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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5 她们是我她对此感到厌烦 作者:妚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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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康拉德国王看见莉莉丝的时候,他愣了一下,甚至有些慌张。 他以为牢狱会磨掉她的斗志,他以为她会匍匐在他的脚下,请他宽恕,求他饶命。 现在,她坐在肮脏的床上,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她的眸子中带着烈焰,仿佛能烧掉一切。 很快,康拉德国王就镇定下来,他遣走了狱卒和伊莱神官,单独和莉莉丝谈话。 “你还好吗?”康拉德国王问,“莉莉丝,你现在是被附身的状态吗?” “我并没有被附身,陛下,”莉莉丝说,“从始至终都没有。” “我理解,”国王说,“被附身的人,都不会记得附身时候的情况,所以,莉莉丝,也许你忘记了,你曾经对我下了诅咒。” 莉莉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啊,莉莉丝,”国王说,“也许你误会了,我深深地同情你,但我只是一个年迈的老人,你的悲剧不应该由我负责。所有人都知道,我把政务交给了辛西娅,而我现在只是一个在生命的尽头追求一点乐趣的可怜男人。” 莉莉丝笑了一声:“是的,所有人都说辛西娅公主大权独揽。但是,陛下,你我都知道,那是假象,辛西娅公主并没有掌握实权,实权一直被你牢牢地握在手里。” 国王干笑了一声:“怎么会呢?辛西娅是我的女儿,如果我不爱她,又怎么会让她处理政务?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事情。” “是啊,所以您为什么让辛西娅公主处理政务呢,陛下?”莉莉丝慢慢说道,“是因为您想用辛西娅公主牵制罗纳德王子吧?您谁也不信,即使是您自己的儿子。他和大贵族们走得那么近,对并没有退位打算的您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您没察觉到罗纳德王子的野心吗?不,您知道的,所以您也在害怕,您希望他在您死后再继承王位,而不是之前,所以您才会让公主打理政务,牵制罗纳德王子。辛西娅公主是最好的人选。您原本以为辛西娅公主是女人,即使处理政务也不会有问题,她是女人,不能继位,她可以为您承担骂名。毕竟王后是异国的公主,她没有根基,谋反的可能性太小了。 “但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厌恶辛西娅公主的呢? “从她展现野心开始? “从她出现攻击性开始? “从她有自己的势力开始?” 康拉德国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莉莉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辛西娅走得那么近。她是个荒唐的女人,我用父爱和仁慈容忍了她的各种荒唐,但她越界了,她甚至背着我偷办学校、培养自己的势力!她在调查不应该调查的东西!莉莉丝,我帮了你很多。你是罗纳德的未婚妻,但你一直做着背叛他的事,可我依然宽恕了你,我让你成为圣女,我还赐予你骑士的荣光。” “陛下,让我们想想吧,”莉莉丝说,“您真是因为慈爱、善良才赐给我这些的吗? “您最了解我的家庭。艾伯·阿博特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不爱女人,也不爱亲人,他只爱自己、权势和财富。国王陛下,也许我父亲的野心有限,不会背叛您,但当我父亲死去,疯狗一样的艾伯成为新的公爵时,他还会如此支持您吗? “表面上看,这是最好的联姻,但陛下您其实也没那么希望公爵家的女儿成为王子妃吧。公爵家势力已经很大了,如果再与王室结亲,虽然有强强联手的好处,但也有吞噬王权的风险,不是吗? “民间流传着很多故事,人们一边骂着辛西娅公主一边支持她,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吧?所以您也在默许这些行为。但是,如果人们憎恨公主,只歌颂罗纳德王子的仁德,他的名声压住了辛西娅公主,乃至于您,那就糟糕了,所以罗纳德必须有缺点。 “多么凑巧,在所有人都觉得王子与未婚妻彼此相爱的时候,王子带了一个陌生女人回宫,这正是最好的机会,这件事不大不小,但却是一个绝妙又合适的污点。” 国王说:“莉莉丝,如果你能抓住罗纳德王子的心,你就会赢。” “别说连自己都不信的谎言了,陛下。您觉得罗纳德王子是真心爱我的吗?你当然不会这样觉得,因为你们不相信爱情。比起爱情,你们更相信权力和金钱。”