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未来是不可预测的

思考,快与慢  作者:丹尼尔·卡尼曼

系统1在信息有限的情况下也能得出结论,但我们却无从得知得出这个结论的过程有多复杂。因为有了眼见即为事实原则,所以只有眼前的条件才是最重要的。逻辑上的连贯性能给人信心,而我们在观点中表现出的主观自信也反映出系统1和系统2所构建的情景的连贯性。证据的数量和质量并不那么重要,因为即使证据十分苍白也能构建一个非常连贯的故事。对于一些最重要的信念,我们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证据来证明其合理性,我们怀有这些信念仅仅是因为我们所爱的人和所信任的人也持有同样的信念。由于所知甚少,我们对自己信念的信心是毫无缘由的—但这种信念也很重要。

士兵测评的有效性错觉

几十年前,我在以色列军队服兵役。当时我已经拿到了心理学学士学位。做了一年的步兵军官后,我被派到部队的心理科,有时候我需要对士兵进行测评,看其是否完成了军官培训科目。我需要在炎炎烈日下站很长时间,观察几组汗流浃背的士兵是如何解决问题的。我们使用的测评方法是英军在“二战”时开创的方法。

其中一项实验名为“挑战无领导小组”,这项实验是在障碍训练场上进行的。参加实验的有8个士兵,他们之间互不相识,军衔都被摘掉了,身上只贴数字标签以作鉴别,他们的任务是将地上的原木拖过6英尺高的墙。全组所有人都必须翻过墙且原木既不能碰到地也不能碰到墙,而且任何人都不许碰到墙。一旦出现了任何一种违规情况,他们就必须报告并从头再来。

解决这个难题的办法有很多种。其中一个普通的办法就是让几个人像拿钓鱼竿一样按照一个角度把住原木,其他人通过原木攀缘而爬过墙。或者让一些士兵踩着他人的肩膀跳过墙去。到最后一个人时,其他人就要按照一个合适的角度把住原木,此时原木的一端是悬空的。待他跳上原木后,翘起原木,让他滑过去,最后安全地跳到墙的另一面。在这一环节中,失败是常有的事,他们需要不断从头再来。

我和另一位同事看着他们训练,记录下是谁在指挥其他人,是谁想要领导却被断然拒绝,还要关注每位士兵的合作精神对整个小组能力的影响情况。我们发现有人固执,有人顺从,有人自负,有人脾气暴躁,有人执著,而有人其实就是个逃兵。有些人的想法一旦被小组否定了,他们就不再那么努力了。然而,从这些人身上我们有时也能看出些斗志来。我们还观察了这几位士兵面对危机时的反应:有人会斥责那个导致整组沦陷的人,有人在这个精疲力竭的小组还需从头再来时打头阵。在这个测验的压力下,我们感到其中每个人都展现了自己的天性。我们对参加实验的每位士兵性格的印象就如同天空的颜色那样真切、那样深刻。

观察过这些士兵完成的几次测试之后,我们就要对他们的领导能力和决策能力进行总结,而且要用分数表示谁在军官训练中是合格的。我们深入讨论了每一次测试,回顾了我们对他们的印象。这项任务并不难,因为我们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了每位士兵的领导能力。有些人像是强势的领导;有些人则比较懦弱,或是自大愚蠢;还有的人虽然平庸但并非无药可救。有几个人看上去非常软弱,只能将他们从军官候选人行列淘汰出去。在将对每位士兵的多角度观察汇集成连贯的情况时,我们对自己的评估很有信心,感觉我们所看到的一定是他们未来的发展。当小组遇到麻烦时,敢于担当并带领团队翻过障碍墙的士兵当时就是整个队伍的领导者。那么,他在训练中或战场上会如何表现呢?显然大家都会猜测他会像在翻墙训练中表现的那样非常高效,其他的推测都不太可能,因为现实情况就摆在我们眼前。

因为对每位士兵表现情况的印象总体来看是清晰且明确的,所以我们在正式预测时也没有任何迟疑,脑海中通常只会出现一个分数,几乎不会有心生疑虑的情况,也极少有自相矛盾的情形。我们很愿意这样断言:“这个士兵根本不行”,“这个比较平庸,但还算可以吧”,或者说“他将来肯定是个人才”。我们觉得没必要质疑自己的预测,也没有必要过低预测或者只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但如果有人对这份测评结果提出质疑,我们也愿意承认,会说“当然了,什么都可能发生”。之所以愿意承认这一点,是因为不管我们对参与测试的每位士兵的印象如何,都十分确信这份预测在很大程度上是无效的。

