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俗丽之夜  作者:多萝西·L.塞耶斯

哦不,那没有结束:结束是死亡和疯狂!我疯的时候才是最好的:那时我想我是个勇敢的家伙;那时我才会有惊人的举动;但理智却虐待着我,带来了折磨,带来了地狱。最后,先生,带我去见一位杀人凶手吧;如果他和赫克托耳[赫克托耳(Hector),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特洛伊最勇猛的英雄,普里阿摩斯和赫卡柏的长子,被阿喀琉斯所杀。]一样,我就可以和他厮杀到底。

——本·琼生[本·琼生(Ben Jonson,1572—1637),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戏剧家。]


星期四。一个非常沉重、压抑、烦闷的星期四。烦人的雨从天上倾泻下来,就像从灰色的箱子里倒下来一样。督学在两点半召开了教研室会议——一个并不方便的时间。三位伤病员都起来了,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哈丽雅特把她的绷带换成一根很不舒服、很难看的带子,头却不疼了,但那种感觉好像头疼随时都会来。德·范恩小姐看起来像只鬼。安妮,尽管从身体上说她并没有像另外两个人一样受伤惨重,但似乎仍然被紧张恐惧所困扰。她对和另一名公共休息室的总是出席会议的女仆一起干的活兴致不高。

据说彼得·温西勋爵会参加教研室的会议,并要在全体职员面前摊开确凿的证据。哈丽雅特收到了一张简短而具有他典型特征的纸条,上面写着:

祝贺你还没死。我把你的狗项圈拿走了,好把我的名字刻上去。

她的狗项圈的确不见了。从希尔亚德小姐的话中,她构想出一幅奇怪又生动的关于彼得的画面,他在夜晚和黎明之间一直站在她的床边,安静极了,他的手反复搓揉那根厚实的带子。

整个早晨她都在等他,但他直到最后一刻才到。然后,她们的会议就在公共休息室里举行了——在所有老师的眼皮底下。他是从镇上直接开车过来的,连衣服都没有换。在他的黑色衣服上头,是他苍白的脸,像一幅无精打采的水彩画。他向督学和所有资深老师们都礼貌地问了好,然后才走过来,拉起她的手。

“怎么样啊,你?”

“不算太坏,相对而言。”

“很好。”

他笑了,然后过去坐在督学的旁边。哈丽雅特在桌子的另一边,溜到院长旁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了。他在她手心里留下的温度那么生动,像是一个熟透的苹果。巴林博士请他开始,于是他就开始说了,那平缓的语气仿佛是一个秘书正在宣读公司的会议记录。他的前面放着大一堆资料,哈丽雅特注意到其中有她的卷宗,他一定是星期天早上把它拿走的。但他说的时候并没有过多地翻阅这些资料,只是盯着他面前桌子上的一盆金盏花。

“我得耽误一下你们的时间,再回顾一下这件很迷惑人的案子里的所有细节。我会先指出那些我上个星期来牛津时,你们向我展示的非常重要的信息,然后你们就可以看出,我是怎么找出我开展工作的理论根据。我会把我的这个理论作简要阐述,然后提出可以支持它的证据,这些证据我希望、也相信你们会觉得是无可争议的。我要特别说一点,我理论中所有必要的数据都是从范内小姐那里得来的。她给我准备了一份非常有价值的事件摘要,就在我来这里的时候交给了我。剩下的那些证据,按照警察的说法,只能叫‘顺藤摸瓜’。”

哈丽雅特想,让你的同伴来吸引别人的报复,这真是很有你的特色啊。她看了一圈。公共休息室里有一种寂静的气氛,仿佛一群人安静地坐在那里聆听布道,但她可以感觉到到处是紧张的神经。她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对于一个局外人来说,让人感到好奇的第一点是,”彼得继续说,“这些恶作剧是从学宴那天开始的。我要说,这是那个恶作剧制造者所犯下的第一个严重的错误。顺便说一句,我把这个恶作剧制造者叫做X吧,省得浪费时间又平添麻烦。如果X等到学期开始才作案的话,我们就会有更广的嫌疑范围。所以,我就自问,学宴上有什么让X如此兴奋的东西,以至于她不能等一个更加合适的时间来开始呢?

“这看起来并不像是任何一个当时在场的往届学生让X有特别的仇恨,因为在接下来的学期里,恶作剧事件一直持续下去。但假期里却没有任何事发生。所以,我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在学宴那天第一次进学院的人身上,并且那个人在接下来的学期里都住在学院内。只有一个人能够满足这些条件,那个人就是德·范恩小姐。”

第一道波澜在桌上搅了一圈,好似风在玉米田里奔跑。

“最开始的两起匿名信事件是范内小姐遭遇到的。其中的一封信上面指控她是杀人凶手,这是放在她袍袖里的,因为一个误导的巧合,这样的指控的确有可能落到范内小姐头上。马丁小姐可能还记得,她把范内小姐的袍子放在教研室,就和德·范恩小姐的袍子放在一起。我相信那个X,把‘H.D.范内’和‘H.德·范恩’搞混了,把那字条错塞到了另外一件袍子里。当然,这并不能作为怀疑的证据,只是一个小提示而已。这个错误——如果的确是个错误的话——从一开始就从这场战斗的最中心地带把注意力搅散了。”

在他把这件旧丑闻带进大家视线的时候,语调一点也没有变化,只是漫不经心地提起来,似乎下一次呼吸时就会被人遗忘。她握成拳头的手收紧了一会儿,现在又放松了。而她自己正在关注的那一双手,现在伸进了那堆资料里。

