女人有条不紊地伺候着客人用早餐。她让姑娘睡到什么时候呢?可是又不能多问,江口漫不经心地说: “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啊!” “是啊,做好梦了吗?” “你让我做了好梦。” “今早风平浪静,可以说是个小阳春天气吧。”女人把话题岔开。 事隔半个月后再度到这家来的江口老人,不像初次来时那样满怀好奇心,他的心灵被一种强烈的愧疚的感情抓获了。从九点等到十一点,开始焦躁,进而变成一种困惑人的诱惑。 打开门锁迎他进来的,也是先前的那个女人。壁龛里依然挂着那幅复制的画。茶的味道也同前次一样,清香可口。江口的心情虽然比初到之夜更为激动,但却像熟客似的坐在那里。他回头望着那幅红叶尽染的山村风景画。 “这一带很暖和,所以红叶无法红尽,就枯萎了。庭院昏暗,看不大清楚……”他净说了些错话。 “是吗?”女人心不在焉地回答,“天气逐渐变冷,已备好电热毯,是双人用的,有两个开关,客人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温度自行调节。” “我没有使用过电热毯。” “如果您不爱用,可以把您那边的开关关掉,但姑娘那边的请一定要开着,不然……” 老人明白她言外之意是说,因为姑娘身上一丝不挂。 “一张毯子,两人可以按照各自喜欢的温度自行调节,这种设计很有意思。” “这是美国货……不过请不要使坏,请不要把姑娘那边的开关关掉。不管多么冷,姑娘也不会醒的,这点您是知道的。” “……” “今晚的姑娘比上次的更成熟。” “啊?” “这也是个标致的姑娘。她是不会胡来的,要不是个漂亮的姑娘……” “不是上次的那个姑娘吗?” “哎,今晚的姑娘……换一个不是挺好吗?” “我不是这种风流人物。” “风流?……您说的风流韵事,您不是什么也没有做吗?”女人那缓慢的语调里,似乎带有几分轻蔑的冷笑,“到这里来的客人,谁都不会做什么的。来的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薄嘴唇的女人不看老人的脸。江口觉着难堪得几乎发抖,可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对方只不过是个冷血的、老练的鸨母,难道不是吗? “再说,即使您认为是风流,可是姑娘睡熟了,根本就不知道与谁共寝。上次的姑娘也罢,今晚的姑娘也罢,全然不知道您是谁,所以谈不上什么风流不风流……” “有道理,因为这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 “为什么呢?” 来到这家之后,又把一个已经变成非男性的老人与一个让人弄得熟睡不醒的姑娘的交往,说成什么“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未免可笑。 “您不是也可以风流一下吗?”女人用稚嫩的声音说罢,奇妙地笑了,仿佛要让老人缓和下来,“如果您那么喜欢上次那个姑娘,等下次您来的时候,我让她陪您一起睡,不过,以后您又会说还是今晚的姑娘好哟。” “是吗?你说她成熟,怎么个成熟法?她熟睡不醒嘛。” “这个嘛……” 女人站起身,走去把邻室的门锁打开,探头望了望里面,然后把那房门钥匙放在江口老人面前,说:“请歇息吧。” 剩下江口一人时,他端起铁壶往小茶壶里倒开水,慢慢地喝烹茶。本想慢慢地喝,可是手上的茶碗竟颤抖起来。不是年龄的关系,唔,我可能还不是可以放心的客人,江口自言自语道。我能不能替那些在这里遭到污蔑和蒙受屈辱的老人报仇呢,不妨打破一下这家的戒律如何?对姑娘来说,这样做难道不是一种更有人情味的交往吗?虽然不知道他们给姑娘服了多么强烈的安眠药,但是自己身上可能还有足以使姑娘醒过来的男人的粗野吧。江口老人尽管作了各种设想,但是心里却抖擞不起这股精神来。 