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俗丽之夜  作者:多萝西·L.塞耶斯

用一个词来说,嫉妒不是别的,只是因自己没有的东西却为别人所拥有,因为别人的好而心酸,想要在现在、过去或者将来:为他人的苦难而欢欣,为他们的伤害而心欢……正如塔西佗[塔西佗(Tacitus,约55—约117),罗马历史家。]所说,这是一种普通的疾病,嫉妒另外一个人的所有物,这对我们来说非常自然。

——罗伯特·伯顿


据说,爱和咳嗽是无法隐藏的。想把三十二枚大型的象牙棋子收藏起来也不容易;除非这人可以野蛮地把它们束缚在襁褓里,并埋在六面形的棺木中。如果不能把玩、欣赏,不能向她的朋友们炫耀,并且赢得她们的赞美和艳羡的话,独自占有她的心头之好又有什么意思呢?不管施与礼物的人会得出什么样的尴尬推论——毕竟,这关任何的人的事吗?——哈丽雅特知道,她必须要去炫耀一下,不然的话,她会在孤寂的狂喜中疯掉。

于是她换上了一张勇敢的面孔。在晚餐后的教研室,在其他老师们的热心帮助下,她把它们展开,放在桌子上。

“但你准备在哪里保管它们呢?”院长说。此时其他的人都为那精巧的雕工而赞叹不已,院长则把那同轴小球组成的底座转来转去地欣赏,“你不能就把它们放在盒子里。看看这些纤弱的矛,还有这些皇家头饰。你应该把它们收藏在玻璃盒里。”

“我知道,”哈丽雅特说,“这就像是我要了一件完全用不上的东西。我必须把它们再包裹起来。”

“那样的话,”希尔佩克里说,“你就不能看到它们了。如果它们是我的,我一分钟都不能把我的眼睛从它们身上挪开。”

“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拿一个玻璃盒子走,”爱德华斯小姐说,“科学讲堂外面的那些。”

“这是个主意,”利德盖特小姐说,“但那些遗赠品该怎么处理呢?我是说,玻璃盒子——”

“哦,去他的遗赠品!”院长叫着,“有人要借一两个星期当然可以。我们可以把那些讨厌的地理模型整理到一起,然后找一个小玻璃盒子送到你的房间去。”

“不管怎么样,”爱德华斯小姐说,“我会想个办法的。”

“谢谢你,”哈丽雅特说,“那简直是太好了。”

“这样的新玩具你玩起来会不会很心疼?”埃里森小姐说,“温西勋爵下棋吗?”

“我不知道,”哈丽雅特说,“我不是很会下棋,只是迷恋上了这些棋子。”

“好了,”德·范恩小姐温和地说,“让我们玩一局吧。它们这么漂亮,如果不用它们的话就太可惜了。”

“但我想你会把我杀得片甲不留。”

“哦,下一局吧!”肖恩小姐和蔼地说,“它们在橱窗里闷了那么长时间,一定很渴望一点点生机和运动吧。”

“我会让你一个卒。”德·范恩小姐说。

但就算是有这个优势,哈丽雅特还是被三个羞辱性的战败所折磨:第一,她就是下棋下得很差劲;第二,她发现很难辨认哪个棋子是哪个;第三,用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活灵活现的战马和象牙小球的完美底座来发动突然攻击实在让人很痛苦,她几乎不能忍受让任何一个小卒身陷危险。德·范恩小姐对她的损兵失将很是平静,即便那是穿着长袍、蓄着长胡须的相和拉着一车士兵的象,她很快就把哈丽雅特的国王无望地圈在它自己的卫士之中。而且希尔亚德小姐蔑视的眼光,让在棋局上占下风的那一方更不易发挥。希尔亚德小姐表示,象棋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东西,但她并没有离开去做自己的工作,却坐着死盯着棋盘,仿佛被迷住了。而且她(这更糟糕)还在被吃掉的棋子上乱摸,这让哈丽雅特很痛苦地担心,某一枚棋子会从她手上掉下来。

游戏结束的时候,爱德华斯小姐说一个玻璃盒子已经清理好了,并由一个仆人送去了哈丽雅特的房间。希尔亚德小姐坚持要帮忙把这些棋子送过去,存心般地抓起白方的国王和皇后,这两个棋子的头上装饰着能摇动的东西,细得跟线一样,非常容易搞坏。就连院长都提议说,这些棋子如果竖立放在盒子里的话,拿回去会安全一些,希尔亚德小姐还是一意孤行,自己护送着它们穿过了四方院。后来,还专横地帮忙,要把玻璃盒子放在床对面的位置,“所以,”她这么觉得,“你晚上醒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它们了。”

