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俗丽之夜  作者:多萝西·L.塞耶斯

正如郁金香(我们的草药医生叫它水仙花)向着发光的太阳,它是受人尊敬的鲜花,接受太阳的照耀。欣欣向荣的花展现自己,但是当太阳落山,或风暴来临,它便隐藏,憔悴,毫无乐趣可言……所有的姘夫和情妇也是这样。

——罗伯特·伯顿

思想在躯体上运行才最有效,它是由人的激情炮制出来的,还有不可思议的动摇、忧郁、绝望、残酷的疾病,有时甚至就是死亡本身……那些生活在恐惧里的人,他们永远都不会自由,不会坚毅,不会觉得安全或者快乐,只有连续不断的痛苦……这通常就是疯病的诱因了。

——罗伯特·伯顿


爱德华斯小姐的归来,再加上图书馆大楼完工后住宿房间重新安排,为第三学期添加了些新气象。巴顿小姐、布洛斯小姐和德·范恩小姐搬去了图书馆大楼的一楼,在那里的三套新房间里安置下来;希尔佩克里小姐被安排到新四方院去住,其他就是一般性的重新分配;这样,图德大楼和波列大楼现在没有任何教师居住。马丁小姐、哈丽雅特、爱德华斯小姐以及利德盖特小姐共同确定了一个新的巡逻方案。根据这个方案,她们可以不定期地在夜间去新四方院、伊丽莎白女王楼和图书馆楼查看,以便留意任何可疑的动态。

得益于这个安排,仔细检查让搞恶作剧的人更为猖獗的示威行为有所收敛。尽管还有一些匿名信被邮寄过来,里面依然是对各式各样的人的低俗影射以及报复性的威胁。只要哈丽雅特听说过的,或者是被转交到她手中的,她都会细心记录下来——她发现到此为止,除了古德温夫人和希尔佩克里小姐以外,所有教研室的成员都受到过骚扰。除了教研室的成员之外,三年级的在校学生也收过匿名信,信中诅咒她们的事业前景。费拉克斯曼小姐则收到了一张很变态的画,画里面是一个鹰身女妖在撕扯一位戴着学士帽的绅士的肉。哈丽雅特本想把普克小姐和布洛斯小姐从嫌疑名单里排除,因为她们两个都非常善于用铅笔作画,就算是成心的,也画不出这么糟糕的画。但她又发现,她们两个又都不是左右手都能作画,她们左手作画的水平说不定和那个混蛋一样差。当哈丽雅特把那幅鹰身女妖的画拿给普克小姐看时,普克小姐指出,这幅画与女妖经典的神话有很多出入;但让一个深谙此神话的人假装无知还是很简单的。也许她费劲心计安排的这种小差错,和一点错误都没有的画一样,都能透露她是哪种水平的人。

另外,这个学期的第三个星期一发生了一件无伤大碍但非常奇怪的事。一个焦虑又认真的一年级学生向院长抱怨说,她把一本好端端的现代小说打开,放在小说图书馆的桌子上;就在她下午从河边回来准备拿回小说的时候,她发现书中间有几页——就是她读到的那几页——被撕下来了,而且扔得满地都是。那位一年级学生原先是位市政学者,穷得像教堂的老鼠,现在她几乎要哭出来了;这真不是她的错,她是不是必须要赔偿这本书?院长说,不需要;这显然不像是那位大一学生的错。她把这件荒唐事记录下来了:“C.P.斯诺的《搜索》,327-340页被撕毁,五月十三号。”然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哈丽雅特,哈丽雅特把它记载在事件日志里,与它在一起的还有:“三月七号,德·范恩小姐收到辱骂她的信。”“三月十一号,希尔亚德小姐和莱顿小姐收到匿名信。”“四月二十九号,费拉克斯曼小姐收到鹰身女妖画。”现在,她手上的清单简直让人望而生畏。

接着,可爱的夏季来了,带着斑驳的阳光来了。四月被风卷着,飞快地奔向灿烂的五月。郁金香在学者花园里舞蹈;花园绿色的流穗在熠熠发光,深进那朴素的山毛榉树丛;小船在长出绿芽的河两岸中间,向谢尔河进发;八个星期,让伊希斯宽广的河岸变得那么精力旺盛。黑色的礼袍和夏日的长裙,在城市的街道和学院的门边飘逸着尾角,和平展的绿色草地以及银黑色的古老石头一起,组成了一枚漫不经心的纹章。摩托车和自行车疯狂地比赛,并排在狭窄的拐角处飞驰。留声机咿咿呀呀的声音通过河面从玛格达林桥一直远远地传到新的河边小道。太阳浴者和凌乱的午茶派对玷辱了什鲁斯伯里学院的旧四方院,又新又白的网球鞋像奇异的、苍白的花在基座和窗台边上上下下。那些衣服像旗子一样飘来摆去,实在不成体统,院长不得不制定了一条关于太阳浴服饰的规定。认真的教师们开始静心思考,在三年的孵化过程后,这些正在学术上慢慢成熟的蛋们,究竟哪些是注定应该从学校里被淘汰的。候选人们痛苦地意识到,她们还剩下不到八个星期的时间,来弥补逃课和不好好花时间学习的后果;她们现在在波德连图书馆和教室之间、坎莫若图书馆和辅导课之间奔走。搞恶作剧的人的那些侮辱与此相比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几乎被忘却了。学校里的焦点是,那些有选择权的人从双唇里说出那友好的威吓——要在所有被检验的人中推选一个。这项令学院负责人头疼事务的进行过程,和一般意义上的混乱、疯狂、恐慌没有什么区别。教研室研究出一个学校遣退的大致候选名单,哈丽雅特发现两匹“黑马”的名字摆在自己面前,其中一个据说是很可能被选中的纽兰德小姐。哈丽雅特印象里从来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她,于是问了一下她是谁。