再过几年,那些到这里来寻求某种乐趣的可怜老人,他们那种丑陋的衰老将走近江口。江口以往的六十七年人生中,对性那不可估量的广度和难以见底的深度,究竟触及了多少次呢?而且在老人们的周围,女人新的肌体、年轻的肌体、标致的肌体不断地诞生。可怜的老人们未竟的梦中的憧憬、对无法挽回的流逝岁月的追悔,难道不都包含在这秘密之家的罪恶中吗?江口以前也想过,熟睡不醒的姑娘正是给老人们带来没有年龄区别的自由吧。熟睡不语的姑娘,说不定会投其所好地与老人们搭话呢。 江口站起身,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一股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江口微笑了。有什么可想不开的呢?姑娘仰躺着,双手伸出来放在被面上。指甲染成桃红色,口红涂得很浓。 “是成熟的吗?”江口喃喃自语着走了过去,只见姑娘不仅双颊绯红,由于电热毯的温暖,她满脸都通红了。香味浓重。上眼皮有点鼓起,双颊非常丰满。在红色天鹅绒帷幔的映衬下,脖颈显得格外洁白。从她闭眼的姿态来看,俨然是一个熟睡中的年轻妖妇。江口在距她稍远点的地方,背向着她更衣的时候,姑娘温馨的气息不断地飘过来,充满了整个房间。 江口老人不再像对待上次那个姑娘那样含蓄了。他甚至想:不论这姑娘是醒着还是睡着,她都在主动引诱男人。就算江口打破了这家的戒律,也只能认为是姑娘造成的。江口闭目凝神,仿佛在想象即将享受到的快乐。光凭这点,就足以使他内心涌起一股暖流,顿觉精神焕发。客栈的女人说,今晚的姑娘更好。客栈的女人怎么能找到这样的姑娘呢,老人越发感到这家客栈特别奇怪。老人真舍不得去触碰姑娘,沉醉在芬芳之中。江口不太懂得香水,他觉得姑娘身上的芳香无疑是她本身的香味。如果能这样甜美地进入梦乡,那就再幸福不过了。他甚至很想体验体验。于是他轻轻地把身子靠了过去,姑娘似乎有所感应,柔软地翻过身来,把手伸进被窝里,仿佛要搂住江口。 “啊,你醒了?醒了吗?”江口向后退缩,摇晃了一下姑娘的下巴颏。在摇晃下巴颏时,江口老人的指尖大概多使了点劲,姑娘躲开似的把脸趴到枕头上,嘴角有点张开,江口的食指尖碰到了姑娘的一两颗牙齿。江口没有把手指收回,一动不动。姑娘的嘴唇也没有嚅动。姑娘当然不是装睡,而是睡得很深沉。 江口没有想到上次的姑娘与今晚的姑娘不同,虽然无意中埋怨了客栈的女人,现在也没有必要去想它,这样连夜利用药物让姑娘熟睡不醒,一定会损害姑娘的身体吧。也可以认为正是姑娘们的健康,激起江口这些老人的“风流”。然而,这家的二楼不是只能容纳一个客人吗?楼下的情况如何,江口不得而知,但就算有可供客人使用的房间,充其量也只有一间吧。由此看来,在这里陪伴老人的熟睡姑娘并不太多。江口第一夜和今晚邂逅的姑娘,都是这几个各有姿色的姑娘吧? 江口的手指触碰到姑娘的牙齿,那上面少许的黏液濡湿了手指。老人的食指摩挲着姑娘成排的牙齿,在双唇之间探索。来回摸了两三次。嘴唇本来有点干燥,嘴里流出的口水使它变得光润了。右侧有颗龅牙。江口又用拇指捏了捏那颗龅牙,然后想将手指伸进她的口腔里。可是,姑娘虽然睡熟了,但上下两排牙齿合得严严实实的。江口将手收了回来,手指上沾有口红的痕迹。用什么东西把口红抹去呢?如果把它蹭在枕罩上,当作姑娘趴着睡时蹭下的,也交代得过去吧。可是在蹭之前不舔一舔手指,上面的污渍就蹭不掉。说也奇怪,江口总觉得把沾有红渍的指尖放进嘴里舔很脏。老人将这只手指在姑娘额前的发上蹭了蹭。他用姑娘的头发不断揩拭食指和拇指尖的时候,五个手指不由得抚弄起姑娘的秀发来。老人把手指插入姑娘的秀发,不大一会儿就把姑娘的秀发弄得凌乱不堪,动作也越来越粗暴了。姑娘的发尖噼噼啪啪地放出静电,传到了老人的手指上。秀发的香味越发浓烈。可能是由于电热毯的温热,从姑娘身底下传来的气味越发浓重了。江口变换着各种手势玩弄姑娘的秀发。