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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阿洋显得很不服气,正要开口说话,麻沙却抢在他之前猛地站了起来。

“我有个不方便在大家面前问的问题,想请一位到外面和我聊聊……嗯,就选阿洋好了。”

“也不必到外面去啊,在浴室里说话,外头听不见。”

阿洋说着立刻站起来,往里屋走去。众人所在的开放式客厅连着走廊,走廊转角处有一间浴室。阿洋打开灰色的浴室门走了进去,麻沙尾随而去,又朝剩下的三人投去一瞥。

加查和小夜正在说悄悄话,典子则忧心忡忡地朝麻沙张望。总觉得赤泽这个名字被提起之后,典子的模样有些古怪,好像萌生了新的烦心事,脸上布满阴云。

以别墅的整体面积来看,这间浴室还挺狭窄的。更衣处勉勉强强能挤进两个人。

阿洋魁梧的身躯几乎要将麻沙吞噬,一股男用发蜡的气味扑面而来。虽说是学生,但和男人共处封闭的浴室,还是头一回。麻沙的心跳有点乱,但阿洋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我能抛开作为女人的意识吗?麻沙想。

还是说……

“阿洋,在女孩子面前我不太好开口……赤泽老师和木亚,是不是有某种特殊的关系啊?”

“特殊的关系?”

“就是那种……不太常见的,比如说男女之间发生的事情,在男人之间也发生了。有没有可能呢?”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阿洋马上就给出了回答,似乎有点太快了。

“是嘛……那你和赤泽老师呢?”麻沙模仿阿洋的语气,带着一点冷漠。

一瞬间,阿洋那一直注视着角落的目光突然聚焦到麻沙的脸上。麻沙心想着“要挨揍了!”,肩膀都耸起来了。可阿洋只是操着变声期刚结束的男生所特有的低沉嗓音说:“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你外表这么帅,受吸引的也许不光女生,说不定连男人也对你感兴趣呢……我听说赤泽老师好像有那方面的癖好哦。”

麻沙从没跟赤泽交谈过,这句话当然是胡说的。她本想来一次心理诱导,可阿洋却不为所动。

“就为问这个的话,还不如早点报警。警察可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是嘛?警察应该也不会放过这条线的。从赤泽老师毫无抵抗地被杀死,就能推测凶手很有可能是男性了。车停在通往公园后门的小路,那里可是情侣停车取乐的知名地呢。”

阿洋沉默了一会儿。他胸口的拉链敞开着,年轻的肌肤泛着光泽,银色项链上的十字架挂坠随着影子微微摇晃。

“还是报警吧……”

“报警的话,典子马上就会被逮捕。我刚才就想问了,你到底信不信典子?”

“当然信了,可是……”

“说谎。怎么可能会信呢?你们对谁都不信任。表面上凑成一伙,实际上就是一盘散沙,不是吗?”

阿洋平静的目光中燃起愤怒的火焰,十字架随着心跳起伏。

“还是第一次见你的眼神这么生龙活虎啊,那就让它再活泼一点吧……阿洋,你的Zippo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丢的?”

其实这也是个圈套。

“不记得了。”

这回他轻易地上钩了。

阿洋的嘴唇愤怒地颤抖着。

“麻麻,我快受够你了。”

“是啊,从刚才开始我也快受够我自己了,还不如像其他老师那样,早早地抛弃你们,全交给警察算了。”

“你想做什么就做呗。”

“你这口气,好像在催我赶快去报警啊。”

阿洋转过身准备开门,动作却忽然停住了。咦?麻沙有些诧异,无心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仿佛粘住了阿洋的黑皮衣。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阿洋很快就走出浴室,若无其事地回到客厅,长腿粗暴地一甩,坐在沙发上。

“典子呢?”麻沙发现典子不在了,问道。

小夜回答说:“不清楚呢,刚才上二楼去了。”

麻沙嘟囔了一声“是嘛”,也爬上楼梯。

典子的房间就在木亚的隔壁,门微微开着。从门缝看去,典子在落地灯的光芒中趴在桌上,正翻看一本小册子。逐字逐句阅读的样子显得很认真。

麻沙没敲门,直接走进去。典子小声惊叫,飞快地将正在读的册子藏到身后。

“你在看什么呢?让我也看看。”