接下来的那天正好是院长的生日。哈丽雅特早餐之后去不远的市场买了一束鲜花作为礼物,然后走到高街上打算要去美发店约个做头发的时间。这时,她很意外地捕捉到两个男人的背影,他们从米特雷宾馆出来,一起走着。两个人显然很友好,一起向东边走去。其中矮些瘦些的那个,哈丽雅特从一百万个背影里都能认出来;雷杰·帕弗瑞特先生那塔一般高大的背影也不容易弄错。两个人都在抽烟斗,从这个她可以推断,他们出门的目的不太可能是去草地港口舞刀弄枪地决斗。他们是以一种早餐之后悠闲的姿态在闲逛,她放慢脚步,小心不要赶上他们。她希望,圣·杰拉尔德爵士所说的“我们家族远近闻名的魅力”被用在良好的目的上。她不再那么年轻,年轻到享受别人为她争吵的乐趣——这会让他们三个人都显得很可笑。十年以前,她可能会觉得轻飘飘的,但控制欲似乎是一种会随着成长而消失的东西。人真正需要的——她想——是站在美发材料这沉闷香气中间,从愤怒和摇摆不定的人性所带来的压力中解放出来,享受宁静。她约定了下午的时间,然后继续走。就在她经过皇后学院的时候,看到彼得从台阶上独自下来。

“嗨!”他说,“为什么这样花团锦簇?”

哈丽雅特解释了原因。

“真好!”勋爵阁下说,“我喜欢你们的院长。”他从她的手中把花接过来,“让我也带个礼物过去。

给她做一顶美丽的哥伦比亚花冠,

用最甜美的罗莎花来缠绕王冠,

用玫瑰的花缎,和红色、最娇弱的花蕊,用黄花九轮草以及天堂的丁香花。[原文是拉丁文,引自拉丁版的《圣经》。]

“尽管黄花九轮草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它们也许不在这个季节开。”

哈丽雅特跟他一起往回走,往市场的方向去了。

“你的年轻朋友过来见我了。”彼得说。

“我看到了。你有没有‘空洞地凝视,并用你的尊贵杀死他?’”

“而且他是我父亲的母亲那一边,可以追溯到十六代以上的亲戚?没有;他是个挺好的小伙子,我跟他谈论伊顿的操场,谈着谈着就亲近起来。他跟我说了他所有的伤心事,然后我很温和地安慰了他,并告诉他把自己淹死在葡萄酒里并不是最好的疗伤手段。但是,哦,上帝,昨天那么叛逆地给我一下!他昨天晚上酩酊大醉,在出来之前吃过了早餐,又和我在米特雷宾馆用了一次早餐。我不嫉妒他年轻的心,但我真嫉妒年轻的脑袋和年轻的胃口。”

“你有什么亚瑟·罗宾逊的新消息吗?”

“只知道他和一个叫夏洛特·安·克拉克的年轻女人结婚了,并有一个女儿,贝尔特丽丝·莫德。这很容易,因为我们知道他八年前住在哪里,在当地户籍处就可以找到。但他们还在查户籍,想找出他死亡的记录——假设他已经死了,不过不太可能——或者第二个小孩出生的记录——如果这个小孩出生了的话——这就可能告诉我们他在约克大学惹上麻烦之后去了哪里。不幸的是,姓罗宾逊的人多得跟黑莓一样,亚瑟·罗宾逊这个全名也常见得很。而且,如果他真的更改了名字,可能新名字跟罗宾逊就毫无关系了。我另外一些帮手去了他曾经住过的地方——你可能还记得,就在那里他草率地和他房东的女儿结婚了;但克拉克一家也搬走了,想要找他们也需要费点精力。另外一条线索是,去学术机构以及二流私人小学校里去查询,因为这似乎很可能——你没有在听。”

“我在听,”哈丽雅特漫不经心地说,“他有一个妻子夏洛特,你现在正在私人学校里找他。”这时,他们已经进了鲜花市场,一阵丰满、湿润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热爱美好的那一面完全压倒了其他思维,“我喜欢这种味道——像是植物园里的仙人掌屋。”

她的同伴张开嘴巴准备说话,看着她,然后就像一个人不会去打扰命运一样,把罗宾逊这个名字从他的嘴唇上吞了回去。

“我们的门边都是愉悦的水果[引自英国诗人麦克尔·德雷顿(Michael Drayton,1563—1631)的诗。]。”

“你说什么,彼得?”

