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库莉卡的丈夫(故事)

死屋手记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夜已深了,约摸有十一点多钟。我本来已经入睡,但突然又醒了。远处夜灯的昏暗而微弱的光线勉强地照射到病房里来……几乎所有的病人都已入睡。乌斯季扬采夫也睡着了,在一片寂静中,听得出他那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痰在喉咙里呼噜呼噜作响的声音。忽然,从远处穿堂里传来前来换岗的哨兵沉重的脚步声,枪托碰在地板上,发出当的一声响。病房的门打开了,班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查点病人。一分钟以后,门又关上了,换上了新岗哨,班长走远了,四周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这时我才发现,在我左边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人还没有睡觉,他们仿佛在窃窃私语。病房里常有这样情况:有时两个病人的床位紧挨着,但他们往往很多天,甚至几个月都不说一句话;有时却突然为深夜的寂静所激发,他们说起话来,一个人开始推心置腹地向另外一个讲述起自己的往事。

看来,他们已谈了很久了。故事的开头我没有听到,就是现在我也不能全部都听得清楚;不过我渐渐习惯了,开始完全听懂了。既然睡不着觉,我何妨不听一听呢?……一个人半躺在床上,热情地讲述着,他微微抬起头,把脖子伸向自己的同伴。他显然很激动,也很兴奋;他很乐意讲。听他讲故事的人,面色阴郁、毫无兴趣地坐在床铺上,两腿耷拉着,偶尔喃喃地回答一句,以表示对讲故事人的同情;他这样做似乎主要是出于礼貌,并非出于真实的感情。他不时地取出鼻烟往鼻子里吸。他叫切列文,是感化连的士兵,年纪在五十岁左右,他是一个总爱绷着脸的空谈家,喜欢发表长篇冷冰冰的演说,又是一个自负的傻瓜。讲故事的人叫希什科夫,还很年轻,三十来岁,是我们监狱的民事犯,在缝纫车间干活。在此以前,我很少注意过他,就是后来,在我蹲监狱的整个期间,他也从未引起过我的兴趣。他是一个头脑空虚、性情乖张的人。他有时沉默寡言,抑郁不乐,行为粗暴,一连几个星期都不说一句话;有时又突然参与某一件事,从一个狱室跑到另一个狱室,到处传播消息,造谣中伤,拨弄是非,常常因为一点点小事而发火动怒。人们揍他一顿以后,他又沉默起来。他是一个胆小怕事而又软弱无力的年轻人。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很藐视他。他个子矮小,骨瘦如柴,眼神总是显得惶恐不安,有时又面无表情地陷入沉思。当他讲述什么事时,一开头总是兴致勃勃,热情洋溢,甚至手舞足蹈——可是突然又把话题扯开,讲起别的事情来,或者被一些新的细节所吸引,忘记了前面讲的是什么。他常常骂人;当他骂人时,总是责怪别人对不起他,而且十分激动,有时甚至失声痛哭起来……他三弦琴弹得不坏,而且很喜欢弹,节日里甚至也常跳舞,如果叫他跳,他也能跳得很好……人们要是叫他干点什么事情,他都很乐意去干……这倒不是因为他顺从听话,而是因为他喜欢参与大伙的事情,乐意讨好大伙。

我很长时间都未能听清楚他讲的是什么。起初我也觉得他总是离开本题,被一些无关紧要的情节所岔开。他大概也看出切列文对他的故事几乎毫无兴趣,因而他竭力使自己相信,听他讲故事的人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如果他不这样相信的话,他可能会感到非常伤心的。

“他常到集市上去,”他继续讲道,“大家都向他鞠躬行礼,一句话——他是个财主。”

“你不是说他开铺子吗?”