“你肯定不知道她,”院长说,“她是个很内向的孩子。但肖恩小姐觉得作为一年级学生,她还是很中规中矩的。”

“但她这学期看起来不太健康,”财务主任说,“我希望她不会把身体搞垮或者出现类似的问题。我有一天跟她说过,她不应该老是不来礼堂就餐。”

“她们总是这样,”院长说,“如果说她们刚从河边回来,更愿意穿睡衣在房间煮个鸡蛋,不愿意麻烦来礼堂就餐,这也很说得过去。但我不觉得一个煮鸡蛋或一点沙丁鱼就足够支持她们应付学校的学习。”

“而且她们搞得乱七八糟,都要等待仆人来清理,”财务主任发牢骚说,“仆人们得使劲地清理那些脏兮兮的陶器,几乎不可能在十一点之前把所有的房间整理好。”

“纽兰德的问题并不是她去河边玩耍、划船,”院长说,“这个孩子很用功。”

“这也很糟,”财务主任说,“我不看好那些上学期刻苦学习的候选人。范内小姐,如果你的这匹候选马被选中了,我一点都不惊讶。在我看来,她有点神经质。”

“这太郁闷了,”哈丽雅特说,“我同意埃德加·沃利斯[埃德加·沃利斯(Edger Wallace,1875—1932),英国侦探小说家。]的‘给我一匹会吃燕麦的笨马’。关于纽兰德还有什么提议吗?”

“纽兰德怎么了?”肖恩小姐加入了她们,此时她们正在学者花园里喝咖啡,“顺便说一句,院长,你能不能公布一个禁令,让学生们不要坐在新四方院的草地上。我刚才不得不把两批搞派对的人撵走。我们不能把这个地方搞成马盖特海滩[英国英格兰肯特郡的海港、避暑胜地。]。”

“当然不可以。她们很清楚这是不允许的。为什么这些女大学生行为如此放肆?”

“她们总是想把自己搞得像男人一样,”希尔亚德小姐讽刺地说,“但我注意到,这种模仿并不能为她们在大学里赢得一点尊敬。”

“可你也得承认,男人还是有一些美德的。”肖恩小姐说。

“更加传统,更加刻板,这就是他们所有的美德了。”希尔亚德喊着。

“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爱德华斯小姐说,“我想女人天生就更棘手些。女人天生就爱为野餐做准备。”

“在这样好的天气里,坐在室外的确很好,”希尔佩克里小姐说,她几乎感到抱歉和内疚(因为她不久前刚刚结束学生生涯),“但她们不知道这看起来多不成体统。”

“在大热天,”哈丽雅特把她的椅子挪进阴凉处,说,“男人们都喜欢待在室内,那里凉快些。”

“男人,”希尔亚德小姐说,“对闷居室内情有独钟。”

“是的,”肖恩小姐说,“但你刚才说纽兰德小姐什么来着?范内小姐,你不是要提选她吧,是不是?因为,就我看来,我觉得她是我最钟爱的学生之一。她是研究拉蒂默的学者,工作很出色。”

“有人说她常常不吃饭,而且好像很没有前途的样子。”

“这样说很过分,”肖恩小姐愤怒地说,“没有人有权利说这样的话。”

“我觉得她看上去很疲倦,已经到崩溃的边缘了,”财务主任说,“她太勤奋,太专注了。她的学期表现没有太糟糕吧?”

“她的学业没有什么可挑刺的,”肖恩小姐说,“她的确看上去很苍白,但我觉得可能是天气突然变热的原因。”

“也许她太过担心家里的事。”古德温夫人说。她在五月九号回到了学院,她的孩子很幸运地脱离了危险,尽管他并没有完全康复。她看上去很焦虑,并对纽兰德小姐设身处地地表示同情。

“如果她家里有事的话,应该会告诉我的,”肖恩小姐说,“我总是鼓励我的学生有事就向我倾诉。当然,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但我已经尽力帮助她了。我觉得我能确认,如果她有任何想法,我应该会有所耳闻的。”

“好了,”哈丽雅特说,“我必须得见到我的这匹马,才能确定我是否把选票给她。你们得把她指给我看看。”

“我想,她现在应该在图书馆,”院长说,“晚饭之前,我看到她在那里用功——跟往常一样不去吃饭。我差点跟她说话。过来,我们到那儿去吧,范内小姐。如果她还在的话,我们就把她赶出来,这也是为她好。反正我也想去看一下参考书目。”

哈丽雅特笑着站起来,跟院长一起走了。

“有时候我觉得,”院长说,“如果肖恩小姐不是那样热衷于挖掘人的内心世界,她可能会从她的学生那里得到更真实的信赖。她希望人人都喜欢她、信任她,我觉得这是不对的。我信仰的格言是,善待别人,但不要插手她们的事。那些内向的人一旦被人过分关心,就会缩进她们的壳里;而那些夸夸其谈的人会跟你讲许多废话,来吸引你的注意。不过,我们都有自己的处事方法。”

她推开图书馆的门,在隔间最后一排停下来,翻开一本书以确认一句引言,然后在长长的图书馆里穿行。在快接近图书馆中央的一张桌子那儿,有一个很瘦的漂亮姑娘正埋头在一大堆参考书里忙碌。院长停下了脚步。

“你还在这里呀,纽兰德小姐?你没有吃晚饭吗?”