“没什么,阿波罗的歌声之后,墨丘利的话显得那么刺耳[这句话出自莎士比亚的《空爱一场》。墨丘利是希腊神话里的雄辩家,阿波罗则是音乐之神。]。”他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胳膊上,“让我们去找商贩们谈谈吧。”

他们订了玫瑰和石竹——这一次是请人送它们去目的地。在这之后,很自然地,既然他们提到了植物园,那就去了。就像培根说的那样,花园是人类最纯粹的快乐,是最能让精神焕然一新的放松;就算是那种懒散无知、不能分辨大花萱草和费利菊的人,宁愿折腾自己跑到郊区,也不愿意干点播种、除草的活来累断脊梁,他们可以从中激发起一些愉快的对话。尤其是,如果他们知道那些平民花种的旧名字的话,并且两个人都对伊丽莎白时期的歌词有一定程度的熟悉。

他们在花园里转了一圈,然后闲散地坐在河岸边。这时,彼得把他的注意力又转到残酷的现实中来,突然说:

“我想我必须要去走访你的一个朋友。你知道杰克斯是怎么人赃并获的吗?”

“一点也不知道。”

“警察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不会吧?”

“是这样的。就放在那里。顺便问一下,你有没有试着去找找看,给你那封信的最后一个单词是什么?我们在科学讲堂里发现的那封?”

“没有——她不可能完成的,无论如何。那盒子里一个元音字母都没有。连一个B甚至一个破折号都没有!”

“这是个疏忽。我这么认为。好了,哈丽雅特,我们很容易能推断出这个人是谁,是不是?但证据是个很关键的东西。我们这样步步紧逼。那个讲堂里的情节应该是最后一次晚间行动,可能真的会是最后一次。到这时,最好的证据都已经石沉大海了。现在把门封起来,布置看守人员,已经太迟了。”

“是谁呢?”

“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吧?你肯定知道,哈丽雅特,如果你真把心思花在这个案子上的话。机会、方法、动机——难道还不够明显吗?上帝啊,把你的偏见放在一边吧,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不能把两件事、两件事放在一起看?”

“我不知道。”

“好吧,”他干巴巴地说,“如果你真的不知道的话,我不应该告诉你。但如果把精力集中在这案子上,哪怕是一分钟,认真地理一下你的卷宗——”

“那不会受到我可能顺便发现的十四行诗的影响吗?”

“会影响你的是任何私人情绪上的考虑,不管那是什么,”他几乎愤怒地喊道,“不,你说得很对。那就是一件蠢事。我那种自作聪明的天赋,已经升级成天才了,是不是?但当你非要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那是我提醒你要心平气和一些,也是我告诉你,所有在世界上游荡的恶魔中,没有一个能完全奉献出爱……我指的不是热情。热情是一匹愚蠢的好马,它会一个星期拉六天犁,只要你星期天的时候给它松口气就行了。但爱是那种紧张、难堪、无法控制的冷酷的东西;如果你不能掌握它,最好就不要和它打交道。”

“这听起来很是没头没脑。”哈丽雅特温和地说。他那种不寻常的情绪波动已经倾泻出来了。

“我只是像个小丑一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果我们现在去什鲁斯伯里的话,你觉得督学愿意见我吗?”

那天晚些时候,巴林博士找来了哈丽雅特。

“彼得·温西勋爵来见过我,”她说,“给我带来了一个很奇怪的提议,我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拒绝了。他告诉我,他在心里几乎已经肯定了那个人的身份——那个罪犯,但他现在还无法提供足够的证据。他还说,他觉得那个人已经有所警觉了,所以从现在开始会加倍小心,以免被发现。事实上,这个警觉可能足以阻止更多的破坏,至少是直到这个学期结束;但一旦我们放松警惕,麻烦可能又会找上门来,很可能是一种更加可怕的麻烦。我说,那会让局面很糟糕,他也这么认为。他问我,他是否应该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以便我们能更好地关注她的动静。我说我看到两个不利的后果:首先,那个人可能会发现有人监视她,这样只会增加她的谨慎程度;第二,如果这个人并不真的是那个罪犯,那么对她的监视将是世上最不能让人容忍的怀疑。我说,假设那些破坏就这样终止了,那么我们就会一直怀疑这个人——她有可能是很无辜的——没有证据证明她是或不是了。他回答我说,这些也正是他担心的问题。范内小姐,你知道他暗指的这个人的名字吗?”