“第二封匿名信,是范内小姐在四方院里偶尔拣到的,跟另外一封一样,也被毁了。但根据描述,我觉得应该和这个差不多。”他从夹子里抽出一张纸,并把它递给督学,“这象征着一个裸体的女人在对另外一个人施加惩罚,那个人穿着学者的服装,性别不明。这似乎就是整件事情的象征性的关键所在。在第一学期,另外的一些与此相似的画,主题都是吊死学者形象的人——这个主题在后来的教堂事件里又再次出现了,那个悬挂的人偶。还有许多侮辱和威胁性的匿名信,这里就不用特别指出来了。最有意思,也是最重要的一封,我想也许就是给希尔亚德小姐的,‘你这样的女人,真是什么男人都不放过’;还有另外一个送给费拉克斯曼小姐的,要求她不应该再纠缠另外一个学生的未婚夫。这些就暗示出了一个基本原则,那就是X心中的怨恨就是一种普通的性嫉妒——又一次的,我觉得这个暗示是完全错误的,并致使这件事离奇得含混不清。

“接下来我们跳过四方院里放火的情节,说一件更加严重的事件,利德盖特小姐的手稿。书稿中毁坏最严重的部分正是利德盖特小姐攻击另外一些学者推论的部分,这些学者是男性,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巧合。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我们可以看出X这个人可以读学术类的作品,并且还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和这件闹剧相关的,还有对一本名叫《搜索》的小说的毁坏,作者坚持的那个明确观点,或者说看起来似乎暂时坚持的那个学说,认为忠诚于抽象的真理必须超越所有个人因素。她还烧掉了巴顿小姐的书,在那本书里她批判了纳粹党人的学说,即认为女人在国家里的地位应被限制在女性化的职务内,比如孩子、教堂和厨房。[“孩子、教堂和厨房”原文是德语,这是一句德国的老谚语。]

“除了这些对个人的攻击之外,我们还有放火事件,以及那些墙上不定期涂写的猥亵言语。然后就是图书馆之灾,我们受到的无针对攻击已经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这场战争的目标开始暴露得很明确了。X感觉到的仇恨,先是从一个人开始,然后扩张到了整个学院,它的目的是要制造一起社会丑闻,这有可能会让整个学院丧失名誉。”

在这里,说话的人第一次从那盆金盏花上抬起了视线,慢慢地滑过桌边人的脸,最后停在了督学那专注的脸上。

“现在,在这里,你可以允许我这么说吗?从开始到结束,有一个东西一直阻挠着整个攻击。那就是你们令人惊叹的坚定以及集体精神,这种坚定和集体精神让你们的学院像一个整体。我想,这就是X试图闯进这一女人社团的最后一道障碍。教研室对学院不二的忠心,加上学生们对教研室的尊敬,这才让你们和最使人不愉快的关注完全隔离。你们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这么说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但我还是要说,并不只是因为我想说,更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忠诚既是你们遭遇攻击的心理原因,也是对抗攻击唯一可能的防御。”

“谢谢你,”督学说,“我可以肯定在场的每一位都对你的话表示感激。”

“下面是,”温西继续说,他的眼睛又回到金盏花上,“教堂里的人偶事件。这仅仅是重复了早期那些画里的东西,但却有更大更戏剧的效果。钉在人偶上、能引出一些重要证据的‘鹰身女妖’引句、那个神秘的黑礼裙、没有人可以分辨得出的人,接下来就是前任门卫杰克斯因偷窃而判罪,然后就是在德·范恩小姐的房间里发现被毁坏的报纸,这就是这一章节的结束了。我等会儿会再来分析的。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范内小姐结识了我的侄子圣·杰拉尔德。他告诉了她,在某个特定的情况下——这个情况我们大概就不用细问了——他有天晚上在你们的学者花园遇到了一个神秘的女人,那个女人告诉了他两件事:在什鲁斯伯里学院,有人会杀像他那样的漂亮男孩,并把他们的心挖出来吃;第二件,‘另外一个人的头发也很好看。’”

这个故事对教研室的大部分人来说都很新鲜,并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这里,我们那个‘谋杀主题’再一次被强调了,并对那个受害人有一点点细节描绘。他是一个男人,英俊,并且相对来说比较年轻。我的侄子说他不能再把那个女人认出来,但接下来有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女人,并认了出来。”

又一次地,桌子周围掀起了一阵颤动。

“接下来一件重要的破坏就是保险丝事件。”

这里,院长再也忍不住了,终于爆发出来说:

“这真是惊悚小说的好题材啊!”

那双半闭的眼睛突然抬起来,然后笑纹就在眼角堆了起来。

“完全正确。这正是一部惊悚小说。X就算洗手不干,什么事情也没有实现,也完成了一部很有宣传价值的惊悚小说。”

“这是在那之后,”德·范恩小姐说,“在我房间发现报纸之后。”

“是的,”温西说,“我的故事是有逻辑的,不是仅仅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然后就到了第二学期的结束了。假期里什么恶作剧也没有,在夏季学期里,我们面对的是X对一位性情敏感的学者长期阴险的迫害,这个迫害的作用逐渐增长。这是X的行动里最为危险的阶段。我们知道,除了纽兰德小姐,还有其他学生收到过信,信里祝愿她们在学校交上霉运;幸运的是,莱顿小姐和其他的那些人都很坚韧。但我想把你们的注意力特别地引到这一点上来:除了很少的几个不重要的例外,这敌意是直接冲着老师和学者来的。”

说到这里,财务主任明显已经被激怒很久了,插了进来:

“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要在这幢楼底下搞出这样的噪音。督学,你介意我让人去,让他们消停消停吗?”