“我过一会儿会去吃点东西,马丁小姐。天气太热了,而且我想把我的语言学论文写完。”

那女孩看起来吃了一惊,很紧张。她把汗湿的头发从额前捋到了后面。她的眼白让人想起一匹疲劳的马。

“别再当个书呆子了,”院长说,“在学校期间一味学习,一点都不娱乐,这是很傻的。如果你继续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不得不把你送去做休息治疗了,一个星期内禁止你碰任何工作。你头疼吗?你看上去像是头很疼的样子。”

“不是很疼,马丁小姐。”

“看在上帝的分上,”院长说,“把这些老得发霉的杜坎戈和梅耶·卢布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都扔开吧,出去找点乐子。我总是得把这些学院的人往河边、往田野里赶,”她转向哈丽雅特说,“我希望她们都能像坎普尔小姐当年那样——她是在你之后来的。她整个在校期间就是在河边和网球场之间逛荡,让普克小姐很是担心。但她最后拿了我们重点课程里的第一名。”

纽兰德小姐看上去更惊慌了。

“我好像没办法动脑筋,”她坦白说,“我总是不记得东西,然后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你当然会这样了,”院长轻快地说,“这就是你认真过头的信号。现在就停下来吧。站起来,去吃点东西,然后看本轻松的小说或者干点别的,或者找个人和你一起去放松放松。”

“不用麻烦了,马丁小姐。我还是宁愿继续学习。我不想吃东西,也不喜欢网球——我希望你不要来找我的麻烦。”她说完了,情绪有些歇斯底里。

“好的,”院长说,“上帝保佑你。我不是想多管闲事,但你自己拿主意。”

“我会的,真的,马丁小姐。我写完这篇论文就走。如果不把它写完,我不会舒坦的。然后我会去吃点东西,然后睡觉。我保证我会的。”

“好姑娘。”院长经过她身边,出了图书馆,然后对哈丽雅特说:

“我不喜欢看到她们把自己搞到这种状态。你对你的这位候选人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哈丽雅特说,“我知道她。我是说,我以前见过她。我上一次在玛格达林塔楼上看到她。”

“什么?”院长说,“哦,天哪!”

学期开始的头两个星期,哈丽雅特没怎么见到圣·杰拉尔德子爵。他的手臂已经不用打绷带了,但还是很虚弱,不能参加体育活动。见面的时候,他告诉她,他在工作。电线杆和保险的事已经妥善解决了,而且没有惊动父母。当然了,“彼得叔叔”是会说他几句的,不过彼得叔叔虽然严厉,却还是很可靠的。哈丽雅特鼓励这位年轻的绅士坚持他的工作,但拒绝了他的晚餐邀请,拒绝了去和他的家人会面。她并不想见丹佛公爵一家,而且目前为止,她也成功地避免了和他们会面。

帕弗瑞特先生则一直非常殷勤礼貌。他和罗杰斯先生邀请过她泛舟,还邀请过她和卡特莫尔一起参加派对。他们都举止得当,大家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认同,先前的那次偶遇就不要再提起了。哈丽雅特很为卡特莫尔小姐感到高兴,她似乎在努力摆脱那些干扰她的事,而且希尔亚德小姐的报告上对她的成绩也大为赞扬。帕弗瑞特先生还邀请哈丽雅特共进午餐以及打网球;前面的那一次,她以她已有约在身而回绝了,这倒是确有其事;第二次回绝的理由就是托辞了,她说她很久都没有打网球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打,而且本来也不是很喜欢。毕竟,她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拉法努,《死亡在风与水之间》以及《诗韵的历史》已经占满了她的时间——而且一个人不能总是把时间花在和大学生们一起消遣上。

不过,在正式认识纽兰德小姐之后的一个晚上,她巧遇了帕弗瑞特先生。她去见了一位什鲁斯伯里的往届学生,那个人现在加入了索默维尔教研室。她回来的时候快到午夜了,路上经过贾尔斯街,这条著名的大道被许多树装点着,接着她看到一群年轻男子穿着晚礼服,在一棵树下站着。哈丽雅特的好奇心被自然地激起了,过去看看他们究竟在干什么。除了普通的车辆之外,那条路几乎无人问津。那树上的枝丫很剧烈地摇摆着,哈丽雅特就远远地站在这一小群人的外围,从他们的谈话里得知某位先生因为晚餐后的打赌,现在要爬贾尔斯街上的每一棵树,还不能被督察员抓住。那里的树不少,而且又是公开场所,哈丽雅特觉得敢打这个赌真是太乐观了。她正准备转身离开,朝“羊和旗帜”[“羊和旗帜(Lamb and Flag)”是贾尔斯街上一所房子的名字。]的方向走,这时,另外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明显是个放哨的——宣布督察员们正在板街的角落处检查。爬树的人哧溜一下蹿了下来,一群人迅速作鸟兽散——有些人跑过她身边,有些人跑到侧路上去了,有些冒险的家伙逃到一个叫做“芬德”的小围场,因为这个围场属于圣·约翰家族,并不属于镇里,因此他们可以大胆地和督察员们玩捉人游戏。其中有位年轻人选了通常的方向奔逃,经过哈丽雅特身旁时,停住脚步并喊出声。

“怎么,是你!”帕弗瑞特先生很兴奋地叫道。

“又是我,”哈丽雅特说,“你经常在晚间这个时候不穿礼袍到处跑吗?”

“几乎经常,”帕弗瑞特先生说,跟在她后面走,“真好笑,总是在这个样子的时候被你发现。你真是走运,是不是?……我说,你这个学期一直躲着我。为什么?”

“哦,没有,”哈丽雅特说,“我只是很忙而已。”

“但你的确在躲着我,”帕弗瑞特先生说,“我知道你是。我想要是我期盼你对我有任何特别的好感,这真是太荒唐可笑了。我压根就没指望过你会想起我。你很可能看不起我。”

“别瞎说了,帕弗瑞特先生。我当然不会那样,我很喜欢你,但——”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见你?听着,我必须看见你。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什么时候我能去找你,跟你谈谈?”

