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观音

四合如意  作者:张怡微

寒流来袭,元旦的气温冷出世故的寒意。整个城市苍白得很,好像蒙着雪霰,只有等春天来临,才能显出真正的形貌。

早晨,邮递员递来东京的包裹。里面有两盒口罩,偷带了两盒试剂,没有被查扣。她叮嘱母亲,以后日本的包裹不要接收,就让它退回去。母亲看了看地址,没看懂,撇撇嘴说:“人家也是好心。你又何必那么抵触,还当自己是小女孩吗?”

她显出烦躁。撕碎了报关单。

母亲又说:“外面那么危险,买什么都买不到,你还不要用。”

她说:“你可以用啊。”

母亲说:“你也不小了,也不为未来想一想。”

她说:“我天天跟你住在一起,还有什么未来可想。”

母亲倒也没有生气。母亲只是想用口罩却买不到而已。

夜里,她恍惚梦到中野正贵的摄影展,时光倒回1990年到2000年。从台场、新宿、银座、涩谷,到青山,没有一个人影。整座城市被洗涤干净了所有的人味,只剩下空洞的忧郁。那是属于建筑的诗意。灯还亮着,像被遗弃的希望,在原地等待。东京都厅第一本厅舍长廊里幽幽泛出绿光,不知光晕里二氧化碳的浓度是多少,也许很低,但它总该有个数字,象征现代文明的生命指标。

城外草木疯长。自然的生机从人类的手中夺回了难得的自由。

2020年1月26日,中野正贵在东京都写真美术馆的展览闭展。隔墙,隔墙的另一个空间,则展示了另一位艺术家拍摄的一千只婴儿的眼睛。不是一双,而是一只。这一只只眼睛曾好奇地着过局部的人间。凝视它们,令她感到了刺目的惊骇,像无法给他们交代。她宁愿从闭展的图像里,再次进入到那个悬浮的空城。在那里,她能感知到不可言说的力量,破坏的力量,悄然登陆了她的身体。它们也登陆了其他场所。从街道,到公路,到边境。

人们忧伤惊惧的表情,艺术家将永远捕捉不到。只有声音,存在于摄影之外。它不断流动,流动,杂音,流动,低吟往日的市声。艺术家的心灵被蒙上了雪霰。画笔搁置。常态的生活细节停留在事发之前,画板之上,镜头里,声带与丹田。

醒来时,她一点都不记得“中野正贵”四个字,也不记得写满trompe-l'oeil字符的卡片。她只记得自己好像去了一个城市,城市里有不连贯的汉字。奇怪的是,那座城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背着她收到了必须要隐匿的通知。当然,也可能那座梦境里的城市拥挤着痛苦的人,但她看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她。他们变形的脸正一点一点变淡,痛苦也因此在他人的视觉中减弱。她和这座城市的其他坚固的物质一样,成了烟消云散后残余的景观。他们也看到了她正从肉身变为透明的全程。

最后她只剩一段意识。醒来时她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做:记住那个标本般的空城。

现实里从没见过。


时间倒转至2019年6月22日,豆瓣有个叫KFK的人说他自己是来自2066年的未来人,KFK并非是名字的缩写,他出生在2020年的上海,是个男的,后来到了宁波,最后在2048年的时候移居到了澳洲。他在四十岁的时候,也就是2060年,通过时间旅行的方式回到了2019年,也就是他出生的前一年,目的是为了给一个人留下一些信息,这个人是个女的,而究竟是谁他也没说,他说他想通过这些信息来改变这个人的未来。


很久没有回自己家。

回家的感觉真不好。阿琳甚至瞬间想起来在少女时期,母亲曾让她跪在地板上,发誓自己要听话,一定要找有钱人,老头子也不要紧。当了这么多年废人,每天醒来就是和母亲聊天,买东西,做点心。如今打道回府,就是一脚踏回深渊,变回原形。

母亲放下行李,就让阿琳先把观音菩萨供起来。

阿琳心想,是菩萨您保佑我们搬回来的吗?菩萨,你自己都越住越差了哦!