“对不起,”温西说,“我怕这是我造成的。我跟佩吉特说,最好要在藏煤的地下室里做一下搜查。”

“那么,”督学说,“恐怕我们必须得这样了,财务主任。”她的头偏向温西,温西接着说:

“督学,这就是当范内小姐经过你的允许,把这个案子托付给我后,她交给我的对所有事件的简单总结。我感觉,”这时,他的右手变得不安定了,无声地在桌面上划起了纹样,“她以及你们当中的一些人,倾向于把这些破坏看做是单身生活伴随而来的压抑的结果,并针对那种生活产生猥亵和丧失理智的恶意,同时,也针对那种正在享受、享受过、或将要享受更加广阔人生经验的人。毫无疑问,这种恶意绝对是存在的。但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在我看来,它描述的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心理样本。在这间公共休息室里,有一位成员结婚了,另外一个已经订婚了;照那么说这两个人应该是最可能被迫害的,但据我所知,她们根本就没有受到任何威胁。在早期那幅裸体女人画里,我们可以看得非常明显。对巴顿小姐书的毁坏也是一样。这个X所表现出来的偏见,似乎是强烈反学者的,而且或多或少有个合乎理性的动机,这个偏见是建立在X脑中一个谋杀案的基础上——一位女性学者折磨一位男性。在我来看,这仇恨似乎特别针对德·范恩小姐,而且从她那里扩展到整个学院,也许包括所有受教育的女性。因此,我感觉我们应该去找一个结过婚或者有过性经验的女人,受教育不多,但对学者以及学术有些了解,这个人的过去和德·范恩小姐有某种程度上的联系,而且——这只是个假设——这个人可能在去年十二月之后才搬进来住。”

哈丽雅特把自己的眼神从彼得的手上挪开,那只手已经停止了轻柔的敲点,正平放在桌子上。她挪开眼睛看看他听众们的反应。德·范恩小姐皱着眉头,她的脑子似乎跑到了好多年之前,平静地思索着她和谋杀案的关系;希尔佩克里小姐的脸上有些泛红;古德温夫人是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希尔亚德小姐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胜利和尴尬的混合;巴顿小姐似乎很赞同地点着头;埃里森小姐在微笑;肖恩小姐似乎感觉被冒犯了;爱德华斯小姐盯着彼得,那眼神似乎坦白地在说:‘你这种人我完全能对付。’督学严肃的面容上没有表情。从院长的脸上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但她还是有一点表示,轻叹一声听起来似乎是松了口气。

“我这就要说到材料的线索了,”彼得说,“首先,那些印刷的信。这样大工作量的东西,会在学院的院墙内被制造出来,并没有任何原始痕迹,在我看来不太可能。我倾向于去寻找外面的可能性。相似的还有在人偶上发现的裙子,即便这是好几季之前的款式,但没有任何人见过它似乎很奇怪。第三,有一个很古怪的现象,所有邮递来的信都是在星期一或者星期四收到的,似乎那个X只在星期天和星期三才会方便从外面的邮局或者邮筒把信邮寄出来。这三点可能在向我们提示,这个人住在外面,一个星期只会来牛津两次。但是,夜晚的那些破坏又让这更清楚了,这个人一定是住在院墙之内的,有固定的能外出的时间,并在外面有住所。在外面的那个住所她可以保存衣服,以及准备信件。最能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应该会是某位仆人。”

斯蒂文小姐和巴顿小姐都震惊了。

“不过,大部分的仆人都被排除在外。那些晚上不睡在仆人住宿楼的人应该都是可以信任的——她们当中的大部分也不符合另外的条件。在仆人住宿楼里,大部分的人都两个人住一个房间,所以(除非她们两个人勾结)不能一夜又一夜地溜进学院,还不被人怀疑。那么,这就剩下那些有独立房间的仆人:凯莉,仆人管家;安妮,她先是在利德盖特小姐的楼梯口出现过,后来又是教研室;还有第三个仆人,艾塞尔,一个年纪大又极有声誉的女人。在这三个人当中,安妮是最符合X的心理状况的;因为她结婚了,并且在星期天下午、星期三下午以及晚上休假;她的孩子在镇上居住,所以她也有地方来保管衣服和准备信件。”

“但是——”财务主任愤慨地说。

“这只是我上个星期天意识到的事,”温西说,“她们自己会立刻提出某些强有力的反驳证据。仆人宿舍楼的房间门和大门都是锁上的。但在图书馆事件中,我们又很清楚,学生伙食服务处厨房门有时候会为学生留着,以便她们晚上想过来补充点食物。哈德森小姐那天晚上就以为门是开着的。当范内小姐去试的时候,门却是锁着的。但这是在X离开图书馆之后了,你们可能记得X似乎是被范内小姐和哈德森小姐(在尽头)以及巴顿小姐(在另外一端)堵在礼堂大楼里。那时候的假定是,她当时的确藏在礼堂里。

“在这件事后,大家对学生伙食服务处厨房门上锁更为谨慎。我知道那把钥匙,开始是插在厨房门里面的,后来却被放到了凯莉的钥匙圈上。但在一天的时间里,想复制出一把钥匙很容易。实际上,下一个晚间活动发生在一个星期之后。这让我们推断那个星期三,当钥匙被人从凯莉那儿拿走的时候,可能已经轻轻松松地被复制,又还回来了。(我确信,小镇下面的一个修锁商,星期三就复制了一把这样的钥匙。但这个细节几乎都不用去确认。)有一个因素让范内小姐倾向于把所有的仆人都排除在外,那就是,那样的人不可能会用引用《埃涅阿斯纪》里的拉丁文句子钉在人偶上。

“我也慎重地考虑了这个因素,但这并不是很重要。那是唯一没用英语写出来的信,而且那是任何一个学校学生都可以很容易找到的引句。另外一方面,正是因为这句话和其他那些匿名信相比如此特殊,令我相信这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意义。我是说,用拉丁六韵诗来表达感情并不是X习惯性的行为。这句话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并且,这句话一般适用于不正常的女人从男人的口中抢夺肉吃。应该送去地狱的深渊[“应该送去地狱的深渊”一句用拉丁语写成,引自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

