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命

谁摸了我一下  作者:周德东

很多人都听说了李径文的诡异,大家对这个人越来越害怕了。不管是邻居还是同事,都对他敬而远之。

李径文孤独地上班,下班,脸上依然挂着谦卑的笑。

闵四杰每次碰上李径文,笑得都比对方更谦卑,带着明显的讨好味道。不过,他私下里一直在追查这个怪人的来历。

这天快要下班的时候,闵四杰跑进了衣小天的办公室,转身就把门关上了。

“你干什么?神叨叨的!”

“昨天我到人事部查过了,李径文的出生地是湖北宜昌,他父母都是大学老师!”

“真的?”衣小天倒吸一口凉气。

闵四杰压低了声音:“还有,他在高中时代曾经休学一年……如果我没猜错,那一年,他一直躺在医院里。”

“太恐怖了!”

“我估计,他十六岁之前,在老师和父母的眼里,是一个好学生,是一个乖孩子——事实也许正是这样。可是,那漫长的三百三十三天是一种间隔,把他的生命分成了两部分,他醒来之后,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变态狂。他的性格是分裂的!”

“赶快报警!不然,他还得杀人!”

闵四杰说:“我早晨就到公安局报了案,他们说,我提供的线索十分重要,立即就派人赶赴宜昌调查了。刚才,我又开车去了公安局一趟,他们说,他们查了那个寄剧本的电子信箱,注册者使用的是三爻市的身份证,而那个人跟这个案子毫无关系——两个月前,他作为幸运观众,电视台曾经公布过他的身份证号码,估计是被人盗用了。另外,他们还查出,这个邮件是从一个网吧发出来的——看来,这个人早有防备。”

“这几天,我们别在玫瑰小区住了。”

“我只有那一套房子,总不能带着老婆孩子睡到马路上去!你也别搬走,咱们人多一些,可以互相壮胆。”

第二天傍晚,下雨了。

一辆警车停到了玫瑰小区1号楼下,车上跳出两个警察,他们径直上了二楼,敲开李径文的门时,他正在捏泥人。

警察说:“李径文,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李径文似乎一点都没有感到吃惊,只是举了举两只沾满泥巴的手,小声说:“我可以洗洗手吗?”

警察想了想,说:“可以。”

李径文就走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一直响着水声,过了好长时间也不见他出来。

两个警察互相对视了一眼,有些警觉地走过去,猛地把卫生间的门推开——他没有自杀,也没有逃跑,依然站在那里颤颤地洗着手。

那双手十分苍白。

他抬头看了警察一眼,谦卑地笑笑,拿起毛巾反复擦了半天,才说:“对不起,我们走吧。”

两个警察把李径文带出1号楼时,楼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出来看热闹,大家都把门关得死死的。

警笛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

还是没有一个人走出来,楼道里一片寂静,渐渐暗下去,暗下去……终于,202室的门轻轻开了,闵四杰从里面走出来。

他下了楼,敲开衣小天的门。

“抓走了吧?”他不放心地问。

“抓走了。”衣小天说。

闵四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衣小天却沉默着。

过了一阵子,他突然说:“我觉得,他还会回来的。”

闵四杰愣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

“预感。”

“不会,这次他永远也回不来了。”

“不,他还会回来。”说到这里,衣小天的鼻子抽动了几下,“我闻到了一股泥人的味儿。”

闵四杰的心缩了一下,也嗅了嗅:“是下雨的味儿吧?”

雨稀稀拉拉下了一夜,第二天终于停了,但是天还阴着。

晚上,闵四杰和老婆在看电视。今天有米环主持的“美人计”节目。

老婆说:“这个李径文,看起来老老实实的,竟然有杀人的爱好!”

老婆说:“咱们跟他门对门住了一年多,想起来脊梁骨都冒冷风。”

老婆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该杀邻居。”

老婆说:“人啊,还是不要太招风……”

闵四杰一直没说话。

“你想什么呢?”

闵四杰突然问:“儿子呢?”