她从拉杆箱里取出菩萨,想要踮脚放上柜子,又发现橱柜里都是灰,灰里还有垃圾,垃圾里还有陈年的口香糖纸。于是先把菩萨放在一边。菩萨的身后还连着电,插座在哪里?那个三眼插座,曾经因为插不了国外带回来的电子琴,让母亲困惑了好一阵。电子琴,电子琴不会还在床底下吧。天啊。阿琳心想,岁月什么都没有带走,只留下陈年垃圾。

从滨江退房的过程并不顺遂,简直像落荒而逃,房东的脸色好像阿琳童年时见到过的狱警。那还是在释放父亲的那天,母亲拖着她的手在一边嘤嘤地哭,她心里却很期待。父亲见到她们没有任何表情,也没说什么话。只有母亲的眼泪似乎在告诉别人,他们是一家人。母亲做梦都想不到,父亲出来以后,居然会抛弃她们母女。也许父亲并不珍惜这段被人等待的日子。他觉得自己就是倒了血霉。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是一个开卡车的,一根烟的工夫谈了个开夜车的活,居然会成为一桩绑架案的同伙。他甚至都不认识车里那两个出城去收账的人。那么多偷油的司机不抓,抓了他。那么多恶人都在外面,他老老实实开车,反而被判了刑。出狱之后,他只想去报仇。砍了那个骗子的手,丢去化工厂炼油。

大部分没仇可报的时候,他就喝酒。喝完了揍母亲。但他不揍阿琳,他不觉得阿琳和他有什么关系。再后来,他决定要出门去报仇,边打工边报仇。因为和仇人不认识,仇人没找到,却找到了爱情,虽然开始时也不认识。女人对他来说就是湿手沾面粉,他是手,女人家都是面粉。阿琳后来见过他,觉得他越长越像吴彦祖。没错还是帅的,一个过于英俊的老头,坐过牢,脸很臭,一事无成,但愿意为年轻刁钻的老婆做饭(他从不给她做饭)。父亲是他们一家三口中距离爱情最近的人。他走了,爱情也离她们而去。他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时对她说,他老了,因为糖尿病需要人照顾,已经和生活和解。毕竟过去了那么多年,想起来案子并不复杂。人死在他车里,人确实不是他杀的,都没有搞错。“记住,不要跟有权有势还懂法律的人说理,你永远搞不过他们。他们都是流氓。”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自己做流氓并不太得志。

“腊月里,就给一双纸拖鞋。你懂不懂。不出三个月,膝盖筋骨就冻废了。这也叫法律。你懂不懂。”他说起人生道理的时候,眼球瞪很大,好像甲亢。他说完这些就叫阿琳快回家,他老婆要回来了。女人烦得很。法官是坏,女人是烦,人生没意思。

阿琳饿着肚子回家跟母亲说:“父亲膝盖废了,现在坐着炒菜。”

母亲想了想说:“那他现在住几楼?”

阿琳一声叹息。她原来还是爱男人。多少顿的打都打不醒。

没人打阿琳,她倒是早早醒了,她是没有办法,母亲每天照三餐提醒她,除了年轻,她一无是处,年轻也年轻不了多久,要抓紧找一个靠山。奇怪母亲连年轻都没有,大把机会却从没有往“靠山”中去挑男人,唯独对她那么苛刻。她培养她走上自己的路,主持、朗诵、唱歌、跳舞,却没有真心热爱。她在自己模仿能力最强的时候,模仿的是自己母亲的录像带,模仿她年轻时在乡下文艺小分队的表演情态,夸张做作、不知所云。

阿琳对母亲说:“我三十岁了,子宫肌瘤越来越大,压迫膀胱,老是想尿尿,会不会影响你以后过好日子。”

母亲说:“你以后可以去医院当护工。身边都是医生护士,就不怕瘤了。”

至于那个男人……搬家时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母亲嘴里的“那个恩人”,都没想现身让他们报个恩。母亲偶尔也贴心地问起细节:例如“他是不是也进去了。我看到手机上说,好多人逃税都进去了”。

阿琳心想,进去了好,国家不会少他一双纸拖鞋。但她也不真恨他。不是他,母亲也会帮他找到另一个人,也会逼她成为现在的样子。母亲比阿琳更留恋过去富庶的生活。她也舍不得家里的佛堂。这公寓里阳光最好的房间,就给了菩萨一个人住。但自她们搬进去七年,菩萨似乎从未保佑过她们什么事。“我们这样的人,就是抬不起头的。你要尽快找一个靠山。但是不能丢下妈妈。”母亲总是这样说,她遍寻神明,但又不信自己的努力会有所回报。

