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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掳走一彦的绑匪在作案时犯下了两个失误。

第一个便是绑匪给山藤的部下K打去的第二通电话。电话中,绑匪用了“明天”这个词,由于通话时间在凌晨两点,有些模棱两可,K便反问“明天是否指当日,星期五?”。那时绑匪困惑地沉默片刻,又说了句“没错”,明确表示肯定。电话中表示肯定,星期五却并没有接到绑匪的电话。大家或许会认为绑匪遇到了些个人状况,从而忽略了这个重点,但这件小事让我产生了很大的疑惑。

假如说当K反问时,其实绑匪也搞不清“明天”指的是星期五还是星期六的话——换言之,假如连打电话的绑匪都不知道下一次会在何时 主动联络的话……

当我如此一想,便隐隐约约察觉到这桩案子里还牵涉另一个人。

假如掌握本次绑架案具体日程安排的是另一个人,那么打电话来的人不就是遵照另一人的指令在行动吗……

假设另一人为A,打电话来的男人为B好了。

我首先思考了A与B为共犯的情况。如果是一般意义上的共犯,B至少也应该知道下一次联系的“明天”究竟是星期五还是星期六,所以我认为B只是遵照A的指令行动。更进一步想的话,B是否也正在等待A的下一次联系呢?B是否想联系A却联系不到呢?B是否连A是谁都不知道呢?

话又说回来,符合这种情况的共犯关系真的存在吗——正在思考这个难题时,我在山藤家的客厅中看到了无法主动联系绑匪、只能等待绑匪打来电话的山藤夫妇的焦急模样,顿时恍然大悟。

B是否也正处于和山藤夫妇同等的立场呢?B会不会也是孩子被绑架的受害人呢?那起绑架案的罪犯是A吗?换言之,在一彦绑架案背后,是不是还发生了一桩绑架案呢?

踢足球想传球的时候,也可以不直接传到目标那里,而是先传给中间的队友,再让队友传到目标地点。那桩案子就和这样的传球很相似。

一个孩子被绑架的男人形象浮出水面。这个男人B准备不出绑匪A要求的五百万现金,又不敢报警,十分焦头烂额。绑匪说只要收到五百万,就把孩子平安送回来。他必须想方设法,不借助警察之手筹备出五百万来,于是便采用了最异想天开的方法。身处窘境,走投无路又分秒必争的他,选择了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那就是自己再去实施一桩绑架案。非常简单,用赎金来填赎金的空子就行了。想逃离一桩绑架案,只需要自己也去绑架就行了。

他仅仅是将绑匪给他的指示再原样转达给自己犯案的受害人。

绑架案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如果是临时起意的犯罪,绑匪不了解受害人的家庭情况,而受害人也不清楚绑匪的真面目,绑匪与被害人双方都无法掌握对方的准确信息,只有赎金交接是他们唯一的接触点。

于是B看准了这一点,将山藤夫妇的孩子绑走,打算将赎金交给绑架了自家孩子的罪犯。这个计划成功了。冈田启介压根没想到那是救另一个孩子的赎金,而山藤夫妇同样不知道他是另一个绑匪,双方在临时桥前的指定地点交接了五百万现金。也就是说,冈田与山藤夫妇都没料到,他们之间还夹着一个既是被害人、又是绑匪的B,甚至没起一点疑心……

实际上,在这个阶段,我已经几乎猜出了中间人B的身份。还没等他犯第二个失误,我就大致想到了。

如果我的推测是对的,那么最让我感到蹊跷的一点便是——为什么孩子被绑架,B却没有报警呢?既然凑不齐五百万现金,那么不管绑匪再怎么恐吓不许报警,他也应该去寻求警方的帮助,至少这样比亲自犯下另一桩绑架案来豪赌要安全。所以我推测, B对警方严重不信任。既然他对警方不信任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就猜想他会不会是警方内部人员。因为我想,最不信任警察的人,就是警察了 。

偶然间,我发现身边就有一个满足以上所有推论的人。绑匪B必须是一个身处警方内部,又随时有机会去打电话的人。符合此条件的只有一个人。他可以以孩子发烧病危为理由,随时远离我,往家里打电话。

阿岩……

没错,你编造了这样一个借口,频繁往家中打去电话,向太太询问绑匪A是否来电。每当有来电时,就再将原话转达给山藤夫妇。你没有直接往山藤家打电话,与其说是害怕信号被追查,不如说是不想被同事们听到自己的声音。星期六约在新宿站交付赎金时,你指定了三点这个不可能赶得上的时间,是因为唯独那时没机会偷偷通电话吧?冈田交还孩子后,四点就回到了广荣庄,这一疑点如果用孩子并非一彦而是真一来解释,就能说通了。你用某种方式救回真一之后,又让太太把一彦放到了樱木公园中,没错吧?