“他出去玩了。”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

“没事儿。”

正说着,门开了,儿子跑了回来。外面刚刚下过雨,他的身上沾着泥巴。闵四杰的眼睛一下就盯住了儿子的手——他拿着一个泥人,一个有头发的泥人。

“这个泥人是从哪儿来的?”他厉声问。

儿子说:“是对门的李叔叔送给我的。”

闵四杰一下就傻了。

这个恶魔又回来了!

突然,他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他要开车到公安局问问,为什么又把李径文放了。

“你去哪儿?”老婆大声说。

他回头看了看,老婆和儿子都在望着他。

天色已晚,把他们娘俩丢在家里太危险了,这样想着,他又慢慢地走回来,坐在了沙发上:“我哪儿都不去。”

“他会不会是逃回来的?”老婆异常不安地问。

闵四杰脸上的肌肉抖了抖,低声说:“我不怕他!”

闵四杰的老婆和儿子睡下后,外面又下雨了,打得窗子“噼里啪啦”响。闵四杰还在沙发上坐着。楼下是一大片草坪,他闻到一股新鲜的泥土气息。

这气味让他又想起那个长着头发的泥人。

楼道里有响声,好像有人在搬东西。他走过去,从猫眼朝外看了看,李径文的门关着,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

他轻轻打开门,走出去,看见衣小天正拎着一只很大的皮箱朝外面走。他急忙追下去,问:“你这是……”

衣小天朝二楼李径文的房门瞟了瞟,低声说:“我早说过,他还会回来的!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了,宁可住到宾馆去!”

闵四杰不说话了。他看着衣小天吃力地拎着皮箱走出楼道门,走进外面的凄风苦雨中,突然有一种大难临头各自逃命的感觉。

楼道里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慢慢转过身,朝二楼看了看,那里黑糊糊的。他想,现在李径文肯定知道是他报的案,这一次,他要倒霉了!

他慢慢上了楼,并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李径文的门前。

今夜,他一定要和李径文面对面谈一次,不然他会疯掉。

“当,当,当。”

李径文打开了门。

这次,他的脸上没有受伤,只是看上去十分苍白。闵四杰的目光一下射向了他那双苍白的手,他的手朝袖口里缩了缩。

“闵老师……”

“我儿子说你回来了。”闵四杰装出很高兴的样子。

“回来了。您请进。”

闵四杰表面上是笑哈哈地走进了门,其实他是硬着头皮。

李径文在后面把门轻轻关上了。

闵四杰一直朝屋里走,经过卫生间的时候,发现卫生间的门半开着,就不自觉地朝里面瞄了一眼,李径文立即在后面伸手把它关上了。

闵四杰回头朝他干笑了一下。他也朝闵四杰干笑了一下。

坐下之后,闵四杰说:“警察怎么又把你叫去了?”

“因为您那个剧本中的男孩就是我。”李径文依然干笑着,毫不避讳地就把闵四杰的伪装撕掉了。

闵四杰一下就结巴了:“我,我,我不知道这剧本跟你有关系,就交给了他们……澄清了吧?”

“他们审了我一夜。但是,他们拿不出证据。那情形就像一只猫围着一只关在铁笼子里的老鼠,急得暴跳如雷,就是吃不到嘴。”

说到这里,他慢慢拿起茶几上的那个泥人,笑着在手中把玩。闵四杰感觉到,他此时的笑已经不是过去的笑了,变得十分坚硬。接着,闵四杰把视线滑下来,紧紧盯住那个照着他捏成的泥人,感觉被捏弄的正是他自己。

李径文轻轻摸了摸泥人的头发,突然说:“闵老师,您知道这头发是用什么做成的吗?”

“不知道,像真的一样……”

“这就是真头发。”

闵四杰打了个冷战:“谁的头发?”

“您的呀。”

闵四杰一惊:“我的?”

