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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螺旋  作者:松本清张

正午时分,矢田部抵达京都车站。

矢田部定了两套调查计划,最终还是决定先从京都查起。从滨松坐新干线固然痛快,但泽田美代子一案才是“味冈遇害案”的开端。他得先去泽田美代子一案的现场看看才行。

他对京都不太熟悉,坐巴士恐怕迷路,于是他还是选择了出租车。

他本想先去K酒店转转,但又转念一想,去那里恐怕不会有什么收获,最终还是决定从出町柳站开始调查。

他刚从开了空调的出租车中出来,便立刻被夏天的热气所包围。盛夏暴虐的太阳挂在天空中。白色的云朵堆在比叡山顶,仿佛积木一般。

站前广场没有一丝阴凉,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对面人家的屋顶下倒是很昏暗,与强烈的光线形成鲜明对比。广场对面有一家杂货店。京都方面提供的调查资料中写到,六月二十七日晚上,赤脚穿着鞋子的味冈正弘来这家店买了双袜子。店里没有一位客人,五十多岁的店主穿着短裤,用软管往马路上喷水。他满头是汗——京都是个盆地,夏天总是异常闷热。

矢田部坐上前往鞍马的电车。电车里开着空调,凉凉的汗水滑过皮肤。那天正好是星期六,车里有许多身着白衬衫和短裤的孩子,他们背着背包,带着捕虫道具。车厢里悬挂的海报在孩子们的喧哗声中来回摇晃。

“夏天要锻炼就去鞍马山!林间露营!”

矢田部抬头看了看那张满是绿色的海报。

在大坝湖淹死的味冈,口袋里装着一张印有“夏天就要去凉爽的鞍马山!保健避邪的护摩!”字样的海报。

那张海报里包着一双袜子。是味冈回到K酒店之后塞进自己口袋里的吗?味冈夫人说,那双袜子的确是味冈的。他在出町柳站前的杂货店里买的那双袜子,就穿在尸体脚上。

他为什么要买一双新袜子?既然他已经换上了新袜子,为什么还要随身带着那双旧袜子呢?


他回到K酒店之后,发现自己在行凶现场穿的袜子就在口袋里,而这双袜子就成了自己罪行的象征。于是他投河自尽的时候,就把自己罪恶的象征,也就是这双袜子放进了上衣口袋里,当作陪葬品。


当时,矢田部是这么跟山崎课长说的。

然而,他必须推翻自己的结论。味冈不是自杀的。他是被人开车带去大坝湖畔,推进雨中的天龙川里的。

味冈穿去犯罪现场的那双袜子,在味冈回到K酒店的时候并不在他的口袋里。他一定是把袜子忘在红叶庄酒店的犯罪现场了,所以才会光着脚来到出町柳车站前的杂货店,买了双新袜子。

味冈上了新干线之后,突然看见了这双被遗忘的袜子。有人用海报把袜子包了起来,放在了味冈容易看见的地方。他赶忙把纸包塞进口袋——要是被别人看见就糟了。味冈认为,这是他留在杀人现场的“证据”。

那么,是谁把味冈的袜子带出208号房的呢?“他”之所以要用鞍马山的海报包袜子,就是要告诉味冈,他知道味冈是坐这趟电车去贵船的杀人现场的。这是一种心理上的胁迫。幕后黑手想要把味冈逼疯。

有人故意让味冈陷入神经衰弱状态,再杀死味冈,并将案件伪装成“自杀”。在馆山寺温泉的湖翠阁和二俣飞流阁见到味冈的人,以及所有服务员都向警方强调了味冈的怪异举止。矢田部差点就上当了。

如果包着袜子的小包出现在了新干线的车厢里,那就说明放小包的人和味冈坐的是同一班列车。

在矢田部所在的电车车厢里,孩子们都把背包和捕虫工具放在自己头顶的行李架上——也就是放在“自己的地盘”上。

矢田部盯着眼前的景象看了又看。

味冈在滨松站下车的时候,忘了拿行李架上的高尔夫球袋。他看见了那双袜子,吓得把自己最宝贝的高尔夫球袋都忘了。这就说明那双袜子一定放在味冈能看见的地方,也就是他的座位周围……


这家酒店在白天也很昏暗。

“欢迎光临。”一个三十岁上下、打着蝴蝶结的男人坐在狭窄的柜台里,他低头瞥了矢田部一眼。

“有房吗?”