莉莉丝叹道,“从一开始,你就有权力和能力捏死蚂蚁一样的我们,阻止所有事情的发生,但是你没有这么做,因为你有你的利益,所以你在默许、容忍所有事的发生。 “恕我直言,陛下,所有人都觉得您昏庸无能,但如果真是这样,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又怎么可能到了今天还平安无事? “您才是整个王国最聪明的人,陛下。 “您比任何人都要精明,只是您的精明并没有用在民众身上。” 国王收起了笑脸,他第一次认真打量面前的女人:“莉莉丝,你很聪明,我喜欢聪明的女人。” “不,陛下,当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您就不认为我是聪明的女人了,因为聪明的女人不会相信您这句话。” 康拉德问:“那么,莉莉丝,既然你这么聪明,那应该也明白现在的形势吧?” “当然,陛下。”莉莉丝说,“人们早就把我和公主绑在一起了,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公主的势力。现在,我被打倒了,谁受到了损失,谁又会感到庆幸?我知道我的行动令您看不顺眼,但我也是有用处的吧,所以现在您精心维持的平衡被打破了。 “虽然您现在看起来和罗纳德王子利益一致,但是您知道的,罗纳德王子想要把玛利亚打造成新的圣女,如果我这个‘圣女’被杀,辛西娅公主也倒台了,那么,拥有‘圣女’玛利亚的罗纳德王子便没有敌人了。您猜,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 国王的目光越来越冰冷。 “陛下,您知道罗纳德王子的母妃是怎么死的,所以您总是对他充满忌惮和猜疑,不是吗?您总在思索这个‘高尚’的人会不会为母报仇、替民除害、提前篡位。是的,您想得没错,他可对您怀恨在心呢,我曾是他的未婚妻,是他最亲近的女人,他不止一次和我说过,他恨你。” “现在,罗纳德王子的名声越来越大,仁德的罗纳德王子想要篡位,民众会支持他。”莉莉丝的声音如同咒语一般钻入康拉德国王的耳中,“接下来,让我们猜猜会发生什么事吧。如果我是罗纳德王子,我会趁机掀起一次叛乱,成功便可顺利篡位,如果失败,我会把它栽赃在辛西娅公主头上,趁机清除公主的全部势力,排除真正的敌人。” 康拉德国王的脸色越来越差,任何人看到他现在的表情都不会觉得他是一个糊涂到失智的老人。 “这是一举两得的方法,不是吗,陛下?您在算计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算计您。”莉莉丝说,“好好想想吧,国王陛下,这件事也许从一开始就充满了阴谋,比如那三个潜入我房间的骑士,他们真的不是被人指使的吗?” 康拉德国王骂道:“胡说八道!你这个被恶魔附身的女人!竟然挑拨我和王子的关系!” 但是莉莉丝觉得好笑。 康拉德国王的脸色难看极了,那是被言语刺伤时才会有的表情。 那表情充满愤怒、恐惧和不安。 “神官,快把这个女人身上的恶魔净化掉,解除诅咒!” 康拉德国王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伊莱神官。 他端着圣水,局促不安,看着莉莉丝,欲言又止。 莉莉丝觉得非常好笑,作恶多端、不把人命当命的国王却如此害怕一个女人的诅咒。 康拉德国王不明白,当一个人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时候,才会用狠毒的诅咒化解心中的怨恨。 “那么,伊莱,”莉莉丝问道,“你要怎么净化掉本就不存在的恶魔呢?” * * * 听到莉莉丝直接叫自己的名字,伊莱神官抖了一下。 “莉莉丝,”伊莱神官说,“你不应该杀人。” “那我应该怎样呢?”莉莉丝反问,“我应该像你一样,继续忍受下去吗?” “砰!”伊莱神官手中的圣水掉在地上,洒了一地。 他脸色煞白,哆嗦着问:“你……你说什么?” “若你会驱魔,那么你应该先去神殿,”莉莉丝冷笑,“那里才是恶魔最多的地方。”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要装傻了,伊莱,你明明知道,那个所谓的神学院,”莉莉丝看着他,“是教皇和大神官的天堂,却是孩子们的地狱。” 伊莱神官惊恐地看着她,身体不断颤抖。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哦,也许在你眼中,那并不是这轮的第一次……总之,那时有个神学院的女孩在我面前摔倒,我扶起了她,你却突然出现,还和我打招呼,吸引我的注意力,让那个孩子离开。”莉莉丝偏头看他,“你为什么要在那时叫住我呢?是怕我发现那个强装镇定、实际却在颤抖的孩子身上的伤痕和手腕上的瘀青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伊莱神官后退了两步,声音颤抖,“你一定是被恶魔附身了。” “哈哈哈哈哈,恶魔?伊莱,你明明知道哪里是魔窟、谁是真正的恶魔,”莉莉丝嘲讽地笑道,“你知道那些孩子遭受了什么。对,你当然知道,因为你也是那样过来的,你也遭受过那些!” “啊……啊……”伊莱双腿发软,他抱着头坐在地上。