事实表明,我们根本就无法对参与测试的士兵的表现进行准确的预测。每隔几个月我们就会召开一次反馈会议,会上我们会了解这些新兵在军官训练学校的表现,并将我们(对他们)的评估和管理过他们一段时间的教官的意见进行对比。每次得到的结果几乎总是相同的:我们对这些士兵在军官学校的表现进行预测的能力弱到完全可以被忽略掉。我们的预测也就比凭空猜想强点,但也强不了多少。

得知这个令人气馁的消息后,我们颇沮丧了一段时间。但这里毕竟是军队,无论管不管用,都要按程序办事,都要服从命令。第二天又来了一批士兵。我们把他们带到障碍训练场地,看着他们面对着墙,抬起原木,几分钟后他们的真正本性就暴露无遗,和之前那些士兵一样明显。我们预测的质量虽低,但这个事实对于我们怎样评估士兵完全没有影响,对于我们在判断和预测士兵能力时的信心也影响甚微。

这一切都很令人关注。之前预测失败的主要原因本应动摇我们对士兵进行评判的信心,然而我们的信心并未因此受到影响。这个原因本来也可能使我们适度调低自己的评价,但我们却并未受其影响降低评价。其实我们知道自己的预测只比随意乱猜强一点,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但我们仍然感觉自己所作的每一项预测都是有根据的,而且我们还会按照自己的预测行事。这让我想起了缪勒–莱耶错觉,我们都知道图中的线段是等长的,但一眼看过去仍然觉得它们长度不同。我对这种类推非常感兴趣,所以特意为我们的这种体验创造了一个术语:有效性的错觉。

我曾经发现了自己的第一个认知错觉。

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能从那个旧时的故事中看到自己思考的许多中心问题,这些问题也是本书的写作主题。我们对这些士兵未来表现的期望是替代问题的一个典型实例,更堪称典型性启发式的经典案例。我们曾经在一个模拟情景下观察一个士兵的行为,一小时后我们感觉自己能判断该士兵在面对军官训练和无领导作战的挑战时会有何表现。我们的预测是完全不能回归的,我们仅仅根据非常薄弱的证据就推测失败或者大获全胜,没给自己留一点余地。这也正是“眼见即为事实”的典型实例。

我们对观察到的行为印象深刻,对最终决定这些人作为军官表现的因素却知之甚少,而且没有什么好办法来体现这种无知。

回顾我们所做的一切,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我们对一般原则的认识,即我们无法作出预测,这种认识对我们对个体案例的信心没有什么影响。现在我明白了,我们的反应与尼斯贝特和博吉达的学生们在得知大多数人不会去帮助疾病发作的陌生人时的反应相似。他们当然会相信自己看到的统计数字,但在判断视频中看到的某人会不会去帮一个陌生人时,基础比率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判断。就像尼斯贝特和博吉达说的那样,人们通常不愿从一般情况中推断特殊情况。

对某个判断的主观自信并不是对这个判断正确概率的合理评估。自信是一种感觉,它能反映出某条信息和处理该信息时所体现的认知放松的一致性。由衷地承认不确定性乃明智之举,但如果有人声称自信满满,只能说明他在脑海里已经构建了一个连贯的情节,当然这个情节未必是真实的。

投资股票的技能错觉

1984年,我和阿莫斯以及我们的朋友理查德。泰勒访问了华尔街的一家公司。接待我们的是该公司的高级投资经理,他请我们来是要讨论判断偏见在投资中的作用。我对金融了解不多,都不知道要问他什么,但我还记得我们之间的一次交流。“你售出一只股票后谁会买?”他大致朝窗户那边挥了一下手,表示他希望买方会是像自己一样的人。这就奇怪了:是什么东西使得有人买有人卖呢?是什么使得卖方觉得他们知道买方一无所知的事情呢?