“有。”

蝴蝶结朝入口看去——他在找矢田部的同伴呢。

“我的同伴稍后就来。”

“这边请。”

他转身从一大把钥匙中找出空房间的钥匙。他甚至没有问矢田部的名字。蝴蝶结拿着钥匙为矢田部带路。屋里的冷气很足。

味冈的情况与矢田部正相反——女方比他先到。

白天的情人酒店空荡荡的。两人在转角右转。矢田部对前面的蝴蝶结说:“我喜欢这个房间。”

“啊?”

蝴蝶结在208号房门口停了下来。他低着头,呆若木鸡。

“这间吗?”

“不行吗?空房应该很多吧?”

“不不,没有什么不行的……都行,都行……”

他弯下腰,把钥匙插进门锁中。

男子先矢田部一步走进房间。

“等您的同伴来了,我会把房号告诉她的。”

“好的。”

味冈也是这样,是前台把女子所在的208号房告诉他的。

蝴蝶结将冰箱与浴室的位置指给矢田部看。他说了一句“请您好好休息”,转身准备离开房间。

“这个给你……”矢田部掏出两张千元纸币。

“这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蝴蝶结低下头。他的头发很稀,脸倒是挺圆的。

“我六月二十七日傍晚来过一次,那天是不是你值班啊?”

六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案发当晚。

“不,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您,您见到的应该是我的同事吧。”

“是吗?他的态度也挺好的。要是他在,我还真想见他一面。”

“他今天休息。”

“哦?今天他不当班吗?”

“不,他这两天身体不好,在家休息呢。”

“哎呀,这可真是……我来的时候他还挺精神的啊,他是什么时候生病的啊?”

“两天前吧。”

“他家在这附近吗?”

“在上贺茂那一带。我今天早上去看过他一次,没什么大碍,就是工作太忙,累着了。”

“这样啊,祝他早日康复。”

“谢谢。”

蝴蝶结惊讶地看着矢田部,一脸疑惑:他是故意选择208号房的吗?还是偶然?

工作人员关上房门。矢田部没有坐下。在陌生的房间里,谁都没法立刻定下心来。事件当晚值班的工作人员请了病假。他肯定是被警方没完没了的质询折磨出病了。既然他同事刚去探望过,那就说明他没有逃跑。

矢田部从行李箱里取出京都警方绘制的“红叶庄酒店208号房平面图”。他一手拿着图,一手查看房间里的情况。

打开八叠客厅里的纸门,就是一间六叠大的卧室。两床紧紧相连的被褥摊在地上。被褥上盖着茶色的床罩,用的布料和普通的西式酒店里的床罩一样厚。枕边有台灯,还放着烟灰缸,应有尽有。

接着他又去浴室看了看。从八叠客厅出来就是一间细长的木地板房,旁边是洗漱间。木地板房也是更衣室,放着一个用来装脏衣服的竹篮。矢田部拉开玻璃门。浴缸很小,看起来没法让两个人同时泡澡。墙上有两个水龙头,一个出冷水,一个出热水。当然,现在浴缸里并没有水,浅蓝色的瓷砖干得透亮。

当地警员检查被窝里的尸体时,发现尸体还是温的。背上只有一些淡淡的尸斑。解剖报告也将尸斑作为判断死亡时间的主要依据之一。矢田部抱起胳膊,若有所思地盯着浴缸,就像是个专门铺瓷砖的手艺人一样。


房里有一部电话。矢田部转动转盘,尝试着拨了个“0”。有反应。太好了,这里的电话和普通酒店一样,都是直通式的,不用经过接线台。

他掏出笔记本,确认了警视厅派来出差的搜查一课第六组组长的名字。他先拨了“0”,接着又拨“03(东京区号)”以及警局的电话。

没多久,似曾相识的声音便从听筒那头传来。

“前些日子真是麻烦您了。”

两人寒暄了一番之后,矢田部开口道:“不好意思,事情是这样的,二十八日那天,味冈正弘在滨松站下车的时候,不是把高尔夫球袋忘在‘回声号’新干线的绿色车厢了吗?后来日星建设派人去东京的失物招领所拿了。这件事好像是日星建设的大石道路建设部长安排的。能不能请您帮我问问那个失物招领所,那个高尔夫球袋是放在几号座位的行李架上的?那辆列车是从新大阪出发的,到达滨松站的时间是上午九点二十四分,味冈说他坐的是十二号车厢。如果能查到坐在味冈旁边的人是什么样子,那就更好了……”

第六组组长记下了矢田部所说的话,又给他重复了一遍。

“没错,就是那样。”

“好,我们会去查的。”

“百忙之中真是太麻烦您了。”

“我们前两天也麻烦您查了很多事。”

“哪里哪里,我们根本没帮上什么忙……对了,警视厅的调查进行得如何?”