“嗯,是的,他开着一个铺子。我们那个地方的人都很穷。真是一贫如洗呀!女人们从河里打水,爬上石岸,往菜园里浇水;人们成天价忙忙碌碌,可是到了秋天,连碗菜汤都喝不上。真穷啊!他却不然,他开了一大片荒地,雇了三个长工替他耕种,另外还有蜂房,出售蜂蜜,还贩卖牲口。像他这样的人,在我们那个地方是很受人尊敬的。他已经年过花甲,一把老骨头也硬了,满头白发,个子也很高大。他常常穿着狐皮袄到集市上去,人们对他很恭敬,觉得他很了不起。‘您好啊,安库季姆·特罗菲梅奇老爹!’——‘您也好啊!’他对谁都不傲慢无礼。‘祝您长寿,安库季姆·特罗菲梅奇!’——‘您日子过得可好哇?’他问道。‘我们的日子嘛,等到油烟变白的时候,就好了。老爹,您过得可好哇?’——‘我们嘛,活着白受罪罢了,也是无所事事呀。’——‘祝您长寿,安库季姆·特罗菲梅奇!’他不藐视任何人,他说出来的话,都一字值千金。他读过很多书,一肚子学问,什么经书都看过。他常常让老伴坐在自己跟前,对她说:‘喂,老伴呀,你也听听,心里明白明白。’说完就讲解起来。他的老伴其实并不老,是续弦,因为前妻没有留下孩子。这位后娶的老伴,也就是玛丽娅·斯切潘诺夫娜,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年纪都还小,小儿子瓦夏是他六十岁那年生的,女儿阿库莉卡是他最大的孩子,已经十八岁了。”

“她就是你的老婆吗?”

“别着急,一开头菲利卡·莫罗佐夫就从中捣乱。菲利卡对安库季姆说:‘咱们分开吧;你把那四百卢布还给我,难道我是你的长工不成?我不想和你一块儿做生意了,你的阿库莉卡我也不想娶啦。我现在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我父母已经双亡,我要把所有的钱都喝掉花光,然后就去当雇佣兵,十年后等我当上大元帅再来见你们。’安库季姆真的把钱还给了他,跟他把账完全算清了——因为他父亲曾和老头子合伙做过生意。老头子对他说:‘你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他却说:‘嘿,是我不可救药,还是你不可救药?我跟你这个白胡子老头只能学得一毛不拔。两个臭钱你都看在眼里,遇到什么破烂你都拣——看能不能拿回家去熬粥喝。我可看不上你那些破烂。你就知道攒钱,攒到最后,连你一块儿进坟墓。我可是个有志气的人。我才不娶你的阿库莉卡呢:就是不娶,我也已经和她睡过觉了……’

“安库季姆一听火冒三丈,大声骂道:‘你竟敢污辱一个诚实父亲的贞洁女儿!你这条毒蛇,人面兽心的东西,你说说,你什么时候和她睡过觉?’他一边骂,一边气得浑身发抖。这是菲利卡亲口告诉我的。

“‘反正我和她睡过觉了,别说我不娶她,别人也不会要她了,就是米基塔·格里哥里伊奇如今也不会娶她啦,因为她已经不贞洁啦。从去年秋天她就和我私通。你现在就是请我吃一百只大虾,我也不同意娶她。不信,你给我一百只大虾试试看——我也不同意……’

“于是,这小伙子在我们那个地方吃喝玩乐起来了,闹得天翻地覆,满城风雨。他交了一些酒肉朋友,花钱如流水,花天酒地地过了三个月,把什么都挥霍尽了。他常说:‘等我把钱花光,我就卖房子,卖一切东西,然后就去扛长活,或者流浪!’他从早到晚总是醉醺醺的,套上两匹马,系上铃铛,赶着车到处游逛。大姑娘都爱他爱得发狂。他四弦琴弹得可棒啦。”

“这么说,他早就和阿库莉卡有勾搭啰?”