“谈什么?”哈丽雅特说,突然间一阵反感侵袭了她。

“谈什么?等等,别这样冷漠。这样,哈丽雅特——不,别这样,你必须得听我说。亲爱的,完美的哈丽雅特——”

“帕弗瑞特先生,别——”

但帕弗瑞特先生并不接受劝阻,仰慕之情完全占据了他。而哈丽雅特,缩在“羊和旗帜”旁边的西洋栗树阴影的一角,发现自己正在倾听一场爱的宣言,这宣言就像任何一个把热情挥霍在女士身上的二十来岁的年轻先生一样热切,和他的年纪以及经验十分相衬。

“实在抱歉万分,帕弗瑞特先生。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没有,真的,这太不可能了。我至少比你大十岁。另外——”

“那有什么关系?”帕弗瑞特先生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似乎要抹去年龄的差异,并准备进行一番雄辩。哈丽雅特不能阻止,于是很恼怒——对于他以及她自己。他爱她、仰慕她,他爱得如此可怜,他成天想着她以至于无法学习或者是玩闹,如果她拒绝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定知道,她一定已经意识到了——他希望做她世界的另外一半——

帕弗瑞特先生有六英尺三英寸高,身材强壮。

“请你不要这样,”哈丽雅特说,她感觉说话很虚弱无力,“不,我是严肃的。我不能让你——”然后用另一种语调说:

“小心,呆子!督察员来了。”

帕弗瑞特先生惊措万分,准备立刻转身逃跑。但督察员手下的人已经小跑着从拱道那边过来了。他们刚刚在贾尔斯街那边和爬树的人进行过一场激烈运动,现在又来寻觅新鲜对象。他们看到一个年轻的先生,不仅夜间在外走动,没穿礼袍,而且身边还有一位女士。于是他们欣喜地扑过来,像是扑向一只可怜的猎物。

“哦,见鬼!”帕弗瑞特先生说,“这,你——”

“先生,督察员应该想和你谈几句。”一位督察员的手下严厉地说。

哈丽雅特内心挣扎了一会儿,犹豫着把帕弗瑞特先生丢下来,让他听天由命是不是更得体一些。但督察员跟着就到了,就在她几码之外站着,询问这位犯规者的姓名和学院。似乎除了硬着头皮面对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给我几分钟时间,督察员先生,”哈丽雅特说,为了帕弗瑞特着想,她很努力地控制住大笑的冲动,“这位先生是跟我一起的,你不能——哦!晚上好啊,简肯先生。”

那个可亲的督察员就是他!他盯着哈丽雅特,因为窘促而语塞了。

“我说,”帕弗瑞特先生尴尬地打破了僵局,他觉得作为一名绅士,这个时候有义务来作些解释,“这完全都是我的错。我是说,我怕是我打搅了范内小姐。她——我——”

“你没什么重要理由来处罚他,”哈丽雅特很善于说服别人,“能通融吗?”

“你知道,”简肯先生回答说,“我不能处罚他。你是一位资深成员,是不是?”他挥挥手让他的跟班们走远点,“请你原谅我。”他又说,有一点拘谨。

“没什么可原谅的,”哈丽雅特说,“这是个很好的晚上。你在贾尔斯街那边抓了不少人吗?”

“有两个混球明天会被带去见他们的院长,”督察员有些兴奋地说,“我想,没有人到这边来吧?”

“没有人,只是我们两个,”哈丽雅特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没有爬树。”

她本来很想加一句绝妙的引语“除了在赫斯皮里蒂斯[引号里的话源自莎士比亚《空爱一场》,莎士比亚也是引用了希腊的一个神话,说大力士受命要从赫斯皮里蒂斯的花园里摘下被一只凶残的龙保卫着的金苹果。]”,但考虑到帕弗瑞特先生的感受,还是忍住了。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简肯先生说,他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领饰,拉了拉他袍子肩部那细致的天鹅绒镶边,“我现在最好离开你们,去追那些爬树的。”

“再见。”哈丽雅特说。

“再见,”简肯先生说,有礼貌地抬了抬他的方帽,又转身面对着帕弗瑞特先生,“再见,先生。”

他脚步轻快地匆匆离开了,穿过宣传画廊走向博物馆路,长长的披肩袖子飘来飘去。在哈丽雅特和帕弗瑞特先生之间有一种可怕的寂静,使开口的第一句话仿佛是一声锣鼓重击。评价简肯的突然介入,或者是继续被打断的对话,都似乎不可能。然后,他们心照不宣地转身背对着督察员的方向,再次回到贾尔斯街。接着他们转向左,经过现在已经空无一人的芬德,然后帕弗瑞特先生的舌头才缓过劲来。

“我看上去真像个十足的傻瓜。”他酸涩地说。

“这真是很不走运,”哈丽雅特说,“但我肯定看上去更傻。我差点就要逃跑了。不过,结果倒还算不赖。他是个很正派的人,我觉得,他想都不会再想这件事了。”

她突然想起一个不尊重人的表达方式,然后又突兀地大笑个不停,“抓到了一个学长泡妞。”但这回是“泡男生”。她疑心,简肯先生明天在公共休息室里会不会使用“泡妞”这个词汇。她没有对他的孩子气心存芥蒂;她已经足够成熟,知道再毁人的砖头在时间的海洋里也只不过会撞出一个小小的涟漪,很快就会消散。但对于帕弗瑞特先生来说,这涟漪一定看上去有旋涡那么大。他郁闷地嘟囔着,说自己会成为一个笑柄。

“好了,”哈丽雅特说,“不要多想了。这没什么要紧的。我一点也不介意。”

“当然不重要了,”帕弗瑞特先生说,“自然,你不会把我当回事的。你对待我总像是对待个孩子。”

“我绝对没有。你对我所说的一切让我非常高兴——非常荣幸。但真的,确实,这太不可能了。”

