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丝醒来时，第一时间看到的是多琳的脸。

多琳正笑盈盈地看着她：“早安，小姐。”

“早安，多琳。”莉莉丝问，“你睡得好吗？”

“嗯，这是我第一次和小姐一起睡，感觉很开心。其实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希望能和其他女孩一起聊到很晚，然后一起睡觉，再一起迎接清晨。”多琳笑眯眯地说，“我应该早点起来的，可是一睁眼看见小姐，心里就有了一种踏实又幸福的感觉，让我舍不得动。”

“我也是。”莉莉丝笑道，“看到你，我很安心。”

多琳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然后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她转过头，笑容像朝阳一样灿烂：“小姐，您看，这是新的一天。”

莉莉丝撑着脸笑：“是的，新的一天，真好。”

“谢谢您，小姐，要是不是您，我可能不会那么快平静下来……”多琳说完，又有点害羞，“哎呀，我昨天晚上就那样睡着了，我先去整理一下，马上就端早点过来。”

莉莉丝笑着看她离开，然后从床上起来，开始进行日常锻炼。

锻炼到一半时，她听到有人推门进来。

“稍等一会儿，多琳，”莉莉丝正在做平板支撑，“我还没有洗漱。”

但是，她听见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小姐，您在做什么？”

本来紧绷的核心力量忽然松懈，莉莉丝膝盖触地，然后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女仆：“你是谁，多琳呢？”

“小姐，我叫丽萨。”那个女仆说，“公爵大人吩咐我，让我做您的贴身女佣。”

莉莉丝冷着脸，快步通过走廊，那个叫丽萨的女仆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小姐，小姐，公爵大人正要出门，有事您可以以后再说，如果您不满意我——”

莉莉丝推开了书房的门：“父亲！”

“嗯？”站在书桌前的公爵转过身，皱了皱眉，“你这是干什么，这副模样像什么样？”

此时的莉莉丝随便披了一件外套，头发乱糟糟的，发丝还被清晨锻炼的汗水浸湿，但是她来不及整理，就连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换掉我的贴身女仆？”

“看你这副模样，你那个贴身女仆显然不合格。”公爵说，“昨天的事闹得那么大，她应该负责。”

“那件事已经搞清楚了，是约克偷了东西，我已经把他赶出去了。”

“哦。”公爵穿上管家递来的外套，“今天开始，这个……”他看着丽萨，迟疑了一下。

丽萨回答道：“公爵大人，我叫丽萨。”

“对，莉莉丝，丽萨就是你的贴身女仆了。”公爵说，“你看，她反应很快，也很机灵。”

“父亲，你有听到我说的话吗？”莉莉丝重复道，“我不想换女仆，我的贴身女仆就是多琳！”

公爵说：“那不行。”

“为什么？”

“因为她的名声会坏掉。”

莉莉丝愣了：“什么？”

“昨天发生的事流传开之后，她就会被说不守规矩。”公爵仰起头，让管家整理他的领结，“我不能让一个坏了名声的女人做我女儿的贴身女仆，你可是未来的王子妃。”

“父亲，”莉莉丝哀声道，“多琳不是那种人，她是一个很守规矩的女孩。”

“莉莉丝，传言与真相没有关系，别人说她是荡妇，她就是。”

莉莉丝握紧了拳头：“可那不是她的错。”

公爵看向她：“那是谁的错？”

书房里的氛围，和总是充斥在公爵书房里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一样，令人窒息。

莉莉丝忽然觉得很荒谬，她竟然和一个有着无数情妇，因为私会情人而满面春风的人讨论女人的名声。

“如果所有男人都管好自己的下半身，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荡妇！”

“莉莉丝，你说得没错，可是，”公爵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莉莉丝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不是因为公爵的话无理，而是因为它太真实了。