“您忘了?有一次,您在楼道里理发,我把地上的头发扫起来,端回了家。”

闵四杰又恐惧又恶心。他想马上逃离这个变态狂,却不敢,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坐的位置很不利——他离房门太远了,而且李径文还挡着他。

卫生间离房门很近。他忽然想到,可以借口上厕所,绕过李径文,然后从卫生间那里直接走掉。

他接连喝了几口水,站起身,说:“对不起,我得去一趟卫生间。”

李径文愣了一下,也站起来,说:“您请便。”

闵四杰装作没事一样,慢慢从他身旁走了过去。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回头看了看,李径文竟然一脸谦卑地跟着他。

他只好走进去。

当他锁上门转过身来之后,大吃一惊:卫生间的地上扔着几十个泥人,所有泥人的脑袋上都有黑黑的头发!所有泥人的脑袋都被揪了下来!

它们的面孔都似曾相识。

有周角。

有衣小天。

有米环。

有文豪儿。

有电视台广告部黄经理。

有电视台正副三个台长。

还有很多闵四杰不认识的人……他呆呆地看着那些泥人,有点不敢走出这个卫生间了。李径文好像就在卫生间门口,慢慢地走过来走过去。

可是,他总不能永远呆在卫生间里。

终于,他鼓足勇气,一下拉开了门。

李径文果然在门外等着他。他盯着闵四杰的眼睛,轻轻地说:“……闵老师,最好忘掉它们。”

第二天,闵四杰在电视台门厅里遇到了米环,她正往外走。

“米环!”他叫道。

米环停下来,静静地说:“你好。”

“我想对你说件事儿……”

“我要出去。”

“很重要,关系到你的生命!”

米环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说:“你说吧。”

“这个月七号,你最好不要住在玫瑰小区里……”

“为什么?”

“因为七号是汪瓜子被害的第三十天!”

米环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我几句话跟你说不清,反正那一天你千万要小心!”

米环说:“谢谢你,我天天都很小心。”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闵四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恼怒,想:这些女人一有了名,就变得目中无人,她也许以为自己在耸人听闻,是在巴结她。

第四周汪瓜子被杀二十多天了,街头巷尾还在议论这件事。

警方的压力很大,一直都在紧张地追查着凶手。

在玫瑰小区,偶尔还能看见警车的影子,不知道警察还在调查谁,调查什么。

这天,周角躺下后,文豪儿才回来。

周角看着她,怔住了:“你的嘴唇怎么黑了?”

“刚才在节目里做游戏,画的。”文豪儿脱掉大衣走过来,俯下身,吻了他的脸一下,然后转身到卫生间去洗漱了。

周角在床上呆愣着。

不一会儿,文豪儿素面朝天地走出了卫生间,说:“明天,我还得起早到单位去。”

“为什么?”

“我的节目需要一个日出的背景。”说着,她关上灯,钻进被窝,搂住了周角,讲起了工作上的一些事,口齿越来越含糊,很快就睡了过去。

在她香甜的鼻息中,周角也很快就迷糊了。

不知道是几点钟,他突然醒了。

四周一片漆黑,他感觉卫生间里好像有人。

“谁?”他大声问道。

“我。”是文豪儿。

周角以为她起夜,就翻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长时间,依然不见文豪儿回来,她好像在卫生间里捣鼓着什么。他下了地,打开灯,轻轻走过去。

卫生间的门虚掩着,周角从门缝看进去,倒吸一口凉气——文豪儿正在化妆,她又把嘴唇涂成了黑色,看上去像个女鬼。

“你……干什么?”

文豪儿转过身来,淡淡地说:“我在化妆啊。”

“这深更半夜的,你化什么妆?”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得早点到单位去。”

“可是,你为什么又把嘴唇涂黑了呢?”

“土鳖,现在黑色嘴唇最时尚了。”

“看起来都不像你了……”

文豪儿转过身来,问:“你说什么?”

“我说,看起来都不像你了。”

文豪儿走到周角面前,停住了,突然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周角在她凉凉的鼻子上刮了一下,笑着说:“你是我的娘子!”

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也没有笑,始终直直地看着周角,又说:“你再看看。”

周角忽然从她身上感到了一种陌生的气息,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警惕地端详她的脸,看着看着,头发好像“刷”的一声就竖起来了!