他看到她的发际,特别是修长脖颈的发际,恍若描绘般鲜明美丽。姑娘把脑后的头发剪短,向上梳拢。额前的秀发长短有致地垂下来,形成自然的形状。老人把她额前的秀发撂了上去,望着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深深探入姑娘的头发,直到触及头皮。 “还是没有醒。”江口老人说着抓住姑娘的头,摇晃了一下,姑娘觉得痛苦似的皱了皱眉头,半翻过身子俯卧着。这样一来,就把身子靠近老人这边。姑娘伸出两只胳膊,右胳膊放在枕头上,右脸颊压在右手背上。这姿势使得江口只看见这只手的手指。眼睫毛下方有小指,食指从嘴唇下方露了出来。手一点点地张开。拇指藏在下巴颏下。稍稍向下的嘴唇的红色与四只手指的长指甲上的红色,聚集在洁白的枕罩上。姑娘的左胳膊肘弯曲着,几乎整个手背都收在江口的眼下。姑娘脸颊丰满,可是手指却很细长,这使老人联想到她那双脚也这样修长。老人用脚掌去探摸姑娘的脚。姑娘左手也舒适地张开了五指。江口老人把一边脸颊压在姑娘这只手背上。姑娘感受到它的分量,连肩膀都动了动。但是,她无力把手抽出来。老人的脸颊久久地压在那上面,纹丝不动。姑娘的两只胳膊都伸了出来,肩膀也稍稍抬起,肩膀顶端出现了青春的圆润鼓起。江口把毛毯往肩膀上拉,同时用掌心柔和地抚摩着匀圆的肩头。嘴唇从指尖顺着手背向胳膊移动。姑娘肩膀的芬芳、脖颈的芳香实在诱人。她的肩膀到背部本是紧缩着的,但很快就放松了。这体态把老人吸引住了。 此时,江口就是为了蒙受轻蔑和屈辱的老人们前来这里,在这个被弄得昏睡不醒的女奴隶身上报仇的。就是要破坏这里的戒律。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到这家来了。毋宁说,江口就是为了把姑娘弄醒,才用了粗暴的动作。然而,江口立即又被少女真正的象征阻挡住了。 “啊!”他惊叫一声,松开了手。他呼吸急促,心蹦蹦地跳动。与其说是突然停住了动作,莫如说受惊的成分更大些。老人闭上眼睛,使自己镇静下来。他与年轻人不同,要镇静下来并不困难。江口一边轻轻地抚摩姑娘的秀发,一边睁开了眼睛。姑娘依然保持着俯卧的姿势。如此青春妙龄,竟是个雏妓。她无疑是个娼妓,难道不是吗?一想到这儿,犹如一场暴风雨过后,老人对姑娘的感情、老人对自己的感情,整个儿都发生了变化,再也恢复不了原样。他毫不惋惜。对一个熟睡而毫无所知的女人,无论施展什么伎俩,也不过是一种无聊罢了。但那突然袭来的惊愕究竟是什么呢? 江口受了姑娘那妖妇般的姿色的诱惑,对她干出了错误的行为,然而,他转念又想:到这里来的老人们不都是带着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可怜的愉悦、强烈的饥渴、深刻的悲哀吗?就算这是老后的一种轻松的玩乐、一种简便的返老还童,但在它的深层,恐怕还潜藏着一种追悔莫及的、焦躁也难以治愈的东西吧。所谓“成熟”的今夜的妖妇,依然还保留着处女之身,与其说是老人们自重和坚守誓约,不如说是确凿无疑地象征着他们凄凉的衰老。仿佛姑娘的纯洁,反而映衬出老人们的丑陋。 姑娘垫在右脸颊下的手,可能变得麻木了,她把手举到头上,两三次缓慢地弯曲或伸长手指,触碰了江口正在抚弄头发的手。江口抓住了她的手。手有点凉,手指很柔软。老人使劲抓住它,仿佛要把它攥坏似的。姑娘抬起左肩,翻了半边身,举起左胳膊在空中划了划,仿佛要搂住江口的脖颈,但是这只胳膊软弱无力,没有缠住江口的脖子。姑娘的睡脸朝向江口,靠得太近,江口的老眼都看花了。眉毛画得过于浓重,还有投下过黑阴影的假睫毛、眼帘和稍鼓的双颊、修长的脖子,依然是第一眼看到她的那个印象——是个妖妇。乳房稍微下垂,却十分丰满,作为日本姑娘来说,乳晕显得较大,而且鼓起。老人顺着姑娘的脊梁骨一直摩挲到脚。腰部以下肌肉长得非常结实。上下身显得不很协调,也许因为她是处女的缘故吧。 