影视寒冬带来的恶果,令阿琳再没有龙套可演。她上一次演出网剧,演的女孩子叫露露,台词不多,基本上是一个疯女人。很多脑子不好的上海女孩子,名字都叫露露。她代表她们,声音很大。对着镜头用上海话喊,“我头上有个瘪tang”,意思是,头上凹进去一块。“你们看得到吗?”导演跟她说,你要当自己是“可云”一样演,“可云”你知道吗?就是抱着枕头,转来转去,说她小孩发烧怎么办的那个女疯子。好多和她一样经常要演可云的人,现在都在小红书上拍盒饭,每天自己领的盒饭。她们都比她年轻,像她小时候一样。可云也不经老,一代可云老去了,很快就有一代新的可云在待命,她们有时候叫露露有时候叫莉娜。都是不重要的角色。演出拿的钱,也不过是两千块一天,几个月,才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有了“那个人”之后,这样的机会多了起来。后来,影视行业速冻,一切打回原形。阿琳更多的时间,是在公寓和母亲在一起,做饭、做馅饼、做各种养生汤。“那个人”不常回来,也不和她们联络。她们所谓的联络,其实就是“等”。高中毕业以后,她也没有什么朋友。反而母亲的朋友比我多。母亲总是打扮得很漂亮出去,最后灰心丧气回来,开始骂她的朋友,骂东骂西,最后说:“她们老是问你有没有结婚。以后我不去了。”

她说说而已,她还是会去的。她只是介意女儿永远领不到那张证。她甚至从来不期望她女儿成为电影明星。她总是说:“我们这样的人,就是抬不起头的。”母亲偶尔夸阿琳腰细,希望她保持下去。“你现在年纪上去了,也找不到更多优点。女人就那几年。”

阿琳有时恨她,但不强烈。她觉得母亲不像是个正经人,虽然她看起来是那么朴素,唠叨,忙于家务,烧香拜佛。阿琳捉不到她把柄。但她确信,她比他还要坏。阿琳对母亲说,她不想再演戏了。母亲问,为什么?寒冬过去就是春天了。阿琳说,我最后一次演露露,好像在眼前看到了菩萨。母亲说,就你这种心眼还能看到菩萨?阿琳说,真的看到了,菩萨还说话了。母亲说,菩萨倒是不跟你计较,菩萨跟你说什么了?阿琳说,菩萨说,快走。

社区里没有几个人知道阿琳的背景,还以为母亲是那个人的老婆,那个人是她不常见的爸爸。就连急诊间的人都这么认为。护士对半夜尿道出血挂号看急诊的她说:“叫你爸爸去付钱。”那也是唯一一次他真的像她们家的亲人。他对阿琳说,他演出公司倒闭了。她学着母亲教她的话说:“不要紧的,我会陪着你的。”他说:“你们在周浦是不是还有一个房子?”她学着母亲教她排练过的话:“那个房子妈妈说不好卖的。是妈妈的。”他说:“你们最近可以搬过去吗?我没有钱了。”

(母亲安排的剧本是,此时你多少还是要再问他要一些钱。你就说我们需要装修一下自己的小房子。)

社区里开进货拉拉的时候,保安都低看她们母女一眼,呵斥她们小点声,赶紧走。奇怪,这些年,他们就没将她们当过业主吗?谁是主人呐?

他没有钱了,并不是一个秘密。当然他也不会一分钱都没有。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往家里拿钱。母亲也抱怨他没有拿钱开销。房东上门过几次,让她们搬走。母亲总说她们家信佛,不会抵赖的。她们还在普陀山的云朵里,看到过观音菩萨的笑脸。那个脸,只有心诚的人才看得到。母亲说,她和阿琳都看到了。同行的很多人,都看不到。那时候日子真好过,她们每年还能领到旅游的钱。在游船上、爬山缆车上,母亲会对阿琳说:“妈妈没白养你,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他也是很好的人,一般人不会接受你带着妈妈住在一起,提前带妈妈过上好日子。妈妈跟朋友圈里的小姐妹讲,你带妈妈旅游,钱是男朋友出的。她们都很羡慕我。”阿琳心想不是你逼我这么跟人说的嘛。其实她也没看到过什么观音菩萨的笑脸。她心并不诚,看不到也很正常。