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他的周围围绕着各种各样的人影。 他被钳制住,皮肤冰凉。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青草的味道,周围传来其他孩子的哭喊声。 他无法动弹,泪水从眼角滑过。 所有的情绪都涌现在心头,痛苦、无助、屈辱、愤怒、恐慌、害怕……世界在摇晃。 宽大的祭台、洁白的神殿、神圣的神袍、笑容、祈祷、哭泣、吵闹…… 巨大的神像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双手反握着剑,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那把利剑似乎刺穿了他的身体。 各种各样的画面混杂在一起,仿佛一个旋涡,把他吸了进去。 他感觉自己正在和这个扭曲的世界一起扭曲、变形。 “不要紧张,孩子。”有人盖上了他的眼睛,“闭上眼睛,放轻松,感受神的恩宠,你会得到神的祝福,乖孩子。” 眼睛被盖住的刹那,他感觉自己看到了神像的笑容。 神在笑。 不知谁的手指按在他的额头上。 痛苦渐渐消失,头脑变得一片空白。 他感受到了幸福、平静、安逸、快乐。 在扭曲与恍惚中,他又看到了神的笑容。 啊……他想,这是神的祝福。 我得接受。 那是神的考验,是神的恩宠,神的祝福。 这是正常的。 是虔诚的。 是我存在的意义。 他满脸泪水,却笑了起来。他和无数孩子一样,成为祭台上“神圣”的祭品,一点点长大。 “啊……啊……”伊莱神官抱着头缩成一团,“不是的,不是的,那是神的恩宠。” “如果那真是神的恩宠,你又为什么会如此痛苦?”莉莉丝反问,“你在害怕什么?神吗?” “不,不,”伊莱神官连声说,“我不能生气,我不能恐惧,我不能憎恨,那些都是心魔,我得保持心灵的平静,我要虔诚,我要善良,我要坚强——” “不,你不善良,你也不会坚强,伊莱,你是个懦夫!你没有帮助那些孩子。”莉莉丝说,“你在掩护罪恶。” “那不是我的错,那是考验!”伊莱神官喊道,“是神!是神给我们的考验!” “伊莱神官,”莉莉丝忽然说,“您像未经污染的雪,雪白又干净;您像冬日的阳光,温柔又坦荡。” 伊莱神官猛地抬起头,他的脸上露出了惶恐的神情,他记得自己曾经听过这些话。 “您像清澈的湖水,纯净无比;您是最高级的净化者,慈悲又善良。” 他紧张不已,眸子里充满了惊慌和不安,就像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一样,身体不停地颤抖。 “您是整个科尔里奇国最干净、最纯粹、最神圣的人,就像您的银发一样纯净。” 伊莱神官猛地捂住了耳朵:“闭嘴!闭嘴!闭嘴!” “你看,”莉莉丝轻声说道,“我早就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了,不是吗?” “不是的。”伊莱神官神情恍惚地握紧了七尖角的吊坠,喃喃说道,“我没有错……神会赐福与我,神会保佑我,神的光芒照耀四方……” 莉莉丝看向虚空,无声地叹了口气。 即使在好结局,伊莱神官也没有改变神殿里孩子的命运。他没有揭露神殿的阴谋,而是和一无所知的女主离开了神殿,把那些阴暗的秘密埋藏在心底。 而在其他的结局里,他成为大神官,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维护着神殿的利益。 在某些坏结局里,女主会成为祭台上的受害者。 那时,伊莱站在一旁,虔诚而热切地祈祷着。 从始至终,他都不是施害者,甚至可以说,他是受害者。 可他旁观、迎合,自我洗脑,融入那令他厌恶的环境,并认为那就是正确的,是天道。 他一步步走上神殿的高位,可地位的改变并没有让他清醒,反而让他更加认可那些作为。 他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他默许了那些行为。 他成了帮凶。 伊莱神官最终还是没有驱走莉莉丝身上的恶魔,他甚至连净化都没有做就落荒而逃了。 他离开以后,莉莉丝又陷入了漫长的煎熬。 监狱里不见天日,她靠着狱卒的换班规律计算时间,用指甲在墙上画出一个又一个“正”字。 狱卒们不认识汉字,最开始,他们觉得她在施咒,甚至惊慌了一阵,但是后来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就放松了警惕。 莉莉丝被关在狭小的牢房里,没有人和她交流,也没有任何娱乐。 不幸中的一点幸运是,受“圣女”名声的影响,加上康拉德国王也害怕她太早死去,导致“诅咒”生效,所以狱卒没有对她用刑。 刚开始,莉莉丝还会锻炼。 可是后来,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难以下咽的饭菜和无尽的时间让她慢慢丧失了活力。 她有时觉得自己可以逃出去,她盯着狱卒们,观察他们的行动,预估他们的体力,想象着如何击败他们。 她想象了无数种情况,计划着所有的路线。 她觉得,只要有一把匕首——一把她曾经随身携带的那种订制的削铁如泥的匕首,她就能逃出去。 