是啊，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这是他们的世界，是他们的娱乐项目。

他们为什么要放弃快乐呢？

因为怜悯你、可怜你？

不，这没必要。

他们只需要感慨几句就可以表达自己的善良与仁慈了，更没有必要剥夺自己的快乐。

“就这样吧，”公爵把礼帽扣在头上，“莉莉丝，你今天很无礼，但是你应该知道，你是我的女儿，我爱你，所以我选择大度地原谅你的无礼。”

管家为公爵打开门，公爵向外走去：“我是为你好。”

他语气轻松，就像是说了无关紧要的事，做了无关紧要的决定。

莉莉丝看着公爵的背影，胸膛因为气愤而起伏，眼眶发胀。

荡妇？名声？

传言与真相没有关系，别人说她是荡妇，她就是。

那明明是一件是非分明的偷窃事件，却没完没了地和女人的名声扯到一起。

如果他们说她是什么，那她就是什么，那这个名声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是打击她、惩罚她的工具而已！

莉莉丝撑着沙发，低着头，用手扶着额头，努力让自己的呼吸顺畅。

她没有问公爵如果自己也被人称作荡妇会怎么样——如果亲生女儿也受人欺负，被人污蔑为荡妇，他会怎么想。

因为莉莉丝经历过结局，知道结果。

那时，阿博特公爵为了家族的名誉，对她挥起了剑，完成了一场荣誉谋杀。

“小姐，”丽萨撑住了她，“您还好吗？”

她的声音有点怯懦：“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讨厌我，但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好，您和我说，我会改的。”

“不是你的事，也不是你的错。”莉莉丝推开她的手，“你没有错。”

“我会好好工作，我干活儿很麻利的，不会的，我都会学，我一定可以让您满意的！”丽萨祈求道，“所以，小姐，您不要赶我走，好吗？不然公爵大人会惩罚我的。”

“我说了，这不关你的事。”莉莉丝烦躁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看见多琳在不远处站着。

早上起床时，她还带着新生一样的笑容，但是现在，她的脸上又挂了泪痕。

“小姐……”多琳低下头。

莉莉丝走向她。

“小姐！”丽萨在她身后急切地叫道。

莉莉丝停在多琳面前：“多琳。”

“小姐，”多琳抠着手指，“我……我想回去找您的，可是我房间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公爵……公爵大人说……”

“我已经知道了。”

“真对不起，小姐，我没有办法待在您身边了。”多琳的声音带了哭腔，“我太没用了。”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能选择的，”莉莉丝自嘲地笑了起来，“甚至连我也无法选择。”

“不，是我的错，如果我老老实实的，”多琳用力地抠着手指，“我为什么一定要和约克在一起呢？我为什么会被骗呢？我为什么会那么蠢呢？我为什么——”

莉莉丝抓住她的手：“听着，多琳，不要因为别人的罪责责怪自己或者惩罚自己，你不是先知，无法预料未来。人都会有做错选择的时候，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及时醒悟，然后吸取教训，不再重蹈覆辙，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多琳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她，“因为我的愚蠢和错误，我就要离开小姐了，可我还想待在小姐身边。”

“你先等一等，多琳。”莉莉丝说，“我能想到办法的，你给我一点时间，等一等，我会让你回到我身边的。”

多琳点了点头。

莉莉丝回过头看向丽萨。

丽萨还站在公爵书房里，有些无措地看着这边。

莉莉丝说：“过来吧，丽萨。”

丽萨马上扬起了笑脸，像只小狗一样跑到莉莉丝身边：“小姐。”

“走吧。”莉莉丝说，“我要回房间，你去把我的早饭端过来。”

“好的，小姐。”丽萨看了一眼多琳，跟在莉莉丝身后。

“我今天心情不好，吃完早饭，我不想见任何人。”

“好的，小姐。”

“你说你很机灵，很会看眼色，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莉莉丝说，“你应该听说过我的事情，我讨厌别人随便进我的房间，今天早上是第一次，如果下次再出现这种事情，我就会换掉你。”

