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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六点二十分出银行,跟一名看似是秘书的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一同坐出租车前往芝町的松山礼次郎宅邸。松山礼次郎是有名的保守派国会议员。一小时后离开。八点到十点,在赤坂的大型夜总会“桑尼”陪一个五十二三岁的客户作乐。他每个月在“桑尼”露两三次脸,都是陪客户。混得比较熟的女公关是小雪、小绿和花江这三名,但听其他女公关说,他们并无特殊关系。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去了银座。他想去的酒吧“拉格”没开门,在周围绕了几圈后进了一家名叫“窗”的小店,大约半小时后出来,在秘书的护送下上了出租车,回家。到家差不多是午夜十二点……

次日下午两点,土屋沙矢子如约打电话到了“洛亚”,我将上述情况报告给她。沙矢子听上去也并不是特别在乎,冷冰冰地说了句“是嘛”,就急着挂电话。

“太太,您还委托其他人跟踪丈夫了吗?”

“没有啊……为什么问这个?”

“其实啊,我好像看到一个男人探头探脑的。”

是我走在银座后街的时候。土屋和秘书在前方二十米处走着,忽然间他们转身往回走。我慌忙躲到小巷的阴影处,几秒钟后,发现有个男人在相同地点掉头,原路返回。那男人跟在土屋身后约十米的位置,土屋和秘书停下,他也会停下。从小巷出来之后,我相当于在同时跟踪土屋和那个男人。土屋拐弯,他也拐弯。我自己就是个跟踪者,凭直觉就看出他也在跟踪土屋。过了一会儿,土屋走进了“窗”,那男人在店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看来是在犹豫该不该进去。但他终究还是没进店,消失在了黑夜的某个街角。

“会不会是和银行相关的人呢?也有可能是周刊杂志的记者,S建设的受贿问题最近不是吵得沸沸扬扬吗?好像有人在暗中调查我丈夫所在银行的行长跟那件事是否有关呢。但我丈夫是完全无关的……”

我记得涉及S建设的新闻里也出现过松山礼次郎这个名字,土屋昨天刚拜访了那位国会议员,也许真有什么关系。然而,从服装和整体气质来看,跟踪土屋的另一个男人既不像刑警,也不像周刊杂志的记者,倒真像个银行相关人员。是个穿着深蓝色西服,发型一丝不苟,年纪看似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我不是很懂这一行,决定不去想得太深。

“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哪儿都无所谓吧。况且我这地方还真的很无所谓……”

距离例行联系土屋的四点半还有两小时,我走进了银座后街的一家小电影院。电影挺有趣的,我放声大笑,但一走出电影院就想不起讲了什么故事了。

我又回到“洛亚”,给土屋打去电话,胡诌一通,说他老婆今天在银座周边闲逛。可是照这样算,昨晚跟踪土屋花的钱可就收不回本了,于是最后我又加了一句,说她打车在环线上毫无意义地转了两圈才回家。

土屋沉默了片刻,说:“我有事找你,六点到东京站的酒店大厅来。”

他那口气,好像把我当成部下似的。我没多想,六点去了指定地点。

土屋晚到了十分钟。我们在二楼一间异国风情的旧咖啡厅面对面坐下。土屋点完单的同时,发出干涩的笑声。

“你打电话给我的约半小时前,副行长的太太来了一趟。她说刚从九州旅游回来,三点半时看到沙矢子从机场的酒店走出来。你的报告里说沙矢子在银座闲逛,又在高速公路上兜了两圈后回家,是这样没错吧?”

我犯起百无聊赖时的坏毛病,拢了拢头发。我们的桌旁放着一个水缸,绿色与灰色线条相间的鱼正在缸中晃晃悠悠地游动。水太清澈了,看上去仿佛鱼是在空中游。窗外已是一片暮色,我努力去回想今天到底是晴天还是阴天。我又拢了下头发,把去横滨之后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瞒着没说的只有他老婆说听到我的脚步声时感到兴奋,还有昨晚冒出了另一个人在跟踪他。

“昨天晚上,我果然被跟踪了啊……怪不得总觉得不对劲。”

土屋先对被跟踪一事表达了惊讶。他感觉到的跟踪者,也不知是我还是另一个男人。

我默默地低下头,赔礼道歉,接着撒了个谎,说自己是因为捡到耳环后送给朋友而被他妻子威胁了。

出乎意料,土屋竟大声笑了起来,响亮的笑声一点都不像是这个瘦削的男人发出的。但我头一次从他从容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个拥有几十名部下、住在豪华宅邸、与政界要人勾肩搭背的一流金融从业者的样子。