“哦,好吧,无所谓。”帕弗瑞特先生恼怒地说。

哈丽雅特想,这真是太糟糕了。一个人的感情被挫伤已经是件很恼人的事了,再成为公然的嘲笑对象简直是不能容忍。她必须得做点什么,来重建这位年轻先生的自尊心。

“听着,帕弗瑞特先生。我觉得我永远都不会和任何人结婚。请相信,我不是针对某个人的。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我们能不能——”

帕弗瑞特先生沉闷地哼了一声,来感激这老一套的拒绝人的手段。

“我想,”他的语调像是非常愤怒,“你已经有心仪对象了。”

“我觉得你没有权利过问这个。”

“当然没有,”帕弗瑞特先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我没有权利过问你的任何事。我应该为刚才向你求婚而道歉。还有在督察员面前制造了那样一个场面——事实上,为现在这样的情况,我十分地抱歉。”

非常明显,如果告诉帕弗瑞特先生真的有另外一个人存在,那可能是唯一能安慰他受伤自尊心的止疼神油。但哈丽雅特并不打算承认这一点,而且,不管究竟有没有另外一个人存在,和帕弗瑞特先生结婚这样的想法都是一样地荒唐可笑。她请求他理性地看待这个问题,但他还是生闷气;而且,没有任何话可以缓和这样极端荒唐的情形。

他们要同走一段路。在暗含着怒意的沉默中,他们慢慢地在石板路上磨蹭,经过了贝利奥尔学院很丑的前门,三一学院那堵高高的铁门,经过了那十四层楼高的轻蔑的恺撒雕像,以及行政大楼那沉重的大拱门,然后他们站在卡特街和赫利威尔街的交叉口。

“好了,”帕弗瑞特先生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最好从这边走了。马上就到十二点了。”

“好的。不要为我担心。晚安……非常感谢你。”

“晚安。”

帕弗瑞特先生向皇后学院的方向急匆匆地跑着,午夜钟声合唱团的叫喊在后面追赶着他。

哈丽雅特走在赫利威尔街上。现在,她要是愿意的话,可以笑出来了;她也的确笑了。她并没有担心她会永远地伤害了帕弗瑞特先生的心;他太生气了,所以除了自尊心之外,他不至于受到太多别的伤害。这件事实在太有荒诞意味了,甚至无论是同情还是仁慈都不能把这种荒诞挤走。不幸的是,她不能和任何人说这件事,那太不体面了;她只能自己一个人闷笑。她想象不出,简肯先生会怎么想她。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一个没有原则,专门纠缠年轻男学生的怪物?或者一个生活糜烂的疯子?或者是一个绝望的女人渴望抓住那昙花一现的机遇?或者别的什么?她越想自己在这场闹剧里的角色,就越觉得好笑。她在想,如果有机会再遇到简肯先生的话,她能跟他说什么。

她惊讶地发现,帕弗瑞特先生不假思索的求婚居然让她颇为得意。她应该觉得十分羞耻才对。她应该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帕弗瑞特先生的心迹,并且采取措施阻止。为什么她没有呢?很简单,她想,因为这种可能性从来就没在她身上存在过。她也从来没有设想过,她可能再一次吸引任何男人的目光,除了偏执的彼得·温西之外。对于他来说,她也只是一个他臆想出来的形象,是他自己无所不能形象的一面镜子。雷格·帕弗瑞特的表白尽管荒诞可笑,但至少是简单的;他不是考菲图亚国王[考菲图亚国王(King Cophetua)是传说中一个对女性没有兴趣的国王,这个传说也曾出现在莎士比亚的《空爱一场》里。],她不需要谦卑地顺从他,好让他注意到自己。不管怎样,这种感觉还是很让人窃喜的。无论我们如何大声宣称自己无价值,几乎没有人会被公正一方的断言所激怒。

就在这一番浮想联翩中,她回到了学院,从后门进去了。督学寓所里的灯还是亮着的,有人站在门口张望着。随着哈丽雅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个人叫了出来,是院长的声音:

“是你呀,范内小姐。督学想见你。”

“怎么回事,院长?”

院长把哈丽雅特一把拽了进去。

“纽德兰没回来。你有没有在哪里见到她?”

“没有——我刚才在索默维尔那边。现在才刚刚过十二点。她可能一会儿就会回来。你难道觉得——?”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想。晚上出去却不拿晚归特许,纽兰德不像是干这种事情的人。我们还找到了一些东西。”

她把哈丽雅特带进了督学的起居室。巴林博士在她的桌子那儿坐着,硬朗的脸看上去很严肃,很正直。哈瑞德克小姐站在院长的前面,双手插在睡袍的口袋里,看起来很是愤愤不平。肖恩小姐很郁闷地蜷在大沙发的一角。而高年级学生米尔班克斯小姐,带着一半害怕一半执拗的情绪,在后面不安地走来走去。当哈丽雅特随着院长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盯着门的方向,然后又失落地移开目光。

“范内小姐,”督学说,“院长告诉我,你五一节在玛格达林塔楼上看到过纽兰德小姐,她当时行为有些异样。你能再跟我提供一些详尽的细节吗?”

