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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差三分钟到下午一点时她走出家门,打了辆出租车去银座。进入M宝石店,看了将近半小时珍珠,之后什么都没买,走出店门,在M路和H路上盯着橱窗缓缓踱步。中途进了一家名叫“皮拉特”的高级名品店,六分钟后出来。她这样子给人的感觉就是漫无目的地扫街购物、消磨时间。两点半,前往日比谷公园,整整一小时十五分钟坐在长椅上无所事事,丝毫看不出有在等人的迹象。她换了两张长椅,听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户外演唱会。三点四十分离开公园。走到数寄屋桥后,在H公寓前打了出租车,回家。到家时是四点十二分……

第一天,我在约定的时间四点半给土屋的工作单位打了电话,如实报告。从电话里的声音很难摸清土屋是何反应。“多谢,明天也拜托了。”他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

土屋在总行位于丸之内的N银行担任高管。从年龄来看,这地位或许太重了,估计是跟行长攀上什么关系了吧。

他在三田的家宅也是相当气派。钢琴声从蕾丝窗帘里面传出,一路飘到院子的草地上。不论是工作所在的丸之内的二十层玻璃外墙大楼,还是豪华的家宅、优美的钢琴声,都与看起来像一名勤勤恳恳、万年基层员工的土屋丝毫不搭。这个男人所拥有的一切都跟他自身不相称。

而土屋拥有的事物中,跟自身最不相称的就是他老婆了吧。

土屋沙矢子比照片里更加丰腴白皙,雍容华贵,一头长发与花色优雅的连衣裙摆一同飘摇着,走在银座后街仿佛走在纽约第五大道一样。她的步伐舒缓而宁静,就像踩着红毯行走的名媛。

当她走过M路上的街角橱窗,看到玻璃上映出的自己而一瞬间驻足凝视的时候,直觉告诉我,这个女人肯定有丈夫之外的男人。也许只是不天天见面,但肯定有一个丈夫之外的男人在与她幽会……

第二天,她打电话联系了一个人,并与前一天一样,不到一点时走出家门,一直走到站前路才打了辆出租车。我一时之间打不到车,还以为刚有眉目就要跟踪失败了,没想到挺走运,她的车跑了才两百米就突然停下,她冲进了人行道上的电话亭。她又给某个人打了两分钟左右的电话,接着坐上在一旁等候的出租车。我这时已经打到另一辆车,坐进车厢了。

她的车进入高速一号线后去了羽田机场。既然她不是去旅行,就肯定是去接人。不料我的预想完全没中。

她只是在一家能俯瞰飞机跑道的餐厅里一个人发了一个小时的呆。她点了昂贵的法国菜,在桌上排开,却像在欣赏蜡像一样,一道菜都没碰过。非但一口都不吃,还把餐盘当作烟灰缸,往美食上抖烟灰。她侧着脸,似乎是在躲避从窗户射入的明媚阳光,同时漠然地凝视着跑道上的喷气机。之后,她下楼回到大厅,又在商店和旅行社随意逛了半小时左右,接着径直回家。

“她打了电话,对吧?”土屋若有所思地问了这么一句。

我不想被他当作消极怠工,就添油加醋地说太太在旅行社很专注地看海外旅行宣传册,或许是打算到哪里去旅行。而土屋什么都没回应。

接下来的一天,土屋沙矢子去了六本木,继续在各种店铺闲逛。

她毫无目的性,只是茫然地四处走动,步伐与在银座时没什么差别。不知逛到第几家后,她在一间小小的珠宝店买了对耳环。我透过橱窗看到她支付了近十万元现金。她将旧耳环收进包里,戴上新耳环,从店里走出来。酒红色的大颗宝石与她那贵气的脸庞很是相称。

可是,土屋沙矢子走出店门才一分钟,就以街角的玻璃橱窗为镜,将新耳环摘下,重新戴上了旧耳环。然后她将新耳环丢在人行道上,用细长的鞋跟碾压式地踩了两三下,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迈步向前。

当天的报告里,我唯独没把这件事说给土屋听。我捡起了那副耳环,当作礼物送给了由梨。

“送我这么贵的耳环,这是吹的什么风?”

