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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李欧梵对谈台大外文系的那段日子兼谈我们的老师树犹如此 作者:白先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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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九日——这个日期记不记录下来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它对于台大和任何日子没有两样,都是堆积台大历史的一小块红砖。 傍晚时分,白先勇与李欧梵走进台大的校园,走回三十年前的岁月,所不同的不是伤感的怀旧,而是为弟妹“打气”而来,他们做了一场题为“台大外文系的那段日子”的演讲。 白:“五四”的精神是浪漫的精神,“五四”寻求自我解放对于我们大学时代的生活确实有影响。傅斯年校长把“五四”开放的风气带来台大,有形无形地使台大成为北大的延续,我们也有形无形受到了感染,虽然对于北大精神,当时我们的认识并不十分清楚。 梵:傅斯年先生的确把北大的精神带到台大来。当年的北大,不论是“古朽”如辜鸿铭、“新派”如胡适,都被聘请到北大教书,而学生们可以处处向老师挑战。我们当年进台大,第一个感觉就是很自由。记忆中,胡适先生有次从美国回来,曾在大操场上演讲,好几百的同学去听,我们觉得他是学术自由的象征。此外,殷海光先生对我们的影响也很大。那时我虽然没读过三〇年代的文学作品,甚至徐志摩的文章也读得很少,但是我们认为台大就是北大的继承,“五四”精神的延续。 白:也许是浪漫,也许是自由,我们经常逃课,但是逃课不是为了贪玩,而是为了看书。当时外文系不像现在每位老师都很好,我从外文系逃到中文系去听课,那时中文系有几位老师的课我很喜欢,像叶嘉莹老师说诗,郑骞老师讲词,使我得益很大。读中国古诗词,让我非常感动。我觉得中外文学是通的,光了解西洋文学不够完整,一定要对中国文学有相当的了解才行。李欧梵现在在读明末李渔的作品,我正在看宋末元初的诗。中国文学有很丰厚的宝藏,我们一辈子只要窥得一二就受用不尽。 当然除了中国文学,英文我还是念的,在这方面李欧梵最有成就,我们称他是我们的“conductor”(指挥),因为他在音乐上的功力是位“百科教授”。我记得李欧梵在英文下的功夫是把《飘》的单字,从头到尾都查了字典。我呢?《约翰·克利斯朵夫》全书一千二百页,也全部查字典,硬是下苦功。 梵:大学时代我是背字典的,有一年暑假每天早上六点钟起来背字典,背到“P”就开学了,所以我的英文单字“P”以后就比较少。当时我们的风气,上课是读书的一部分。大学毕业后我到国外念书,老师不讲课,一上课老师就问我:“李先生,你觉得这本书如何?”我答不出来。国外讨论课,基本上老师不讲,这是新的教育方式。我认为各位同学读书要有自己的主张,即使乱吹也要吹出自己的主张。 大学时代,我自己很尊敬的老师是曾约农先生,他不但英文造诣深,国学底子也厚。他教“英国文学”的课,是真正能为我们分析英文用法的老师,他可以把邱吉尔的演讲写下一段,空一个字,然后列出四个单字,问我们用哪一个字才正确,再分析为什么一定要用那个字的原因。他对我的一生影响很大。 白:我们是夏济安先生的“末代弟子”,他教完我们“英国文学史”就到美国去了。他给我很大的影响和启发。 夏济安先生办的《文学杂志》,我没进台大之前就看了。这本杂志真正介绍了一些西洋文学,也指出一条文学的道路。我在上面读到夏济安先生、夏志清先生、林以亮先生等人的文章,前一辈的学人学问的确扎实深厚,我当时就决定有机会一定要找夏济安先生求教。进了外文系,我写了一些东西,想给夏先生看却不好意思,于是借口向他请教英国文学,半天之后才把文章拿出来。那是我的第一篇小说,他看了说可以刊登出来,这一下子我不得了,门打开了;如果他当时说:“不行,拿回去。”我想我下头不敢写东西了。夏先生很鼓励我,他的好处是批评时一针见血。别人要长篇大论写一本书都讲不清的东西,他三言两语就把重点提出来了。他眼光锐利,见解确是与众不同。殷海光先生启发性也很高。他们鼓励我们独立思想,不要把别人的话装到脑子里去,一定要自己去想,要有独创性。 梵:大三那年,朱立民老师从耶鲁大学得博士回来,代课大三英文。当时我自认英文“学贯全世界”(现在说这话我自己都脸红),我拿了最得意的一篇作品给他看,自己觉得这篇文章花了好几个月写出来的,生字之深,已到无懈可击的地步。朱先生一看,第一句话说:“你写得很好。”