阿琳心里想,观音菩萨可能还是喜欢男的多一点,不然为什么不叫“送女观音”。观音菩萨又喜欢收干儿子。她觉得自己和观音菩萨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客客气气点头之交。但看到很多人跪在地上呜咽着跟菩萨说话,阿琳又觉得很感动。人总是想耍找人说说话。哪怕那个人并不可靠,只能靠上一阵子。

她已经不会去想,她和那个人睡觉的时候母亲在干什么。他回来不过是为了睡觉。母亲应该比她更知道。母亲只对她说:“你不能抛下妈妈,自己享受,不然会不得好死的。”

她没有抛下她,是她们一起被抛弃了。

“啊!”阿琳突然尖叫,侧身再去救观音,时间晚了一点。观音娘娘的手断了。

母亲随后也尖叫起来,恶狠狠甩了阿琳一个耳光,连忙抱走了观音,嘴里念念有词。大体是一些道歉的话、求原谅的废话。

阿琳则紧握着菩萨的断手。她感觉到了断裂和光滑的力量在她的手心汇合成祝祷的姿势。


KFK未来人穿越到了日本,但是他对日本的预言很少,只是提到了地震,和东京奥运会的延迟。在KFK未来人预言中提到一项,就是在2031年会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有人问他,来的时候社会主义建设到哪一步了?KFK回答:“我来的年代,朝鲜、古巴都已不再走这条道路。”有人问他,为什么要来2019年?他说:“希望2019年的人能记得,那年是你们最美好的一年。”许多人指出,他是个骗子。因为继未来人KFK之后,豆瓣上出现了一位自称来自2071年的未来人,该“未来人”在11月2号发表了一条信息:11月时伊朗会发生油库大爆炸。过去的数日,在11月20号时这天伊朗果真发生了油库爆炸。


问:你出生在哪一年?

KFK:2020年。2019年是比较特殊的一年,也是我出生之前的一年,我来这里看一下,并且我想对2019年的人给予一些善意的提醒。


W市国际机场的灯光总让人感到忧郁。深夜航班不管从哪个位置下飞机,都能遇到一段不能照明的路。阿果筋疲力尽抵达航站楼领行李时,心中已经有些后悔。尤其是饥肠辘辘。令她有了很不好的预感。饥饿会令人犯罪。

阿果想起本来还有两个柿饼可以吃一吃的,是房东太太自己做的柿饼。临走前,她塞到她包里,让她在路上垫垫饥,可她不喜欢那个味儿。房东太太是偷带这些植物种子到伦敦的、自己种花种菜还施肥,前一个礼拜做的是韭菜饼,还有火锅,专门给她送行。房东太太是个热心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做饭难吃,做饼还好一点。阿果本来想最多要一个饼就够了,但这就少了“柿柿如意”祝福的味道。一个都不要,又怕绕开了“事事如意”以后会触霉头。(然而往后触霉头的日子还会少吗?)房东太太一个劲对着她叹气,说花钱出来还没见过回去的,怪她太年轻冲动,发小孩脾气。但另一方面,阿果也感觉到,房东太太其实希望她快点搬走,不要给她惹麻烦。房东太太好不容易装修好了自己的房子,无非是想收点租金还房贷,现在被警察盯上,三天两头上门,她也有些扛不住。房东太太只是没想到,阿果会选择回国。那之后,她是打心眼里可怜阿果。阿果心想,本来还决定带着那两只柿饼的。可是这怜悯实在让她不悦。索性都不要了,不欠她情。他们又不是不交租。没有她两个柿饼,这一路回家难不成还能饿死吗?

机场的低温,令她恍恍惚惚坠入了带着寒意的梦境。梦到的,却都是甜美的场景。过生日、买东西、儿子说想她,零星的身体的高潮。她的人生,仿佛是在伦敦展开的。但在伦敦,她人生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能细说。不能细说,也不代表瞒住了所有人。他们在她背后说,议论她的选择,大都表示同情和遗憾。这种同情是真切的,就仿佛她即将毁灭了一样。

她毁灭了吗?