“当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希尔亚德小姐说,“我感觉肯定是个男人在背后操纵。”

“这可能是个很可靠的直觉,”温西说,“我感觉的确有个男人那么写过……好了,我不用再费时间去说一个人晚上在学院里闲逛、捉弄人是多么容易了吧。在一个两百人的大集体中,有些人根本就互相不认识,找一个人比丢掉一个人难多了。但杰克斯在那个时间,那种情况下闯进来,这对X来说十分不好办。范内小姐表露出,并且宣布她要部署去查究杰克斯的家庭生活。这个就导致某个很了解杰克斯小爱好的人走漏了风声,然后杰克斯就搬进监狱了。杰克斯夫人到她的亲戚那儿去避难,安妮的孩子们被送去了赫廷顿。为了让我们感觉杰克斯的家务事和这个案子毫无关系,紧接着,一张被剪坏的报纸就在德·范恩小姐的房间里出现了。”

哈丽雅特抬起头来:

“我的确解决了这件事——最终。但上星期发生的事让这个看起来很不可能。”

“我不这样想,”彼得说,“你处理问题——原谅我这么说——用的是不带偏见的态度和一心一意的注意力。有什么东西挡在了你和事实真相之间。”

“范内小姐一直在无私地帮忙对付我的书,”利德盖特小姐惭愧地嘟囔着,“而且她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我们不应该要求她为我们的麻烦抽出时间。”

“我有很多时间,”哈丽雅特说,“但我就是笨。”

“不管怎样,”温西说,“范内小姐已经足够让X感觉她危险。在这个学期的开始,我们发现X变得更加急切,意图也更加凶残了。夜晚越来越亮,这就让她很难在晚上搞把戏。然后就是对纽兰德小姐的心理攻击,当这个失败了之后,她给副校长写信,想以此损害学院在大学的名声。但事实证明大学和学院一样坚定;让女性进来,并不是想让她们被人羞辱。这无疑让X非常恼怒。特里普博士的角色似乎是副校长和你们之间的调解人,这事件似乎就这么解决了。”

“我跟副校长汇报了,”督学说,“我们在采取行动。”

“是的。然后你请我来采取行动,这真是对我的恭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X是谁,但怀疑不是证据。没有证明,就不能随便怀疑,这让我很烦恼。我的一个任务显然是去发现德·范恩小姐是否真的谋杀过或者伤害过什么人。在那个妙趣横生的餐后谈话里,就是在这个房间,她让我得知,六年前,她曾经充当过剥夺一个男人名声和谋生手段的工具——如果你们记得的话,我们当时认为这种行为可能会让任何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和传统的女人怀恨在心。”

“你是在说,”院长叫着,“所有的那些谈论都仅仅是为了带出那个故事而已?”

“当然,我只是提供了一个让那个故事浮出水面的平台;但如果没有人主动说,我会问的。这样,我确定了我从一开始就相信的原则——这个公共休息室里的女人,不管是单身还是已婚,没有人会把个人感情放在职业操守之上。这一点似乎很有必要说清楚——并不是对我,而是对你们自己。”

督学看了一眼希尔亚德小姐,然后又是古德温夫人,最后回到彼得身上。

“是的,”她说,“我想确认这个原则很明智。”

“第二天,”彼得说,“我问了德·范恩小姐那个男人的名字,我们得知他很英俊并且结婚了。他的名字叫亚瑟·罗宾逊。根据这个信息,我就去找他现在到底怎么样。我的侦察理论是,X要么是他的妻子,要么就是罗宾逊的亲戚:她就是在德·范恩小姐过来任职的时候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把他的不幸报复给德·范恩小姐——往大了说,这个学院以及所有的学术女性;并且,X还很可能是一个和杰克斯家庭关系密切的人。后来又发现密告杰克斯的匿名信和发生在这里的匿名信很相似。这个发现无疑增加了这个理论的可信度。

“我来之后发生的第一件事就是X在科学讲堂里出现了。X在公开场合那么危险地炮制匿名信,并被当场发现,这个说法明显是荒谬的。整件事是清清楚楚的骗局,目的在于误导大家,并还有可能想制造不在场证据。那些信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准备的,然后蓄意转移去那儿——事实上,在盒子里没有足够的字母能够完成那份写给范内小姐的信。挑选的房间正好可以让仆人宿舍楼看得很清楚,天花板上的大灯那么引人注目地打开了,要知道房间里有一盏阅读灯呢。是安妮把凯莉的注意力引到窗户里的灯光上,安妮也是唯一声称见到了X的人;尽管两个仆人现在都有‘不在场证据’,但安妮几乎完全满足X的条件需要。”

“但凯莉听见了X在房间里。”院长说。

“哦,是的,”温西说,并且笑了,“就在安妮移走她从门外操纵灯并打翻黑板架的绳索的同时,她差遣凯莉去找你。你知道,我跟你说过的,你们门顶上的灰应该整个儿清理一下,那样绳索的痕迹就显示不出来了。”

“但是在暗房窗台上的脚印——”院长说。

“很聪明。她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把门从里面锁起来,并在那儿扔下了一些德·范恩小姐的发卡以栽赃给她。然后从学生伙食服务处回到仆人宿舍楼,把凯莉叫起来,把她带过去看好玩的事……我想,有一个仆人一定对她有所怀疑。也许她发现了安妮的房间门时不时会神秘地锁上,或者在某个不合适的时间在过道里碰到过她。不管怎样,这个时候她需要建立起她的不在场证据。我那时候就大胆地说晚间行动会从那时候终止,果真就终止了。我想,我们永远都不会发现学生伙食服务处那把多余的钥匙。”

“说得很精彩,”爱德华斯小姐说,“但是你还是没有证据。”