哈丽雅特把她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对不起,”她在故事结尾的时候加了一句,“我当时没有打听她的名字;但我并没有以为她是我们的学生。事实上,我现在都不记得我以前是否见过她,直到昨天马丁小姐把她指给我看,我才知道。”

“的确如此,”院长说,“你说你没见过她,我一点都不惊讶。她非常安静和害羞,而且很少去礼堂就餐,或者在任何地方出现。我想她几乎整天都在坎莫若图书馆学习。当然,当你告诉我五一节的事后,我决定应该派一个人多留意一下她。我通知了巴林博士和肖恩小姐,还问过米尔班克斯小姐,三年级学生中有没有人知道她是否陷入什么麻烦。”

“我不能理解,”肖恩小姐说,“为什么她不能过来找我,跟我谈谈?我总是鼓励我的学生们可以完全信赖我。我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们。我以前还真觉得她很喜欢我呢。”

她很绝望地用一条湿湿的手绢擦着鼻子。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哈瑞德克小姐不客气地说,“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你越问她,她就越不愿意告诉你——所以我根本没怎么问。”

“这个姑娘有什么朋友吗?”哈丽雅特说。

“我本以为她把我当成朋友的。”肖恩小姐抱怨说。

“她不交朋友。”哈瑞德克小姐说。

“她是个寡言少语的孩子,”院长说,“我不觉得有任何人可以和她交心。我就不能。”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哈丽雅特问。

“马丁小姐跟米尔班克斯小姐谈论她的时候,”哈瑞德克小姐插了进来,完全不管有人还在等待督学的回答,“米尔班克斯小姐跟我提到了这个问题,她还是觉得我们根本无能为力。”

“但是我根本都不了解她。”米尔班克斯小姐说。

“我也不了解,”哈瑞德克小姐说,“但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做点什么。我今天下午把她拉去河边。她说她应该去学习,但我告诉她别跟个傻子似的,不然她会崩溃的。我们找了一只平底船泛舟若勒斯,还在公园那儿喝了茶。她那时候看起来还好好的。我把她带了回去,劝她来礼堂好好吃晚饭。后来,她说她想去图书馆学习。我正有另外一个安排,所以不能陪她去——而且,我觉得如果我整天跟着她的话,她会觉得烦的。所以我告诉米尔班克斯小姐,最好有另外一个人能接着陪她。”

“好吧,然后我就接手了,”米尔班克斯小姐很倔强地说,“我把自己的功课都带到那边,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从那里我能看到她。她一直到九点半都还在。但我十点钟准备走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你看见她走的吗?”

“没有。我在读书,而且我估计她是轻声溜走的,但我怎么知道呢?我这个学期有功课要做。说我不应该没盯好她,这是句很容易的话,但我又不是护士什么的——”

哈丽雅特发觉到米尔班克斯小姐对自己的信心已经崩溃了。她现在怒气冲冲,胡言乱语地为自己辩护,像个高中女生。

“回来之后,”督学说,“米尔班克斯小姐——”

“但你们采取行动了吗?”哈丽雅特打断了督学的话,她对这种有序的学术式论述很不耐烦,“我想你们应该检查过她是不是在拉德克利夫的画廊里。”

“我后来想到了这一点,”督学回答说,“我建议应该到那里搜寻一下。我最后得知,搜寻一无所获。不过,接下来——”

“那河边呢?”

“我就要说到那里了。我也许应该按照时间顺序来说这件事。我可以向你担保,我们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很好,督学。”

“回来之后,”督学把她刚才被打断的故事,又一字不漏地拣了回来,“米尔班克斯小姐跟哈瑞德克小姐说了这件事,然后她们弄清楚了纽兰德小姐根本不在学院内。然后她们——很适当地——通知了院长。院长则给佩吉特下令,等纽兰德一回来就立刻打电话汇报。十一点十五,她还没回来,佩吉特也确认了这点。他还提到,他也很为纽兰德小姐感到不安。他注意到她一个人出去,并且心绪不宁,紧张不安。”

“佩吉特说的很有道理,”院长说,“我经常觉得,他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学生。”

“直到今天晚上之前,”肖恩小姐哭诉着,“我都会说我跟我所有的学生都很亲密。”

“佩吉特还说,他见到过传达室有几封匿名信是给纽兰德小姐的。”

“他应该汇报这件事的。”哈丽雅特说。

“是这样,”院长说,“我们是在上个学期你来之后,才通知他要汇报的。他看到的那些,是在此之前。”

“我明白了。”

“到那个时候,”督学说,“我们开始感觉不妙了,马丁小姐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同时,哈瑞德克小姐在纽兰德小姐的房间里做了一次搜查,看能不能找到任何东西能透露她到底在想什么;然后就发现了——这些。”

她从她的桌子里拿出一小捆信,把它们交给了哈丽雅特。哈丽雅特禁不住说道:“天哪!”

这次,搞恶作剧的人发现,她找到了一个容易陷害的人。总共有三十(或者更多)封信(“我也没想到会是这么多。”院长评论说。)——威胁、侮辱、含沙射影——所有可能的伤害都无情地施加给同一个人。“你不要以为你会侥幸成功。”——“如果你考试失败的话,你该怎么办?”——“你活该失败,我就等着看你该怎么办。”——然后是更可怕的建议,“你感觉不到你的脑子在转了吗?”——“如果她们看到你这么神经,会把你开除的。”——最后,是一系列不祥的恶毒语言,“你最好现在就死。”——“死也比你去精神病院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把自己扔到窗户外边。”——“试着投河吧。”——诸如此类。在所有这些能摧毁脆弱神经的信里,连续不断的致命打击才是最难以抵御的。

“如果她把这些信拿给我看的话!”肖恩小姐哭了。

“她当然不会了,”哈丽雅特说,“有人觉得你要成神经病,这种事你必须心态很好才有胆量告诉别人。这就是恶作剧的后果。”

“这所有的阴险——”院长说,“想一想,那可怜的孩子收到这些恐吓,并在内心里默默流血!不管这是谁干的,我想杀了她!”

“这就是谋杀案里明确的目标,”哈丽雅特说,“但关键的问题是,她得逞了吗?”

一段沉默。然后督学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

“船屋的一把钥匙丢了。”

“斯蒂文小姐和爱德华斯小姐划着快船去上游了,”院长说,“布洛斯小姐和巴顿小姐找了另一只短橹船去了伊希斯那边。警方在也找。他们已经去了大约四十五分钟了。直到我们发现钥匙不见了,才想起来去找的。”

“那我们现在没别的事可做,”哈丽雅特说,她本想,纽兰德小姐一失踪,就应该有人去检查船屋的钥匙,但强忍着没说出来,“哈瑞德克小姐——纽兰德小姐跟你说过什么吗——任何东西——你们一起出去的时候,有没有说任何关于,比如要是她想投河的话会去哪里?”