“别着急,你听我说。我当时也是刚刚把父亲埋葬掉,我母亲给安库季姆家烤面包,我们全都给他家干活。我们的日子很苦。咳,我们原先也在树林后面开了一片荒地,种了点庄稼,可是父亲一死,什么都全完啦,老兄,我也吃喝玩乐起来了。为了向母亲要几个钱花,我常常跟她怄气打架……”

“打母亲,这可不好。这是造孽啊。”

“老兄,我一天到晚喝得烂醉如泥。我们家的房子不算好,但还勉强能住,虽说快坍塌了,但终归是自己的呀,屋子里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我们常常挨饿,有时一个星期也弄不到一碗饭吃,只好喝西北风。母亲常常骂我,责备我,可我有什么办法呢!……老兄,我那时和菲利卡·莫罗佐夫形影不离,从早到晚和他鬼混。他对我说:‘你给我弹几声吉他听听吧,再给我跳个舞,我躺着向你丢钱,我可是一个最有钱的人呀。’他什么事没干过啊!只是偷来的东西他不要。他说:‘我不是贼,而是一个正直的人。’他又说:‘走,咱们往阿库莉卡家大门上涂松焦油去[谁家大门上要是被人涂上松焦油,就表明这一家有不正派的女人。];我不想让阿库莉卡嫁给米基塔·格里哥里伊奇。对我来说,现在这件事比喝果子冻更为重要。’老头子很早就想把女儿嫁给米基塔·格里哥里伊奇。米基塔也是一个老头子,老伴早已死去,戴着老花眼镜做生意。这老头子一听人家背后说阿库莉卡的坏话,就打退堂鼓了,说:‘安库季姆·特罗菲梅奇,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呀,我可不愿意在老年再结婚啦。’我们就这样给阿库莉卡家大门上涂上了松焦油。家里人又是打她,又是骂她……玛丽娅·斯切潘诺夫娜大嚷大叫:‘我非要把她打死不可!’老头子却说:‘若是从前,在正直的长老面前,我在篝火旁就会把她剁成肉酱,可现在世界上却是一团漆黑和腐败透顶啊!’街坊邻居常常听见阿库莉卡号啕大哭:家里人一天到晚地打她。菲利卡在集市上扯着嗓门高喊:‘阿库莉卡可是个陪酒的好姑娘呀。长得又俊,穿得又漂亮,又有海量!这一回,我要让他们一辈子都记着。’就在这个时候,有一次我碰见阿库莉卡担着水桶迎面走来,我冲着她喊道:‘您好,阿库琳娜·库季莫夫娜!祝您健康,您穿得这么漂亮,是从哪儿弄来的呀?告诉我,你的情郎是谁?’我刚一说完,她便瞪着两只大眼睛打量起我来,这时她已经消瘦得很厉害了。正当她打量我的时候被她妈妈看见了,以为她在和我吊膀子,老婆子便站在大门口喊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又磨起牙来啦!’当天她又挨了一顿打。往往一打就是一个钟头。她妈妈说:‘我非要把她打死不可!从今以后,她再也不是我的女儿了。’”

“这么说,她是个放荡女人啰!”

“你听我往下说呀,大叔。那时候我经常和菲利卡一块儿喝酒。有一天,我母亲来找我——当时我正躺着。母亲说:‘你这个下流东西,干吗老躺在这里?你纯粹是一个恶棍。’她一个劲儿地骂我。又说:‘你和阿库莉卡结婚吧。她爹妈现在都乐意把她嫁给你,还同意拿出三百卢布作为她的陪嫁。’我对妈说:‘妈,现在人人都知道她不贞洁呀!’妈说:‘你这个傻瓜,要知道,一结婚就什么闲话也没有啦;她若是一辈子都觉得在你面前有罪,这对你就会更好。我们可以用他们的钱过日子;我已经和玛丽娅·斯切潘诺夫娜说好啦。她很听我的话。’我说:‘把二十卢布放在桌子上,我才娶她。’嘿,信不信由你,一直到结婚那天我都醉得不省人事。这时,菲利卡·莫罗佐夫又威胁我说:‘我要把你这个阿库莉卡的丈夫的肋骨打断,只要我愿意,我每天都可以跟你老婆睡觉。’我说:‘你吹牛,你这个狗养的!’于是,他满街叫嚷着败坏我的名誉。我跑回家,对妈说:‘如果他们现在还不拿出那五十卢布,我就不结婚啦。’”

“他们真的乐意把阿库莉卡嫁给你吗?”