“别急,我正要说到呢。同时,X——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下的结论,我还是叫她X吧——觉得范内小姐很危险,所以就设下了圈套要陷害她。这并没有得手,因为范内小姐非常警惕地打电话回学院,去确认一下那个她在索默维尔收到的神秘电话是不是真的。那通电话是在星期三晚上十点四十分在外面的一个电话亭打的。在快十一点的时候,安妮休假回来,听到了佩吉特和范内小姐通电话。她并没有听到整个通话,但她可能听到了最开始的报姓名的部分。

“尽管这次尝试没有得手,但我很确定她还会制造另外一件,要么针对范内小姐,要么针对德·范恩小姐,或者是另外一个已存疑心的仆人——或者针对全部三个人。所以我提醒过大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范内小姐的棋子被毁了。这是很出人意料的。这看起来不像是个人憎恨,而更像是个警告。在那之前,X对待范内小姐一直都很仁慈,似乎她觉得她是一个很女人的女性。范内小姐,你想不想得起来什么事,让X对你有这种印象?”

“我不知道,”哈丽雅特很困惑地说,“我很和善地问她孩子的事,遇到她们的时候还跟贝蒂说过话——我的天,是的,贝蒂。我还记得我有次礼貌地同意了安妮的说法,说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对象,婚姻也许是件好事。”

“就算这种说法不诚实,也是明智的。那个很有魅力的耶稣学院的琼斯先生呢?如果你能够在晚上把一个年轻男子带回学院,并把他藏在教堂里——”

“我的天!”普克大叫着。

“——肯定有人觉得你是一个很女人的女性。不过,这不重要。你有天公开告诉过我,个人感情必须放在大众责任之后,我怕这一点把X的幻觉给破坏了。”

“但是,”爱德华斯小姐很没有耐心地说,“亚瑟·罗宾逊后来怎么样?”

“他和一个叫夏洛特·安·克拉克的女人结了婚,那个女人是他房东的女儿。他的第一个女儿八年前出生的,叫贝尔特丽丝[贝尔特丽丝(Beatrice)的昵称为贝蒂(Beatie)。]。在约克大学惹上麻烦后,他把他的姓变成威尔森,并在一个小学校当了一个初级研究员,那种地方不会在乎聘请一个被剥夺了研究生学位的人,只要他的费用不贵就行。他的第二个女儿,在那不久后出生的,叫卡若拉。我估计威尔森一家人的生活不太容易。他丢掉了第一份工作——我想,原因是酗酒——又找了另外一份工作——在那儿又惹了些麻烦,三年前,他跳窗自杀了。这是当地报纸上的照片。你看,这就是他们。一个三十八岁左右的英俊男人——柔弱,有吸引力,有些像我侄子的那种类型。这里是那位寡妇的照片。”

“你说得对,”督学说,“这正是安妮·威尔森。”

“是的。如果你读这篇审讯庭的报告,就会发现他留下了一封信,说死是被逼的——很不择言辞的一封信,信里有一个拉丁引句,法官很乐于助人地把它翻译了出来。”

“天哪!”普克说,“没有天才比这些更卑鄙——?”

“是的。你看,最后果真是一个男人说的,所以希尔亚德小姐没有说错。安妮·威尔森。需要找些活干来养活自己以及孩子,她就开始当仆人了。”

“我这里有关于她的一份很出色的工作记录鉴定。”财务主任说。

“我一点都不怀疑,为什么不会呢?她一定有什么方法来追踪德·范恩小姐的动态;上个圣诞节时宣布德·范恩小姐会来牛津工作后,她也申请了一份这里的工作。她也许知道,作为一个有两个孩子要养活的可怜寡妇,她可能会受到特殊照顾——”

“我告诉过你们什么?”希尔亚德小姐大叫,“我一直说已婚女人那种可笑的多情会把学院的原则都毁了。她们的脑子不会,也不可能会,放在她们的工作上。”

“哦,天哪!”利德盖特小姐说,“可怜的人!把她的仇恨压抑得如此畸形。要是我们知道,我们肯定可以帮她理性一些看待问题。德·范恩小姐,你难道从来都没去关心过这个可怜的罗宾逊先生后来发生的情况吗?”

“抱歉,我没有。”

“你为什么没有?”希尔亚德小姐问。

这几分钟里,储藏煤的地下室里的声音停止了。这突然的安静似乎让希尔佩克里小姐的头脑里想起了什么,她转向彼得犹犹豫豫地问:

“如果可怜的安妮真的做了所有这些可怕的事,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煤室里?”

“哈!”彼得说,“这个煤室的故事几乎动摇了我对自己理论的信任;特别在昨天之前——我还没有从我的侦察帮手那儿得到报告之前。但你好好想一想,她还能怎么办?她准备要在德·范恩小姐从镇上回来的时候攻击她——仆人们可能知道她回程的火车时间。”

“内莉知道。”哈丽雅特说。

“那么她可能就告诉安妮了。非常幸运,这次攻击并没有落到德·范恩小姐头上,她毫不知情,而且心脏不太好;而是攻击到了一个年轻些、强壮些,并在某种程度上对此事有所防备的女人。尽管如此,这次攻击也非常严重,很有可能会让人丧命。我很难原谅自己的过错,没有早点告诉你们——不管有还是没有证据——都应该把嫌疑人监控起来。”

“哦,胡说!”哈丽雅特立刻回答说,“如果你那么做了,她可能在学期剩下来的时间里洗手不干了,那么我们什么事情都不能确认。我也没受什么伤。”

“不是这样的。那受伤的人说不定不是你呢。我知道你早有承担风险的打算,但我无权让德·范恩小姐也暴露在危险中。”

“在我看来,”德·范恩小姐说,“这风险完全是我的。”

“最糟糕的责任在我身上,”督学说,“我应该在你离开镇上之前,打电话警告你。”