这个残酷的词汇还是第一次公开出现在谈话里,让每个人都为之一惊。哈瑞德克小姐把头埋在双手里。

“等一等,”她说,“我的确记得一件事。我们当时穿过公园——是的——是喝完茶之后,我们在返回之前又向前走了一段。我一竿没划好,杵在水里了,差点把竿给丢了。我记得我是说,要是掉进这种地方,实在太恶心了,因为那些脏兮兮的水草,水底也很糟——烂泥上有许多很深的洞。纽兰德小姐问,这是不是去年一个男人投水自杀的地方。我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是在这附近。她然后就什么也没说了,我到现在才想起这个。”

哈丽雅特看了一眼她的表。

“最后有人看到她的时间是九点半。之后她才去船屋。她有自行车吗?没有?那么这就得花掉她差不多半个小时。那就是十点钟。假设她要花四十分钟到若勒斯,除非她划船划得很快——”

“她用撑竿用得不好。她应该会用划桨的船。”

“水和水流都是逆向。那么就算是十点四十五吧。她得自己把船弄上若勒斯,这也得花时间。但她仍然还有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可能太迟了,但还是应该去碰碰运气。”

“但她有可能会去别的地方啊。”

“当然有可能,但那个地方也有可能。你想出一个主意,就得把它检验出来。我们并不总是立刻就能有定论。”

“如果我知道这个姑娘的任何想法……”肖恩小姐开始说话了。

“争论这个有什么用?”哈丽雅特说,“她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死了,我们得去碰碰运气。谁愿意跟我一起去?我去拿车——我们从陆路走应该比水路快。我们可以在公园上游再找只船——如果我们必须得撞开一间船屋。院长——”

“我跟你一起去。”马丁小姐说。

“我们需要手电筒和毯子。热咖啡。白兰地。最好让警察局派警察过来,和我们在提姆斯那边会合。哈瑞德克小姐,你划桨划得比我强——”

“我去,”哈瑞德克小姐说,“感谢上帝,我能出点力。”

河上亮起了灯,船桨击打着水面,桨架又稳又牢。

小船慢慢地向下游蹑去。警察猫着腰,用很亮的手电筒在河的两岸扫来扫去。哈丽雅特负责掌舵,她的注意力在这边的漆黑一片和前面移动的光亮间游移。院长掌着慢而稳健的船尾桨,智慧的眼睛眨都不眨地朝前看着。

警察说了一句什么。哈丽雅特让船往下飘,到那边阴森的地方去,那里黑乎乎的淤泥混着黑乎乎的水。警察倾着身子往外够的时候,船突然东倒西歪,像有人要爬上来一样。寂静中,从下一个河湾处传来了应答的呻吟,以及水花和拍桨的声音。

“没事,”警察说,“只是一些麻袋布。”

“真的?划!”

桨又开始击打着水面。

“前方是财务主任的船吗?”院长说。

“很有可能。”哈丽雅特说。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另外一艘船上的人大喊了一声。一声大叫,然后是一片水花飞溅的声音,接着就是警察大喊:

“她在那里!”

“使劲划。”哈丽雅特说。她拽着船舵,要把船在弯里打个转。她借助手电筒的光线,顺着划桨人的肩膀向前看,那个东西终于被她们找到了——中游一只漂流的小船光亮的龙骨,桨在一旁漂浮着;在它周围,水荡着涟漪,那是跳水所致的。

“注意,女士们,不要搅动。她现在还不会陷得很深。”

“停止划桨!”哈丽雅特说,然后又说,“往后!稳住她!”

水流在翻转的桨叶上扑腾。警察对赶过来的划桨手们喊着,指向左边的河岸。

“到那边的柳树那儿去。”

灯光开始捕捉柳树,把柳树叶子都照成了银色,像银色的雨一样往河里落。在银叶之下,有什么东西打着转,苍白而不祥。

“停止划桨。划。头桨一下,头桨再一下,再一下。停,划。一下,两下,三下。停。尾桨划,再轮到头桨。一下,两下。停。留意你的头桨。”

跟着警察的信号,船摇摇摆摆地过了河,转了弯。他跪在那里,盯着头桨那一边的水面。一道白色斑点在水面上一晃,然后又沉下去了。

“小姐,再把船转过来一点点。”

“准备好了吗?尾桨一下,划。再一下。好了,停住。”他把身子往外倾,用双手在水草里抓着,“往后一点。好了。把这些桨拿出水面。调整好船。坐到船尾去。你抓到她了吗?”

“我摸到了——但是水草的劲太大了。”

“你要注意点,不然那就会是两个人了。哈瑞德克小姐——准备好了,拖!看看你能不能帮到警察。院长——轻轻地划尾桨,在那儿坐好。”

船很危险地摇摆着,因为她们在撕扯执著的水草,那水草简直像剃须刀一样锋利。快船现在到了,正向这边赶来。哈丽雅特朝斯蒂文小姐大喊,让她不要再划桨了,那样只能添乱。两条船靠到了一起。女孩的头终于露出了水面,像死一样惨白,一点生气都没有。她已经被那些黑淤泥和一条一条的黑水草裹得没有人形。哈瑞德克小姐的双手都在河流里,用一把刀挥砍那些死命缠着姑娘的腿的水草。而另一条船因为自身重量太轻,当营救者到达并稳住的时候,船身整个倾斜着,船舷上缘漂浮在水面上。