“你这是被沙矢子骗了啊。我根本没在卧室留下便笺和你的名片,恐怕她翻了我的上衣口袋吧。她为了让你误以为她清白无瑕,故意这几天不和男人见面,连续几天做些无意义的事情当障眼法。昨天她让你调查我的行踪,最大目的就是为了骗你。今天下午,把碍事的你支开之后,她久违地在羽田的酒店跟男人见了面。你被她耍得团团转,今天还来跟我报告说她谁都没见呢。真是让人头大啊。”

也不知道让他头大的是他老婆还是我。他用勺子搅了一会儿咖啡,忽然挑起一边的眼睛,盯着我说:“你能做的事情,也只有再背叛我老婆一次了。”

就跟沙矢子昨天下午在百货商店顶层提出让我背叛丈夫时一样,他带着动真格的表情。

“反正出钱的是我,你本来就该站我这边。”

“还要继续跟踪您太太吗?”

“不,你已经暴露了,跟踪沙矢子这件事我会交给其他调查所。你假装还在调查我的行踪,一直向我老婆报告我是清白的就行。其实你没必要真的来跟踪我,我只是每天工作得比较晚而已,跟踪我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听明白了吗?”

土屋向我挤出一个生硬的微笑,与昨天的沙矢子如出一辙,在同样的微笑与言语威逼下,我又一次不得不背叛客户。我成了这对夫妻间如游戏般抛来抛去的皮球。想玩抛接球随你们的便,我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只要照土屋说的做,什么都不必做,也有调查费入账;再去“洛亚”把胡编乱造的故事报告给土屋沙矢子,就又有钱拿。我点点头,与最初的共犯缔结了新的契约。

委托就这样如我所愿,转变成了尴尬又奇妙的状态。反正我也没什么良心,做起来易如反掌。

“她问我今晚在哪儿怎么办?为了避免今天这样的失误,我就把之后的大致安排先告诉你吧。按照我说的内容,明天报告给我老婆就好。还得告诉你我回家的时间啊……深夜给你打个电话吧……”

我报了由梨家里的电话号码。既然晚上的时间空了出来,我打算去由梨那儿过夜。我告诉土屋可能是女人接电话,并只说她叫由梨。

“是女朋友吗?”

我沉默不语。

“耳环就是送给这个朋友了?”

土屋就像捉弄孩子一样,眼含笑意地望着我。这讥讽的微笑让土屋的眼神越发阴暗了。

“是啊……是未婚妻,过不久就要结婚了。”

为了给他留下一个正经的印象,我撒了个谎。土屋摸了摸口袋,接着问我有没有能写字的纸。

我掏出记事本,正打算撕一张下来,只听土屋说了句“别”,又抓过笔记本,用少见的匕首形状领带夹仔细地裁下一页。也不知是他性格太过一丝不苟,还是想炫耀匕首柄上镶着的钻石。他把由梨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记在纸上。

“住独栋还是公寓?”

“小高层。在四谷,叫Maison Soirée。”

“这公寓还行吗?”

“一般般啦。”

土屋把公寓的名字也写了下来,我这才想起沙矢子说过丈夫在为情妇找公寓这件事。

土屋再次叮嘱我今晚别再跟踪他,才起身离席。他一定有不想被我跟踪的理由,莫非并不是出轨,而是更重要的事?会不会是与受贿案有关而不想被我知道呢?总之夫妻俩应该有一方在说谎。还是说两人都在说谎呢?不,难道说两人都在说真话吗?

土屋把领带夹忘在了桌上,我把它装进口袋,心里盘算着下次见面还给他。他或许是故意留在这儿的,为了试探我是否会像捡走妻子的耳环一样将领带夹占为己有。离开酒店前我给由梨打了个电话,由梨说“好啊”,语气中似乎已经忘记我昨晚放了她鸽子。

“不过,你进房间的时候可别被人家看见了哦。听说前阵子那个小偷就住在公寓楼里,被别人当成贼可就麻烦了。我房门就不锁了。”

“我现在就过去行吗?”

“行啊,反正我也不去店里……那种破店,辞了算了。”她发出百无聊赖的叹息,挂了电话。

我从后门进了公寓,上楼梯来到由梨房间前,迅速钻进微微敞开的房门。

“真像个贼一样。”由梨笑道,“外面在下雨?”