她扫了一眼丽萨：“毕竟，我现在还不信任你。”

“好……好的，小姐，我知道了。”丽萨愣了一下，然后握拳道，“我会努力让小姐信任我的！”

多琳愣愣地看着莉莉丝和丽萨的背影，直到她们消失在视线中。

她低下头，呆呆地看着已经被自己抠出血的手指。

一个小时之后，身着男装的莉莉丝坐在赫卡特办公室的沙发上。

赫卡特为她泡了一杯玫瑰花茶：“莉莉丝，你看起来很憔悴，发生了什么事？”

“赫卡特，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我很难受。”莉莉丝抱住她的腰，“让我靠一下。”

赫卡特笑了笑，摸了摸莉莉丝的头发：“那么漂亮的头发，却要藏在假发后面，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莉莉丝抬起头，看向赫卡特的面具，“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堂堂正正地活着？”

“会有那么一天的。”赫卡特说，“你已经改变了我的命运，不是吗？”

“我不知道。”莉莉丝喃喃道，“我不知道，你现在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还要戴着面具生活……”

“可是我很快乐，莉莉丝，我觉得自己很自由，每天都充满了干劲儿。”

莉莉丝沉默了一会儿，说：“赫卡特，我想把多琳送到你身边。”

*　*　*

“我很乐意让多琳来这里，而且一直想要一个女性助手。多琳勤劳能干，如果她来，我肯定能轻松一点。但是，莉莉丝，你要怎么让多琳从公爵府出来呢？发生那种事情以后，又离开公爵府，她会遭受很多流言蜚语，而且你的前任贴身女仆出现在商店里，也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如果要杜绝这个问题，就需要她像我们一样隐藏身份。可是，多琳能抛下她的家庭，隐姓埋名吗？”

回去的路上，莉莉丝一直回想着赫卡特的话。她悄悄回到公爵府，爬上窗前的树，跳回自己的房间。

赫卡特说得没错，多琳已经被调走了，她不能贸然地把多琳送走，否则多琳会承受更多的恶意。

多琳是一个渴求爱的女人，不只是爱情，还有家人、朋友和大众的。

她希望得到周围人和大众的认可，所以才会扮演好女人，迷失了自己。

多琳不可能像赫卡特一样跟原生家庭进行切割。

莉莉丝也不希望被人知道她在做商业，这是她的后路，也是她的秘密武器和护身符。一旦这件事暴露，这个护身符就有可能变成催命符。

这真是一个难解的问题。

得从长计议，慢慢想办法……

莉莉丝摘下假发，脱去男装，换回了骑士装。

要以什么理由把多琳送出公爵府，又要以什么理由顺理成章地把多琳送到赫卡特身边呢？

把男装和假发藏在暗格里，莉莉丝长长地叹了口气，关上了衣柜门。

往好处想吧，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方法，但已经找到一个方向了。

莉莉丝推开卧室的门，坐在门口的人让她吓了一跳。

她提高了声音：“你在这里干什么？”

“啊，小姐！”丽萨转过身看了一眼，然后麻利地站了起来，一边拍着裙子一边问，“您现在有事找我了吗？”

“不，没事。”

“小姐，您现在心情好点了吗？”丽萨跟在莉莉丝身后，“您这副打扮，是要去练箭吗？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我帮您拿弓箭，好不好？”

莉莉丝被这一连串的问句吵得头疼，转头问：“我原来从未见过你，公爵为什么会选你做我的贴身女仆？”

“是我运气好吧，”丽萨的眼睛亮晶晶的，“管家和女仆长一起挑选了几个女仆。女仆长介绍我的时候说我很老实、藏不住话，公爵大人就点了我。啊，我真是太幸运了。”

