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商业街那边的餐馆……白跑了一趟，抱歉。”雅也低着头说。

“不用道歉的。”

榛村温和地微笑着。和往常一样，他旁边坐着一位管教，正在埋头记录。

“已经很顺利了，我们既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作为普通人，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觉得吗？”

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揶揄。

雅也看着他。

清晰的双眼皮，大眼睛。

家里……父亲好像是单眼皮，雅也突然想起。雅也本来就长得像母亲，而且之前课上也学过双眼皮属于显性基因，所以没有把自己是双眼皮而父亲是单眼皮当回事儿。

“阿雅不像爸爸，仪表堂堂，真是太好了。”姑妈经常这么说。

不知为何，姑妈和亲弟弟似乎不太对付，经常阴阳怪气。奶奶每次听见后都没给她好脸色，可能是听到她拿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子和孙子开涮心里不是滋味。姑妈明明也是奶奶怀胎十月生的……雅也每每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他现在懂了。

父母对子女的爱并不平等，不能无私爱护子女的父母大有人在。

雅也再次盯着眼前的男人。

有些话已经到了喉头。

不能说——他告诉自己。可他实在太想知道了，太想现在就问个清楚了。他太想得到对方明确的肯定了。

“你……”沙哑的声音从口中冒出，“你是……那个……我的……”

话在喉咙里团团转。

雅也深吸一口气，低声说：“爸……爸爸……吗？”

没有回音。

榛村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视线却略有动摇。

雅也茫然地看着一层薄薄的水膜逐渐覆盖了他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榛村。

“是的吧？”

不觉间，雅也加强了语气。

又一阵沉默过后，榛村轻声说：“现在……要是现在能握握你的手该多好啊。”

他的声音略微颤抖。可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羞怯与喜悦。雅也浑身顿时没有了力气。

榛村微笑着说：“抱歉，只能在这种地方和你说这些。”

“不会。”

雅也摇了摇头。一股热流冲上鼻头，即将夺眶而出，他急忙抬起头。

“你是特意把我妈妈的照片放进资料里寄给我的吗？”

雅也忸怩地指出。

榛村沉下眉头：“被你发现了呀。”

他苦笑，放在台面上的手指不知所措地交叉在一起，随后又分开。

“我本来不打算说的。寄出第一封信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写信时，我只希望能见一面，见一面就足够了。可最后还是想让你知道。在我们一次次见面的时间里，欲望控制不住地冲了出来。抱歉……是不是特别蠢？”