此时,江口老人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凝望姑娘的脸和脖颈了。姑娘的肌肤,与天鹅绒帷幔隐约映衬在她脸上的红色显得很协调。诚如这家女人所说,姑娘很“成熟”,尽管几经老人的玩弄,但她还是个处女。这说明老人已衰颓,也表明姑娘让人弄得昏睡得多么深沉。这个妖妇般的姑娘,今后将会度过怎样千变万化的一生呢?江口蓦地涌起一股类似天下父母心的忧思来。这也证明江口已经老了。姑娘肯定是为了钱才睡在这儿的。但是,对于付钱的老人们来说,能够躺在这样的姑娘身边,无疑是享受一种非人世间的快乐。由于姑娘绝不会醒来,老年客人无须为自己的耄耋自卑羞愧,还可以展开追忆和幻想的翅膀,在女人的世界里无比自由地翱翔吧。不惜付出比醒着的女人更高的价钱,其原因也在于此吧?熟睡不醒的姑娘不知道老人是谁,这也使老人感到放心。老人对姑娘的生活状况和人品如何也一无所知。再说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感知这些情况,就连姑娘平素穿什么衣服也不知道。对老人们来说,恐怕这不只是使他们免去事后的烦恼这样简单的原因。其原因也许就像黑暗的无底深渊里一束奇怪的亮光。 然而,江口老人不习惯与不说话的姑娘、不睁眼看人的姑娘,也就是根本不知道江口这个人是谁的姑娘交往,所以无法消除内心的空虚和不足。他想看看这个妖妇般的姑娘的眼睛,想听她的声音,听她说话。对江口来说,只抚摩熟睡不醒的姑娘这种欲望不那么强烈,毋宁说随之而来的是可怜的思虑。不过,江口没有想到姑娘是个处女,很是吃惊,从而取消了打破戒律的念头,顺从了老人们的常规惯例。虽然同样是熟睡不醒,但今晚的姑娘确实比上次的姑娘更有生气。姑娘的香味、触摸的手感、翻身的动作,都给人一种确实的感觉。 与上次一样,枕头下面备有两片安眠药,是给江口服用的。但是,他今晚没有早早就服用安眠药睡觉,想多看姑娘几眼。姑娘尽管睡熟了,却经常动。一夜之间约莫翻身二三十回。她背向着老人,可是很快就把脸转了回来,面对着老人。她用胳膊探摸江口老人。江口把手搭在姑娘一边的膝上,把她拉过来。 “唔,不要。”姑娘仿佛发出了模糊的声音。 “你醒了吗。”老人以为姑娘醒了,更使劲地拽着她的膝盖。姑娘的膝盖毫无力气,朝这边弯曲。江口把手腕探入姑娘的脖颈后面,把她的头稍抬了起来,试着摇晃了一下。 “啊,我去哪儿?”姑娘说。 “你醒了,醒醒吧。” “不,不。”姑娘仿佛要躲开他的摇晃,把脸滑落在江口的肩膀上。姑娘的额头触到老人的脖颈,额发刺入他的鼻子。这是可怕的硬发。江口甚至觉得有点痛。芳香扑鼻,他把脸背过去。 “你干吗,讨厌。”姑娘说。 “什么也没干呀。”老人回答。原来姑娘是在说梦话。是她睡梦中强烈地感觉到江口的动作呢,还是她梦见其他老人在另外的夜里的恶作剧?总之,就算梦话前后不连贯地断断续续,但是江口好歹能与姑娘对话,这使他心情激动。说不定清晨时分还可以把她叫醒。不过现在老人只是在跟她搭话,谁知道姑娘在睡梦中听不听得见。老人不如用动作去刺激她,那样更能让她说梦话吧?江口也曾想狠狠揍姑娘一顿,或掐她一把试试,最后急不可耐地把她搂了过来。姑娘既没有反抗,也没有作声。她准会感到喘不过气来。那香甜的呼吸吹到老人的脸上。倒是老人气喘吁吁的。任人摆布的姑娘再次引诱着江口。从明天起,如果姑娘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处女,会多么悲伤啊。她的人生不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管未来会怎样,总之,直到明儿天亮以前,姑娘一切都是不知道的。 “妈妈。”姑娘仿佛在低声呼唤。 “哎呀,哎呀,你走了?原谅我,宽恕我……” “你做的什么梦?是梦,是梦呀。”姑娘的梦话使老人把她搂得更紧,试图让她从梦中醒过来。