“就那样吧。”

矢田部感觉,组长的声音一下子阴暗了不少。

警视厅没有把神邦大楼屋顶发现的死尸柳原孝助和味冈的“自杀”联系起来。两边各管各,也不用提防对方打探自己的调查进度。

“有消息了我就给你们警局打电话吧。”组长说道。

“啊,我现在在京都。”

“啊?京都?”

“我会去各处调查一下,您要是有了消息,直接联系我们署的山崎课长就行。”

说完,矢田部便放下了听筒。

他轻叹一口气。刚想抽烟,却发现房间里没有一丝阳光,亮着的只有电灯。原来旅馆为了照顾客人的隐私,关了窗,还拉上了窗帘。

矢田部把抽出来的香烟塞回盒子里,站起身。他拉开客厅的窗帘,打开玻璃窗。

夏日的阳光瞬间灌满房间,仿佛有人在屋里撒下大片铝粉。

阳光透过院子里的树枝洒下。矢田部拿着“平面图”,从门口拿来鞋子,穿着鞋下到走廊。

正面有一堵砖块砌成的墙。平面图上写着墙高二米一,看着也的确是那个高度。

对面深绿的山坡斜面,仿佛压在白色的砖瓦墙上。

墙与旅馆建筑物(包括208号房在内)的距离约为十米。这里成了一座小后院,零零星星地种了些树。大部分树在靠近旅馆的位置,墙旁边没有种树。要是墙旁边有树,贼人就能通过树枝翻进墙里,所以旅馆才没有在墙边种树。

墙壁全长三十米左右,南侧形成两个直角,延伸而去的北侧朝西侧弯去,与建筑物相连。之所以会变成直角,是因为东西走向的墙是沿着通往后山的小路造的,而南北走向的则是沿着面朝河流的小路造的,这和平面图上标出来的一样。

排列在建筑物一侧的树木有冷杉、枫树、橡树、栎树等等。每棵树都不是特别高。地上长着小草。没有假山也没有池塘,算不上什么优雅的庭院,只是借用了围墙外的山坡斜面的景色罢了。

矢田部在空地一般的后院里来回走动。这院子一看就没人打理,也没人打扫。建筑物的角落里堆满了被风吹下的落叶和垃圾。

栎树树根附近的草丛里,躺着两根短短的稻草。矢田部捡起来一看,感觉那好像是从席子上掉下来的。为了保护树木冬天不被冻死,会在树干上卷一层草席,也许那稻草就是冬天留下的。这一带的冬天一定很冷。可现在已经是七月了,冬天的稻草居然还留在草丛里,可见这院子的确无人照料。

味冈逃跑的时候,是不是翻过了这堵墙?平时即使用力往上跳,也很难抓到墙头。不过人在危急时刻会发挥出神力。矢田部以前调查的案子中也出现过这种情况。正在矢田部查看围墙的时候,忽然传来玻璃窗打开的响声。

他回头一看,发现有人打开了二楼的窗户,一个脑袋探了出来。原来是刚才的那名前台员工。两人四目相对,男员工没有笑,反而一脸紧张,也许是在提防矢田部翻墙逃跑吧。

矢田部慢悠悠地走回房间。可不能让人误会了。他一进208号房,二楼的窗户就关上了。

好不容易来了趟事件发生的房间,矢田部决定到浴室泡个澡,洗去身上的汗水。

脱衣服之前,他先打开了浴室的水龙头。他同时打开两个水龙头,一边放热水,一边放凉水。

水放得差不多了。矢田部在房间里脱下外衣、衬衫与袜子,又在浴室前的更衣室里脱下了内衣裤,放在竹篮里。泽田美代子和味冈正弘肯定也是这么进浴室的。

矢田部关上水龙头,坐进浴缸里。这浴缸一个人泡还挺宽敞的,两个人就显得有些窄了。没办法,这浴缸设计的实用性太强了。他脑中浮想起赤身裸体挤在浴缸中的男女……人过中年的矢田部没有沉浸在妄想中,而是考虑起泽田美代子一案的细节来。