“不,”哈丽雅特说,在此期间,她的脑子一直在飞速运转,“我开始有点思路了,但又不能想通。事实上,我就是不能相信。”

“很好。温西勋爵然后又给了一个很奇怪的建议。他问我,是否能让他私下里和这个人谈谈,希望可能激发她前来坦白。他把这个称为是‘虚张声势’,说如果这样做有用的话,那罪犯可能会来向我坦白,然后说不定会感到痛苦而安静地离开;或者如果我们觉得医学治疗可行的话,就对她采取医学治疗。但如果事态没那么乐观,那个人否认所有的事,那我们就会处于一个很不利的位置了。我回答说,我能理解,但是,我不可能同意用这种方法来对待学校里的任何人。他回答说,这正是他期望我说的话。

“接着,我问他是什么证据,有没有,让他怀疑这个人的证据存在。他说,所有的证据都是推测的,但他有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找到更多证据,但如果没有新的事件发生,不能当场抓到那个人的话,他恐怕暂时不会有任何直接的证据。我问他有没有任何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我们不应该再等等,等到更多的证据被发掘。”

巴林博士停顿了一下,敏锐地看着哈丽雅特:

“他回答说,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个罪犯有可能不会变得更加谨慎,反而孤注一掷,做出什么直接的暴行来。‘在这种情况下,’他说,‘我们很有可能抓到她,但代价可能是一个人的生命,或者严重伤害。’我问他,谁会受到生命威胁。他说最有可能的受害人是——你、德·范恩小姐和另外一个他说不上来的人,但那个人肯定存在,他说他是这么推测的。我还被他吓了一跳,他说那个人已经试图袭击你,但没得逞。真的吗?”

“我不应该把这件事搞得如此夸张。”哈丽雅特说。她简单地说了一下那个电话事件的来龙去脉。就在提到希尔亚德小姐名字的时候,督学抬头看着她:

“我觉得,你对希尔亚德小姐抱有很明确的怀疑,对吗?”

“如果我怀疑她,”哈丽雅特认真地说,“我应该不是唯一这样怀疑的人。但我要说,她一点也不符合温西勋爵调查的那些线索,最起码就我掌握的情况看。”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巴林博士说,“那些缺少证据的暗示——我非常不愿意听到。”

看来巴林博士和教研室里的气氛保持一致。也许是埃里森小姐和古德温夫人说的。好吧!

“最后,”督学说,“我告诉温西勋爵,我觉得最好还是等待更充分的证据。不过当然,这个决定得看你和德·范恩小姐是否愿意面对可能存在的风险。可另外第三个人的意愿,我们自然确认不了。”

“我一点也不在乎承不承担风险,”哈丽雅特说,“但我想,你应该去提醒一下德·范恩小姐。”

“我也是这么说的,温西勋爵也同意了。”

这样,哈丽雅特想,有什么事让他认定德·范恩小姐无罪。我很高兴。除非这是一个让她放松警惕的权宜诡计。

“你跟德·范恩小姐说过什么吗,督学?”

“德·范恩小姐在镇上,直到明天晚上才会回来。我到时候会去找她谈。”

所以,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同时,哈丽雅特也感觉到了教研室里不正常的气氛。她们似乎已经丢掉了对彼此的不信任以及她们的忧心,聚在一起仿佛是站在圈外的旁观者,观看另外一种争斗。在这场争斗中,她是主要参与者之一。院长宣布的一件事让这奇怪的紧张气氛有增无减,她说她觉得费拉克斯曼小姐的未婚夫想和她断绝关系,她活该;费拉克斯曼小姐的导师有点酸酸地回复说,她希望大家不要在夏季学期搞出什么大变动,但幸运的是,费拉克斯曼小姐直到明年才会读她的最后一年。这让哈丽雅特想起来问肖恩小姐,纽兰德小姐现状如何。从回答看,纽兰德小姐现在似乎很好,已经完全从那次投水事件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现在,她获得第一学位的机会似乎很大。

“太好了!”哈丽雅特说,“我已经确定我的奖金授予人了。顺便问一句,希尔亚德小姐,你的朋友卡特莫尔小姐现在怎样?”

她感觉,整个房间似乎都在鸦雀无声地等待答案。希尔亚德小姐立即回答说,卡特莫尔小姐似乎已经从她所经历的事情中恢复了,她从这位年轻姑娘那里得知,这一切要归功于范内小姐的好建议。她还说,哈丽雅特在那么多繁忙的事务中,竟能抽时间来帮助一个历史系的学生,真是太好心了。哈丽雅特随便应付了几句,然后,整个房间仿佛又鸦雀无声了。