相比喜悦之情,由梨的语气中更多的是一种责问。她怒目圆睁,仿佛在说“我不想有身体之外的关系”。只有这样的瞬间,才让我觉得由梨这女人还挺上道的。

我说:“这是客户家的阔太太当回扣送的。”

我转念一想,莫非土屋沙矢子也在做着类似娼妓的事?她或许是一边在街头徘徊,一边等待男人上前搭讪——尽管她并未主动去寻找,但是她那摇晃着秀发与裙摆的妖娆背影中,有几分类似娼妓的媚态。

我的这一推测在次日跟踪时再次被现实打碎。

星期四,她坐上出租车以后,只是让车子在首都高速公路上来回兜圈子,持续了超过两小时,最终一次都没下车,直接回家。“到底在搞什么鬼啊?”我这辆出租车的司机显然是受够了。

我仿佛能看到她是以何种表情坐在车上的。一定是茫然地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就像在日比谷公园望着阳光被喷泉水柱激散时那样,就像在羽田机场眼神沿着漫长跑道追随喷气机时那样。

她只是在做一件事,纯粹只是在浪费时间与金钱。耳环也好,奢华的料理也罢,花完钱就丢弃。而这也是她唯一的享乐,简直就像个死期将至、只剩下人生最后一段时光与无谓金钱的老妇人。

我对土屋沙矢子产生了兴趣。同时又认为应该从这份工作中适时收手。

“继续跟踪下去也不会出什么结果了吧?”我对土屋说。

“不,再持续几天吧。一定能查出什么的。”电话的另一端,土屋以略带悲痛的嗓音坚持己见。

星期五。她与往常有些不同,出门就去了地铁站,在品川站坐上了京滨东北线。

在品川站的检票口,我撞上了一个貌似黑帮的男人的肩膀,被他找了一通碴儿。多亏检票员来劝架,纠纷很快收场。可也正因如此,我还在通往站台的楼梯上时,她坐的那班列车已经响起了发车铃声。我慌忙冲下楼梯,却依然没赶上。

完了——正当我如此想时,看到她穿着火红连衣裙的身姿如同飞鸟般从关到一半的蓝色车门中一跃而出,落回到了站台。站员似乎训斥了她几句,可她毫不在乎,去小卖部买了香烟。但她没有抽烟,只是靠在站台的柱子上,送走两辆列车之后,坐上了第三辆车。

在横滨的石川町下车后,她散步一般穿过元町,沿着法国山[因法国曾在此驻军而得名。]的坡道往上爬。这条长坡道的尽头是能够将港口尽收眼底的公园,人影稀疏。我在沙矢子身后大约十米处,也跟着上坡。

越是往上爬,就越感觉到港口的喧嚣在向下沉。太阳微微西斜,石板路上泛出午后令人困倦的白光。一片静寂之中,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在回响。

她的背影突然停止不动了。我担心她会回头,可她依然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如果脚步声跟着停下,会显得很可疑,我便继续前行。当我走到离她只隔几步的时候,她重新迈步上坡。爬了一小会儿,我为了和她拉开距离而停下脚步,可她再次驻足。我慌忙开始迈步,她也继续行走,简直就像在呼应我的脚步一样……

下一秒钟,我的脚就像结冰似的彻底停下了。而她果然也站定了。

这个女人已经意识到我在跟踪她了。

不,不仅仅是意识到了,她是在故意让我跟踪她 。她甚至在帮着我完成跟踪。在品川站地铁即将发车的时候,她匆忙下车正是因为知道我会赶不上,才亲自为我创造了跟踪的机会。不止是品川站。第二天我打不到出租车的时候她也是立刻停车,跑进了电话亭。她当时的目的并非打电话,应该是为我拦出租车争取时间吧——这不就是为了方便我跟踪而全面配合吗?

为了试探她的想法,我在坡道中超过了她,抢先到达坡顶,在公园的一角抽烟,等她爬上来。她若无其事地从我面前经过,我故意把带着火星的香烟头丢到她脚下。她的脚步流露出惊慌,却并未回头看我,仍旧保持侧脸对我,神态自若地走进公园——看来没有错。

她把下巴抵在石栏杆上,俯瞰港口的全景。乍看之下,港口就好像通往天空的门廊。大海则像一整块铅板一样,反射出黯淡的灰光。大约十五分钟后,她走出公园,前往驻日外国人墓地。之后,她沿着墓地另一边的坡道,朝市中心缓缓下山。

狭小的坡道在大白天也显得昏暗,我故意 弄出更响的脚步声。她也随着我脚步的节奏,步子踩得更响亮了。她的脚步,确确实实是在回应着我的每一步——主动渴望着我的跟踪。

星期六,她去了新宿的百货商店。

她一层接一层地逛了个够,最后在顶层进入下楼的电梯。我也混在顾客中跟进去了。到达一楼后她也不急着离开电梯厢,而是随着再次上升,到达顶层,接着再次下降。结果总共升降了四个来回。其间也有其他顾客进出,但在这间密室之中,除了电梯服务员外,我们俩有了独处的瞬间。可她彻底对我视若无睹,配合她的演出,我也故意装作不知真相。

跳过星期天,次周的星期一,她又一次去了同一家百货商店,与前天一样玩升降电梯。

到了第六个回合,从顶层往下降的时候,她转向我,问道:“上次那副耳环,后来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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