味冈为什么会把袜子落在房间里呢?刚才自己已经把上衣、裤子、衬衫和袜子脱在客厅里了。更衣室的竹篮很小,而且客厅里有固定的衣橱,可以把衣服挂在衣架上。脱裤子的时候,顺便就把袜子脱了。也就是说袜子和裤子应该是放在一起的。

所以味冈穿裤子的时候,理应穿上袜子。他再怎么着急,也不会忘了穿袜子啊。

味冈的裤子和袜子,是不是脱在不同的地方了?所以他着急逃走的时候,才会忘了穿袜子。

味冈会不会把袜子放进竹篮里了?裤子在衣架上,可袜子在篮子里,所以他才会光着脚逃跑,也许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把袜子丢哪儿了——这是矢田部的经验之谈。

那么,为什么味冈的袜子,会被单独放进竹篮里呢?

也许味冈脱下袜子走进浴室,是为了查看洗澡水的水温。他说不定还调整了一下水龙头的水量。

可那真的有可能吗?泽田美代子比味冈更早进208号房。放水的应该是先来一步的美代子才对。

况且,即使美代子是等味冈来了之后,再和他一起泡澡的,那查看水温、调整水流的,应该也是她——这种事情一般都是由女人做的。

矢田部走出浴缸,让水龙头继续放水。没过多久,浴缸里的水就溢了出来,流到地板上了。瓷砖地板的角落里有一个排水孔,但是很小,热水在瓷砖上形成了一个个水塘。浴室里弥漫着白色的蒸汽。只要浴室的门开着,蒸汽就会往外跑。

工作人员用备用钥匙开门走进208号房的时候,被窝里的泽田美代子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而犯人早已不知所踪。她的尸体还是温的。法医判断她是验尸前四到五小时之前死的,其根据是:“体温十七度五。”

尸体的冷却情况,与气温有关,也与尸体在室内还是室外有关——在室内盖着被子的情况下,尸体冷却需要十至十二小时。

假设验尸时,泽田美代子已经死了五个小时了,可“十七度五”的体温还是有些高。

要是泽田美代子没有等味冈,自己先泡了个澡,钻进被窝里了呢?假设她在味冈来之前就已经死了呢?

后来的味冈听见浴室里的水声,还以为她在洗澡。所以他没有注意卧室,而是在客厅里脱了上衣,跑去浴室偷看。那时,他把袜子脱在了更衣室的竹篮里,走进了浴室。为什么?因为味冈喊她,她却没有回答。刚才的实验证明,案发当时,浴缸里的热水肯定也溢了出来,在瓷砖上形成了水塘。浴室里满是白色的雾气——所以味冈认为赤身裸体的女人是被雾气挡住了。于是他就想吓唬她一下。当然,味冈以为正在洗澡的是金弥。

然而,浴缸里并没有人。味冈失落地走出浴室。这时他并没有必要穿上袜子,于是袜子就被他遗忘在竹篮里了。

他看了看昏暗的卧室,发现“金弥”原来已经进了被窝。她好像已经睡熟了,一动不动。

这时,味冈又采取了相同的行动——他故意不叫醒女子,而是换上浴衣,钻进女子身旁的被窝里,想要吓她一跳。关系好的男女,经常会搞这种恶作剧。

没想到,被窝里的竟是一具死尸。而且死了的不是金弥,而是泽田美代子。她是神邦大楼四楼的经济研究所的女秘书,味冈经常出入那里,认识泽田。

味冈吓了一跳,赶忙钻出被窝。他慌忙穿上衣服,狼狈不堪,早就不记得自己的袜子还在竹篮里了。袜子不在客厅里,他没有看见。不快点逃走,就要被人发现了,必须赶紧啊!

要是被人发现了,他该怎么解释呢?他是来情人酒店跟女人约会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况且他曾经换上浴衣,钻进死者旁边的被窝里——没人能证明他与案件无关。

即便他能证明自己与案件无关,他的处境依旧令人难堪。除了逃跑,别无选择——

矢田部终于揭开了“被遗忘的袜子”之谜,理清了案件的头绪。

泽田美代子不是味冈杀的。真凶另有其人。他早就计划好了,勒死泽田之后,味冈才会来到208号房。把味冈叫出酒店的,是一通来自刈野温泉艺妓金弥的电话。那金弥和真凶又是什么关系?