再晚些时候,哈丽雅特和院长一起去河上泛舟。她非常惊讶地看到了卡特莫尔小姐和帕弗瑞特先生在一只橹船上。她早些时候收到过一封帕弗瑞特先生的忏悔信,她们的船经过的时候,哈丽雅特向这两人非常高兴地挥着手,表示一切已回归平静。如果她早知道帕弗瑞特先生和卡特莫尔小姐因为他对她的迷恋而彼此同情的话,她可能会推测到,被人拒绝的人向一只愿意倾听的耳朵倾诉时会发生什么。但她以前没有意识到,她只想知道今天早上在米特雷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她的思绪慢慢游荡去了植物园,直到院长相当尖锐地跟她说,她的桨划得很没规律,很闲散。

不经意引起火花的人是肖恩小姐。

“那条围巾很好。”她跟希尔亚德小姐说。跟往常一样,老师们在教研室外面聚集,等待就餐礼堂的钟声;那天晚上很闷、很冷,一块厚的丝质围巾搭配一件晚礼服很合适。

“是的,”希尔亚德小姐说,“不幸的是,这并不是我的。不知道哪个粗心大意的人昨天晚上把它丢在学者花园了,被我救了出来。我把它带过来给大家认认是谁的——但我已经自我批准了,我今天晚上可以围它。”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利德盖特小姐说,她很爱惜地摸了摸,“似乎更像是个男人的围巾。”她加了一句。

哈丽雅特本来没怎么注意到,这时转过身来,心里惴惴不安。

“我的天哪!”她说,“这是我的。不,是彼得的。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掉的。”

事实上,这就是星期五那天,他用来做扼杀示范的那条围巾。她不小心把围巾和棋子以及狗脖圈一起带回了什鲁斯伯里。希尔亚德小姐的脸立刻变得砖红,把围巾拽下来,似乎它让她要窒息了。

“请原谅我,范内小姐。”她一边说,一边把它交出来。

“这没关系。我现在不需要。不过我很高兴知道它的下落。如果我丢了的话,那我就麻烦了。”

“你能不能行行好把你的东西拿走。”希尔亚德小姐说。

哈丽雅特已经围了一条她自己的围巾了,说:

“谢谢你。但你确定你不想——”

“我不想。”希尔亚德小姐说,很愤怒地把围巾扔到台阶上。

“我的天哪!”院长说着把它拣了起来,“好像没有人想要这条漂亮的围巾。那我就借用一下。今天晚上真是冷得讨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还不进去。”

她把围巾很舒适地围在脖子上。这时,督学很适时地赶来了,她们一起进去吃了晚餐。

十点差十五分,哈丽雅特刚刚在利德盖特小姐的校稿上花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差不多到了真正要送给印刷厂的阶段了——她穿过老四方院,去图德大楼。在楼梯边,她遇到了刚刚出来的希尔亚德小姐。

“你是来找我的吗?”哈丽雅特有些气势逼人地问。

“不是,”希尔亚德小姐说,“我不是,当然不是。”她说得很匆忙,哈丽雅特觉得她的眼中藏着一种隐秘、恶意的东西;但五月中旬的夜晚很黑,她也不是很清楚。

“哦!”哈丽雅特说,“我还以为你是的呢。”

“好了,我不是。”希尔亚德小姐又说了一遍。就在哈丽雅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转过身说,那些词语仿佛是从她身体里迸出来的:

“就着你那些漂亮棋子带来的灵感——回去工作?”

“差不多吧。”哈丽雅特笑着说。

“我希望你有个快乐的夜晚。”希尔亚德小姐说。

哈丽雅特上了楼,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玻璃盒子碎了,地板上到处都是破碎的玻璃和红色、白色的象牙粉碎的、被践踏的碎片。

大概有五分钟左右,哈丽雅特被这让人无话可说的破坏搞得无法控制。如果她能冷静下来的话,应该会对搞恶作剧的人以及她所做的工作都满怀同情之心。如果当时她能吃掉或者勒死任何人的话,她肯定会去做,这样会让她舒服一些。幸运的是,在最初狂躁的愤怒后,她发现谩骂也是一种解脱。当她感觉自己能够保持声音稳定的时候,她下楼去找电话机,并把卧室的门在身后锁了起来。

就算是这样,她开始还是说得很没有条理,彼得几乎不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当他听懂之后,他简直冷静得让人发狂。他只是问,她有没有碰任何东西,或者告诉任何人。当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很高兴地回答说,他过几分钟就来。

哈丽雅特走出电话亭,心烦意乱地在新四方院里乱逛,直到她听见了他的汽车喇叭声——因为大门已经关上了——最后一点点残留的自我控制力让她没有在佩吉特的面前推搡他或者向他发泄愤怒。她一直等到了四方院中央才开始。

“彼得——哦,彼得!”