“不会。”雅也简单回复道。

除此之外，他已什么都说不出口。

回家后，雅也栽倒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他仍旧无法消化不断上涌的情绪。

似乎是他希望的答案。

难以接受的矛盾情绪也并非完全没有。

父母都是小时候受过虐待的养子，父亲还是变态杀人犯。他杀害了数十位无辜的少男少女，不久的将来就要走上绞刑架。

可令雅也惊讶的是，自己对此并不觉得厌恶，而是顺其自然地接受了。比起榛村是杀人犯这一事实，他即将被处以绞刑一事反而让自己更加抵触。

雅也对母亲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亲近感。

当然，他从未厌恶过母亲。每次奶奶疏远母亲，他都觉得生气，也很难过。他希望父母关系融洽，不愿意看到父亲瞧不起母亲。

即便如此，雅也总感觉母亲衿子遥不可及，她在笕井家总像个旁人，像外人。在与不在都无所谓。即使在，也只是个摆设。

雅也现在才终于强烈体会到她是自己的妈妈。

将榛村和雅也深深联系在一起的是衿子。他甚至对此心存感激。正因为妈妈，自己才能够和他产生联系。

从小学到初中，雅也一直是榛村店里的常客。

——他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我的？

榛村知道眼前的人是自己儿子，所以才那么温柔。热情地招呼与热心地倾听，并不是单纯的待客服务。那是爱，是对孩子疼爱的眼神。

——得去接触吉川大地才行。

雅也下定决心。

吉川大地，金山一辉的亲弟弟，被哥哥伤害，也伤害了哥哥的人。

雅也想要了解他眼中的金山是什么样的，进而推翻金山的目击证言。杀害根津薰的，应该就是金山一辉。

——不过……怎么办呢？

该怎么接近他呢？雅也毫无头绪。首先，吉川大地在哪里、在做什么，完全不知道。雅也与他的交集只有金山，可又不能直接去找金山本人打听。

他从包里拿出手机，准备关掉静音模式时，看到了一条短信，来自陌生号码。

广告？通过短信发广告可不多见。雅也诧异地打开短信。怦！心脏剧烈跳动。

对方自称是金山一辉。

“马上停止调查！别再挖了！停止你的侦探游戏！继续调查对你没有好处！”——他强硬地威胁雅也。

雅也有些茫然。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开始回信：“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这是警告吗？”

大约一分钟后，响起的不是短信提示音，而是来电铃声。犹豫几秒后，雅也按下接听键。

“喂……”

没错，是金山的声音。

雅也下意识咽了下口水，紧张令他背部僵硬。

“你怎么知道我的……”他问。

“我看了相马的FaceBook。”金山满不在乎地说。

相马，就是和金山就读同一所高等专科院校，毕业后又进入同一家系统开发公司，不久后转入销售岗的那个人。那个打高尔夫晒得通体黝黑、态度轻薄的男人。

“那家伙把你的事情写到了FaceBook上，你知道吗？说是律师助手来见他，浮夸得很。他还偷偷拍了你的照片发上去，你估计都没注意到吧？”

雅也无言以对。

他没有FaceBook账号，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根本没意识到。看来在这个社交媒体全盛的时代，得有一点这方面的意识才行，他太蠢了。

“你应该也交代过他不要和别人说吧？没用的，他们都是些逢场作戏的家伙。对于他们来讲，无非是多了一个和朋友茶余饭后聊天的谈资而已。”

听金山的语气，似乎有些疲惫。

雅也惊愕地问：“我的手机号码也是……”

“没错，我让他把名片拍照发给我了。”

雅也强忍住咂舌的冲动，他在名片背面写上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还说“如果想起什么请随时联系我”——想起当时自己警探般的口吻，雅也不禁暗暗自嘲。

“佐村律师是榛村大和的主任律师吧？我在法庭上见过他。”金山低声说。

雅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金山长吸一口气。

“这是警告。不要去找我弟弟。不要再挖掘那些没用的过去了。懂了吗？这也是为你好。”他一字一句地说，“还有……别再接近榛村大和了。”

雅也再次无语，暗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这些？瞎操心！你有什么权利？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他好想这么说，可终究没有说出口。回㨃的话在喉咙里迅速萎缩、干瘪。

“……最近有人说你变了吗？”金山在电话那头喃喃道，“大家都这样，变得越来越像他，会受影响的，说话方式、动作，甚至是眼神。我以前也一样。当时我是真的想‘成为他’。”

雅也屏住呼吸，沉默地听着。

他隐隐觉得不听不行，他有一种直觉，心中波澜起伏，沙沙作响。

“不是‘像他那样’，而是想‘成为他’。你理解吗？我当时就是这么迷恋榛村大和这个人的，已经魔怔了。”金山降低音调，“你现在可能也是这种状态。你……”

雅也挂断电话。他察觉到自己心跳在加速，耳边怦怦直响。血在往头上涌，脸很烫，指尖却冰凉。

雅也在脑中反刍金山方才的那些话。

——不是“像他那样”。

——而是想“成为他”。

“哦，我当然懂。”雅也嘟囔。

——所以呢，所以你杀了根津薰？

——因为你想成为榛村大和呀，你恨不得被他同化。

——你用榛村的眼睛看世界，体验他的感受。希望能和他共享那些无法与其他人分享的感觉。

——正如同现在的我。

雅也手上自然而然地没了力气，握着的手机吧嗒一声掉在地板上。

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