“……”莉莉丝笑了一声，继续往靶场走。

老实又藏不住话的女仆，看来管家和女仆长很想抓她的错处。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成为小姐的贴身女仆，我真是太荣幸了。小姐，您不知道，那天您审判约克的时候有多帅！我当时都要被您迷倒了。啊！我竟然能成为小姐的贴身女仆，简直像做梦一样！”

丽萨确实是一个藏不住话的人，因为她几乎停不住话头：“一般来说，小姐的贴身女仆至少应该是贵族小姐，可我只是个平民，我家只是普通人，这太令人惊讶了，要是家里人知道我成为公爵小姐的贴身女仆，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为什么要这么高兴呢？傻姑娘。

你已经被管家和女仆长预订成牺牲品了。

一个不够聪明、谨慎又藏不住话的贴身女仆，就是一枚定时炸弹。

管家和女仆长会用你爆出的信息来攻击你的主人。

而主人又会因为你的泄密而生气。

恰恰因为你是平民，无权无势，所以才是最好的靶子。

一旦腹背受敌，你又要怎么办呢？

傻姑娘。

莉莉丝走到靶场，拉弓射箭。

“啊，射中了射中了！”丽萨激动地拍着手，“好厉害啊，小姐，您好厉害啊！”

见她那么兴奋，莉莉丝问：“要试试吗？”

丽萨眼睛一亮：“我能试吗？”

这个反应出乎莉莉丝的预料，她原以为丽萨只是随便说说。

见她愣住，丽萨“啊”了一声：“对不起，小姐，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说，您知道的，我不是贵族，没受过什么教育，也不懂规矩。在这之前，我一直在后院做杂工，几乎没有机会到府邸工作，我是个粗俗的人。所以，我不太明白，这种时候我应该拒绝吗？”

“不，没事。”莉莉丝将弓塞给丽萨，“你可以试试。”

丽萨马上笑了起来，学着莉莉丝的模样拉弓：“这样吗？”

“对……”莉莉丝有些惊讶，“你力气很大。”

“嘿嘿嘿，”丽萨说，“我还是有点力气的，毕竟我是打杂的嘛，有时候也会搬一些很沉的东西，公爵府要洗的床单搬起来就很沉呢。”

说着，她松开弓弦，但箭斜斜地插在地上。

“咦？”

“不是这样，你方向不对。”莉莉丝纠正丽萨的姿势，“要瞄准靶子，箭头不要下垂。”

这次的箭直射了出去，但还是没有射中靶子，箭擦着靶子而过。

丽萨懊恼地说：“哎呀，我真是笨。”

“不，对于初学者来说，你已经很不错了。”

莉莉丝忽然察觉到一道视线，转头看去。

只见抱着床单的多琳正呆呆地看着她们。

当视线交错的时候，多琳咬住了嘴唇，慢慢地垂下了头。

“啊……”顺着莉莉丝的视线，丽萨也看了过去，“多琳替换了我的位置，那床单很沉的。”

她跑了过去，对多琳说了什么。

多琳摇了摇头，抱着床单走了。

丽萨懊恼地回来：“我想帮她抱床单，但是被她拒绝了，她说：‘你是小姐的贴身女仆，不应该乱跑。’小姐，我是不是真的很没规矩？”

莉莉丝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不练了，就这样吧，你去把信件给我拿过来。”

“好……好的，小姐。”

半个小时之后，莉莉丝惊讶地看着桌上堆积的信件。

“唉……”莉莉丝长叹了一口气，拿起几个信封，教丽萨怎样整理信件，“你应该先把信件分类，可以按照时间分，也可以按照寄信人的身份分，递给我的时候，应该说清你的分类方法……”

丽萨的眉毛拧了起来。

莉莉丝挥了挥手中的信封：“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听见了，小姐……”丽萨小声嘟囔道，“可是我没办法那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不识字。”

莉莉丝愣了一下，看向丽萨：“你……不识字？”