“调整一下你的船,笨蛋!”哈丽雅特喊道,愤怒中忘记了自己是在跟谁说话。斯蒂文小姐并没有在意,爱德华斯小姐则压到船的那头去了;当船漂起来的时候,投水者的身体也浮了起来。哈丽雅特把她的手电筒举得高高的,好让营救人员看得清楚,那些顽固不化的水草们终于放松了最后一丝纠缠,滑回到水里去。

“最好把她弄到这儿来。”警察说。她们的船上虽然空间没有另一只船大,但划手力量更大,平衡性也更好。那个僵硬的身体被拖过来,放在哈瑞德克小姐脚下,船重重地沉了一下并猛地倾斜过去。

那警察是一位很精明强干的年轻人。他迅速赶来,适时地提供了有力的帮助,这让人非常钦佩。女人们在河岸上会合了,都是一副焦虑不安的脸。还有别的人从船屋那儿过来帮忙。哈丽雅特自告奋勇地应付那些纷至沓来的询问。

“是的。是我们的学生。水性不好。我们想她可能一个人划船出来,于是就有所警觉。太莽撞了。是的,我们恐怕会出什么意外。刮风,水流又急。是的。没有。非常有违校规。”(如果真要开庭审讯的话,可能要想出别的什么解释。但不是在这里。也不是现在。)“非常糊涂。太高估自己了。哦,是的。最不幸的。冒险……”

“她会好起来的。”警察说。

他站起身,擦了一下眼睛边的汗水。

白兰地,毯子。这支沮丧的小队伍正往船屋那里走,虽然沮丧,但却还不是最坏的结果。然后就是疯狂的电话。然后,医生来了。然后,哈丽雅特发现自己因为神经过敏而抖个不停。有个好心人给了她一些威士忌。病人好些了。病人没有大碍。那个能干的警察和哈瑞德克小姐还有斯蒂文小姐的手都被包扎起来了,她们的手被锋利的水草割得能见骨头。人们说啊,说啊说个不停;哈丽雅特希望她们不要再说愚蠢的话。

“好了,”院长冲着她的耳朵说,“看这一夜过的!”

“现在谁和纽兰德小姐在一起?”

“爱德华斯小姐。我提醒过她,如果她能阻止的话,不要让那孩子说任何话。我也请那位好心的警察不要多嘴。意外,我亲爱的,只是意外。这没什么大问题。我们听取了你的提示。你的头脑真的很冷静,很敏锐啊。不过斯蒂文小姐的脑子有些不清楚了。她开始哭哭啼啼,还在说什么自杀。我得让她闭嘴。”

“该死的!”哈丽雅特说,“她这是要干什么?”

“怎么?你觉得她是想炮制一起丑闻吗?”

“总归有个人有此意图。”

“你不是觉得斯蒂文小姐——你要知道,她在营救工作中也出了不少力。”

“是的,我知道。没什么,院长。我不这样想,我也不想去想。我只是在想她和爱德华斯小姐的船很奇怪。”

“我们现在别讨论这个了。感谢上帝,最坏的事情没有发生。那姑娘没事,这才是最关键的。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尽量把它掩饰过去。”

当这些营救人员扎着绷带、疲惫不堪地再次坐在督学寓所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凌晨五点了。每个人都在互相夸奖。

“范内小姐真是太聪明了,”院长说,“她意识到那个可怜的孩子会到那里去。我们恰好适时赶到,这多么幸运啊。”

“我倒并不肯定这一点,”哈丽雅特说,“我们的负面作用说不定比正面作用还要多。你们有没有意识到,她是看到我们过来,才决定跳水的。”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赶过去的话,她可能就不那样做了?”

“很难说。我想,她当时正犹豫不决。真正让她下决心的是另外一艘船上的叫声。顺便问一下,那是谁叫的?”

“我叫的,”斯蒂文小姐说,“我扭头看了下我的肩膀,然后看到了她。所以我就叫了。”

“当你看到她的时候,她在干什么?”

“她站在船上。”

“不,她并没有,”爱德华斯小姐说,“你叫的时候我也回头看了,她那时正准备站起来。”

“你肯定看错了,”斯蒂文小姐反驳道,“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就站在那儿。所以我就对她喊了一声,让她停下来。我在中间挡住了你,你不能看到她。”

“我看得清楚得很,”爱德华斯小姐说,“范内小姐分析得很对。她就是听到喊声以后,才起来的。”

“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财务主任斯蒂文小姐很固执地说。

“真遗憾,你没有带任何人来掌舵,”院长说,“身后发生的事,谁也不能看清楚。”

“我们真没有必要为此争论不休,”督学有点尖锐地说,“一场悲剧被成功阻止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十分感谢你们每个人。”

“我讨厌这种想法,”斯蒂文小姐说,“说是我推了这个可怜的姑娘一把,让她下定决心自我毁灭。还说什么我们不应该去找她——”

“我从没这样说,”哈丽雅特疲倦地说,“我只是说,如果我们不去追她的话,这可能不会发生。但我们当然得去找她。”

“纽兰德小姐自己怎么说?”院长问。

“她说,为什么我们非要缠着她?”爱德华斯小姐回答说,“我告诉她,不要当个做事不经大脑的小混球。”

“可怜的孩子!”肖恩小姐说。

“如果我是你的话,”爱德华斯小姐说,“我不会对这种人如此心软。正确地教训她们才对她们有好处。你让她们说得太多了——”

“但她并没跟我说,”肖恩小姐说,“我如此努力去接近她。”

“如果你不去缠着她们的话,她们会跟你说更多的。”

“我想我们现在最好都去睡觉。”马丁小姐说。

“好一个晚上!”哈丽雅特说,她像只疲倦的狗一样蜷在床单里。“好一个俗丽之夜!”记忆在她的脑子里乱跳,就像一只装在袋子里的猫,让她想起帕弗瑞特先生和督察员。他们似乎存在于另一个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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