“嫁给我?为什么不乐意呢?要知道,我们也不是名声不好的人家呀。我父亲只是因为一场大火才破了产,要不然,也许比他们还富呢。安库季姆说:‘你们是无家可归的穷光蛋。’我回敬他道:‘你们家大门上的松焦油抹得也不算少呀!’他说:‘怎么,你看不起我们?你说说她怎么不贞洁?别人的嘴是封不住的。上有上帝,下有门坎,你可以不娶她。不过,你得把拿去的钱还给我。’当时我立即和菲利卡商量好,派米特里·贝科夫去对他说:我要当众侮辱他。老兄,实话跟你说吧,一直到结婚那天,我都醉得不省人事。只是到举行婚礼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婚礼举行完以后,我们坐车回到家,坐下来,我舅舅米特罗凡·斯切潘内奇说:‘虽说名声不好,但事情办得挺好,事情一办完就什么也别提啦。’安库季姆老头也喝得酩酊大醉,他甚至痛哭起来——眼泪顺着胡子往下流。嘿,老兄,你猜这时我怎么着:还在举行婚礼以前,我就准备好了一条鞭子,事先放在衣袋里,这时我把鞭子拿出来,想马上拿阿库莉卡开开心,让她也尝尝用不正当的欺骗手段结婚是一种什么滋味,同时也让人们知道我结婚时并不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

“对!让她一辈子都记着……”

“不,大叔,你别做声。按照我们那个地方的风俗,婚礼举行完以后,得马上把新郎和新娘送入洞房,别的人都留在外面喝酒。我和阿库莉卡入了洞房。她呆呆地坐着,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看来,她很害怕。她的头发也像亚麻一样白。两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她默默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活像家里坐着一个哑巴。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老兄,你想想看:我已准备好了鞭子,这时我便把鞭子放在床上,可是她,老兄,却一点也不在乎,她好像任何对不起我的事都没有做过似的……”

“看你说的!”

“她满不在乎;俨然像是一个清白人家的清白姑娘。可是,老兄,在这以前她为什么要忍受这么大的痛苦呢?菲利卡·莫罗佐夫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败坏她的名声呢?”

“是啊。”

“这时我立刻跳下床来,跪在她面前,同时把手放在胸口对她说:‘亲爱的阿库琳娜·库季莫夫娜,请你饶恕我这个傻瓜吧,我真不该把你看成一个坏女人。请你饶恕我这个下流东西吧!’可是她却坐在床上,瞧着我,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笑着,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她又是哭,又是笑……我于是出去,对众人说:‘嘿,我现在要是遇上菲利卡·莫罗佐夫,他就别想活啦!’两位老人也十分激动,不知向谁祷告才好;我母亲几乎跪在她脚下,号啕大哭起来。那个老头子说:‘我亲爱的女儿呀,要是早知道这样,我也就不会让你嫁给这样一个女婿了。’婚后第一个礼拜天,我们一块儿去教堂:我戴一顶羊羔皮帽,身穿薄呢子上衣和天鹅绒的裤子;她穿一件兔皮大衣,头上蒙着绸头巾——她配得上我,我也配得上她,我们一块儿走着,真是天生的一对!人们都羡慕我们;我自己嘛,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至于阿库莉努什卡[阿库莉卡和阿库莉努什卡都是阿库琳娜的爱称。],我既不能在别人面前夸奖她,也不能在别人面前贬低她,她也是十里挑一的呀……”

“那好啊。”

“你往下听吧。结婚第二天,我还没有醒酒,就避开客人,跑出去喊道:‘把菲利卡·莫罗佐夫这个坏蛋给我抓来,——把这个下流东西带到我这儿来!’我跑到集市上大喊大叫。我当时还没有醒酒;有三个人在弗拉索夫家门口强行把我拦住,送回家去。这时全镇的人都谈论开了。姑娘们在集市上交头接耳地说:‘亲爱的姑娘们,你们可知道吗?阿库莉卡原来是贞洁的呀!’可是没过几天,菲利卡就当着众人的面对我说:‘你把老婆卖掉吧——保管你有酒喝。我们那边有个当兵的叫亚什卡,他就是为了这个才娶老婆的:他不和老婆睡觉,可是三年没断过酒。’我冲着他说:‘你是个坏蛋!’他却说:‘你是个傻瓜。要知道结婚那天你并不清醒。你醉醺醺的,怎么懂得这种事情?’我回到家,喊道:‘你们是在我喝醉的时候骗我结婚的!’妈妈这时动手打我。我说:‘好妈妈呀,你的耳朵让人家用金钱给堵住了。你把阿库莉卡交给我!’嘿,我开始揍她,老兄,我一连揍了她两个小时,一直揍到我自己都站不稳了才住手;她一连三个星期都没起床。”