“是的。”丽萨不好意思地说，“只有贵族和有钱人家的男人才能去上正规的公学，而普通平民只能在教会学校学习神学圣典。我小时候要照顾弟弟，弟弟长大了，我要跟着妈妈做家务和手工赚钱，再长大一点，我就来公爵府了，没有那个时间去学习，我家只有弟弟会写自己的名字。”

“……”莉莉丝放下手中的信。

“哈哈，听说贵族小姐都有家庭教师。”丽萨尴尬地摸着脖子，“和小姐们比起来，我们真的是既蠢又笨、没有规矩吧……”

“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你的错。”莉莉丝说，“人本应该生而平等。”

丽萨愣住了：“人……什么？”

她从未听过这种话，甚至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是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她的心揪了一下，身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不，没什么。”莉莉丝想了想，拿出一张纸，“我教你认字吧。”

“真的吗，小姐？”

“是的，不过我只会教你最基础的字母和读音。”莉莉丝又抽出一本字典，“这本字典送给你，你不识字，但可以说话，那只要把读音和字母连起来，就可以对着字典自学了。”

“这个要给我吗？”丽萨用双手接过字典，受宠若惊地摩挲着封皮，“这是我的字典吗？啊，我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书，这就像做梦一样！小姐，您对我太好了！”

莉莉丝笑道：“搬个椅子，坐过来吧。”

丽萨是个很刻苦的人，莉莉丝教了她基础知识，她就一边默念，一边捏着笔，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

她握笔生疏，字也写得歪歪扭扭。

“小姐，您看，这就是我的名字，对吧！”她举起纸，给莉莉丝看上面扭曲的字。

“对。”莉莉丝撑着手臂看她，“丽萨，你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丽萨低头写着字，“嗯……赚很多钱吧。”

“然后呢？”

“然后就不用饿肚子了，如果钱够多的话，我就去商店街买蛋糕吃。”

她抬起头，对莉莉丝笑道：“到时候我也要给小姐买一个！”

莉莉丝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谢谢。”

其实，从知道自己的贴身女仆被换掉，莉莉丝心里就很不舒服，她知道管家和女仆长都对自己不满，新换来的女仆很可能是他们的耳目。但是他们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明目张胆，丽萨的性格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这也许正是管家和女仆长的高明之处。

莉莉丝现在是王子的未婚妻、公主的朋友，阿博特公爵也对她最近的行为赞不绝口。管家和女仆长看到了她的手段，如果他们选择了莉莉丝不满意的女仆，不但无法赢得莉莉丝的信任，还很可能引火烧身。

接下来的一周，莉莉丝过着与往常无异的生活。

锻炼、看书、练习弓箭和剑术、教丽萨认字。

但是她身边没有了多琳。

她也再没看见过多琳。

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一件莉莉丝没有想到的事。

*　*　*

那几天，莉莉丝总能看见女仆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但她一看过去，她们就散了。

莉莉丝本来以为她们是在议论之前的事情，可那些女仆看她的目光有点微妙，一脸的欲言又止。

这样的事情次数多了，她便让丽萨去问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想到丽萨兴冲冲地去了，急匆匆地回来。

“小姐，不好了！”丽萨叫道，“多琳失踪了！”

莉莉丝放下手中的弓：“什么？！”

她马上放下弓箭，找来管家和女仆长质问这件事。

他们一来，莉莉丝便劈头盖脸地问道：“多琳失踪几天了？”

“大概七天了，小姐。”女仆长答道。

“七天？”莉莉丝怒道，“我的女仆失踪了七天，但是却没有人通知我？”

“小姐，女仆的事情并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还有事，先下去了。”虽然说着事不关己的话，但是管家并不惊讶，而且说完这句话就跑了，只留下对着他的背影伸手的女仆长、莉莉丝和丽萨。

显然，只有莉莉丝被蒙在鼓里。

“小姐，”女仆长一脸虚假的懊恼，“我也想告诉您，但是这件事太丢人了，我实在说不出口。”