(此刻还没有,未来谁知道。)

丈夫和儿子果然都没有来机场接她。

这也是想也不用想的常态。奇怪的是,以前她不会感觉到有什么异常,这次反而觉得格外寒心,好像从天堂里掉落人间。阿果一个人拖着七个大箱子,狼狈打车。行李太多,又叫不到车,只得坐在地上等天亮。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不久以前好像也有过一次,就是那一年她决定离开玩具厂,想要从广州再出去更远的地方打工。在火车站里,她也是这样坐着,等着。还有跟她长得很像的人,一样坐着,等着。有时火车站工作人员会来查身份证,有时也不查,有时来查时,阿果喊一声“刚刚不是查过了?”,工作人员就走了。不过那时,她还挺年轻,心里满怀希望,总觉得离开了这里,好日子就在后头。外面的世界,就是金山银山。如今则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她好像已经把这一辈子的好日子都过完了。只想回家,看看孩子,过太平日子(“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她想起房东太太对她说的重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倔强地说:“我没你那么狠心,我喜欢我老公的。”房东太太诡秘一笑,说:“别逗了。”

那七个箱子里,有她这四年多来攒下的名牌包、名牌化妆品、金银首饰、没什么机会穿的衣服,毕竟在家接接电话也不走路。为了瞒住些事,她也没什么朋友(其实大家都知道)。阿果唯一的朋友就是房东太太了,因为只有她们一直待在家里。可惜,房东太太是她最不喜欢的福建人,做饭难吃还肯吃苦,让人有压迫感,觉得自己干啥啥不行。她们福建女人简直把最脏最累的正经活都干完了,宁愿累死自己,也要害得别人都没活干。她要是肯吃这么多苦,读书学习就好了嘛,谁还要出来打工。光给蛇头还债就还了两年。

不过,她到底是回家了。回自己的国家,不必再面对英国警察的追查。

阿果生完孩子以后,从汉口老家去广东找工作。人家都是男人出去打工,可惜她男人不喜欢工作,她只能自己出来。兜兜转转找到一间玩具厂,十六个人一间宿舍,工资日结,八十一天,每天出工要带好碗筷。每个车间三十多个人,全都是女的,她问拉长,怎么都是女的?拉长说,我不是男的吗?后来又说,女的手巧。出来打工之后,阿果才知道有那么多女的在外面做玩具。广东东莞有那么多玩具厂,甚至还有很多跟真人那么大的玩具,可以送到日本。大部分都是做女人,越是隐私的部位,做得越细致。不知客户买来做什么用。当学徒时,她一个月才五百多块收入。后来慢慢好一点,可钱还是太少了。阿果最受不了的还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整个工厂都弥漫着一种恋爱的气息。不管是安装工还是绘画工,男青工还是女青工,打工多少都为了顺便找对象,临时的也行,有时还要吃醋打闹,很幼稚,又很激烈。没人把日子想得更远一些,例如讨论如何赚更多的钱。阿果对男欢女爱还有点兴趣,但确实已经不需要找对象了,孩子都生完了,别的男人看她也不像在看女人。就连车间拉长年纪都比她小,靠不住的样子。男人都喜欢小姑娘,对十八二十的男人来说,“小姑娘”就要更小了。他们都不是东西,这阿果倒是早就知道的,并不是出来干活才学到的。有时她会庆幸自己生了儿子,可以少操心很多事,反正当母亲也不会什么事都跟儿子说。她总不见得跟儿子说,你爸就是个人渣,干啥啥不行,越不行越要干,心里越怕,越要证明自己。搞得跟女人睡个觉还要吃药,吃了西药,还要吃中药。浑身上下,都一股药材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有病。他就是心病,知道自己啥也不行的心病。

阿果的丈夫在乡下汽修厂工作,对外她会对人说,因为老公比较细心(也可能是懒惰),方便在家带孩子。2015年,阿果经人介绍,花了十五万,从广州出发去伦敦务工,签证都是合法的,没吃什么苦。落地就见到来接机的老高,没想到这一相逢,会成为她生命的转折点(而不是老高的)。在车上,老高递给她一盒饭,温热的。热情得像爸爸一样,仿佛不是来接客户,而是来接上学的女儿放学回家。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像旅游一样。”阿臬当时心想,“果然是树挪死人挪活。”

几年后她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只有女的,年轻女的,起码比老高小二十岁以上,老高1964年生)。到了外国,年龄的压力就变小了不少,她不再是玩具厂的老阿姨,而变成了新鲜的、刚从家乡来的、啥也不懂的年轻女的。即使是和老高同居的四年中,每次有女性登陆,他都亲自去接,亲自去外卖店买食物。他就是为做这种事而生的。取悦女人、得到女人、赚快钱、取悦女人、得到女人……