“好了,”他说,“这是件好事。我想我们应该把这些证据往好的方面想,顾全大局。”

“但我的棋子!我要杀了她。”

“我亲爱的,她挑中了你的棋子,这真让人难过。但不要让它使你完全失去理智。总比你遭殃好吧。”

“我希望她选中的是我。那样的话,我就能揍回去。”

“悍妇。我们去看看残局吧。”

“这太惨了,彼得。这像是大屠杀。这——这实在太可怕了——它们被摔得那么狠。”

当温西看了她的房间之后,他神情肃穆。

“是的,”他说,在残骸中间蹲了下来,“瞎了眼的、禽兽一样的狠毒。不仅摔碎了,还要把它们砸成粉末。这是用脚跟踩的,还有拨火棍的功劳;你可以看到地毯上的痕迹。她恨你,哈丽雅特。我没想到这点。我以为她只是害怕你而已……扫罗家还有剩下的人吗?……看!一个可怜的士兵躲在煤桶后面——浩荡大军的唯一残留。”

他把那个孤独的红色小兵拣起来,微笑着,匆忙站了起来。

“我亲爱的姑娘,不要因为这个哭泣。这到底有什么要紧的?”

“我爱它们,”哈丽雅特说,“你把它们给了我。”

他摇了摇头。

“真遗憾不是颠倒过来的情况,‘你把它们给了我,我爱它们’这就不成问题,但‘我爱它们,你把它们给了我’这就不可补救了。四万个大鹏蛋都不能代替它们的位置。‘姑娘走了我也走了;她走了,她走了,我该怎么办[引自《忧郁的解剖》。]?’但我有肩膀可以借给你的时候,你不需要靠着柜子哭吧,是不是?”

“对不起,我现在完全是个白痴。”

“我告诉过你,爱就是个恶魔。三十二枚棋子,在一只烤馅饼里。‘世界上所有有权势的国王和所有美丽的王后,只不过像一床的花朵’[引自约翰·邓恩(John Donne,1572—1631)的一首十四行诗。]……”

“我本来有幸能照顾它们的。”

“这很傻,”他说完,嘴巴贴在她的头发上,“不要说得这么温柔,不然我也要变傻了。听着,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在晚餐和九点四十五分之间。”

“有谁没去吃晚餐吗?因为这肯定会制造一些噪音。在晚餐之后,这附近应该有学生,可能会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或者注意到有异样的人在周围活动。”

“就在晚餐的时候,这里也到处都是学生——她们经常在自己的房间里煮鸡蛋吃。而且——天哪!——的确有一个人很异样——她还说了关于棋子的什么东西。而且昨天晚上,她对待它们的态度很奇怪。”

“谁?”

“希尔亚德小姐。”

“又是她!”

就在哈丽雅特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地转着,像只机敏的猫一样,绕过地板上的玻璃和象牙碎片,然后站在窗户边用背对着她。她带他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把窗帘拉好了,这时他很全神贯注地盯着窗帘。

“见鬼!”他说,“邪恶的新状况。”那红色的小兵还在他的手上,现在他回转身走来,坐在壁炉架的正中央,“好了,我想你必须要找到——”

有人敲了一下门,哈丽雅特去开门。

“对不起,夫人,那个佩吉特去了教研室看看彼得·温西勋爵在不在那儿,他想你可能知道——”

“他在这里,安妮。找你的,彼得。”

“怎么?”彼得说,走到门边来。

“打扰了,先生,他们从米特雷宾馆打电话过来说,有一个从外交部来的口信,让您最好立刻打个电话过去。”

“什么?哦,主啊,发生这种事,好了,谢谢你,安妮。哦,等一等。就是你看见的那个——在讲堂里搞鬼的人?”

“是的,先生。我不能再认出她来,先生。”

“不能,但你的确看到了她,她不一定知道你不能认出她。我想,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晚上在学院里走动会很小心的。我不想吓唬你,不过你看到了范内小姐的棋子的遭遇了吧?”

“是的,我看到了,先生。太遗憾了,是不是?”