“为什么说不出口？”莉莉丝提高了声音，“这可是失踪！”

“不一定是失踪，”女仆长说，“之前出了那么丢人的事，她又被免去了贴身女仆的职务，也许是她没脸继续在公爵府待了，自己逃跑了。”

“不会吧，”丽萨说，“多琳看起来不是那种人。”

女仆长瞪了一眼丽萨：“如果我是她，勾引男人，还害得男朋友断手，名声已经臭了，就算没人赶，也一定会自己离开公爵府的。”

丽萨说：“东西是约克偷的，房间是约克自己去的，怎么变成多琳的错了？”

女仆长恨恨地说：“如果不是她和约克关系好，约克怎么会去她的房间？如果不是她戴那么贵重的胸针，约克又怎么会犯下偷窃的罪行？男人本就经不起诱惑，她是一切的起因，既然是她自己选了差劲儿的男人，诱惑了约克，那她当然得负责，而且身为女人，她竟然没有教育好自己的男人，没有照顾好自己的男人，还在男人受伤时遗弃他，这就是她的失责。”

“你说得有道理，”莉莉丝看向女仆长，“既然如此，那你离开公爵府吧。”

“什么？”女仆长愣了，“您为什么要这么说？”

“多琳一直说，你像她的母亲一样，你对她很好。既然你们关系那么好，你又是女仆长，就应该保护她、教育她。可是，你不仅没有保护她，还眼睁睁地旁观她和差劲儿的男人交往，纵容她越陷越深。如果不是你的纵容，她也不会和约克交往，不和约克交往，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是一切的起因，如果不是你的纵容，多琳的名声不会变坏，约克不会犯罪，也不会断手，这是你失责，所以你当然应该负责。”莉莉丝忽然又想起什么，“啊，你的名声好像还没有坏？不要紧，马上就会坏了。”

“不不不……小姐。”女仆长越听脸色越白，连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莉莉丝问。

明明是同类，为什么在攻击别人的名誉时如此兴高采烈，而轮到自己时又如此惊慌失措？

“我的意思是，那是别人的想法，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其实，我本来想要告诉您事情的真相，但是管家让我再等等。”看见莉莉丝冰冷的目光，女仆长又结结巴巴地说，“啊……我想起来了，多琳好像请了假，您知道的，她来了以后很少请假，所以有很多假期……”

“不是说失踪吗，怎么请假这种事也能忘记？”

“啊……是管家，我去找管家商量的时候，管家说：‘出了这么大的事，说不定多琳没脸回来了。如果她不回来，就会变成失踪，所以暂时先不用管了。’”

“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莉莉丝问，“如果你觉得他为你着想，刚才他为什么又偷偷跑掉，留你一个人面对我？”

“啊……啊……”女仆长的嘴张了又张，然后抛出来一句，“因为她名声已经那样了，如果是有廉耻的人，可能会想不开。”

“你们倒是很会为别人做主啊，”莉莉丝气道，“她没回来，你们就已经断定她不回来了，她什么都没说，你们就断定了她要愧疚，要无地自容，要没脸回来，要逃跑，甚至预定了她的自杀！”

女仆长被训得不敢抬头。

莉莉丝问：“多琳请了几天假？”

“八天。”女仆长又想出了一个新的解释，“小姐，我是打算等她假期结束，如果她还不回来，再去向您报告的，我不是故意隐瞒您的。”

莉莉丝懒得揭穿她的前后不一，挥了挥手让她离开。

女仆长离开的时候，莉莉丝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管家。

原来这个说有事、提前开溜的男人一直等在门口，一见女仆长出来，他就迎上去和女仆长说着什么。

他应该会询问问话内容，然后看女仆长有没有把他供出来吧。

背后做小动作，出事就撇清干系开溜，事后再了解情况，一边想着对策，一边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