老高热情接阿果,为她介绍工作,开始是每周两百镑收入的兼职保姆、五百镑收入的餐厅楼面,最后,成了周人八百镑的接线员,时间长达五年。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用最简单的英语报地址。需要接的电话都是老高安排好的。老高还负责她的生活,她没有多少日常花销,过节还有礼物收。用这些存下来的钱,阿果给家里盖了房子,给儿子买了玩具,也给无所事事的丈夫足够的嫖资(当然这真相是后来才知道的)。丈夫对她极不信任,每天都要给她打视频,有时她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他并不希望她回国,这反而令她想回去。有时她又能听出丈夫需要她的钱,那一定是一个具体的数额。儿子,就是他的翻版。不是要钱,就是懒得跟她说话。她不怪孩子,她离开家的时候,孩子还不会说话。她逃脱了抚养的义务,她也挺喜欢在英国轻松的工作,那比在玩具厂强多了。如今她一个小时,就能赚到玩具厂一个礼拜的钱。

打包行李的那几天,她终于要和老高告别。两个人也不再遮遮掩掩,各自打电话也不再需要回避。放在以往,老高给老婆打电话,阿果都要收拾好桌上的化妆品。她给老公打电话,老高也会出去抽烟。他们是镜头里的一夫一妻,镜头外的男盗女娼。老高一个人打电话,阿果就怀疑他勾搭女人。最后那几天,她也不再怀疑了。怀疑有什么用,是她先受不了要走的。老高留下来,总会有新的人,他就是那种人,他和她乡下丈夫可不一样,老高那么会照顾人。曾有一个晚上,他们去警察局报到之后回来,路上决定要亡命天涯。说起这个提议时,老高的眼睛红红的,好像鳄鱼的良心发现。他们甚至决定退房,要把租金结清,这让阿果觉得,他们这些年,可能有过一些真感情。老高说计划就计划,他决定先去曼彻斯特,找认识的正骨老中医,安排地方住下来,等等看警察会不会认真找他们。等时机成熟,再想办法把联络点搬到曼城。房东太太听罢很感动,感动里又有困惑,困惑里还有莫名敬意,这种敬意来自“你那么十恶不赦,还百分之八十有逃跑嫌疑,警察局居然会证据不足同意保释,一定是有大运气”的猜测。当然猜测只是猜测。在房东太太看来,老高不过是一个聪明能干又好色的男人。他要是能把力气花在正道上,可能是个不坏的人,也能攒下钱来成为一个体面人。可是,容易的钱赚多了,谁还会把力气花在正道上呢?如果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体面又有多大意义呢?

阿果和老高第一次来看房间时,房东太太问阿果是干什么的,阿果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老高替她说了,接线员,接电话的。房东太太问阿果,接线员付得起租金吗?阿果说:“别提了,就是钱太多被举报了,我们才又要搬家。”房东太太才大致了解,这个接电话不是一般的接电话,这个电话是拉皮条的电话。拉皮条是唐人街的刚需。即使伦敦封城、气候恶劣,电话铃声也连绵不绝。

“那我能接电话吗?”

房东太太有天随便问起白天无所事事的阿果。阿果说,你接了人就懒啦。房东太太没有问,“那你自己接过客人吗?”她可决不是没有往那里想过。可惜阿果的眼神里有很多令她看不透彻的东西。这是老乡的眼睛里足以克服的“不可信”,到了异乡人那里,就始终看不透。

“她一定会后悔的。”

房东太太给自己儿子打电话的时候说。刚好被洗完澡的阿果听到了。房东太太家里网络信号很差,这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一对临时情人每天和家里通话时得以断断续续、遮遮掩掩。房东太太又喊了一遍:“我是叫她不要回去啦!她又不听!她一定会后悔的!”阿果断然关上房门,发出“嘭”的一声。老高刚好在打电话,见她进来说:“没事啦,我女朋友吃我老婆的醋,她脾气没你好啦!”阿果把湿漉漉的浴巾泄气地甩到床上。