我立刻说:“请朱先生指教。”他讲:“你的文句太长、太啰嗦了。”开始帮我修改。后来他把文章还我时,我发现每个句子都删了、改了,不知花了他多少时间。他也是一针见血的看法,这对我影响很大。他改了我文章的第二个星期,我就觉得自己英文造诣又高了一段。各位同学,你们在各学门练习的阶段,难免会迷迷糊糊,如果有一良师指导,会发现从“量变”变成“质变”,产生新的典范。不过,若自己不努力,再好的老师也不一定能启发。 我们当时逃课,正如白先勇所说是为了看书,也幸亏有同学上课笔记做得好,考试可以借我们看。各位上课记笔记时,不必老师说的每句话都记。我自己教书这么多年,知道老师上课有一半是废话,譬如我思想一个问题时,会先讲几句废话。上课,一定要知道老师的主要论点,特别是学文学,如果老师没说出论点,就要发问。记笔记时总要做比较批判性的思考,与老师一起思考。我们当时逃课,主要也是有些老师没思考只是拿讲义念。现在大家的老师都很好,没有逃课这个问题,因此重要的事就是养成提问题的习惯。另外,我要说一段王文兴的故事。我们两人个性完全不一样,可是非常的熟。我背英文生字是把单字用小本子写下放在裤子后口袋里,从板桥家里到台北的两小时汽车时间就背单字,背演讲词。王文兴除了背英文单字,他的中文也是一个字、一个成语的查记,同时把自己想出的好句子写下来。他在文字上花了很大的功夫,所以才能写出《家变》这部作品,绝对不是故作惊人之论才写的。与王文兴交往,我才发现文字除了卖弄以外,还要有收敛的功夫。 白:我选过朱立民先生的《美国文学》,朱先生的英文真是漂亮,讲起来很迷人。 王文兴除了与我一起办《现代文学》,还一起受训。有一次打靶太渴了,我们两个就去偷西瓜,没刀子就把西瓜往地上摔成两半,两人坐在地上又吃又笑,没料到排长就站在我们后面。等我们发现时,放也不是,只好低下头继续吃。大学时代真有冲动做一些越轨的事情。 六〇年代时,我们一批同学办了《现代文学》,我们还郑重其事到照相馆去拍了一张照片,相片里有林耀福、李欧梵、我、王文兴、陈若曦、欧阳子、刘绍铭。当时我们除了逃课、看书,就是办起杂志来了。 做学生没有钱,林耀福把当家教的钱全掏出来,其他的人也都捐钱,同时我再另外去筹钱,然后写文章的写文章,翻译的翻译,《现代文学》就这样艰难的诞生了。我们的动机是受了《文学杂志》的影响。我们办杂志时,夏济安先生到美国去了。那时我们的学问都不够,没名作家的支持,这样也好,凡事自己来。杂志没人看也没关系,我们自己看。 梵:第一期卖了几本? 白:七百本。 梵:有那么多?不是三百本?你自己买了一百本。 白:那是买来送人。我们拉订户,外文系的同学都捉来做订户,家里的亲戚也拉了来。洪智惠(欧阳子)家亲戚很多,统统是《现代文学》的基本订户。 这本杂志对我们的意义很大,多少年来一直是我们的精神联系。不论大家隔得再远,只要一句话“《现文》需要稿件”,大家马上支持,这是大家对文学恋恋不舍的热忱。各位现在条件比我们好,只要有心,很容易做出比我们好的成绩来。 我们编《现代文学》时,还有一位好同学张先绪,和李欧梵最接近。欧梵,你谈一谈。 梵:张先绪是很有才气的人。我们这群同学,除了先勇的国学好,诗词都会背以外,张先绪也是古文都可背诵的一个。有一次曾约农先生叫我们英译中,大家都译白话,只有张先绪译成文言。他具艺术感,会画画,我们让他设计《现代文学》的封面。除了绘画,他的音乐也很好,我们两人常在别人午睡时,我们不睡,一起散步。他唱管乐我唱弦乐,他唱弦乐我就唱管乐,所以我们交响乐的知识就这样唱出来的。在读英文上,他写名词,我就写动词;他写形容词,我就写副词,互相练习看谁英文背得多。后来我们看英国文学的书,他看十八世纪的。我想各位看书不一定非二十世纪不可,十七、十八世纪的书都可以看。外文系照样要看中文系的书,中文系也该看外文系的书,互相支援。读书的态度一定要严肃,而且要是“书呆子”式的读法,随时随地读书,订下四年读书计划,课内课外的书都要读。 张先绪这样有才气的人早逝,我个人觉得很惋惜。他设计了《现代文学》封面之后,我记得我设计的是广告。我和戴成义(诗人戴天)一起,他把脚放在一张纸上,我把它描了下来,挂在外文系办公室,作为《现代文学》第一期的广告。 后记 今夜,白先勇、李欧梵这一席亦庄亦谐的对谈,能引发多少在座后学青年的深思?今夜,会有多少大学生像他们的前期学长一样,躲在校园的寂寞里挑灯苦读?而二十年后,是否会有一群在文学上卓然有成的中年人,述说白、李对谈之夜对他们文学成长的影响和意义?我们期待着。 ---邱彦明 记录 ---一九八五年九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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