这个女人不是文豪儿!

虽然她跟文豪儿长得一模一样,但是那声音那眼神绝不是文豪儿的,好像文豪儿的里面藏着另一个人!

他猛地回头看了看,床上空荡荡的,并不见文豪儿。他迅速转过脸,盯住这个女人的眼睛,颤颤地问:“你是谁?”

“你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

“你的女朋友接替了我的节目,现在我要夺回来,只好借尸还魂。”

“你是汪……”

她怪笑着,从黑唇里吐出一粒瓜子来。

这时,周角忽悠一下醒了。转头看看,文豪儿背对着他静静地躺着,他只看到一头黑发。

他再也睡不着了。

他越来越相信,做梦就是灵魂离开躯体而独立存在的一种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是另一种真实的经历。

他梦见汪瓜子的脑袋掉了,结果她的脑袋真的掉了——他相信没有任何人能够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因此,他相信,他梦见米环戴着围脖在楼梯上散步的那天夜里,她一定正在黑暗的楼道里走来走去。

他还相信,他穿过环城南路那片树林见到的小镇是存在的,米绢,汪瓜子,还有许许多多冤死的人都在那里生活……而现在,他梦见身边躺着的文豪儿就是汪瓜子!

黑暗中,那个轻飘飘的声音又在楼道里响起来:“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

他打了个冷战,一下想起来:今天是汪瓜子被杀的第四周。

黑暗中的对话两天过去了。终于到了汪瓜子被杀的第三十天。

半夜,1号楼里一片死寂。

那些门上的白纸都隐藏在了黑暗中。

一个人影从三楼走下来,她走路无声无息,就像踩在棉花上。楼道里所有的声控灯都没有亮。

她走到二楼,停下来,慢慢地贴近了李径文的门。

突然,她猛地转过身来,把脸转向闵四杰的门,好像发现了什么。其实,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谁?”她喝道,声音十分尖厉,但是楼道的灯却没亮。

没有人回答。

她依然死死盯着那里,过了半天,黑暗中才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在减肥。”

“减肥?”

“登楼梯,减肥。你在干什么?”

“我睡不着,在这儿站一会儿。”

静默了半晌,她说:“灯怎么都坏了?”

“我不知道。”

“是不是高压线又断了?”

“可能吧。”

“说不定又要出什么事了……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你的头发好像变长了。”

“它天天都在长。”

“白天我见过你,那时候还没有这么长。”

“你的视力真好,我连你的脸都看不到。”

“你听出我是谁了吧?”

“当然听出来了。你听出我是谁了吗?”

“你是三楼的。”

“三楼总共有三个人呢。”

“我只知道你是她们中的一个。”

“对,我是她们中的一个。”

楼道里好像突然刮起了一股阴风。

男人好像发现了什么,低声喝道:“谁?”

女人问:“有人?”

“有人。”

“在哪儿?”

“在一楼,他一闪就不见了。你没看见?”

“没看见。”

那声音响了两声,再也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女人说:“你好像经常在夜里出来活动?”

“是的,我有失眠症。”

“你的眼睛就像猫头鹰一样。”

“我还看见了你手里的东西。”

“什么?”

“一把刀子。”

“这不是刀子,是钥匙。”

“噢,我看错了。”

“是的,你看错了。”

“其实你的眼力也挺厉害的。”

“为什么?”

“刚才,我没说话你就发现了我。”

“我只是感觉好像有个人,你要是不出声,我就会以为没有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看到你。”

“是吗?”

“是的。”

除了他和她的对话声,1号楼所有的门里都是一片寂静,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太晚了,你该回去了。”他在黑暗中说。

“是啊,该回去了。”她虽然这样说,却没有动。

“你怎么不走?”

“你呢?”

“我还得出去转一转。”

“那好,再见。”

“再见。”

她顺着楼梯慢慢朝三楼爬去。

她走了后,楼道里一片死寂,她没听到有人下楼。另一个人好像一直贴着闵四杰的门,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着。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楼道里的灯突然亮起来。

二楼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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