“可也是啊,”切列文冷淡地说,“不打她们,她们就会……你碰见她和情人在一起了吗?”

“没有,碰是没有碰见,”希什科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高嗓门说,“我感到十分难过,人们都嘲笑我,嘲笑得最起劲的就是菲利卡。他说:‘你老婆是一个模特儿,是供人玩赏的。’他把我连同亲戚们都一块儿请去,打开酒瓶说:‘他夫人可是个善良的女人呀,气度高贵,彬彬有礼,又会待人处事,各方面都好——他现在可能就是这样想的!不过,小伙子,你是否还记得,你曾亲自往她家大门上抹过松焦油呀?’我醉醺醺地坐着,这时他突然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按倒在地,说:‘跳舞呀,你这个阿库莉卡的丈夫,我就这样揪着你的头发,你给我跳个舞,也让我开开心。’我喊道:‘你这个坏蛋!’他冲着我说:‘我现在就带着你的亲朋好友们到你们家去,我要当着你的面,用树条抽打你的老婆阿库莉卡,我想抽打她多少下就抽打多少下。’信不信由你,从那以后,我整整一个月都不敢走出家门:我怕他来污辱我。就为了这件事,我又开始打她……”

“干吗老打呢?俗话说,捆得住手脚,却捆不住舌头。光打也不是办法。你教训教训她,给她点厉害看看,然后再去哄哄她。女人们就是这样。”

希什科夫沉默了片刻。

“我感到很难过,”他又开始讲道,“老毛病又犯啦:我打她,有时从早一直打到晚;她一举一动我都看着不顺眼。不打吧,我又觉得无聊。她常常坐在那儿,一声不吭,望着窗外啼哭……她老是哭,有时看着她也真叫人可怜,不过我还是打。我母亲也常常为了她而责骂我:‘你这个下流东西,天生坐牢的贱骨头!’我叫喊着:‘我要把她打死,你们现在谁也别来劝我;都是因为你们用欺骗手法让我跟她结婚。’起初,老头子安库季姆还出面袒护他女儿,他亲自跑来说:‘你有什么了不起,我要到法院去告你!’后来他也就撒手不管了。玛丽娅·斯切潘诺夫娜也完全屈服啦。有一天她跑来找我,哭哭啼啼地央告我:‘我有一件事求求你,伊凡·谢苗内奇,事情虽然不大,但挺重要。你就行行好,饶恕她吧!这都怪那些恶人诽谤中伤我们的女儿呀;你自己也知道,她是贞洁的……’老婆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哀求我。这时我故意摆起架子来,说:‘你们的话,我现在连听都不想听!我现在想怎样对待你们就怎样对待你们,因为我现在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菲利卡·莫罗佐夫是我的相好,是我的好朋友……’”

“这么说,你又和他混在一起啦?”