我的头发和衣服有点湿。

“刚才冷不防下了起来。”

由梨跑去了窗边。虽然没什么声音,但雨下得很激烈,像要把黑夜洗涤干净。

“明明到傍晚都有太阳的……”她说着,粗暴地拉上窗帘。

“你说要辞职?”

“是啊,突然不想干了。像这阵雨一样。”

上次来这里时她就说明天起歇一阵子,不去店里了。大概从那时起就有了辞职的念头吧。

“你不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那你知道该怎么办吗?”

由梨微微一笑。

“这个嘛,重点不是该怎么办,而是会变成什么样。总想着明天该怎么办也无济于事……不过,我觉得该从这公寓搬出去了,如果再遇到前阵子那种事,干这一行的女人会被所有人指指点点的。干脆回老家结婚算了。”由梨自言自语似的呢喃。

因为淋了雨,我先进浴室冲澡,接着换由梨洗,我一丝不挂地在床上睡了会儿,由梨爬上床才醒来。我就这么与由梨交缠在一起,沉溺在由梨的身体中,耳畔却不经意间响起一个女人在石砖上踩出的脚步声。跟由梨的关系就到今晚为止吧。

电话在午夜零点的五分钟前响起。由梨头发披散,正躺在我的肩头熟睡。我提起听筒,就听见了土屋的声音。

“我现在从家附近的公用电话打给你,回家时间就算午夜零点好了。你现在能记下来吗?今晚七点十五分出银行,八点到十点在新宿的‘女王’招待客户,然后跟客户一起去银座……”

我公务式地提笔在纸上细细记下土屋当晚的行踪。

“明天晚上也打这个电话吗?”土屋在最后问道。

我说明天起会回自己的公寓,又把电话号码告诉他。

挂了电话之后才想起忘记提领带夹的事了。我又顺手摸了摸搭在沙发上的西服口袋,可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确实放进去的领带夹。我心想会不会是在浴室脱衣服时掉出来了,仔仔细细地把更衣区翻找了一遍,依然不见踪影。看来是丢在别处了。

我坐在沙发上聆听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也不知土屋有没有说实话,但这都无所谓。我只要照他说的,明天对着他老婆,像鹦鹉学舌一样重复一遍就行了。

过了一点,我再次进入浴室冲澡。夜晚已经有几分寒意,可我还是冲了冷水澡,就好像呆滞地站在倾盆大雨中。我让水自由流淌进喉咙,我总是如此饥渴。电话响了,大概还是土屋打来的吧,不管他了,今晚已经不想再听见那男人的声音了。

不知电话响到第几声时,由梨似乎爬起来接起。混杂着水声,我听到由梨轻声问:“土屋?”我裹上浴巾走出浴室,由梨正对着听筒不耐烦地说道:“我真的不认识姓土屋的,你疯了吧?”接着她啪地摔下话筒。

我还以为那通电话是土屋打来的。我没有跟由梨提过任何有关委托人的信息。可转念一想,就立即能想通那并非土屋本人的来电。假如是土屋本人,肯定会叫我来接,不至于会和由梨吵起来啊。

“一个女人打来的……疯子。”

“我刚才听你说什么‘土屋’?”

“她自称是土屋的老婆,不依不饶地问我跟她丈夫是什么关系呢。”

由梨的身体还因为愤怒在微微颤抖。我本想解释清楚,又觉得太复杂而作罢。刚才的电话无疑是土屋沙矢子打来的。六点在东京站的酒店见面时,我报出了由梨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而土屋把这些都记下来了,同时还记下了这栋公寓的名字。丈夫回家后,沙矢子从丈夫的西服口袋里找到了便笺纸,会不会以为那是土屋出轨对象的新电话号码呢?沙矢子曾在百货商店的顶楼说过,土屋似乎打算给情人买套公寓房。丈夫睡着后,恐怕她是坐立难安,就打来电话了。

我总觉得“嫉妒”这个词与土屋沙矢子很不相称,简直想象不出她手指哆嗦着拨动号码盘的景象。不过人总是会做些与自己不相称的事,女人更是爱给自己戴上面具。如果没有嫉妒心,恐怕也不会开口让我去调查丈夫出轨的证据吧。也许摘下她那张面具,就会露出一张会因丈夫的不忠而勃然大怒的寻常女人的脸吧。

“真是无聊的误会。”

我只对由梨说了简短的一句。事实上,这也确实只是一张便笺纸造成的小小误会而已。

而就因为这小小的误会,由梨在次日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

“是啊,真是莫名其妙。”

由梨嘟囔着钻进被窝,脸靠着我的胸口,闭上了眼睛。

这便是我听由梨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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