“如果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那就会更加遗憾了。现在,不要惊慌——但如果我是你,我在日落后出门会找个人陪着的。我也想对另外一个和你在一起的仆人提出同样的建议。”

“凯莉?好的,我会告诉她的。”

“你要知道,这只是一个预防措施。晚安,安妮。”

“晚安,先生。谢谢你。”

“我应该把狗脖圈的事搞得严肃点,”彼得说,“你永远都不知道是否应该去提醒这些人。有些人会精神崩溃,但看起来头脑还是很清醒的。听着,我亲爱的,这非常讨厌。如果这又是一个要去罗马的传令,我就必须得走。(我应该锁上那道门。)当职责召唤的时候,必须义无反顾。如果真的是罗马,我会让本特把我在米特雷宾馆做的所有笔记都带给你,并下令克丽普松小姐手下的所有侦探都直接向你汇报。不管怎样,我今天晚上一知道是什么情况就给你打电话。如果不是罗马的话,我明天早上会再过来的。不要让任何人进你的房间。我想你应该把门锁起来,今天晚上去别的地方睡觉。”

“我以为,你觉得不会再有夜间骚乱了呢。”

“我觉得不会,但我不希望有人在那块地板上走动。”他在楼梯口停了下来,检查他的鞋底,“我一点都没有沾上。你有吗?”

哈丽雅特先用一只腿站立,然后换另外一只。

“这次没有。第一次我根本就没有进去。我就是站在门口,臭骂了一通。”

“好姑娘。四方院里的小路有些潮湿,你知道,有些东西可能会黏在上面。现在有点下雨了。你会弄湿的吧。”

“不要紧。哦,彼得!我那儿有你的白色围巾。”

“等我下次来的时候再给我——那会是明天,如果幸运的话。要是不幸运,上帝知道什么时候。该死的!我就知道麻烦要来。”他在山毛榉树下站着,“哈丽雅特,不要在我一转身的时候就开始擦眼睛——如果你能克制的话就不要;我是说,你不是很擅长照顾有价值的东西。”

“我不是有幸能照顾吗?好了,彼得。我会尽力而为的。我发誓。”

她把手交给了他,他亲吻了一下。又一次,哈丽雅特觉得她看见什么在黑暗里移动,就像刚才他们走过阴影中的四方院时一样。但她不想耽误他的时间,所以又什么都没说。佩吉特让他从大门里出去了,哈丽雅特转身离开,和希尔亚德小姐撞了个正着。

“范内小姐,我想跟你谈一谈。”

“当然可以,”哈丽雅特说,“我也很想跟你谈一谈。”

希尔亚德小姐再也没说一句话,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哈丽雅特跟着她上了楼梯,并进了她的起居室。希尔亚德小姐把门关上,她的脸色非常苍白,都没有请哈丽雅特坐下,就说:

“范内小姐,那个男人和你之间是什么关系?”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完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别人来和你说说你的行为举止,那我必须要说。你把一个男人带到这里来,你完全知道他的名声是什么样的——”

“我知道他作为一个侦探的名声是什么样的。”

“我指的是道德名声。你知道,就跟我也知道的一样,他在整个欧洲臭名昭著。他身边有一长串的女人——”

“同时或者是连续的?”

“你这样粗鲁是没有用的。我想,对于你过去的历史来说,这种事情仅仅是好玩而已。但你必须得尽量让你自己体面一点。你盯着他看的样子实在很丢人。你假装他只是你的一个熟人,在公众场合叫他的头衔,但私下里就叫他的名讳。你在晚上把他带到你的房间去——”

“真的,希尔亚德小姐,我不能允许——”

“我看见过。两次,他今天晚上就在那儿。你还让他亲吻了你的手,跟你温存——”

“所以,那是你了,在山毛榉树下偷窥的人。”

“你怎么胆敢用这样一个词?”

“你怎么胆敢说这样一件事?”

“你在什鲁斯伯里的所作所为不关我的事。但如果你把你的情人带来——”

“你很清楚他不是我的情人,而且你很清楚他今天晚上为什么到我房间来。”

“我可以猜到。”

“我也非常清楚你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我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知道他是过来看看你在我房间搞的破坏。”

“我从来没有去过你的房间。”

“你难道没有进我的房间,把我的棋子砸得粉碎吗?”

希尔亚德小姐的黑眼睛闪了一下。

“我当然没有。我告诉你我今天晚上根本就没有靠近过你的房间。”

“那么,”哈丽雅特说,“你在说谎。”

她实在太生气了,感觉不到害怕。尽管她的脑子里的确想过,如果这个愤怒得脸色发白的女人要攻击她的话,在这个孤独的楼梯口恐怕很难叫到援助。她还想到了那个狗脖圈。

“我知道这是个谎话,”哈丽雅特说,“因为在你写字台下面的地毯上,有一小块破碎的象牙;并且还有另外一块粘在你的右鞋底上。我上楼的时候就看到了。”

她已经对随后可能发生的事做好了准备,但让她惊讶的是,希尔亚德小姐打了一个踉跄,突然坐下了,说:“哦,我的上帝!”

