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一个月 第三十天

死亡终局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这条项链把雷妮森吓得半死。

她立即把它放回珠宝盒里,合上盖子,再把扣子上的线系好。她的第一反应是掩藏她的发现。她甚至恐惧地回头向后望去,确定没有人在看她。

她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心神不宁地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断调整头部在枕头上的姿势。

到了早上,她决定找个人谈谈。她无法独自承担这个令人烦扰的发现。在夜里,她曾两度惊坐起来,她甚至怀疑是不是会看到诺芙瑞充满恶意地站在床边。然而她什么都没见到。

雷妮森把那条狮子项链从珠宝盒里拿出来,把它藏在亚麻衣服的褶层里。就在她刚刚藏好之时,赫妮匆匆走了进来。她的两眼发光,闪着兴奋,好像有什么新消息要通知。

“想想看,雷妮森,这真是太可怕了!那个男孩,那个牧童,你知道的……今天早上在谷仓边熟睡,大家摇晃他,对着他的耳朵大叫,而他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他好像是喝下了罂粟汁……也许他是真的喝下去了,但如果是这样,又会是谁给他喝的?没有人,我发誓。他也不可能主动去喝。哦,也许昨天我们就该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了。”赫妮伸手摸摸她身上戴着的众多护身符之一,“阿蒙神保佑我们对抗地狱的恶魔!那个小男孩说出了他所见到的,说出了他是怎么看到‘她’的,所以她回来,给他喝了罂粟汁,让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哦,她非常强大,那个诺芙瑞!她出过国,你知道,离开过埃及。我敢发誓,她一定懂各种各样的异邦魔法。我们在这里不安全,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你父亲应该为阿蒙神献几只牛,必要的话杀掉一整群。这可不是节省的时候,我们必须保护自己,必须向你母亲祈求庇护。伊姆霍特普正在计划这样做,莫苏祭司说的。他们要给死人写一封庄严的信。霍里正在忙着起草信的内容。你父亲主张写给诺芙瑞,向她请求。你知道:‘卓越的诺芙瑞,我曾经对你做过什么坏事?’之类的。但正如莫苏祭司指出来的,我们需要更强硬的手段。你母亲亚莎伊特,是位伟大的女士。她的舅舅是位省长,哥哥是底比斯大臣的大管家。她一旦知道了,肯定会想尽办法处理这件事,决不可能让一个小妾毁掉她亲生的子女!哦,是的,正义将会得到伸张。就像我所说的,霍里正在起草写给她的请愿书。”

雷妮森本来打算去找霍里,告诉他有关那条狮子项链的事。但如果霍里正在伊西斯神庙里和祭司们忙着写信的话,那和他独处是没什么希望了。

她该去找父亲吗?雷妮森对这个念头不满地摇了摇头。她儿时那种相信父亲无所不能的信念已经差不多消失殆尽了。现在她意识到,原来在危机时刻,他是那么容易崩溃,那种权威和力量只是徒有其表。如果亚莫斯没有生病,她可能会选择告诉他,尽管她怀疑他是否能给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他或许会坚持要把这件事告诉伊姆霍特普。

而这,雷妮森急切地感受到,是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加以避免的。伊姆霍特普知道后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把这件事公之于众。而雷妮森的直觉强烈地告诉她要保守这个秘密,尽管她很难确切地说出是为什么。

不,她需要的是霍里的建议。霍里总是能知道应该怎么做。他会把那条项链,连同她的担忧、困惑一并拿走。他会用他那仁慈、庄严的眼睛看着她,马上,她就会安下心来……

有那么一瞬间,雷妮森想到也许可以跟凯特谈谈。可这个主意让她不太满意;凯特从来不专心听别人讲话。或许,如果把她引离她的子女——不,这行不通。凯特人不错,但是很愚笨。

雷妮森心想:“还有卡梅尼……和我的祖母。”

卡梅尼……?想到跟卡梅尼谈话让她有种愉悦的感觉。她可以在脑海里清晰地想象出他的脸。他脸上的表情从挑逗变成兴趣,再变成为她而生的担忧……或者,不是为了她?

她为什么会有这种隐隐的疑虑,认为卡梅尼和诺芙瑞是比表面上看起来更为亲近的朋友?是因为卡梅尼帮过诺芙瑞煽动伊姆霍特普跟家人分离吗?他辩解过他是迫不得已的,但他说的是实话吗?那样说好像的确会更轻松。卡梅尼说的任何一句话听起来都是那么轻松、自然又正确。他的笑声是那么的欢乐,让你也想跟着他一起笑。他走起路来的样子是那么的优雅,他的脑袋从平滑的古铜色肩头上转过来,两眼凝视着你,凝视着你……雷妮森的思绪困惑地中断下来。卡梅尼的眼睛不像霍里的眼睛那样安全、仁慈。它们充满了渴望与挑战。

雷妮森想到这里,双颊泛红,两眼生出火花。但是她决定不告诉卡梅尼她发现诺芙瑞项链的事。不,她要告诉伊莎。伊莎昨天的表现令她印象深刻。尽管她老了,但是那位老人能够把握事物的本质,拥有敏锐的洞察力。这是任何其他家庭成员都不具备的。