姑娘呼唤母亲的声音里包含的悲切,渗入了江口的心中。姑娘的乳房紧紧地压在老人的胸脯上。姑娘挥动着胳膊,是不是在梦中误把江口当作妈妈来拥抱呢?不,即使她被人弄得昏睡不醒,即使她是个处女,但她终究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妇。江口老人这六十七年的人生中,还未曾如此全身心地拥抱过年轻的妖妇。如果说有妖艳的神话,那么她就是神话中的姑娘吧。 她不是妖妇,而像是被妖术附身的姑娘,因此是个“活着昏睡”的人。就是说,虽然让她的心昏睡了,但是作为女人的肉体反而更清醒了。变成一个没有人心只有女人躯体的人。正像这家女人所说的“成熟”,作为老人们的对象,是很成熟了吧。 江口把紧紧抱住姑娘的胳膊放松,变得柔和些了。姑娘裸露的胳膊,也重新变成拥抱江口的姿态,这时姑娘真的是温柔地拥抱江口了。老人纹丝不动,平静地闭上了眼睛,陶醉在一派温情之中。几乎处于一种无忧无虑的恍惚状态。他仿佛领悟到了到这家来的老人们的乐趣和幸福的感受。对于老人们来说,这里有的不全是耄耋之年的悲哀、丑陋和凄凉,难道不是还充满青春活力的恩泽吗?对一个完全衰老的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时刻比得上被一个年轻姑娘全身心拥抱着更忘我呢?然而,老人们为此玩弄了一个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牺牲品——姑娘,他们觉得无罪又心安理得吗?或者是这种潜藏的罪恶意识,反而平添了他们的乐趣?处于忘我状态的江口老人,似乎也忘却了姑娘是个牺牲品,他用脚去探索姑娘的脚趾。因为只有那里他还没有触及。姑娘的脚趾细长,而且优美地动着。脚趾的各个关节时而弯曲收缩,时而伸直张开,活像手指的动作,也只有那里才是这个姑娘作为一个魅惑的女人,传递给江口的最强烈的引诱。熟睡着的姑娘竟能用她的脚趾,表达出她那枕边的窃窃私语。但是,老人只把姑娘脚趾的动作当作稚嫩不稳却很娇媚的音乐来听,久久地跟踪追寻着这种音乐。 江口觉得,姑娘似乎是在做梦,又像是把那个梦做完了。说不定不是在做梦,而是随着老人狠劲触动她,她就用梦话来进行对话,进行抗议,从而形成一种习惯吧。即使不说话,姑娘在熟睡中也能用身体与老人进行洋溢着娇媚的对话。哪怕是不协调的梦话也没关系,听听声音也就足矣,这种愿望纠缠住江口,大概是江口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家的秘密吧。江口老人感到困惑的是不知说什么,或按哪个部位,姑娘才会用梦话来回答。 “不再做梦了吗?梦见妈妈上哪儿去了是吗?”江口说着顺着姑娘脊梁骨上的那道沟摩挲下去。姑娘耸耸肩膀,又趴着入睡了。看来这是姑娘喜欢的睡姿。脸还是朝向江口,右手轻轻地抱着枕头的一端,左胳膊搭在老人脸上。但是姑娘什么也没有说。柔和的鼻息暖融融地拂面而来。只有搭在江口脸上的这只胳膊在寻求安定的位置似的动了动,老人用双手将姑娘的胳膊放在自己眼睛上方。姑娘长长的指甲尖轻轻扎了一下江口的耳垂,纤细的手腕在江口右眼帘的上方弯曲着耷拉下来,盖住了江口的眼帘。老人希望她的胳膊就这样放下去,于是按住姑娘放在自己双眼上方的手。姑娘肌肤的芳香渗进眼珠,又给江口带来新鲜而丰富的幻想。眼前浮现出诸如适逢时宜的季节,大和古寺的高墙下,两三朵寒牡丹迎着小阳春的阳光开放,诗仙堂檐廊边的庭院里绽满了白色的山茶花,时值春天,有奈良的马醉木花、紫藤花,还有椿寺里怒放的散瓣山茶花。 “对了!”这些花勾起江口对三个已婚女儿的回忆。他曾带过三个或其中一个女儿去旅行赏花。如今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儿们也许记不清了,可是江口却记得很清楚,不时想起并对妻子谈起关于花的往事。