比起女仆长，他更加阴险、下作。

啊……莉莉丝从心底感到厌恶，这就是公爵府的管家，每天穿着黑色的管家制服，表面上看起来人模狗样、彬彬有礼，口口声声说着忠诚、尽责，实际上却是一个狡猾又懦弱的男人。

莉莉丝有点头疼，便问丽萨：“你知道边沁村在哪儿吗？”

“好像在东边吧。坐马车的话，离这里有两三天的路程。”丽萨问，“那里怎么了吗？”

“那里是多琳的家乡。”

“啊，小姐，您是觉得多琳回家了，是吗？要不然我去边沁村看看吧！”

“不……”莉莉丝想了一会儿，又摇摇头，“她不可能回家。”

家里不是多琳的避风港，她曾经说过，她没有家，也没有自己。

“小姐，”丽萨又问，“多琳是个坚强的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

“之前听那些女仆说，那件事情之后，多琳曾被女仆长刁难。女仆长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不许其他女仆帮多琳。那些男人看到多琳，也会开很下流的玩笑。”丽萨说，“她们害怕多琳想不开。”

莉莉丝愣了一下，马上从桌子上抓起报纸快速扫视。

报纸上没有无名尸体的新闻。

谢天谢地。

莉莉丝长出了一口气，对丽萨说：“你先出去，我要自己待一会儿。”

她打算变装去找赫卡特，然后让她帮忙寻找多琳。

从赫卡特那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虽然得到了赫卡特“一定会想尽办法努力寻找多琳”的保证，但莉莉丝依然觉得不安。

她现在的情报网还不够广。

要想资金流大起来，下一步应该是开酒馆，这样才能接触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信息。

莉莉丝换好衣服，打开卧室的门。

背对卧室站着的丽萨肩膀一震，然后转过身，结结巴巴地说：“小……小姐，您……回来……”

“怎么了？”莉莉丝说，“别急，慢慢说。”

“呼……”丽萨长吁了一口气，“小姐，多琳回来了。”

“多琳回来了？”莉莉丝抓住了丽萨的肩膀，“她在哪儿？”

“她在公爵那里。”

莉莉丝快步走到公爵的书房，推门而入：“父亲！”

书房里依然充斥着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阿博特公爵坐在书桌前：“莉莉丝，这是你第二次不敲门了。”

莉莉丝没有回应他的指责，她全部视线都集中在站在书桌前背对着她的女仆身上。

那个背影，她太熟悉了。

“多琳？”莉莉丝问道。

那个女仆抖了一下。

阿博特公爵并没有过多纠结于自己“蛮横”女儿的行为：“你来得正好，你不是一直想把多琳带回去吗？那就这样吧，从今天起，多琳重新做回你的贴身女仆。”

为什么？莉莉丝愣住了，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但是阿博特公爵那么在乎未来王子妃的名誉，怎么会忽然变卦？

就在这时，多琳慢慢地转过身来：“小姐。”

看清她的脸的时候，莉莉丝浑身都麻了，先是一股凉气从心口往外蔓延，然后是一股怒意冲上头顶。

因为多琳的额头上多了一个红色的咒印。

莉莉丝问：“你额头上是什么？”

莉莉丝认得这个印记。

在某个结局中，她就被迫印上了这个印记。

“这是神殿的印记，小姐。”多琳解释道，“这个印记表示我发誓，从此以后效忠于班布尔神，不会再与任何男人有亲密关系，否则会被反噬而死，死后入地狱。”

“我知道，”莉莉丝提高了音量，“我是在问，这玩意儿为什么要印在你的额头上！”

多琳缩了缩肩膀：“这是我去神殿求来的。”

莉莉丝几乎要吼出来：“你为什么要去求这个鬼东西？”

“你太吵了，莉莉丝。”阿博特公爵说，“你为什么要生气？这不是好事吗？这样一来，她就可以重新回到你的身边，所有谣言也可以平息了。”

他笑道：“多琳，你可真是个忠心的女仆。”