再好好想想。

当晚八点二十分左右,泽田美代子来到前台,对工作人员说:“我的同伴稍后就到。”之后便进入了208号房。

在味冈抵达之前杀死泽田的犯人,究竟是从哪儿进来的,又是怎么逃走的呢?

他是不是翻过了那座两米一高的围墙,偷偷溜进208号房,杀死泽田,再翻墙离开?

不对。泽田美代子是晚上八点二十分来到前台的,而味冈则是九点多到的,中间只隔了四五十分钟。这些时间足够犯人行凶并逃走吗?

可能性不是没有,但那样实在太匆忙了。不到一小时,味冈就来了。

犯人知道味冈来到208号房的时间。为什么?因为八点半的时候,味冈在外面打了个电话回K酒店,询问自己出门之后有没有人打电话给他。那时,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把金弥的留言告诉了他——“我去红叶庄酒店等你。”在去红叶庄酒店之前,他跟金弥曾经约好在某个地方见面。可味冈没有见到金弥,所以两人见面的时间延后了。一切都是犯人计划好的。

警方的调查结果显示,那几天金弥压根就没来过京都,也难怪“金弥”没有如约出现。

而泽田美代子也在某人的示意下,于八点二十分来到红叶庄酒店。那时她对酒店的前台说:“我的同伴稍后就到。”

泽田美代子肯定没想到,稍后现身的“同伴”,会了结自己的性命。这说明那名“同伴”很有可能是她的恋人。她在208号房等待恋人的到来。然而,来的不是恋人,却是凶手。也许恋人就是杀人犯,或是某人使用某种诡计,让凶手潜入房间……

然而,味冈到来之前的四十到五十分钟里,也包括泽田美代子入浴的时间。换句话说,犯人是看着泽田洗完澡、换上浴衣、钻进被窝之后,再勒死她的。这样一来,行凶的时间就更短了。

不对劲。这一推论怎么想都不自然。矢田部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可他总觉得答案就在嘴边,只是有些朦胧不清。

“啊,您这就回去了吗?”

矢田部拿着钥匙走到前台。胖胖的前台服务员惊讶地看着他。刚才他还从二楼的窗户俯视矢田部呢。

“嗯,等了半天人都没来,还是走吧。结账吧。”

“啊,这样啊……”

工作人员低头忙活了一会儿。

矢田部走出旅馆,来到通往鞍马方向的大马路。他过了马路,走进红叶庄酒店南侧到西侧的那条小道。右边就是红叶庄酒店的墙壁。这里是他刚才站在院子里看见的两处直角中的一个。

走过小桥流水,就是山坡的斜面,下面有一条散步用的小道。沿着小河往北走,就是红叶庄酒店长长的围墙。这里有另一处直角。小河与墙壁旁有一条小道,与平面图完全一致。如果杀死泽田美代子的犯人是从后院进来,又是从后院逃跑的,那他应该是在这条小路上翻墙的。

矢田部站在桥上,眺望附近的地形。一切正如平面图所示。

他看了看底下的小河。一只无力游泳的小青蛙,一边旋转一边顺着水流漂去。清澈的小河水势很猛,因为河底的坡度很大。

我明白了!矢田部在心中喊道。他转动着身子,看着河水中的青蛙。

泽田美代子不是死在红叶庄酒店的。她是在酒店外被人勒死的,之后才被搬去了208号房!


泽田美代子是在208号房外遇害的,死后才被人搬去了房间里。之后,味冈来到房间,发现被窝中躺着泽田美代子的尸体……

那么,在八点二十分(比味冈早五十分钟)来到酒店前台,对工作人员说“我的同伴稍后就到”,并走进208号房的女人,究竟是谁?