雷妮森想:“她虽然老了,但是她会知道该怎么办。”

2

一提到那条项链,伊莎就快速地扫视四周,一根手指竖在唇间,同时伸出另一只手。雷妮森在衣襟里摸索着,拿出那条项链,放在伊莎手上。伊莎将项链举到模糊的眼前,看了一会儿,然后塞进衣服里。她用低沉又威严的声音说道:

“现在不要再说下去了,这屋子里的谈话有上百只耳朵在听。我昨晚大部分时间都躺着没睡,一直在想,有很多事必须要采取行动了。”

“父亲和霍里已经在伊西斯神庙跟莫苏祭司协商起草一封写给我母亲的信了,恳求她出面干涉。”

“我知道。好吧,就让你父亲去关心死人灵魂的事吧。我来处理现世的事。霍里回来的时候,把他带到我这里来。有些事情必须说出来讨论一下,我相信霍里。”

“霍里会知道该怎么办。”雷妮森愉快地说。

伊莎用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你常上山到墓地那儿去找他吧?你们谈些什么,你和霍里?”

雷妮森暧昧地摇了摇头。

“哦,尼罗河和埃及,光线的变化,底下的沙滩,还有岩石的颜色……但是我们经常什么都不谈,只是坐在那里,一片宁静,没有责骂声,没有小孩啼哭声,没有来来去去的嘈杂声。我可以想我自己的事情,霍里不会干扰我。然后,有时候,我抬起头,发现他在看我,我们会相视一笑……我在那里很开心。”

伊莎缓缓地说:“你真幸运,雷妮森。你已经找到了内心的快乐。对大部分女人来说,所谓快乐就是为一些小事忙碌。是对孩子的关爱,跟其他女人说笑争吵,还有对男人的时爱时恨。她们的快乐就像小东西串连起来的珠子一样。”

“您的生活也是那样吗,奶奶?”

“大部分时候是。但如今我年纪大了,更多时间是独自坐在这里,我的眼神不好,行动也不方便……我才了解到有一种内在的生活和一种外在的生活。可是我太老了,无法再去学习真正的生活之道。因此我骂骂我的小女仆,享受刚从厨房里端出锅的热腾腾的美食,品尝我们烤出来的各种面包,享用熟透的葡萄和石榴汁。一切都会变,只有这些能留下来。我最喜欢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你父亲,太阳神保佑他,一直是个傻瓜。当他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小男孩时,我爱他,但如今他那自以为是的样子让我生气。在我的孙辈当中我爱的是你,雷妮森。谈到孙辈,伊彼呢?我昨天今天都没看到他。”

“他忙着监督贮存谷物。我父亲要他负责这件事。”

伊莎露齿一笑。

“那会让我们的小雄鹅扬扬得意的。他会摆出一副了不得的样子。等他回来吃饭的时候叫他来见我。”

“好的,伊莎。”

“其余的,雷妮森,保持沉默……”

3

“您要见我,奶奶?”

伊彼傲慢地站在那里,面带微笑,脑袋稍稍偏向一边,洁白的齿间咬着一朵花。他看起来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自得。

“如果你能抽出一点儿宝贵的时间的话。”伊莎说着,眯起双眼仔细地上下打量着他。

她尖酸刻薄的语气并没有引起伊彼的注意。

“我今天真的非常忙。父亲到庙里去了,我必须监督这里的每一件事。”

“小豺狼叫得可真大声。”伊莎说。

然而伊彼不为所动。

“得了吧,奶奶,您肯定不只是要跟我说这些吧。”

“我当然还有话要说。首先告诉你,这是幢丧宅。葬仪社的人还在处理你哥哥索贝克的尸体,而你脸上的表情却像过节一样开心。”

“你不是伪君子,伊莎。你宁愿我惺惺作态吗?你很清楚我和索贝克之间并没有什么兄弟情。他尽他所能阻碍我,干扰我,把我当小孩子看。在田里他分配给我的都是最羞耻、最孩子气的工作。他常常嘲笑我,而当我父亲要我跟哥哥一样做他的事业合伙人时,是索贝克说服他不要那样做的。”

“你怎么认为是索贝克说服他的?”伊莎厉声问道。

“卡梅尼告诉我的。”

“卡梅尼?”伊莎扬起眉头,把假发往旁边一推,挠着头,“是卡梅尼?现在这件事变得有意思了。”

“卡梅尼说他是从赫妮那儿得到的消息。我们都有同感,赫妮总是无所不知。”

“但是,”伊莎冷漠地说,“赫妮也有错的时候。毫无疑问,索贝克和亚莫斯两个人都认为你太年轻了。但是,是我——是的,我——说服你父亲不要把你包括在内的。”

“你,祖母?”小男孩一脸惊讶地盯着祖母。然后一阵阴霾笼罩了他的面孔,花朵从他唇上掉了下来,“你为什么要那样做?那与你何干?”

“和我的家庭有关,就和我有关。”

“所以我父亲就听从了你的建议?”