典子猛烈地摇头。论气力,面对身材如女子摔跤手一样结实的典子,麻沙深知自己是比不过的,但她还是扑向典子,用全身的力量按住了典子的手臂。典子抗拒着将麻沙推开,可就是这么一推,那小册子哗啦掉在地上。麻沙领先一步捡起了它。

“是木亚的日记啦。”典子大概是死心了,叹了口气靠在墙壁上。

麻沙翻开黑皮封面,第一页上写着十二月六日,大概是去年年底吧。第一页就出现了A这个字母。麻沙一页页翻去,越往后,A越来越多。

“我爱上了A”“想到A,就感觉有一把刀在胸口滑动”“我现在只有A了”。

从今年七月开始,不光有A,还有字母H也频繁出现。

“H完全没察觉到我和A的情况”“其实A喜欢的是H,虽然嘴上不说,但从他看着H的眼神就能明白,跟以前看我是同一种眼神”。

最后一页上是两周前的日期,内容只有一行。

“终究还是被H知道了”。

麻沙“啪嗒”一声合上了日记本。

“典子,你刚才听到赤泽的名字时,恐怕在想,这个A也许就是赤泽[日语中“赤泽”音读为Akazawa,首字母为A。]吧?所以你才心神不宁地上来确认。”

典子转过脸去。

“木亚居然……跟红胡子那种人……”

“把木亚前阵子忘在这儿的日记本偷走的……就是你吧?”

“不是的。今晚七点多的时候,我想着该去车站接你了,就回了一趟房间,结果发现日记本塞在枕头下面。不是我啦。”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我说了也没人会相信,只会让我的嫌疑越来越深……在这本日记里,我只是个碍事鬼,上面都写了——‘我真正爱着的只有A’。”

“录音带呢?你知道录音带去哪儿了吗?”

典子摇摇头。

“我在现场……在木亚的房间里,一样东西都没碰过。”

“真的吗?”

典子点头,却突然停了下来。“窗户倒是碰了一下……因为有风吹进来,我心疼木亚死了还要受冻,就把窗子关上了。”

“等一下。也就是说,下午四点发现尸体的时候,房间的窗子是开着的,对吧?那早晨八点吵架的时候呢?”

“开着啊。我说很冷,要把窗子关了,木亚就勃然大怒,把我赶出去了。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说水龙头不出水了,是第一次来这儿时就没水吗?会不会是你叔叔因为冬天不用这别墅,所以把总闸关了才回东京去了?”

“第一晚出水了啊,可第二天早晨突然……”

“那可能是某个人半夜偷偷把总闸给关上了。如果是水管坏了,总不至于几个月了都没人来管。”

“谁会做那种事啊?为什么——”

“安静一点!”麻沙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讲台上的语调,“我终于明白了。”

说完,麻沙就双手抱胸在房间中踱步。脚步踩在一片寂静之中,咚咚声穿透地板,一直到楼下更深的寂静中去。

“别这样,麻麻。”典子发出胆怯的呼喊。

脚步声穿过墙壁,甚至响彻隔壁房间,典子似乎生怕这声音把木亚的尸体惊醒。

但是麻沙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半闭着眼睛,陷入沉思。

“但怎么可能因为这种理由杀人呢……”自言自语说出这句话后,她终于回过神来,停下脚步,“我们下楼吧,大家都等着呢。”

带着典子走下楼梯时,鸽子时钟刚好报时,十点了。麻沙伴着鸽子的叫声缓步向下,走近默不作声又神情紧张的三人。

“十点钟了,报警吧。”

麻沙提起话筒,又立即放回去,回头望向众人。

“不,在这之前还有该做的事情,只需要十分钟……”

“什么事?”小夜代表四人发问。

“木亚的葬礼……在警察来之前,我想让自己人先吊唁一下他。毕竟警察一来,木亚就会变成一具普通的尸体了。”

“说得对。那帮条子简直……”加查话说到一半,发现众人表情严肃,就把下半句吞下去了。

“那该怎么做呢?”