矢田部走过小桥,没有朝散步小道所在的山坡斜面走去,而是沿着河堤走了几步,坐在河边的草丛上。

眼前就是刚才那只小青蛙漂过的河流,大概五米宽。对面是红叶庄酒店的围墙,高约二米一。矢田部将眼前所见与手中的京都警方调查资料一一对比。郁郁葱葱的枫树、冷杉、橡树、栎树从围墙上探出头来,正是刚才矢田部在红叶庄酒店后院里转悠的时候看见的那几棵树。越过树顶,能看见白色建筑物的二楼窗户和茶色的窗帘。208号房被围墙挡住了,不过应该就在正对面的那扇窗户下面。

矢田部叼着香烟坐在河堤的草丛上。他甚至没有发现香烟的火已经熄灭了。他用手撑着头,陷入沉思。

之前,他一直以为来到前台的女子就是泽田美代子。她走进208号房,使用了房间里的浴室,换上浴衣,钻进卧室的被窝里,被人勒死,之后味冈来到房间——这就是他之前的推测。

然而,要是泽田美代子早就死了,又被人搬进208号房,那从前台走进房间的,就是另一个女人了。

矢田部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写着京都调查员来天龙市警局时提供的信息。


一、六月二十七日晚上八点二十分左右,被害者泽田美代子来到红叶庄酒店前台。她说“我的同伴稍后就来”,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来到208号房。

二、红叶庄酒店是所谓的“情人酒店”,酒店内部只有前台和房间,灯光也故意调暗了。

三、自己与京都调查员之间的对话:

问:“她一个女人独自跑去前台开房,也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吧?”

答:“照理说是这样的,大部分女客人都低着头说话。”

问:“被害人泽田美代子呢?”

答:“工作人员说她也是那样,说话时低着头。工作人员也习惯了,就带着她去了208号房,用钥匙打开房门之后,他就在门口把钥匙递给了她,之后就回到了前台。”

问:“工作人员没有进房间吗?”

答:“因为泽田是一个人来的,他就没进去。”

问:“房门口是不是也很暗啊?”

答:“是的,走廊里都很暗。”

问:“工作人员看清女子的穿着打扮了吗?”

答:“看清了,因为前台的灯光还挺亮的。他说就是留在208号房里的那套洋装。”


没错了。手持笔记本的矢田部点了点头。

首先,前台工作人员还以为死在房间里的泽田美代子,就是八点二十分自己带去208号房的那个人。

去情人酒店开房的女人,大多低着头。而且走廊里的灯光昏暗,留在208号房里的衣服也和工作人员目击到的“泽田美代子”的衣服相同。

那个被工作人员看见的“泽田美代子”,其实是冒牌货。她故意穿着和泽田美代子一样的衣服,定是犯人的同伙。前台员工把她带去房间门口,但没有进房间。那时泽田美代子的尸体是否已经在房里了呢?

不,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第一,208号房是工作人员选的。如果泽田美代子的尸体一开始就在房间里,那么神秘女子应该会主动提出要208号房才对,可她并没有那么做。她是跟着工作人员去房间的。没有那么凑巧的事情,除非工作人员也是犯人的同伙(这种可能性基本为零)。

第二,没有外人撬开208号房门窗的痕迹。如果有,京都警署在进行现场调查的时候应该会发现。他们连指纹都查出来了,怎么可能会漏掉如此明显的撬门、撬窗痕迹呢?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第三,神秘女子离开时,没有经过前台。她是从其他地方逃走的。

——综合以上三点,可以推测出犯案步骤大致如下:

一、八点二十分左右,打扮成泽田美代子的神秘女子来到红叶庄酒店,在前台员工的带领下来到208号房。

二、工作人员用钥匙开门后离去。女子接过钥匙,进入房间,打开窗户。尸体不是从房间正门搬进来的(因为那样就需要通过前台和走廊),只有可能是走后院。神秘女子打开面朝后院的玻璃窗。

三、女子发出信号,等候在墙外的同伙立刻采取行动,在女子的帮助下,同伙翻过围墙,将泽田美代子搬进屋里。

四、神秘女子与尸体搬运人一起从后院逃跑,或是躲在暗处,监视事态的发展。他们虽然能关上玻璃窗,但窗户只能从屋里上锁,所以那时的窗户并没有上锁。

五、味冈发现泽田美代子的尸体后,打开玻璃窗,翻过围墙仓皇逃窜。这样一来就没人知道玻璃窗的锁是谁打开的了。

——以上就是矢田部推测的犯案步骤,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步骤是推测出来了,可这一犯罪手法存在两大问题:时间,和某道“工序”。

刚才,矢田部看见一只青蛙一边打转一边在河里漂,他灵光一闪,在心中喊道:我明白了!