“不管这是谁的错,”彼得说,“被攻击的人是范内小姐。X没能安静又漂亮地勒住她,而是让她摔倒了,并且流了许多血。毫无疑问,那个攻击者的手上、衣服上也沾了一些血。她现在很难办。她攻击了一个错的对象,她现在双手沾满血又衣衫不整,而且德·范恩小姐或者别的什么人随时都有可能过来。就算她迅速跑回自己的房间,也许也会被人发觉——她的衣服上有血迹——那么当有人发现范内小姐的时候(不管是死是活),她就会是个重点怀疑对象。她唯一可能的机会就是让自己也被攻击一回。她从黑黑的走廊里走出去,躲进藏煤的地下室里,把自己锁在里面,并设计用自己的血迹掩盖住范内小姐的血迹。不过,范内小姐,如果你还记得我给你上过的课,你一定在她的手腕上做了标记。”

“我发誓我抓过。”哈丽雅特说。

“但那种擦伤又有可能是试图从通风口爬出去导致的。即使我的侄子认出那个星期三走过玛格达林桥的女人就是他在花园里遇到的女人——这些证据依然是间接的——不过一个人可以在玛格达林桥的另外一边搭乘去赫廷顿的公交车。你们听到那个在地下室的家伙了吗?如果我没错的话,有人就要带着直接的证据来了。”

走廊上先是很重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门上的敲门声;大家还没来得及请他进来,佩吉特又敲了一次门。他的衣服上都是煤灰,不过他的手和脸显然使劲洗过。

“请原谅,督学,小姐们,”佩吉特说,“长官,给您。就在那一堆煤的最底下。我必须得把整个煤堆都翻过来。”

他把一把大钥匙放在桌子上。

“你用它试过地下室的门了吗?”

“是的,先生。不过根本都不用试。上面还有我的记号,‘贮煤地下室’——看到了?”

“很容易把自己从里面锁起来,然后藏好钥匙。谢谢你,佩吉特。”

“等一等,佩吉特,”督学说,“我想见安妮·威尔森。你能不能去把她找到,然后带过来?”

“最好不要。”温西低声地说。

“我当然应该,”督学很严峻地说,“你公开指控这个不幸的女人,她也应该有机会来反驳,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佩吉特,马上就把她带来。”

彼得用手做了一个悉听尊便的手势,然后佩吉特就出去了。

“我想这非常必要,”财务主任说,“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彻底搞清楚。”

“你真的觉得这样很明智吗,督学?”院长说。

“在这个学院里,任何人都不能在进行解释之前就被指控,”督学说。“温西勋爵,你的说法显得非常有道理;但也许事实证据又有另外一套解释。安妮·威尔森毫无疑问就是夏洛特·安·罗宾逊,但仅根据这一点不能推断出她就是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我承认所有的表象都在针对她,但这有可能是歪曲了事实或者只是巧合。比如说,这把钥匙,有可能在前三天的任何一个时间被人放进储煤地下室。”

“我去找过杰克斯家人——”彼得正开始说,这时安妮进来了,打断了他。她和往常一样,整洁又平静,她对督学说:

“佩吉特说你要见我,督学。”然后她的眼睛就捕捉到了摊在桌子上的报纸,这让她的呼吸发出又长又尖锐的嘶嘶声,同时她的眼睛在房间里乱转,像是被猎到的动物的眼睛。

“罗宾逊夫人,”彼得迅速又安然地说,“我们很能理解你为什么会如此仇恨——也许你的仇恨是有理由的——这个对你丈夫的不幸过世有责任的人。但你怎么可以让你的孩子来帮你准备这些令人发指的信?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如果有任何事情发生,她们有可能会被带到法庭上当证人?”

“没有,她们没有,”她立刻回答说,“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帮我剪下字母。你觉得我会伤害到她们?……我的天!你不能那样做……我说你不能那样做……你们这些混蛋,我要先把自己杀了。”

“安妮,”巴林博士说,“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承认了这些可怕的闹剧都是你干的?我把你找来是为了让你解释清楚这些嫌疑——”

“解释清楚!我可不愿意自找麻烦。你们这些洋洋得意的伪君子——我等着你们把我带到法庭去。我会冲着你们的脸大笑。我要告诉法官有个女人是怎么杀死我丈夫的,到时候看你们坐在那里的表情会是怎样?”

“我为我所听到的这些,感到非常不安,”德·范恩小姐说,“在此之前我什么也不知道。但对于那件事,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就算预料到了——”

“你不会在乎的。你把他给杀了,而且你根本不在乎。我说你谋杀了他。他对你做了什么?他对任何人干过坏事吗?你从他的嘴里把他的面包给抢走,逼着他的孩子和我忍饥挨饿。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关系?你没有孩子。你没有一个你在乎的男人。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你以前有过一个男人,但你把他甩了,因为你觉得照顾他实在太麻烦了。但你能不能就这样放过男人?他的确撒了一个关于他人的谎言,但那个人几百年前就死了,早就化成了灰。这有什么害处?难道那份该死的论文比我们的生命和快乐更重要吗?你伤害了他,并杀死了他——什么理由都没有。你觉得这是一个女人的工作?”