自那时起,我对股票市场的问题就越来越迷惑:一个重要产业在很大程度上似乎是建立在“技能错觉”的基础上的。每天都有数十亿笔股票交易,很多人会买同一只股票,而其他人则将这只股票出售给他们。一只股票一天当中有一亿多的股份转手是常有的事。大多数买方和卖方都知道他们享有相同的信息,之所以进行股票交易主要是因为他们有不同的想法。买方觉得股价太低,很有可能会升值;而卖方认为股价过高,极有可能下跌。问题在于为什么买卖双方都觉得当前的股价有问题,为什么他们认为自己比市场更了解股价?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这种想法其实是种错觉。

总的来看,股票市场运行的标准理论是为业内所有人士所接受的。投资行业中的每个人都读过波顿·麦基尔(Burton Malkiel)的著作《漫步华尔街》(A Random Walk Down Wall Street)。麦基尔的核心理念是,一只股票的价格包含了关于公司价值和对股票前景的最佳预测的所有信息。如果有人相信某只股票的价格明天会上涨,他们今天就会买进更多该股票。而这种大量买进该股票的行为也会反过来导致股价上涨。如果市场上所有资产的标价都是正确的,就没有人能通过交易来预测会赚还是赔了。最佳价格使得聪明无处施展,但它们也会保护不聪明的人免受自身愚钝的损害。然而,我们现在知道这个理论并不完全正确。很多投资者在交易过程中一直在赔钱,连会扔飞镖的黑猩猩都能比他们做得更好。这个令人惊讶的结论是由特里·奥登(Terry Odean)首次提出来的,他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一名金融学教授,也曾是我的学生。

奥登对一万名投资者的收益账目中体现出来的长达7年间的交易记录进行了研究,他分析这些投资者通过那家公司进行的每一笔交易,总共有接近16.3万笔交易。凭着这组丰富的数据,奥登便能确定为什么一位投资者会卖掉自己所持的某只股票的一些股份,随后很快又买进另外一只股票。通过这些行为,投资者透露了他(大多数投资者都是男性)对两只股票前景的明确想法:他希望自己要买的股票比自己要卖的股票走势更好。

为了确定这些想法是否能站得住脚,奥登对投资者卖掉的股票收益和买进的股票收益进行了对比,这项对比是在交易完成一年后进行的。结果明显很糟糕。平均来说,个体交易者卖掉的股份比他们买进的走势要好,而且赢利空间相当大:每年约有3.2个百分点,远远超过两种交易的执行成本。

当然这只是平均水平,记住这点很重要:有些投资人做得很好,而有些投资者则做得差得多。然而,显然对于个人投资者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冲个澡,然后什么事也不做也会比践行脑中出现的想法更好。后来,奥登和他的同事布莱德·巴布尔(BradBarber)在研究中也支持这个结论。在一篇题为“交易有损你的财富”的论文中,他们表示,总体来看,最积极的交易者往往会得到最糟糕的结果,而交易最少的投资者却赢得了最高的收益。在另一篇题为“男儿本色”的论文中,他们提到男性比女性更常按照自己无用的想法行事,而女性在投资中的收益比男性取得的收益更多。

当然,每笔交易总是会涉及第三方的某个人。一般来讲,这第三方就是金融机构和专业投资者,他们善于利用个人投资者在选择卖出哪只股票和买进哪只股票的过程中所犯的错误。巴布尔和奥登的深入研究对这些错误作了解释。个人投资者常会抛售“赢利股”以保持自己的收益,“赢利股”即为买进后增值的股票,是涨是跌要看“亏损股”了。不幸的是,近期的赢利股比近期的亏损股在短期内走势更好,所以这些个人投资者卖错了股票,也买错了股票。可以预见,个人投资者都集中到那些吸引他们注意力的公司那儿去了,因为媒体在宣传那些公司。职业投资者往往会更有选择地接收消息。这些发现让我们晓得,金融专业人员所推崇的“掌握内情下赌注”的说法有一定道理。

尽管专业人员能够从业余人员身上赚到数目可观的一笔财富,但几乎鲜有哪个炒股的人拥有可以年复一年地在股市上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能力。专业投资者,包括基金经理,在一项基础能力测试中失败了,这项测试即为持久性成就。对所有技能的研究结果都表明:个体成就的差异具有一致性。其中的逻辑很简单:如果任何一年中的个体差异完全是由于运气,那么关于投资者和基金的排位就会不规律地改变,年与年之间的相关系数就为零。但是,涉及技能因素时,排位就会更稳定一些。个体差异的持久性是一种测量方式,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就能确定高尔夫球员、汽车推销员、牙齿整形医生或者公路收费员是否拥有这种技能。

对冲基金是由经验丰富且工作努力的专业人士管理的,这些专业人士买卖股票是为了给他们的客户赢得最佳效益。然而,从50多年的研究中得来的证据还是很具决定性的:对于大多数基金管理者来说,选择股票更像是掷骰子,而不像是玩扑克。任何一年中,往往每3只对冲基金中至少有两只的表现要比整个市场的整体表现差。