泽田美代子的尸体被搬进房间里之后,犯人把她泡在了放有热水的浴缸里。负责搬运尸体的犯人和冒牌泽田通力合作,脱下了美代子身上的衣服,把她抱进浴缸。热水把尸体泡暖了。之后他们再把尸体抱出来,给她穿上浴衣,再把她塞进被窝里,为尸体保温。

验尸时,尸体的温度为十七度五,照理说死后四到五小时的尸体不该有这么高的体温,但“泡澡”和“被褥”能使这一温度成为可能。这样一来,美代子的死亡时间就成了“二十七日晚九点至十点”了。

然而,这一死亡时间是建立在前台员工的证词上的:味冈于九点左右来到208号房。也就是说,泽田美代子肯定是在“杀人犯味冈”走进房间之后遇害的,所以她必须死于九点以后。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矢田部得出的新结论是:泽田美代子是在其他地方(尚未发现的杀人现场)遇害之后,再被搬进红叶庄酒店208号房的。

也就是说,她被勒死的时间要提前不少,肯定要比“二十七日晚九点”早几个小时,至于具体是几个小时,目前还无法确定。

犯人让尸体泡了个热水澡,让冷却了的尸体重新变暖,以扰乱法医对死亡时间的判断。

矢田部坐在土堤上,拔下几根小草丢进河里。他的头脑飞速转动。短短的小草在水流的冲击下,一边旋转,一边朝下游漂去。

如果泽田美代子不是在红叶庄酒店的房间里死的,而是在死后被人搬进房间里的,那就说明她的死亡时间要远远早于法医以及公立大学附属医院的教授所推测的“二十七日晚上九点到十点”。

犯人为了缩短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用浴缸里的热水泡暖了泽田美代子的尸体,又把她塞进被窝里,维持她的体温。人死之后,体温就会下降。为了防止尸体冷却,缩短死亡时间,犯人就使用了“浴缸与被窝”的诡计。

一般情况下,死亡十小时后尸体会完全变凉。当然,变凉的速度与气候、室内或室外等条件有关。“户外衣着单薄的情况下为三至四小时”是尸体变凉的标准时间。美代子是六月二十七日遇害的,室外气温很高。尸体完全变凉,至少需要八到十个小时吧?

而且,尸体被搬进208号房的时候,应该还没有完全变凉。泡过澡、塞进被窝之后,还能在验尸时保持十七度五的体温,这就说明尸体在泡澡之前还残留着六七度的热度。根据六月的天气可以推测出,泽田美代子死后在室外停留了五到六个小时。换句话说,凶手在户外杀死泽田美代子,五六个小时之后,再把她的尸体搬进208号房,让她泡澡,之后把她塞进被窝。再加上验尸之前的四到五个小时,泽田至少已经死了十个小时了。

然而,矢田部的推理中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尸斑。

死亡三小时后,尸体开始出现尸斑。美代子尸体背部已经出现了浅浅的尸斑。尸体仰卧在被窝里,血液在重力作用下下沉,自然会在背部形成淤血(尸斑)。

可是她的尸斑很浅,这一点令矢田部百思不得其解。死了十小时的人,背部的淤血应该会更多,会出现更深的、暗红色的尸斑才对。

如果让尸体俯卧,胸部、腹部等身体前侧就会出现尸斑,即便之后再让尸体仰卧,前侧的尸斑也不会消失,反而会在背部形成新的尸斑。

而泽田美代子的尸斑,只出现在背部,而且颜色很淡。这与矢田部推测的“十小时”的死亡时间不符。

有一个方法能解决这一难题。只要使用这个方法,就能让尸体只出现较浅的尸斑。刚才河里那只打转的青蛙,给矢田部提供了灵感。

可现在,矢田部又对这一方法产生了疑问。

泽田美代子是在户外被人杀害的。她被搬进208号房的时间,应该就是冒牌泽田进入房间的时间——也就是晚上八点二十分。而味冈是九点左右来到酒店的,两者间隔不到一小时。而且味冈进房间的时候,美代子的尸体已经泡完澡,放进被窝了,所以尸体泡澡的时间不会很长,最多只有三十分钟。

短短三十分钟里,究竟能否使用矢田部推测出的那个方法,避免尸体出现尸斑呢?

矢田部收起摊在草坪上的双脚,下巴搁在膝盖上,弓着背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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