麻沙以微笑回应阿洋的提问。“关掉灯,在黑暗中两人一组地跳舞,要是撞到人就换舞伴。”

“为什么要搞这些——”

“因为这才是对木亚最好的吊唁呀。我看大家都不会念经,也不会什么赞美诗,这样吧,唱《萤之光》[《萤之光》是以苏格兰民谣《友谊地久天长》曲调配以日语填词的合唱曲,日本学校毕业典礼的必唱歌曲之一。]吧,也是最适合木亚的歌了……不光是木亚的葬礼,也当成是你们的毕业典礼,不,退学典礼吧。还有‘黑隼’的解散仪式,明白了吗?电灯再次亮起的时候,你们就不再是暴走族了,大家都只是普通的朋友而已。”

“两人一组的话,不是会多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木亚在吗?如果落单了,就是在和木亚一起跳舞呢——典子,关灯吧。”

站在墙边的典子照麻沙所说按下开关,客厅被黑暗笼罩,每个人都成了朦胧的影子。

“好吓人……”似乎是小夜在说话。

麻沙像是给众人鼓劲似的高声唱了起来。

“萤之光,窗前雪……”

刚开始还犹犹豫豫的孩子们,很快就接二连三地跟着麻沙唱了起来。麻沙摸索着迈开步子,抱住触碰到的孩子,开始舞蹈。说是舞蹈,其实不过是互相拥抱着挪动脚步而已。

起初很笨拙,但不一会儿,黑暗中仿佛掀起了波浪,大家接连交换伴侣,舞动下去。

“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孩子们都记不清歌词了,唱到一半变成了即兴哼唱。这合唱声在黑暗中渐渐蔓延开来,脚步声则在地板上胡乱交错,不知是典子还是小夜,给女声部混入了几声啜泣。只有麻沙继续用歌词引领着歌声。如此浑然一体的合唱,在学校的音乐教室中都不曾听到过,仅从声音就能感受到所有人的认真投入。

又过了一会儿,落单后与木亚灵魂共舞着的麻沙撞上了一个身影,凭嗓音和感触她立即辨认出了那是谁。麻沙用力把那身影拉扯到自己身边,那身影略显忸怩地搂住了麻沙的腰。就是这双手,杀死木亚的就是这双手……

“年月匆匆,敞开大门,今朝惜别离……”

歌词回到了第一节,麻沙特地把这一句唱得十分响亮。“敞开大门,今朝惜别离”——她想让死去的木亚听到这句词,没有比它更适合用来送别木亚了。有人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终于抽泣起来,麻沙热泪盈眶,舞伴的身影和歌声也渐渐混乱、颤抖。

“逃走就行了……”麻沙将嘴唇凑到那身影的耳旁,悄声说。

一瞬间,那身影停止了舞动,想从麻沙身上收回手。

“别说话,继续跳舞。”麻沙抓住那身影的手,带领着对方僵硬的身体。

“……逃吧。你们本就是群胡作非为的小鬼,我现在就任你胡作非为……想去哪儿就逃去哪儿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骑着摩托车去你想去的地方吧。趁现在,趁谁都不知道的时候。”

“……为什么……”

“哪怕一天也好,我想给你自由的一天啊。在被警察抓住之前——老师是认真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麻沙紧紧地抱住了那身影。那身影环抱住麻沙的手也更用力了。那双手揪住麻沙,在向麻沙求助。果然还是个孩子……甚至连杀人意味着什么都尚未理解……

“我是认真的……”

身影将脸埋在麻沙的肩头,猛烈地摇头。麻沙庇护似的抱住对方的头,默默舞蹈。

“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撞到了一个人,麻沙更换了舞伴。

在又一次更换舞伴的时候,麻沙拍了拍手。

“到此为止。”

麻沙摸索着打开了墙上的开关。

大吊灯下,四个人凌乱地站着。没有人逃走,全都哭得双眼红肿。

阿洋就站在电话机旁边。麻沙看向电话机,阿洋便提起话筒,递给麻沙。

“阿洋,你来打电话。就说……我们是一群暴走族,把一栋别墅当成基地来用,结果闹出了命案,凶手可能是同伴中的宫部典子。”

典子“哇”地惊叫起来,趴在沙发上哭了。小夜连忙上前抱住她的双肩。

“麻麻!”加查紧张地走过来,麻沙没理会他的喊声,只是死死盯着阿洋。阿洋手里握着话筒,眯起眼睛,仿佛正望着远方。他缓缓地移动视线,与麻沙的目光相遇。

“你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结果吗?阿洋,从发现尸体那时起你就一直想报警,不是吗?”

“你说得没错……但是我希望由你来打电话给警察局。”接着阿洋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可以这么说……铃田一洋杀了木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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