“你怎么也不再等两天,等我走了再找人。就差这么几天吗?”阿果说道。

不过这一回,她并没有真的开吵,她觉得很奇怪。老高趴在她身上做爱,她问他:“你有没有感觉很奇怪,我以前都听不见房东太太打电话?”老高喘着气说:“没事啦,你太敏感,她就是找人聊天。”老高的身体非常光滑,这和他衰老的脸并不一致。阿果太久没见丈夫,她甚至有些想不起丈夫的身体。而这一夜,她努力想着他们两个人的脸,各自从她身上汲取他们想要的东西,钱、子宫,或者年轻二十岁的湿润阴道。她觉得自己的脑海中,有一个非常刺耳的音波,在不断干扰她、提醒她些什么,但是她听不清楚。接着,老高吃力地从她身上离开,仰面问她:“你还想带点什么回去吗?”

那是她最后一次做一个老蛇头的情人。她又要了个包。老高隔天出门给她买了回来。她直接打包在了行李箱里,连照片都没有拍。

2019年12月,天气很冷,老高叫了外卖店的采购车送她去了机场。她要先到武汉,再回汉口。她身边还有点钱,比起在广州玩具厂时情况好多了。她不怎么害怕,现在的人,怎么可能在国外打一辈子工。

在希斯罗机场,她做了一个让她非常后悔的决定,就是又给老高打了个电话。她不过是想到春天的时候,这个机场发生过爆炸,她感到有些害怕。另一方面,五年前,她是在这里第一次认识他的,他还给她带了一盒温热的饭。电话那头,传来了蹊跷的声音。老高虽然强作平常,阿果依然能感觉到他身边有人,只是不确定是在他上面,还是下面。他客客气气祝她顺风,。客客气气祝她余生都顺风,客客气气忘记了那个有情有义的夜晚,他们有过的、要一起去曼彻斯特的夜晚。

应该带个柿饼的。也许应该带两个。阿果心想。

她咬咬牙,拿着登机牌,上了飞机。

(I elect to stay。)

可惜她听不见。

“希望2019年的人能记得,那年是你们最美好的一年。”

可惜她听不见。


50.问:大清药丸了吗?

KFK:我通过数据分析后,才理解你这句于2019年才能明白的古语。我这里的数据结论是2048年。


97.问:2020—2030年会过得很艰苦吗?

KFK:有的国家是。


60.问:你是male还是female?

KFK:在2060年我是男性。进入时间旅行的时候,不再有性别。


101.问:你的穿越已经改变了未来,所以我们拥有的不是同一个未来,对吗?

KFK:我的形态和你理解的穿越并不一样,所以我不会改变未来。并且不会有人真的相信我,但我会在这里提醒我想提醒的那个人,直到几十年后才会对她造成影响。


128.问:从2060年回望过去,是什么样的体验,是会觉得像民国一样,还是觉得像原始人一样遥远?

KFK:你们在2019年开心的事,在将来都不会再让你们开心。你们在2019年烦恼的事,在将来都不会再让你们烦恼。你们在2019年认为的事,在将来都不这么认为。


213.问:这是一个特别的时代吗?

KFK:是的。


2020年5月,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分别出生在上海市静安区。男孩的眼睛,被父母单独拍摄下一只,挂在他出生的房间。这一只亮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看不全的人间。他看我们是局部,我们看他,也是局部。从他家的阳台前边,看得到一片浅浅的沼泽,开着淡粉色的花。花开得多了,就仿佛泥土和阳光里的阴影才是能被风吹到颤动的样子。


女孩,在另一个阳台,被母亲温暖地环抱着。一天,窗外飞来一只鸟,雪白的身子,颈上一圈红,它轻盈地停在窗沿。那是女孩这一生第一次看到鸟。她小小的年纪,还不认识鸟,不知道鸟的历史、喜好,它们族裔飞翔的繁荣。

因为鸟的到来,她的画家父亲突然表现得很兴奋。连续几日,他都在画一幅错视画,画里有一段记忆。在女儿小小的闹钟镂出了飞翔的意象。鸟却不是第一次认识她。

鸟的身体里,装载着密密麻麻的意识,关于她所经过的瘟疫、战争,炸毁的佛像、坠落的飞机、空寂的大都市。女孩已等不及看完它深邃的细部,就沉沉睡去。

醒来时,父亲已经替她画完那只标本般的白色大鸟。红色的颈子洇染至眼圈,仿佛血痕。现实里从没见过。

父亲说,它来自未来。它来看一看,它在未来里见过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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