调查那桩案子时我整个人都昏沉沉的,正如前文所写,是因为那桩案子的罪犯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绑匪。况且那名罪犯与我寸步不离,每次看到他的眼神,我的面前都会浮现出二十年前那个绑匪的眼神。

阿岩,让我确信这一推理没错的是,你(准确来说是你们夫妻俩)犯下的另一个失误。阿岩,对你来说,我是一个危险的证人。因为你离开我去打电话的时间,与山藤家接到绑匪来电的时间是一致的,万一被我察觉可就不好办了。因此,为了让我打消疑心,你特地让我看到了真一熟睡的模样。

但星期六晚上,我并没有真切地看到真一的睡脸。毕竟那是在昏暗的房间内,孩子也只从被窝里露出了半张脸。阿岩你还立刻蹲下遮住了孩子的脸,而太太又将我的注意力从孩子的脸上转移到了足球上。我真没料到你会使出如此大胆的一招,差点儿就信了那是真一。可就是一句话,假如太太没有说“三小时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睡”这句话……

阿岩,你们夫妻俩可真是犯了傻,忘记了真一跟我一起睡过好几晚。真一喜欢抱紧被褥趴着睡,这一习惯我当然早就注意到了……

可那个孩子是以仰卧的姿势睡了整整三个小时。他不是真一,而是被打了麻醉、昏睡的一彦。当我得出结论时,忽然感到坐立难安,只好逃出了你们家。那天晚上,二十年前的案子真切地在我眼前一幕幕重现。阿岩你是绑匪,一彦是受害人,你将耳朵靠在孩子嘴边的情景——那个周六夜晚,你的家仿佛化作了二十年前我与那位叔叔所待的绑架现场。

回到警署,我给真一的幼儿园打了个电话,老师说真一从星期四起就请了病假。老师曾想上门探望,却被以发烧严重为由吃了个闭门羹。这样一来,我终于确信自己的推理是无误的,从那一刻起,我心里所想的就只有不动声色地帮助阿岩你脱罪。

你的策略的确够巧妙,却也暗藏一个巨大的问题。就算你完成了绑匪冈田与山藤夫妇之间的赎金传递,从而救回真一,可只要冈田日后被捕,他所绑架的孩子并非一彦的事实便会暴露,而你的存在恐怕就会被众人知晓。因此,掳走真一的绑匪要么逃出生天,要么就必须把他从这世上除掉,二者只可择其一。

星期天下午,驱车来到A街道T字路口的时候,坐在副驾上的你是多么想让捷特车上的绑匪逃脱啊。你的焦虑真切地传递到了我这边,我心想,要让阿岩你脱罪,就必须先让冈田逃脱才行。A街道的T字路口是你人生的岔路口,也是我人生的岔路口。

“快逃啊。阿岩,快逃啊!”

我在心中向坐在身边的另一名绑匪拼命呼喊着,并在那一刻将方向盘向右打去。

为什么……

阿岩你注视着我,似乎要向我发问。而下一刻,你恐怕意识到我早已看透一切。我是为了帮你脱罪,才协助捷特车中的绑匪逃脱——你紧闭着嘴,我也沉默不语。在我扭转方向盘,越过车道的中心线撞向一辆停止的车时,我们俩有一瞬间四目相接,在沉默中交换了共犯之间的密约。这就好比阿岩你与冈田互不相识,在利害关系上却是一组共犯。

之后,冈田死了。我可以怀疑那并非意外。我们踏进公寓的前一刻,冈田刚从广荣庄逃离。恐怕是警方内部人士急忙联系了冈田,把事件原委告诉了蒙在鼓里的他,并主动提出要帮助他逃亡。随后在约定的碰头地点,将冈田杀害并伪装成意外——然而我不愿意想到这个地步。

那场意外一定是冈田遭了天谴,得出这样的结果就足够了。

“逃跑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在新干线的站台上为我送行时,阿岩你说了这句话,对吧?那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在自言自语吧?或是沉默到底的罪犯所留下的唯一自白?

我只是一言不发地仰望着你,以二十年前那五岁孩童的目光……

阿岩,你的眼神,跟那个绑匪的眼神一样。

阿岩,真一被冈田绑走时,你没有报警,纯粹只是因为不信任警方吧?真一的智力发育有点迟缓,其实不必担心他告诉绑匪父亲是刑警这件事。但是阿岩你心里还是害怕,害怕万一绑匪察觉到自己偶然间绑架了刑警的孩子。当时,札幌绑架案中的孩子刚被杀害没多久,此时绑匪若知道孩子的父亲是刑警,一定会方寸大乱,不知会做出什么凶暴的举动。畏惧此事的你,马上将身为刑警该有的意识从脑海中排除了出去。困境中的你,在刑警与父亲这两种身份中选择了父亲。一贯认为即使牺牲小家也要贯彻刑警之道的你,在最后关头也只是扮演了一名父亲,头脑发热地行动了起来。

那只是一桩父亲因顾及孩子的性命而闭起双眼,在走投无路时所犯下的过分愚蠢的案件罢了。

而在那位愚蠢至极的父亲的双眼中,我看见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叔叔。

“逃跑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最后,阿岩,我要将你那时说的话,作为我的心里话送给你。

还有,阿岩,一年前在新干线站台上我想对你说的,或许也正是这句话。

再见了,阿岩……

从今往后,关于那桩案子,我将永远保持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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