“非常不幸,”德·范恩小姐说,“那正是我的工作。”

“你做那种工作有什么好处?一个女人的工作是照顾丈夫和孩子。我真后悔没杀了你。我希望我能把你们都杀了。我希望我能把这个地方烧了,把所有这类地方都烧了——你们在这里教育女人去做男人的工作,先抢劫他们,然后把他们弄死。”

她转向督学:

“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我听到过你们坐在那儿,痛诉着失业的状况——但这都是因为你们,这都是因为你们这样的女人把男人的工作抢走了,并且把他们的心和生活都糟蹋得一干二净。你们当然不会有男人了,你们当然会恨那些有男人的女人。上帝不让男人掉到你们的手心里。你们会毁了自己的丈夫……我爱我的丈夫,你们把他的心伤透了。就算他是一个贼或者杀人犯,我还是爱他,我死也跟着他。他并不是故意要偷那张破纸——他只是把它放了起来。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区别。这破纸不会帮助到世上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或孩子——连只猫都养不活,但你们却因为这个就害死了他。”

彼得站起来,站在德·范恩小姐的身后,把他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她摇了摇头。不能移动,不能平息,哈丽雅特想;这不会让她的脉搏少跳动一次。公共休息室里的其他人全都目瞪口呆。

“哦,不!”安妮说,那声音在哈丽雅特的思绪里回响,“她什么都没感觉到。她们中没一个人有任何感觉。你们这些厚颜无耻的恶魔——你们都站在一起。你们只会担心自己的皮囊以及那可悲的社会名誉。我把你们都吓坏了,是不是?上帝!看到你们互相猜疑的时候,我觉得多么好笑啊!你们甚至都不信任彼此。你们除了憎恨好女人以及她们的丈夫之外,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能达成一致。我真希望把你们的喉咙都撕开。不过,这太便宜你们了。我想看到你们也跟我们一样,忍饥挨饿。我希望看到你们个个都被扔到贫民窟里。我希望看到你们——你们——被人讥笑,被人践踏,就像我们曾经被贬职,被蔑视一样。学习怎样擦地板来谋生——就跟我干的一样——这对你们很好,要用你们的双手干活,卑贱地称呼那些社会渣滓为‘夫人’……但不管怎样,我已经把你们折磨得不浅了。你们甚至都搞不清楚是谁在干这些事——这就是你们聪明绝顶的大脑。你们那些破书里没有讲任何人生、婚姻以及孩子的事,是不是?也不会讲一讲绝望的人,或者爱,或者恨以及任何人的感情。你们无知、愚蠢、无可救药。你们就是一群大笨蛋。你们自己什么都干不了。就连你,你这笨老巫婆——你找了一个男人来帮你做事。

“你把他带到这里,”她向哈丽雅特凑了过去,眼神里满是凶狠,似乎马上就要扑上去,把她撕成碎片,“你是所有这些人里最肮脏的伪君子。你有过一个爱人,他死了。你把他给抛弃了,因为你太自负,不愿意跟他结婚。你就是他的情妇,把他榨干了,你根本就不重视他,要不然他还能帮你变成一个老实女人。他死了是因为你没在那里照顾他。我想,你可能会说你爱过他。但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意味着什么。爱意味着你不管遇到什么都跟着你的男人,为他做任何事情。而你却利用男人,利用完了就一脚踹开。他们跟在你后面转,就像黄蜂围着果酱瓶,他们爱上你,并为你而死。你跟这里的这位又是怎么了?当你需要他替你干脏活时,你就把他找来;当你利用完了,就把他晾在一边。你不想给他做饭,不想给他缝衣服,不愿意像个好女人一样为他生孩子。你就是利用他——就像你利用别的工具一样——来打倒我。你就是想看到我被关进监狱里,我们的孩子被送去福利院,因为你自己没有勇气去做女人正当的事。你们这群人根本就没有男人需要的足够的血肉。至于你——”

彼得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头埋在手里。她走过去,猛烈地摇晃他的肩膀,在他抬起头的时候,把吐沫星子喷在他脸上,“你!你这个该死的叛徒!你这个恶心的白脸小老鼠!就是你这样的男人才把女人变成这样的。你什么都不会干,只会说。你就知道你的头衔,你的钱,你的衣服,还有汽车,你对生活有什么看法?你从来就没动手干过本分的活。你能把你要的女人都买来。就在你大言不惭胡扯责任和荣誉的时候,妻子们和母亲们都托你的福烂了、死了。没有人会为你奉献任何东西——她们为什么要呢?那个女人把你搞成了一个傻子,你都没有察觉。如果她为了你的钱跟你结婚了,那她就会让你变成一个更傻的傻子,不过你只配受到这样的对待。你什么都不配,只配把自己的手洗得白白的,然后给别人的男人养孩子……你们现在打算干什么,你们所有这些人?跑出去,然后跟法官叫嚷,说我把你们都耍了?你们不敢,你们害怕曝光。你们担心你们这所珍贵的学院,也担心珍贵的自己。我没什么可怕的。我什么也没干,只不过凭着自己的勇气站了起来。该死的!我可以嘲笑你们所有的人!你们不敢碰我。你们害怕我。我曾经有丈夫,我爱他——你们嫉妒我,然后把他害死了。哦,上帝!你们把他害死了,我们就再也没有一分钟的快乐。”

她突然号啕大哭——一半是痛苦,一半是作怪。她的帽子弯曲了,她的双手在给围裙打结。

“看在老天的分上,”院长沮丧地念叨着,“能不能停止了?”

这时巴顿小姐站了起来。

“来吧,安妮,”她轻快地说,“我们都为你感到难过,你千万不要认为这是伪善。如果你的孩子看到你现在这样,她们会怎么想?你最好过来,安静躺下来,吃点阿司匹林。财务主任!你能帮我一把吗?”

