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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刑之病  作者:栉木理宇

“冤枉……”雅也茫然地喃喃道,“其,其他的,确实是你……那个的吗?”

“杀死”两个字,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声音中途卡住,如鲠在喉。

“是啊。”

榛村干脆地点头承认。

“当然,区区一个案子而已,即使翻案,死刑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我确实杀了人,杀了几个,说实话我也记不清了。可不是我干的事,我不想当替罪羊。”

他耸耸肩。

“我提出上诉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接受不了,可警察和检察官都不予采信,我完全无法理解。超过二十岁的,我根本就没兴趣啊。”

榛村不满地抿了抿嘴唇。

“况且把人绑架过来马上就勒死丢掉,我怎么会做这种无聊的把戏?和其他案子对比一下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可那些家伙认定是我干的,他们已经放弃了思考。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无能成这样吧?”

他忍不住恼怒地咂舌,白皙的脸扭曲着,一副轻蔑至极的表情。

雅也隔着隔板茫然地看着榛村。

他终于逐渐感受到——

没错,眼前的男人的的确确是个杀人犯。

连环杀手、猎奇杀手、猎童魔、秩序型杀人犯、表演型人格障碍、魔鬼、变态、怪物……监禁少男少女,残虐后无情杀害,把尸体埋在院子里作为私家收藏。

“在客厅的窗户边眺望院子是一大爱好。”他在落网后的报道中陈述道,“一想到可爱的孩子们睡在那里就非常惬意。每埋下一具尸体,我就种一棵树。每次数院子里的树都很有成就感,当天的压力和疲劳立马就消散了。啊,太爽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杀人或许也正是为了那一刻的快感吧。”

雅也继续挖掘记忆。这次会面前他看了无数次案件概要。维基百科自不必说,有关的国内外网站和当时报纸杂志的PDF也没放过。

话说……最后那个案子,被害人特征和抛尸情况似乎都比较特别,在一系列案件中“独树一帜”。雅也心想。

这不是说雅也无脑地相信了榛村的话。

眼前是一名罪犯,是杀人凶手,是用甜言蜜语把少男少女骗到家里极尽虐待后残忍杀害的变态。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能相信。

就是这样的榛村,此刻正在透明隔板的另一侧一动不动地盯着雅也。

雅也再次思考。

——我究竟为什么会来?

——想面见危险人物的好奇心?无聊?不完全没有。不过最大的理由可能是——他的眼神。

——我渴望看到这种眼神。

——只知道当时的我,现在依旧把我当作“优等生雅也”的眼神。和加纳灯里不同。我肯定在下意识地渴求这个,无论这眼神背后有着怎样的意图。

“喂!差不多了。”榛村身旁的管教说。

毫无情感的声音把雅也从臆想中拉回来。

管教开始用笔头敲击记录本,咚、咚、咚,速度越来越快——咚咚咚咚,继续加速,越来越用力——咚咚咚咚咚咚。

雅也看向手表,还不到五分钟。

“抱歉,我会给你写信。”榛村抱歉地说,随后朝管教点头示意——“可以了”。

无论是语气还是他从折叠椅起身的动作,没有丝毫能让人联想到杀人犯的粗暴。

管教目不斜视地大吼:“下一位!”

榛村的“信”是五天后收到的。

看来隔着隔板也没有影响他准确记下雅也所说的地址,宛如女性般纤细的字体,整整写了三页信纸。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说实话,当时我也没把握。

你现在该不会已经把前几天的会见体验发到推特或者脸书上了吧?当然,即使你真的这么做了,我也毫无怨言。

榛村字里行间带着自嘲。

你一点都没变呢,真好。

或许你自己也多少意识到了,当时的你非常特别,是个特别的孩子。

接到一审的判决后,我马上就想起了考上法学部的你。这对你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好事,可我还是希望能让你知道,接受你的判断。

我罪该万死。这我比谁都清楚。绝不是什么可以放任回归社会的人。在认清这一事实的基础上,我冒昧写下这封信。

我接受自己被送上绞刑架,但应该是因为八起命案。

绝不是九起。

对于伏法受诛,我没有任何异议。因为那是毋庸置疑的社会正义。

说来也怪,我认为世界的正义必须得到彰显,也很重视法律。社会秩序只有通过法律得以保障才算健全。

在我的标准里,接受毫不相干的第九起命案心甘情愿走上绞刑架是有违正义的。最重要的是,真凶仍然逍遥法外,这让我无法忍受。

话虽如此,我没有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你的意思。

你应该以你的标准来思考。我只是希望你能在此基础上听一听我想说的,仅此而已。

衷心期待你能为我做出更好的判断。

雅也没有写回信。

第二个周末,他再次走进看守所。像上次一样领取胸卡,在礼品店买了内衣裤和周刊,想了想,又买了果汁和点心。囚犯喜欢甜食,之前好像在什么书上看到过。

“又来啦。”

榛村笑容满面。

“信,我看了。”雅也简短地说。

“学校怎么样?没事吗?”榛村并没有提及信上的内容。

“不用每次都买东西过来的。大学生一个人住,又要花生活费又要花娱乐费,肯定很辛苦吧?