做母亲的在女儿出嫁后,似乎并不像做父亲的那样感到与女儿分别了,事实上她们母女之间还不断有亲密的交往,因此不太把与结婚前的女儿一起去旅行赏花之类的事放在心上。再说,有时去旅行赏花,做母亲的也没有跟着去。 江口摸着姑娘的手,眼睛深处浮现出许多花的幻觉,而后消失,复又浮现,他任凭幻觉的浮沉,只觉得昔日那股感情复苏了,那就是女儿出嫁后不久,他甚至看到别人的女儿也觉得可爱极了,总挂在心上。此刻他觉得这个姑娘就跟当年别人家的一个女儿一样。老人把手收回,姑娘的手依然搭在他的眼睛上方。江口的三个女儿当中,只有小女儿跟着他去看了椿寺凋落的山茶花,那是小女儿出嫁前半个月所作的告别旅行。此时椿寺的山茶花在江口的幻觉中最为强烈。特别是小女儿在婚姻问题上有莫大的痛苦。有两个年轻人在争夺小女儿,不仅如此,在争夺中小女儿丧失了贞操。江口为了转换一下小女儿的心情,才带她去旅行的。 据说如果山茶花吧嗒一声从枝头凋落下来,是不吉利的,不过椿寺有棵山茶花古树,树龄据说有四百年了,一棵大树上却开出五种色彩的花,据说这重瓣的花不是成朵凋落,而是散瓣凋落,因而得了散瓣山茶花之名。 “落花缤纷时节,有时一天可扫满五六簸箕的散瓣呢。”寺院的年轻太太对江口说。 据说从向阳面观赏大山茶花,不如背光欣赏来得更美。江口和小女儿所坐的廊道位置是朝西的,时值太阳西斜,正是背光,也就是逆光。但是,春天的阳光穿不透大山茶树那繁枝茂叶和盛开满树的花厚厚的重层。阳光好像都凝聚在山茶花上,山茶树树影边缘仿佛飘忽着晚霞。椿寺坐落在人声杂沓的普通市街上,庭院里除了这一棵大山茶花古树外,似乎别无其他值得观赏的。再说,在江口的眼里,除了大山茶花外,什么也看不见。心被花夺走,连市街的杂沓声也听不见了。 “花开得真漂亮啊!”江口对女儿说。 寺院的年轻太太回答说:“有时清晨醒来,落花都盖地了。”说罢站起身离去,让江口与他女儿留在那里。究竟是不是一棵树开了五种颜色的花呢?树上确实有红花,也有白花,还有含苞待放的蓓蕾。但江口无意深究这些,他被整棵山茶花吸引住了。这棵有四百年树龄的山茶花树,竟能开出那么漂亮、那么丰富的花来。夕阳的光全被山茶树吸收进去,这棵花树树干粗壮,树身温暖。虽然不觉得有风,但是有时边缘的花枝也会摇曳。 然而,小女儿并不像江口那样被这棵著名古树的散瓣山茶花吸引。她没精打采,与其说她在赏花,莫如说她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在三个女儿中,江口最疼爱小女儿。她也最会向江口撒娇。尤其是两个姐姐出嫁后,她更是如此。两个姐姐还以为父亲会把幺妹留下,为她招个入赘女婿当养子呢。她们曾向母亲流露出忌妒之意,江口是从妻子那里听说此事的。幺女性格比较开朗。她有很多男朋友,这在父母看来,总觉得有点轻浮。可是,每当众多男友围着她转的时候,她显得格外朝气蓬勃。不过,在这些男友中,她喜欢的只有两个。这件事,做父亲的和在家中款待过她的男友们的母亲是最清楚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玷污了小女儿。小女儿在家中也有好一阵子一言不发,比如更衣时的手势显得特别急躁。母亲很快就察觉到女儿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便轻声询问了她。女儿毫不踌躇地坦白出来。这个年轻人在百货公司工作,住在一间公寓里。女儿好像是被邀请到他公寓里去了。 “你要与他结婚吧?”母亲说。 “不,我决不。”女儿回答。这使母亲感到困惑。母亲估计这个年轻人一定有非礼的举动,遂与江口坦率地商量。江口也觉得犹如掌上明珠受到了伤害一般,当他听到小女儿与另一个青年匆匆订了婚约之后,更觉震惊了。 “你觉得怎样,行吗?”妻子恳切地问道。 “女儿有没有把这事跟未婚夫说呢?坦率地说了吗?”江口的话声变得尖锐了。 “这点嘛,我没有问她,因为我也吓了一大跳……要不,问问她吧?” “不。” “这种错误还是不向结婚对象坦白为好,世间成年人一般认为,不说可保平安无事。可是,还要看女儿的性格和心情啊。为了瞒着对方,女儿会独自痛苦一辈子的。” “首先,是家长承不承认女儿的婚约,还没有决定,不是吗?” 被一个年轻人玷污,突然又跟另一个年轻人订婚,江口当然不认为这种做法是自然的、冷静的。家长也知道这两个青年都很喜欢小女儿。江口也认识这两个青年,他甚至曾想过,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方与女儿结婚似乎都不错。然而,女儿突然订婚,难道不是一种冲击的反作用吗?难道不是在对一个人的愤怒、憎恨、埋怨、懊恼等不平衡的心态中,转而向另一个人倾斜吗?或是在对一个人的幻灭、在自己的心慌意乱中,试图依靠另一个人吗?由于被玷污而对那个年轻人产生反感,反而促使她更加强烈地倾心于另一个年轻人,这种事未必不会在小女儿的身上发生。也许这未必不能说是一种报复,一种半是自暴自弃的不纯行为。 但是,江口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小女儿身上。也许任何做父母的都会这样想吧。尽管小女儿被男友们包围着,可她显得快活、自由,又素来性格好强,江口对她似乎也感到放心。不过从事情发生后来看,他并没有感到一点意外。就说小女儿吧,她的生理结构与世上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有可能被男性强求。江口的脑子里蓦地浮现出那种场合女儿的丑态,一股剧烈的屈辱和羞耻向他猛袭过来。他把前面两个女儿送出去新婚旅行时,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事到如今江口才想到,纵令小女儿引发了男子的爱情之火,也是因为女儿无法抗拒的生理结构。作为父亲来说,这难道是一种超出常规的心理吗? 江口既不是立即就承认小女儿的婚约,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表示反对。父母亲是在事发很久以后才知道,有两个年轻人在激烈地争夺小女儿。而且江口带女儿到京都观赏盛开的散瓣山茶花的时候,女儿已经快结婚了。大山茶树的花簇里隐约有股嗡嗡声在涌动。可能是蜂群吧。 小女儿结婚两年后,生了一个男孩。女婿似乎很疼爱孩子。星期天这对年轻夫妇到江口家来,妻子下厨房与母亲一道干活时,丈夫很能干地给孩子喂牛奶。江口看到此番情景,知道这小两口日子过得很和谐。虽说同是住在东京,但结婚后女儿难得回娘家来。有一回,她独自回娘家。 “怎么样?”江口问。 “什么怎么样,哦,很幸福。”女儿回答。也许夫妻之间的事她不怎么想对父母说,不过,按照小女儿这种性格,本应把丈夫的情况更多地讲给父母听的,江口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也多少有点担心。然而小女儿犹如一朵绽开的少妇之花,变得越发美丽了。就算把这种变化只看作从姑娘到少妇的生理上的变化,如果在变化的过程中有心理性的阴影的话,这样一朵花也不可能开得如此鲜艳吧。生孩子后的小女儿,像全身甚至体内都被洗涤过一般,肌肤细嫩而光润,人也稳重多了。 也许因为这些原因,江口在“睡美人”之家,把姑娘的胳膊搭在自己两边的眼帘上,眼前才浮现出盛开的散瓣山茶花的幻影吧?当然,江口的小女儿,或是在这里熟睡的姑娘,都没有山茶花的那种丰盈。不过,单从姑娘身体的丰腴来看,或只从她温顺地在一旁陪睡这点来看,是难以了解的,不能同山茶花相比较。从姑娘的胳膊上传到江口眼帘深处的,是生的交流、生的旋律、生的诱惑,而且对老人来说,又是生命力的恢复。江口将姑娘的胳膊拿下来,因为它搭在眼帘上方的时间太长,眼珠感到有点沉重了。 