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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谁摸了我一下 作者:周德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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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她是坐长途车回来的,带回了四大包衣服,每个包足有三十公斤。 她一进屋就发脾气,抱怨厉云不去车站接她……厉云能想到老婆一路上的艰难,就是换了他,要把这四大包东西从省城折腾回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急忙给老婆做饭,捶背。 晚上,他对老婆讲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 当他讲到他在焚尸房看见一个人躺在焚尸炉里的时候,老婆惊叫起来。 接着,她指着厉云的鼻子说:“你有病啊?你去那里干什么?” 焚尸人的阴影一直紧紧跟随着厉云。 他总怀疑他在火葬场大门口看见的那个人其实就是那个焚尸人,他在说谎。 厉云一天天消瘦了。 他认为,这都是那个焚尸人害的。 这天晚上,厉云在卫生间刷牙的时候,又使劲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最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咯了血。 他怕老婆看见,拧开水龙头,把那几滴血冲下去了。 他陡然变得无助起来。 他想,明天就是耽误上课也得去医院看看了。 是的,他和老婆的收入刚刚能维持温饱,得不起大病。 次日,天有点阴。 下午,没有课,厉云去了医院。 那个医生很傲慢,他一眼都不看厉云的脸,匆匆检查了一下,就说:“去照个X光。” 半个小时后,厉云拿到了那个X光片子。 从片子上看,他的肺部好像有一个阴影,是一个肿块,呈分叶状,边缘不规则,像毛刺刺。 他忽然感觉这个阴影就是那个焚尸人。 他把片子拿回来,交给了那个医生。 医生匆匆看了看,说:“你再去做个CT。”他还是不看厉云。 厉云知道,现在的医院黑得很,你就是有个小病,他们也得让你把他们的机器用个遍。 他心疼钱,做个CT,老婆至少得在烈日下站三天! 最后他还是咬咬牙,做了。 结果出来之后,那个傲慢的医生终于看了厉云一眼:“你家属来了吗?” 厉云直直地盯着医生说:“医生,我没有家。我要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你就直接告诉我吧。” 那个医生想了想,说:“肺癌,晚期了。” “……您能说得细致一点吗?” “你右肺下叶有一肿块,属于非小细胞肺癌。” “还能治吗?” “现在做手术已经晚了。” “化疗呢?” “常规的化疗对非小细胞癌很不敏感……” 厉云脸上的肌肉抖抖地笑了笑:“没救了?” “你现在只能采用超常规大剂量化疗。” 厉云低下头,想了好半天,突然问:“我还能活多久?” “……情况不太好。” “两个月?”他逼视着医生。 医生没有正面回答:“你不要太悲观,还应该保持乐观的态度,积极配合治疗……” 厉云站起来,木木地走出去。 “哎……”医生叫了他一声。 他根本没听见。 他看到长长的走廊上,走动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椅子上还坐着几个面孔模糊的患者。有个患者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他的心好像是一个无底的空洞,又好像是一片乱麻。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一会儿,想一想。 他走到外面,阳光刺眼。 他坐在一条长椅上。 没有人关注他,大家都忙着出出进进。 他感到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他想起了孩子,他还小,他还在幼儿园里蹦蹦跳跳地玩耍。 他又想到了老婆,她还在街上叫卖衣服……他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他忽然想回家,想看到老婆。 他回到家里,没有做饭,他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候老婆回来。 今天是周二,孩子还有三天才接回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厉云没有开灯。 门响了,老婆回来了。 她大大咧咧地进了门,看见厉云在黑暗中坐着,就说:“你怎么还不做饭?” “我今天……有点累。” 老婆有点生气,一边往屋里搬衣服一边说:“你上课累,我卖衣服就不累!” 她气咻咻地搬完衣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看了厉云一眼:“你怎么了?” 厉云的眼泪又涌上来,他压制着心中的悲伤,低低地说:“我今天去看病了……” 老婆预感到了什么:“怎么样?” “肺炎……”厉云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老婆一下就坐在了沙发上:“早就让你戒烟,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一住院得花多少钱!” 厉云一下就站起来,走向了卧室。 老婆没理他,到厨房做饭去了。她把锅碗瓢盆摔得“乒乓”响。 过了一会儿,厉云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老婆慢慢走进卧室来,她轻轻摸了摸厉云的脑袋,语调第一次变得温柔了些:“别上火了,咱们治,得什么病咱们都治,花多少钱都得把病治好。” 厉云控制不住了,他猛地坐起来,抱住了老婆,哭了起来:“是癌,是肺癌……” 老婆一下就傻住了。 她推开厉云,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你别吓我啊。” “真的……” 老婆“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厉云这时候清醒了许多,他不哭了,他把老婆抱过来,替她擦眼泪:“桂芬,你别哭了,噢?我们商量一下……以后的事吧。” 老婆好不容易把哭止住了,她抬着泪眼一直看厉云。 窗外一片漆黑。 两个人谁都没有去开灯,就那样坐着。 “我不想让孩子知道……”厉云说。 老婆无语。 “明天我就去住院,做化疗。我估计我活不了几天了,别让孩子再见我了,他太依恋我了。你对他说,我出远门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老婆又一次哭出来。 “明天,我去医院之前,想到幼儿园去,看他一眼……” “厉云,你能好的!”老婆哭得越来越厉害。 “但愿吧……” 停了一下,他哑哑地说:“桂芬,这辈子,我对不住你,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积蓄,以后,这孩子就靠你一个人拉扯了……” 说完,厉云和老婆抱头痛哭。 第二天,厉云真的一个人去了幼儿园。 孩子们都没有出来。他站在栏杆外焦灼地等,心如刀绞。 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要哭出来……终于,孩子们跑出来了。 他的孩子是最后一个跑出来的。他穿着一条黑条绒灯笼裤,一件红棉袄。他跑出来之后,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叫着跑向秋千。 厉云紧紧盯着他。 他在心里说:孩子,这是爸爸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你了,你怎么不看看爸爸?以后,你再也看不到爸爸了……在秋千前,另一个比他高的孩子和他争抢起来。 那个孩子很凶,一下就把他挤得跌坐在地上。他撇了撇嘴,终于没有哭出来,慢慢地爬起来,躲开那个孩子,爬上了滑梯……厉云看着那个高一点的孩子,心中竟然充满了仇恨。 接着,他在杂乱的孩子中又一次找到了他的儿子,心里说:孩子,今后的日子很漫长,爸爸不能再保护你了,一切就靠你自己了……儿子很快就高兴起来,他从滑梯上滑下来,兴奋地叫着。 终于,铃声响了,厉云的心抽搐了一下。 果然,一个老师拍了拍巴掌,孩子们就纷纷朝屋里跑去。 当儿子的小红棉袄钻进门洞的时候,厉云的眼泪“哗哗”淌下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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