莉莉丝要被气炸了，她上前抓住多琳，然后拽着她往外走，只留下困惑的丽萨和笑了笑就继续看书的公爵。

“小姐！小姐！”多琳被莉莉丝拽着，踉踉跄跄地走在被晚霞染红的走廊上，“您这是要干什么，我们要去哪里？”

“神殿！”

“去神殿干什么？”

“去把你头上那该死的东西弄掉！”

“不，不！”多琳用力挣脱，“小姐，这是圣印。这个一旦印上，就无法消除，我不去，这是我求来的，我不能抹掉它！”

“我当然知道这个东西一旦印上就无法抹掉！我只是……我只是……”莉莉丝甩掉多琳的手，对着她吼道，“你为什么要印上这个东西？”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吗？”多琳说，“有了这个，所有人就都知道，只要我活着，我就是清白的！哪怕我以前有错，只要我以后不犯错，我不死，我就是清白的！”

“你为什么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莉莉丝问道，“什么叫作清白？什么叫作不清白？你为什么要自求贞洁，还要把贞洁印在脸上，为了让别人去看？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证明自己的清白？”

非得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一定要这样吗？

究竟要证明什么？

为什么要证明？

要向谁证明？

证明了又有什么用？！

多琳吼道：“因为大家都在说我下贱，说我勾引男人。那些男人对我动手动脚，还用言语侮辱我！”她擦着眼泪，“小姐，有几个瞬间，我真的想到了死。可是我不能死，我答应过您，要在您的身边。”

“你可以留在我身边，我会想办法！”

“我要清清白白地留在您身边！”

“你本身就清清白白，我知道你清清白白！”

“可是别人不这样认为，他们不但会侮辱我，还会侮辱您，我会拖累您！”

“我不怕！”

“我怕！”多琳说，“小姐，您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不想离开您，也不想拖累您……”

莉莉丝说不出话来，她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

“小姐，我很庆幸还有这么个办法，如果这世上没有这种办法，我又要用什么办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多琳说，“难道要我死吗？但是我死了以后就能清白了吗？会不会还有人指着我的尸体说：‘她是因为害了男人内疚。’‘她是畏罪自杀。’‘她是一个活不下去的、淫荡的女人！’”

“到底为什么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莉莉丝的嗓音干涩，“这不是解放的方法，你这是给自己加了镣铐，这是在刀尖上跳舞。”

多琳哀声道：“可是，小姐，难道我不做这种事，我的生活就不是在刀尖上跳舞了吗？”

莉莉丝的声音仿佛来自记忆深处：“所有人看到你额头上的印记，都会好奇你的过去。你刻上这个东西的同时，也把过去印在了脸上。如果有男人袭击你，你不仅会被折磨、羞辱，甚至会死。即使你死后下地狱，活着的人也会指着你的尸体说：‘看啊，她的印记消失了，她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堪的事情。’”

可是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做错什么。

你只是个受害者。

你希望以后有圆满的家庭，有很多孩子，你甚至做着他们能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的梦。

可现在，你额头上的这些又是什么呢？

啊……多琳……

那天晚上，我以为你走出来了，也许，你也以为你走出来了。

可是却有股无形的力量，又把你摁了回去。

狠狠地，摁了回去！

“小姐，”多琳轻轻抱住了莉莉丝，“别担心，我不怕，我只要在您身边就很开心了。”

“不要这样，多琳，不要说什么在我身边就满足了，你应该再贪心一点，自私一点。”莉莉丝捂住了自己的脸，“你要多为自己着想，为自己而活。”

“我没有办法。”多琳的声音也开始哽咽，“小姐，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我，我是一个不值得被爱的人，我一无是处，我只有您了，所以我想一直待在您身边。”

“如果没有人爱你，多琳，那你就多爱自己一点，如果你都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那谁还能爱你呢？”

莉莉丝轻声说：“即使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爱你，你也应该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