更重要的是,对冲基金收益的年度相关系数非常小,也就比零稍高那么一点点。每年成功的基金差不多都是靠运气,或者说他们骰子掷得好。众多研究者有一个普遍认同的观点,那就是几乎所有炒股的人,不管他们对股票是否了解(很少人了解股票),都在玩碰运气的游戏。交易者的主观经验只不过是他们在很不确定的情况下作出的看似明智的猜测而已。然而在高效率的市场中,明智的猜测比瞎猜也准不了多少。

几年前,我得到一次非同寻常的机会,可以近距离调查金融技能中的错觉问题。我应邀到一家公司为一组投资顾问作报告,这家公司为非常富有的客户提供金融建议和其他服务。我向他们要了一些数据用于准备报告,还有一个小收获:一张电子表格中有25位匿名的财富顾问连续8年来的投资收益。每位顾问(大多数顾问都是男性)每年所得的分数直接与他的年终奖金挂钩。按照每位顾问每年的表现进行排序,并决定他们中是否一直存在技能差异,以及同一个财富顾问为他的顾客赢得的收益是否一年更比一年多,这些都是非常简单的事。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以两年为一组计算了排序的相关系数:第一年和第二年,第一年和第三年……一直到第七年和第八年。每两年会有一个相关系数,总共就会有28组相关系数。我知道其中的理论,也希望能找到能够表明技能持久性的些许论据。我仍然惊讶地发现28组关联值的平均值仅为0.01。换句话说,就是零。我们并未能发现技能差异的持久关联性。这样的结果和你在掷骰子比赛时所期待的如出一辙,却与技能比赛大相径庭。

这家公司中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场游戏的本质,即股票玩家在操控一切。顾问们感觉自己在这份严肃的工作中是有能力的专业人士,而且他们的上级也同意这一点。在研讨会召开的前一个晚上,我和理查德。泰勒与该公司的一些主管共进晚餐,这些主管是决定年终红利多少的人。我们让他们猜猜每位顾问不同年份间的排名有什么关联。他们觉得自己似乎知道我们的意图了,笑着回答道“关联不大”或说“表现当然会有波动”。然而我们很快明白了,没有人希望平均相关系数为零。

我们向这些主管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至少在构建证券投资组合时,该公司是凭借运气得到的回报,而不是技能。这一点本应让他们感到吃惊,但却没有。他们完全没有表露出不相信我们的迹象。为什么会这样?毕竟我们已经分析了他们的业绩,虽然措辞谨慎,但他们经验老到,肯定看得出来其中的含义。大家继续安静地吃饭,

我确信我们的发现及其含义都被他们刻意掩盖了,这家公司又回到了以前的运行状态。对技能的错觉不仅是个人的失误,它还深深植入了这个产业的文化中。许多对这一基本假设提出挑战的事实—因此也威胁着人们的生计和自尊心—还远远没有为人们所接受,人类大脑还没有消化这些事实。对绩效的统计研究尤其如此,这种统计研究提供了基础比率信息,当这一信息与自己从经验中得来的印象互相冲突时,人们一般就会忽视它。

第二天早晨,我们把各项发现告知这些顾问,他们的反应都非常冷漠。他们是对复杂问题进行仔细判断的人,这种经验对他们来说比一个陌生的统计结果更深入人心。活动结束后,昨晚一起吃过饭的一位主管把我送到机场。他用一种带着戒备的口吻跟我说:“我在这个公司做得非常好,没人可以否认这一点。”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我想:“我今早已经否认这一点了。如果你的成功主要是靠运气,那你又能将多少成绩归功于自己呢?”

主观自信与专业文化为认知错觉提供了生存的土壤

认知错觉比视觉错觉更顽固。缪勒–莱耶错觉虽然告诉你线段长度是相同的,但这没有改变你看线段的方式,却改变了你的行为。现在你知道不能相信自己对末端有箭头的线段长度的印象,而且你还知道在一般的缪勒–莱耶错觉中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有人问起线段的长度,你会说出别人告诉你的长度,而不是你将看到的错误长度。与此相反,当我和同事们在以色列军队中得知领导能力评估实验的有效性很低时,我们很理智地接受了这一事实,但这并未影响我们的感觉及此后的行动。我们在金融公司得到的反应结果更是极端。我现在相信泰勒和我传达给那些主管与投资经理的信息立即就被放到记忆中的黑暗角落里去了,因为放到那里就不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危害了。