“如果你和砸碎那些棋子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话,”哈丽雅特继续说,“或者说跟学院里发生的其他恶作剧毫无关系的话,你最好跟我解释一下这碎片是怎么来的。”

(我是不是个傻子,她想,这样直白地跟她说?但如果我不说的话,那怎么能得到证据呢?)

希尔亚德小姐手足无措地把拖鞋脱了下来,看了一眼脚底黏着的银白色小片,嵌在一小块潮湿的砾石上。

“把它给我。”哈丽雅特说,把整个拖鞋都拿了过来。

她本期待会收到一通否认的说辞,但希尔亚德小姐很平淡地说:

“这个证据……是无可争议的……”

哈丽雅特感谢了上帝,以一种冷冷的快乐情绪,这是一种学者的怪癖;至少,她不用再去争执这是不是一件证据。

“我的确进了你的房间。我进去是想和你说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但你不在那里。然后我看到地板上的一堆混乱,我想——我很害怕你会想——”

“我的确是那么想的。”

“他是怎么想的?”

“温西勋爵?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他现在可能会想点什么。”

“你没有证据说是我干的,”希尔亚德小姐说,突然又精神了起来,“这只能证明,我去过你房间。当我去那儿的时候,这已经干完了。我看到了,我进去看见了。你可以告诉你的情人我看到了,而且我还很高兴看到这个。但他会告诉你,你没有证据来证明是我干的。”

“听着,希尔亚德小姐,”哈丽雅特说,语气里含着愤怒、怀疑和极度同情,“你必须理解,他不是我的情人。你真认为他是的话,我们难道应该——”这时她那种滑稽感超过了一切,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我们难道应该到这儿来,在什鲁斯伯里这种最不可能的地方,来做有伤风化的事吗?即便我根本就不尊重学院——我又何必要这么做呢?我们可以选择任何地方、任何时间,究竟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在这里犯傻?这太愚蠢了。而且,如果你刚才真的在四方院那边的话,你应该知道那不可能是情人之间的举动。如果,”她非常不留情面地加了一句,“你对这种事有一点点了解的话,你应该知道的。我们是交往很久的老朋友,我欠他一个大人情——”

“别胡说八道了,”希尔亚德小姐粗鲁地说,“你知道你爱那个男人。”

“天哪!”哈丽雅特突然被点拨了,“如果爱他的人不是我的话,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你没有权利那么说!”

“这是真的,你也是,”哈丽雅特说,“哦,该死的!我想我现在说我非常抱歉的话,已经没用了。”(面粉厂的炸药?是的,绝对的,爱德华斯小姐,你在任何人之前就看到了这点。生物学家的直觉!)“这种事情是恶魔。”(“邪恶的新状况。”彼得这么说过。他早就知道了,当然。肯定的。太多丰富的经验,不可能看不出。他可是有一长串——一长串的女人——整个欧洲。哦,亲爱的!哦,亲爱的!那只是个无意的指控,或者希尔亚德小姐深入地挖掘了他的过去,把维也纳歌手们都挖了出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希尔亚德小姐说,“出去!”

“我也想我最好还是走开。”哈丽雅特说。

她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她不再觉得自己被伤害了,也不再感觉愤怒。她没有害怕,也没有嫉妒。她只是觉得抱歉,而且觉得她没有一点能力去表达自己的同情,也并未觉得是种羞辱。她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希尔亚德小姐的拖鞋。她应该把它还回去吗?这是个证据——或者什么。但是什么的证据?那整件恶作剧制造者的事似乎退到了地平线下面,在它的后面留下了令人痛苦的外壳——在刺眼的电灯光下,一个女人茫然地盯着空白一片。哈丽雅特从写字台下拣起了另外一件象牙的碎片——从红色小兵身上掉下来的一小块。

不管一个人的个人感情如何,证据就是证据。彼得——她记得彼得说过他会从米特雷宾馆打电话过来的。她手上拿着拖鞋,下了楼,在新四方院里撞到了佩吉特夫人。她就是过来找她的。

电话被转到了伊丽莎白女王楼。

“总归不算太坏,”彼得的声音说,“只是长官想要在他的私人别墅里开一个会议。像是那种在华威郊区的快乐星期天下午。这有可能意味着有在伦敦或者罗马的任务,但愿不是的。不管怎样,我十一点半过去也没关系,所以我大概会在九点的时候过去看你。”

“请你一定要过来,有事情发生了。不是让人担心的那种,但是让人很难过。我不能在电话里告诉你。”

他再一次地保证会过来,然后说了晚安。哈丽雅特把拖鞋和那块象牙碎片小心地锁好,便去找财务主任,在医疗室的床上睡了一宿。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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