“哪儿的话!怎么还能接近他呀!他完全喝上瘾了。他把所有的家产喝光以后,被一个小市民雇去,顶替他的大儿子去当兵。按照我们那个地方的风俗,一个被雇去当兵的人,在被送走当兵以前,全家的人都得迁就他,他就是那一家的主人。钱是一次交清的,在被送去当兵以前,他就住在雇主家里,往往一住就是半年,把雇主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闹得只有菩萨才能忍受得住。他说:‘我替你们的儿子当兵,所以我就是你们的恩人,你们全家都得尊敬我,不然我就不去了。’菲利卡把这个小市民家里搅了个底朝天,他和主人的女儿睡觉,每天午饭后揪着主人的胡子,想怎么揪就怎么揪,只要能使他感到快活就行。他每天洗澡,要人家用酒代替水泼在石块上,使之喷出蒸汽,还让女人亲自把他抬进浴室。游逛够了回家时,他站在大街上喊道:‘我不想走大门,你们把围墙给我拆掉!’人们便把围墙拆掉,让他从大门旁走进去。最后该送他当兵了,这时他才清醒过来。大街上人山人海,家家户户都出来观看送菲利卡·莫罗佐夫去当兵!他向四面鞠躬。这时,阿库莉卡正好从菜园回来;菲利卡在我家大门口碰见了她。‘站住!’他一边喊,一边从车上跳下来,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亲爱的,你是我的灵魂,我爱你已经两年了,如今人们敲锣打鼓送我去当兵。请你这位诚实父亲的贞洁女儿饶恕我吧,因为我是一个卑鄙下流的东西,——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说着,又深深地给阿库莉卡鞠了一躬。阿库莉卡这时站着不动,起初仿佛有点害怕,然后也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并说:‘也请你原谅我吧,善良的好汉,我一点儿都不怨恨你。’我跟着她走进屋里,我说:‘你这个下贱的女人,你和他说了些什么?’信不信由你,她看了我一眼,说:‘我现在爱他,胜过光明!’”

“咳!真是!……”

“我那天一整天都没跟她说一句话……天黑时我说:‘阿库莉卡!我现在要杀死你!’我一夜都没有睡觉,走到穿堂喝了几杯克瓦斯,这时天也快亮了。我进屋对她说:‘阿库莉卡,快收拾东西,跟我到地里干活去。’在这以前我们就准备去干活,妈妈也知道这事。她说:‘这才是正经事呢;现在是农忙季节,我听说那边种地的人总是不干活,已经有三天没下地了。’我把车套好,一句话也没说。一出我们那个镇,就是一片蔓延十五俄里的松林,过了松林,就是我们家开垦的那块田地。我们在松林里走了大约三俄里,然后我勒住马,说:‘阿库莉卡,你下车吧;你的末日到啦!’她瞧着我,十分害怕,一声不吭地站在我面前。我说:‘我讨厌你啦,你祷告上帝吧!’我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她那两根辫子又粗又长,我把辫子往手上一缠,从她身后用两条腿把她夹住,抽出刀,把她的头往后一扳,照着喉咙就是一刀……她刚一叫喊,血就喷了出来,我扔下刀,伸开胳膊从前面抱住她,放在地上,我拥抱她,大哭大喊地呼唤她;她也喊,我也喊;她全身颤抖,竭力挣脱我,血流在我身上,脸上,手上;血不停地往外涌呀,涌呀。我抛开她,吓得浑身直打哆嗦,连马也扔下不管了,只顾往前跑,从房后跑回家,一头钻进浴室:我们那间浴室早已破烂不堪了。一直蹲到深夜。”

“阿库莉卡呢?”

“她嘛,我跑掉以后,她也站起来往回跑。后来人们在离我杀她那个地方一百步以外发现了她。”

“这么说,你没有把她杀死?”

“是的……”希什科夫沉默了片刻。

“有一根血管,”切利文说,“若是第一刀割不断,人就会挣扎,不管流多少血,都不会死的。”

“她死啦。傍晚发现她的时候,她已死了。人们报告了警察,开始搜捕我,夜间在浴室里找到了我……唉,我被关在这里已经快四年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补充说。

“嗯……当然啦,不打是不行的!”切利文冷淡而又慢条斯理地说,接着又掏出鼻烟壶开始闻鼻烟,不慌不忙地闻了很长时间。“这么说来,小伙子,”他继续说道,“你真是太笨啦。有一次,我也碰上我老婆和她的贼汉子在一起。我把她叫到草棚里,把一条马缰绳折起来,对她说:‘你发誓吧,你对谁真心诚意?你发誓,你对谁真心诚意?’我用马缰绳抽她,一直抽了一个半小时。到最后,她说:‘我给你洗脚,我喝你的洗脚水。’她的名字叫奥芙多季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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