姑娘的左胳膊无处可放,它顺着江口的胸部用力伸直,大概是觉得不舒服吧。姑娘半翻身,把脸朝向江口。双臂弯曲放在胸前,手指交握着。它触到了江口老人的胸口。不是合掌的手姿,却像祈祷的姿势。就像一次温柔的祈祷。老人用双手握住姑娘交握着手指的双手。这样一来,老人闭上眼睛,自己也像是在祈祷什么似的。然而,这恐怕是老人抚触熟睡中的姑娘的手,流露出来的一种悲哀的心绪。 夜间开始降雨,雨打在静寂的海面上,声音传到了江口老人的耳朵里。远方的响声,不是车声,似是冬天的雷鸣,但难以捕捉。江口把姑娘交握着的手指掰开,除了拇指之外的四只手指,一只只都掰直,细心地观看。他很想把这细长的手指放进嘴里咬一咬。如果让小指头留下齿痕,渗出血来,姑娘明天醒来会怎么想呢?江口把姑娘的胳膊伸直,放在她身边,然后观看姑娘丰满的乳房。她的乳晕较大、鼓起,且色泽较浓。江口试着托起有些松软的乳房,只觉得微温,不像姑娘贴着电热毯的身体那么温暖。江口老人想把额头伏在两个乳房之间的凹陷处,但是脸刚靠近,姑娘的芳香使他踌躇了。江口趴着,把枕头底下的安眠药取了出来,今晚他一次服下了两片。上回第一次到这家来的夜里,先服了一片,做了噩梦,惊醒过来又再服了一片。他知道这只是普通的安眠药。江口老人很快就昏昏入睡了。 姑娘抽抽搭搭地哭着,然后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把老人惊醒了。刚才听到的哭声,又变成了笑声。这笑声持续了很久。江口的手在姑娘胸脯上来回摩挲,然后摇晃着她。 “是梦呀,是梦呀。一定是在做什么梦了。” 姑娘那阵久久的笑声止住之后的宁静,令人毛骨悚然。但由于安眠药在起作用,江口老人好不容易才把放在枕头下面的手表拿出来看了看,三点半了。老人把胸口贴紧姑娘,把她的腰都搂了过来,暖融融地进入梦乡了。 清晨,又被这家的女人叫醒了。 “您睡醒了吗?” 江口没有回答。这家的女人会不会靠近密室的门扉,把耳朵贴在杉木门上呢?她的动静使老人感到害怕。可能是由于电热毯太热的缘故,姑娘将裸露的肩膀露在被子的外面,一只胳膊举在头上。江口给她盖上了被子。 “您睡醒了吗?” 江口还是没有回答,把头缩进被窝,下巴颏碰在姑娘的乳头上。他顿时兴奋得恍若燃烧,搂住姑娘的脊背,用脚把姑娘缠住。 这家的女人轻轻地叩了三四次杉木门。 “客人!客人!” “我已经起来了,现在正在更衣。”看样子江口如果不回答,那女人很可能就会开门走进来。 隔壁房间里,洗脸盆、牙刷等都已准备好。女人一边侍候他用早饭,一边说: “怎么样?是个不错的姑娘吧。” “是个好姑娘,确实……”江口点了点头,又说,“那姑娘几点醒过来?” “这个嘛,几点才能醒过来呢?”女人装糊涂地回答说。 “我可以在这里等她醒来吗?” “这,这家没有这种规矩呀。”女人有点慌张,“再熟的客人也不行。” “可是,姑娘确实太好了。” “请您不要自作多情,只当同一个熟睡的姑娘有过交往就够了,这样不是挺好吗?因为姑娘完全不知道同您共寝过,绝不会给您添什么麻烦的。” “但是,我却记住她了。如果在马路上遇见……” “哎呀,您还打算跟她打招呼吗?请您不要这样做。这样做难道不是罪过吗?” “罪过?……” “是啊。” “是罪过吗?” “请您不要有这种逆反心理,就把她当作一个熟睡的姑娘,包涵包涵吧。” 江口老人本想说,我还不至于那么凄惨吧。但欲言又止。 “昨夜,好像下雨了。” “是吗?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确实听见了下雨声。” 透过窗户,眺望大海,只见岸边的微波迎着朝日闪闪发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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