斯蒂文小姐听到后站了起来,扶起了安妮的另外一只胳膊,三个人都出去了。这时彼得站在那里,用手帕机械地擦着脸,谁也没看。督学转向彼得,说:

“实在抱歉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应该能意识到的。你完全正确。”

“他当然是正确的,”哈丽雅特大叫,她的头脑这时候像个引擎一样在转动,“他总是正确的。他说在乎一个人很危险。他说爱是个残酷无情的恶魔。你说的是实话,彼得,是不是?该死的实话——哦,上帝!让我出去吧,我就要晕倒了。”

当他帮她把门打开的时候,她跌跌撞撞地撞上了他。他不得不用坚实的手扶住她,把她送去盥洗室。当他回来的时候,督学已经起身,其他老师们也是。这么多事情突然被扒光了晾在公众之下,她们都被惊得神情恍惚。

“当然了,德·范恩小姐,”督学说,“没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会去埋怨你。”

“谢谢你,督学,”德·范恩小姐说,“没有一个人,但除了我自己。”

“温西勋爵,”督学说,“过一会儿,等我们都稍微感觉正常一些的时候,我想我们都愿意跟你说——”

“请你不要,”他说,“这一点都没有关系。”

督学出去了,剩下的人也都跟着她出去了,就像葬礼上的哑巴。只剩下德·范恩小姐独自坐在窗户下面。彼得在她们走后把门关上,走到她身边。他要把手帕从自己的嘴边递给她。又立刻意识到了,把手帕扔到了垃圾桶里。

“我的确埋怨我自己,”德·范恩小姐说,跟他说,更是在跟自己说,“非常痛苦地埋怨自己。不是因为最开始的事,那是不可避免的,而是因为接下来的事。你什么都别再说了,我感觉比从前更有负疚感了。”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他说,“和你以及这个公共休息室里每个人一样,我尊重原则,履行原则的结果不可避免。”

“不是这样的,”她直率地说,“一个人应该多替别人着想一些。利德盖特小姐也会做跟我一样的事,但是她会负责地去关注那个可怜的男人和他的妻子后来怎么样了。”

“利德盖特小姐是一个很优秀、很不常见的人。但她也不能避免别人因为她的原则而受到折磨。这似乎就是原则的宿命,某种意义上……你知道,我不是宣称,”他补充了一句,用那种通常的谨慎态度,“自己是基督教徒,或者任何类似的事。但在《圣经》里有一个东西在我看来仅仅是件残酷的事实——我的意思是,并没有带来安宁,只是一把剑。”

德·范恩小姐很好奇地看着他。

“你还准备为这个痛苦多久?”

“天知道,”他说,“这是我的将来。也许又根本不是。不过,你要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支持你——任何时候。”

哈丽雅特从盥洗室里出来的时候,她发现只剩下德·范恩小姐一个人。

“感谢上帝,他们都走了,”哈丽雅特说,“我怕我刚才让大家看笑话了。这真是——太耗神了,是不是?彼得怎么样了?”

“他走了。”德·范恩小姐说。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

“范内小姐——我并不是想无礼地打探你的私人生活。如果你觉得我说得太多,就让我住口。但我们谈论过许多关于面对现实的事。这不是也到了你要面对关于男人的现实的时候?”

“我已经面对一个现实有一段时间了,”哈丽雅特说,用漫不经心的眼神盯着外面的四方院,“那就是,一旦我对彼得让步了,我就会脆弱得像麦秆一样。”

“这个,”德·范恩小姐说,“是很明显的。他经常用这种武器来对付你吗?”

“从来没有,”哈丽雅特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搜索他有可能使用的时机,“从来没有。”

“那么你又在怕什么呢?你自己?”

“今天下午难道还不够让人警觉吗?”

“也许。但你很幸运,面对的是一个很无私、很诚实的男人。他做了你要他做的事,一点都不在意他的付出,也不逃避问题。他没有试图去掩盖事实,或者扭曲你的判断。无论如何,这点你要承认。”

“我想,他意识到了我是怎么感觉的?”

“意识到了?”德·范恩小姐说,有一点点被激怒,“我亲爱的姑娘,给他的脑筋一点信任吧。他那么敏感,聪明到会被自己的聪明伤害。但我真不觉得你们可以这样继续下去。你不会折断他的耐心、控制力或者精神,但你可能会伤害他的健康。他看起来像是个把自己逼到耐力边缘的人。”

“他让自己工作得非常辛苦,”哈丽雅特说,像是在辩护,“如果一起生活的话,我完全不是那种可以让他舒舒服服的人。我的脾气很糟糕。”

“如果他愿意承担的话,这是他的事。他并不像是个没有勇气的人。”

“我只会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很好。如果你决意你不是适合他的那个人,那么告诉他,让他离开。”

“我一直都在试着让彼得离开,有五年了。这似乎对他没有用。”

“如果你真的试过,五分钟之内你就可以把他打发走……原谅我,我知道你的心里不好过。但这对他来说,也完全不容易——看着这一切,但无力去干预。”

“是的,我几乎希望他能来干预,而不是这样可怕的聪明。如果能被人横行霸道地支配,这也是一种解脱。”

“他永远都不会那样做。这就是他的弱点。他永远都不会替你做决定。你必须要自己做出决定。你不需要害怕你会失去独立,他会一直把独立逼还给你。如果你能和他一起找到平静,那种平静只可能是非常微妙的平衡。”

“他自己这么说的。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想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吗?”

“坦白地说,”德·范恩小姐说,“我不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两个独立并一样倔强的聪明人结婚,这在我看来轻率得和精神失常差不多。你会把另外一个人伤害得很深。”

“我知道。我想,我不能够忍受再被伤害了。”

“那么,”德·范恩小姐说,“我要建议你,不要再伤害别的人。面对事实,做出一个结论。用你学者的脑子来处理好这件事。”

“我想你非常正确,”哈丽雅特说,“我会的。利德盖特小姐的《诗韵的历史》今天早上由她亲手盖上了交付印刷的章。我立刻就跑了出去,抓了一个学生让她把书送给印刷商。我很肯定我听到窗户里传来一个模糊的喊声,说什么九十七页脚注的事——但我假装没听到。”

“很好,”德·范恩小姐大笑着说,“感谢上帝,这项学术研究终于要出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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