不管是业余投资者还是专业投资者,都会固执地认为他们能比市场做得更好,与自己曾经接受的经济理论背道而驰,与自己从他人对自身经历公正客观的评价中学到的东西背道而驰,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金融界中的技能错觉可以长盛不衰?要解释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提及此前几章中的很多主题。

产生错觉最有说服力的心理学原因当然是玩股票的人拥有的都是高水平的技能。他们要查询经济数据和各种预测,查看损益表和资产负债表,评估高层管理的质量,还要对竞争对手进行估量。所有这些都是严肃的工作,需要经过大量训练。当然,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也有直接(且正当)的机会来运用这些技能。不幸的是,光有评估公司商业前景的技能还不足以确保在股票交易中取得成功,因为股票交易中的关键问题是关于该公司的这些信息是否已经包含在股价里了。交易者显然缺少回答这一关键问题的能力,但他们貌似又对自己的无知一无所知。通过在障碍训练场上观察新兵,我发现交易者的主观自信是一种感觉,不是一种判断。我们对认知放松和联想一致性的理解将这种主观自信深深地植入了系统1。

最后,有效性错觉和技能错觉是由一种强大的专业文化来支撑的。我们知道,在任何情况下,当身边的人都跟自己持同样的想法时,不论这种想法有多么荒唐,人们都能保持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如果处于金融领域中的专业文化之中,那么该领域中很大一部分人就会相信自己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极少数人之一。这种想法不足为奇。

专家预测的准确度比不上扔飞镖的猴子

人们想当然地从对过去的解读中预测未来,总是忽视“未来是不可预知的”这一观点。正如纳西姆·塔勒布在《黑天鹅》一书中指出的那样,我们更愿意构建和相信对过往的连贯叙述,这种叙述使我们很难接受自己的预测能力的限度。我们都知道后见之明这个道理,金融专家也是在仔细研读每份晚报之后才对当天的大事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的。今天的后见之明中有价值的部分,其实昨天就可以预见到,我们不能抑制这种强烈的直觉。我们理解过去所产生的错觉会使我们对自己预测未来的能力过于自信。

人们常用的“历史的征程”这一意象暗含秩序和方向之意。征程与漫步或者走路不同,不是随意的。我们认为自己应该能通过关注声势浩大的社会运动、文化科技发展,或者几位伟人的意向及能力来解释过去。重大历史事件是由运气决定的,尽管这一说法显然是正确的,却依旧令人震惊。提到20世纪的历史—包括其中的重大社会运动—就很难不提到希特勒、斯大林。在孕育希特勒这个生命的卵子受精后,这个受精卵将来发育为女性的概率为50%。将两件“大事”综合来看,20世纪就有1/8的可能性不会出现这两位掌权人,而一旦缺少了这两个人物,整个历史几乎就会被改写。这两个卵子的受精过程有着重大意义,也是对“长期发展是可以预测的”这一观点的巨大讽刺。

然而有效预测的错觉仍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做预测生意的人充分利用了这一事实,这里所说的从事预测生意的人,不仅有金融专家,还有商界和政界的权威。电视台、电台和各家报纸都有自己的专家团,他们的工作就是对新近发生的事件进行评论,对未来进行预测,而观者和读者就会感觉自己在接受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或者至少是极有见地的信息。当然,诸位专家和助推者也发自内心地认为他们提供的就是这样的信息。宾夕法尼亚大学心理学家菲利普·泰特罗克(Philip Tetlock)在一项长达20年的里程碑式的研究中解释了所谓的专家预测现象,这项研究发表在他2005年出版的《专家的政治判断:有多好?我们如何得知?》(Expert Political Judgment:How Good Is It? How Can We Know?)一书中。泰特罗克为此话题的进一步讨论设定了一些术语。

泰特罗克采访了284位以“评论政治和经济走向或提出建议”为职业的人。他让这些人对某些大事在不久的将来的发生概率进行评估,这些事件既涉及他们的专业领域,也涉及他们所知甚少的领域。戈尔巴乔夫在政变中会遭到驱逐吗?美国会参加波斯湾战争吗?哪个国家会成为下一个大型新兴市场?泰特罗克一共搜集了8万份预测。他还问过这些专家是如何得出结论的,若结论是错的,他们会有何种反应,以及他们对不能支持自己立场的论据要如何评估等问题。受试者需要对每件事的3种可能结论的出现概率作出评估:例如在政治自由或经济发展方面,是会维持现状、有所增长还是有所下降。