“当时没有,”伊莎干巴巴地说,“但是我要给你上一课,我漂亮的孩子。女人总是采用迂回战术。而且她们知道——如果不是生来就懂,就是后天学到的——如何掌控男人的弱点。你或许还记得那个阴凉的傍晚,我叫赫妮把棋盘拿到门廊去的时候。”

“我记得。父亲和我一起下了棋。这怎么了吗?”

“就是这个。你们下了三盘。而每一次,比较聪明的你,都赢了你的父亲。”

“是的。”

“就这样,”伊莎闭上眼睛说,“你父亲,像所有差劲的棋手一样,不喜欢被打败,尤其是被一个毛头小子打败。所以他想起了我的话,做出了决定:你确实还太年轻了,不能让你当合伙人。”

伊彼凝视了她一会儿,然后大笑起来,是那种令人不太舒服的笑声。

“你真聪明,伊莎,”他说,“是的,你可能是老了,但是你真聪明。你和我绝对是这家里最有头脑的两个人。你在我们下的这盘棋上占了先机。但是你看着吧,下一局我一定会赢的。照顾好你自己吧,祖母。”

“那是当然。”伊莎说,“同时借你的话,我也给你个忠告:照顾好你自己。你的一个哥哥死了,另一个差点死掉。你也是你父亲的儿子。你可能会走上同一条路。”

伊彼轻蔑地大笑。

“我可一点儿也不怕。”

“为什么?你也威胁侮辱过诺芙瑞。”

“诺芙瑞!”伊彼的不屑尽显无遗。

“你在想什么?”伊莎厉声问道。

“我有我的想法,奶奶。而且我可以向您保证,诺芙瑞和她那鬼魂的把戏可吓不到我。她尽管把她的本事都使出来好了!”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哀号,赫妮嚷嚷着跑进来:“傻孩子,鲁莽的孩子。冒犯死人!在我们都尝到了她的厉害之后!而你连一个护身符都没戴!”

“护身符?我会保护自己。别挡我的道,赫妮。我还有工作要做。这些懒惰的农夫马上就会知道有个真正的主人监督他们是什么滋味了。”

伊彼把赫妮推到一旁,大步跨出门去。

伊莎打断了赫妮悲叹的絮语。

“听我说,赫妮,不要再为伊彼大喊大叫了。他也许知道他在干什么,也许不知道。他的态度很奇怪。不过你得回答我这个问题,你有没有告诉卡梅尼,是索贝克怂恿伊姆霍特普不要把伊彼列入合伙人的?”

赫妮的牢骚声又降回到往常的声调。

“我在这家里实在太忙了,没空浪费时间跑去告诉别人什么事,更不用说是去告诉卡梅尼了。我保证,如果他不主动来和我说话,我是不会跟他说上一个字的。他风度翩翩,这点你一定也承认,伊莎。我不是唯一一个这样想的人,当然不是!按理说,一个年轻的寡妇想再次找人组建家庭的话,通常都会迷上英俊年轻的小伙子。至于伊姆霍特普会怎么说,我就不知道了。无论如何,卡梅尼只不过是个下级书记员而已。”

“不要去管卡梅尼是什么、不是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告诉过他反对伊彼加入合伙人的是索贝克?”

“哦,真的,伊莎,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了。实际上我并没有跑去告诉过任何人,这是很确定的。不过到处都有人在传闲话,你自己也知道索贝克说(亚莫斯也说,虽然说得没有那么大声,也不常说)伊彼还只是个孩子,合伙的事情肯定行不通。据我所知,卡梅尼可能是听索贝克亲口说的,而不是从我这儿听的。我从来不传闲话。不过毕竟,舌头就是用来说话的,我又不是聋哑人。”

“你确实不是,”伊莎说,“赫妮,舌头有时可能成为武器,舌头可能带来死亡,可能不止带来一场死亡。我希望你的舌头没有导致过死亡,赫妮。”

“天哪,伊莎,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在想什么?我保证,我从没说过任何一句不能公之于众的话。我把一切都奉献给了这个家庭,我愿意为他们任何一个人去死。哦,他们低估了老赫妮的忠心,我曾向他们亲爱的母亲许诺过——”

“哈,”伊莎打断了她的话,说,“我那用韭菜和芹菜烹调过的肥嫩芦苇鸟送来了。闻起来鲜美极了,烹得恰到好处。既然你这么忠心,赫妮,你可以从边上尝一小口,以防这食物被下了毒。”

“伊莎!”赫妮尖叫道,“下了毒!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可是从我们自己厨房里烹调出来的。”

“哦,”伊莎说,“总要有人尝一下,只是以防万一。而这个人最好是你,赫妮,因为你这么乐于为家里的任何一个成员而死。我想这种死大概不会很痛苦吧。来,赫妮,看看,肥嫩多汁,看起来多好吃啊。不,谢谢,我不想失去我的小女奴。她既年轻又快乐。你已经过了你的黄金年华,赫妮,你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无妨。来吧,张开嘴……很好吃吧?我说,你脸色看起来可真绿。你不喜欢我的小玩笑吗?我想你的确不喜欢。哈哈,嘻嘻!”

伊莎乐得左摇右摆,然后忽然安静下来,开始贪婪地享用她最爱的这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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