“现在是大三?差不多要忙找工作了吧?我知道自己的请求是多么厚颜无耻,你不用勉强的。”

他姿态很低。

“我不乱花钱,校招还没正式开始,没关系。”雅也慎重地说。

五分钟时间很快过去了。管教用笔头敲击桌面催促,雅也离开了会见室。

在公寓的邮箱再次见到陌生信件是在三天后。那是个A4纸般大的信封,上面印着“佐村律师事务所”。

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信纸,字迹密密麻麻地挤满整个页面,几乎没有换行,应该不下百页。

信纸用夹子夹着,上面附了一张便笺。

自称是榛村辩护人的男人用僵硬的字体写道:

基于当事人嘱托,特将相关资料送至贵处交由您判断。资料寄送一事,恕本事务所只行代理之责,不便接受直接联系与咨询,敬请海涵。

雅也翻开信纸。

是榛村大和有关报道的剪报以及公审的简要记录,拿在手上厚厚一沓。雅也被深深吸引住,当即决定翘掉下午的课。

他抱着资料在床上坐下,随手抓来一块软垫垫在背后,很快就一头扎进了榛村引发的命案中。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一直以为自述杀了二十二人的胜田清孝是“二战”后最大的连环杀手。大久保清在短短四十几天内杀害了八名女性,小平义雄在“二战”刚结束的混乱期连杀七人。

所谓连环杀手,指的是用特定的手法持续进行以杀害为目的的杀人行为的凶犯。

榛村完完全全符合这一定义。

与胜田还有大久保一样,他究竟杀了多少人现在仍旧是个谜。检方为了尽快判决,只以其中证据确凿的九起向法院提起诉讼。

榛村是典型的秩序型杀人犯。犯罪行为富有计划性,透露出强烈的恶意和极高的智商。

被害人都具有相同特征:以十六到十八岁的高中生为主,没有染发,没有打耳洞。说不上长得引人注目,可五官端正,全是生在中产家庭,生活无忧无虑的孩子。

当时的记者是这样记录的:

“由于榛村从未提及,这些共有特征背后的意义无从查证。不过从各项共性看来,榛村在行动前对被害人进行了周密的调查,这是确凿无疑的。”

第九件案子的被害者根津薰,23岁,除了年龄,其他特征均与上述人物画像相符。

她已进入社会,在公司任职。平时不化妆,披着一头黑色长直发,天生一张童颜,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不到二十岁,像高中生自不必说,甚至经常被误以为是初中生。

她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下班打卡的时候。

眼看第二天傍晚她仍未回来,她的父母报警求助。警方认为她是在从公司回家的路上遭到了绑架。

失踪二十六天后的早晨,她被一对进山采野菜的老夫妇发现时,尸体已开始白骨化。

经过齿形比对,确认是失踪的根津薰。

遗体下半身内裤缺失,警方判断为强奸杀人。且抛尸地位于榛村大和的犯案区域内,被害人特征也相符,由此断定是榛村大和的“第二十四位被害人”。约一个月后,根津薰案正式立案,成为榛村“得以立案的第九位被害人”。

可榛村自始至终都否认与该案有任何关联。

“这个女人与我无关。”

“超过二十岁的我没兴趣,无论男女。”

“既然已经被捕,是我干的我承认,不是我干的我只能说不是我。”

榛村坚决否认,可没人愿意听。

尸体状态显示根津薰生前在被犯人折断双脚和右手骨头的状态下拼命爬行尝试逃脱。可她每前进几米就被犯人拖回来,随后再次放任其爬行,以此取乐。

案发地树密草盛,雨水不容易淋到,她挣扎与遭受折磨的痕迹一清二楚地留在了泥土地面上。被发现时,她十指蜷曲似鹰爪,深深抓进土里。

根津薰坚持反抗,直到最后一刻仍旧没有放弃求生的希望,换来的却是犯人惨绝人寰的折磨与戏弄,最后被勒住脖子气绝身亡。

在现场找到少量犯人体液,可也许是采集不慎,导致体液被污染,无法进行DNA鉴定。但见到如此残忍的手法,警方和检方一致认定“毫无疑问是榛村干的”。

那本是个平静的乡下,几十年来从未发生过命案,要说意外,顶多是失火,或是老人不慎跌落田里、水沟。

这么个穷乡僻壤,同一时期会出现两个把女人折磨至死的家伙?很显然,警方的答案是否定的。

榛村因第九起故意杀人,损坏、遗弃尸体罪被起诉。

一审判决死刑。榛村不服,当即与代理律师提起上诉。

一位犯罪评论家在自己的作品中这样评价榛村大和:

“他戴着魅惑的假面,高智商、健谈、开朗。犯罪手段却残忍至极,与容貌和言行极度不符。属于典型的秩序型杀人犯,被害人特征固定,说明其有严格的喜好偏向。自我显示欲旺盛,有表演型人格障碍的倾向。”

他还提及:“说他是日本的泰德·邦迪也无任何不妥。”

泰德·邦迪是臭名昭著的美国连环杀手,全名是西奥多·罗伯特·邦迪,因其犯案时不用假名而是毫无顾忌地使用真名的爱称“泰德”,于是被称为泰德·邦迪。

四年时间里,邦迪在六个州流窜作案,残忍杀害具有特定特征的女性。和榛村一样,他对被害人有严格的喜好要求,专门瞄准留着黑色长直发、中分、富有知性的美女下手。

据说邦迪至少杀了三十个人,确切人数至今不明。邦迪什么也没说,直到坐上电椅被处以死刑。巧合的是,处刑时的邦迪是四十二岁,和现在的榛村同龄。

听到胃部咕噜咕噜的声音,雅也猛然回神。

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时针已经过了2,马上就要到3。下午的课到底是赶不上了。

他将手中的公审记录扔到床上。

唉,再怎么说自己也只是一介大学生,还是三流大学的法学生,哪有什么正经的分析能力和法律解释能力?

——拒掉吧。

雅也决定。从此不再去会见,找张明信片写上一句“我做不到”寄到看守所一了百了。

虽然地址被榛村知道了,可他能再出来的概率几乎是零,上诉肯定也会被驳回。一审的死刑判决板上钉钉,他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看守所。

雅也舒了一口气,摸了摸额头。

湿黏的汗液令他不适。肚子空空如也,不停打鼓,却一点食欲也没有。

他继续坐在床上,好一会儿都无法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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