结果令人震惊。这些专家表现得很糟糕,如果他们简单地将这3种潜在结果出现的概率平均一下的话,可能会做得更好。换句话说,那些花时间以研究某一特别课题为生的人作出的预测还不如扔飞盘的猴子预测得准确,因为猴子能平均对待每种可能。即使在自己最了解的领域中,专家的预测也比非专业人士好不到哪儿去。

那些了解更多的人比了解少的人作出的预测强不了多少。知识最丰富的人反而常常不大可靠,原因是学到更多知识的人对自己的技能产生了一种无限放大的错觉,进而变得不切实际、过于自信。泰特罗克写道:“为了获取知识,我们匆忙而草率地预测出利润回馈缩减的临界点。在这个理论高度专门化的时代,没有理由假设顶级期刊的投稿人—著名的政治科学家、各领域研究专家以及经济学家—比记者或《纽约时报》的细心读者强多少。”泰特罗克发现预言者名气越大,他们的预言就越夸张,他写道“那些受欢迎的专家比他们那些远离聚光灯大肆评论的同事更自信”。

泰特罗克还发现,这些专家不愿承认自己过去错了,非要他们承认错误时,他们就会有一大堆借口,比如我的失误在于时机不好,突发意外之事,或者就说“我错了,但我有正当理由”。专家毕竟也是人,他们被自己的荣耀蒙蔽了,而且还痛恨错误。泰特罗克说,专家犯错误不是因为他们的思考内容,而是因为他们的思考方式。

他引用了赛亚·柏林所写的关于托尔斯泰的文章中的术语,“刺猬与狐狸”。刺猬“知道一件大事”,对这个世界有它们自己的一套理论,它们在一个清晰的框架下说明某些特殊事件,对不按自己的方式看待事情的人往往没有耐心,而且对自己的预测很有信心,它们尤其不愿承认错误。对于刺猬来说,错误的预测常是由于“时机不佳”或“就差一点儿”。它们固执己见,没有罪过,而这一点正是电视制片人喜欢在节目中看到的。两只刺猬对一个问题各执己见,每只都想攻击对方的愚蠢观点,这真是一场好戏。

而狐狸却相反,它们是更复杂的思想者。它们不相信仅凭一件大事就可以推动历史的进程(例如,他们不可能接受罗纳德。里根与苏联强硬对抗,仅凭个人力量结束冷战的观点)。相反,这些狐狸认识到,很多不同因素和作用力的相互作用导致了这一结果,这些因素中也包括纯运气因素,而这一结果往往会导致更大、更不可预知的结果。尽管狐狸的表现仍旧很差劲,但在泰特罗克的研究中,它们的得分却最高。谈及请谁参加电视辩论,可能刺猬被选中的概率会大些。

本章的主要观点并不是说那些企图预测未来的人会犯很多错误,即使不说也是如此。我们应该了解的第一点是,预测错误不可避免,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不可预知的;我们应该了解的第二点是,我们不应该相信高度主观的自信就是准确性的指示器(低度自信可能更有益处)。

短期内的走向是可以预测的,且人们的行为和成就能从以往的行为和成就中得到较为准确的预测。不过,我们不应该根据士兵在障碍训练场上的行为来推测他们在军官训练和战场上的行为,测试和现实世界中的行为是由特定情况下的很多因素共同决定的。从有8个新兵的小组中调走一个坚定且自信的,其他人的个性特征也会改变。狙击手的子弹会偏移几厘米,军官的行为也会有所改变。我不否认这些测试的正确性,如果一项测试对重要结果的预测的正确性达到0.20或0.30,这项实验就应该得到推广应用。不过,你不应再有更多奢望了。你应该降低对华尔街炒股人的期望,或者干脆就不相信他们,这些玩股票的人就是些希望自己比市场预测未来股价更准确的人。你也不应该对专家们作出的长期预测抱有很高期望,尽管他们关于不远的将来可能会有有价值的见解。目前,还没有划定分开可预测的未来和不可预测的长远未来的界限。


示例——有效性错觉与技能错觉

“他知道这份记录表明这种疾病的变化几乎是不可预知的,他怎么会对这个病例表现得这么自信?听起来像是有效性错觉。”

“她能通过一个富有逻辑连贯性的情景来解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这种连贯性让她感觉很好。”

“是什么让他觉得自己比市场更聪明呢?是技能错觉吗?”

“她就像只刺猬,有一个可以解释所有事情的理论,这让她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她了解这个世界。”

“问题不在于这些专家是否训练有素,而在于他们的世界是否是可预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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