但她现在一无所有。 所以,她有时又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 是的……也许自己就要这样死了吧。 莉莉丝坐在床上,这样想着。 也许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她把脸埋在肘弯里。 她很想念曾经为她唱摇篮曲的多琳、卡俄斯那间小小的办公室、辛西娅公主的书房,甚至是女孩们聚在一起的射箭班。 她很想她们。 她很久没见到她们了,甚至狱卒们也很少提起那些试图见她的人。 猎巫运动必然会影响到赫卡特,她恐怕自身难保。王子和公主的斗争也正在白热化,国王也在剥夺公主的权力。 狱卒每天都在谈论猎巫运动,莉莉丝提心吊胆地听着。 她害怕他们的对话里出现戴着面具的女商人、戴邮差帽的短发少女,或者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莉莉丝有时觉得自己失去了生的希望,有时又因为不甘心而愤怒。 她一遍遍地反思自己的行为,思考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假如”和“如果”。 她想着自己在某些时候如果选了其他的路线会怎样。 可她想来想去,最后只明白一件事。 如果重来一遍,她还会走同样的路。 她依然会对侮辱自己的人挥起剑。 不,也许她会更疯狂,直接砍下国王和王子还有那些丑陋的人的脑袋。 她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自己砍掉他们脑袋的模样。 她时而开心,时而愤怒,时而激动,时而伤感。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在以往的轮次里,她也经常陷入等死的坏结局。 可这是最后一局,她不知道这次死亡会不会有所不同。啊,也许到时候了,到了结束这个游戏的时候。 这个游戏那么漫长。 可她想做的事、要做的事都没有成功。 莉莉丝忽然回想起她没穿进游戏以前的生活。 也许是更久之前。 在真正的她很小的时候。 她曾经也充满幻想。 她曾幻想自己是一个女侠,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赢得大家的信赖。 她曾幻想自己是一个仙女,用法术惩治恶人,让世界变得公正。 她曾幻想自己是一个魔术师,变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让每个人脸上都充满笑容。 她曾幻想自己拯救世界,耗尽生命与邪恶做斗争,像一个坚定、勇敢又有气度的角色那样,坦然地迎接死亡。 …………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幻想一旦说起来就会被嘲笑。 不行。 太可笑了。 在瞎想什么呢。 你是不可能成为英雄的,你甚至不是雄性。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你不可能改变世界。 你只要乖乖地、按部就班地、安安稳稳地生活就行了。 不,你们说错了,莉莉丝在脑海中反驳着那些话,我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我是这个游戏世界的女主。 我是我自己世界的主角。 我死了以后,这个世界说不定就会坍塌。 那就坍塌吧! 她充满恶意地想,让这个狗屎一般的世界毁灭吧!可是她的内心一直响着一个声音。 “我不想死! “不想死! “凭什么卑劣的他们还活着,我却要死? “我不甘心,我想冲出去,杀光他们!” 莉莉丝抱着头,在那肮脏的床上慢慢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不甘心! “我不甘心!” 仿佛回应她的奢望一般,某个时刻,外面响起了一个微弱但熟悉的声音:“小姐。” 缩在床上的莉莉丝猛地抬起头。 * * * 看见多琳站在铁栏外的那一刻,莉莉丝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多琳背着光站着,她的脸模糊在阴影中。 “多琳……”莉莉丝难以置信地问道,“是你吗?” “是的,是我,小姐,我来给您送东西。” 虽然那个声音在颤抖,但毫无疑问,那是多琳的声音。 莉莉丝如此激动,她从床上爬起来,踉跄地扑到铁栏前:“多琳,多琳……” “小姐,您还好吗?”多琳从铁栏外递进来一个面包,“您看,这个面包很大吧,这是蕾娜塔甜点店特制的面包,能保存很长时间,她们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它烤出来,可她们找不到进宫的途径。幸好,我之前得到了‘那位’的帮助,来过很多次,门卫都认得我……啊,其实我还为您带了一些衣服,但是狱卒不让我把衣服带进来,而且天太黑了,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那些衣服恐怕也脏了,对不起……” 接过那个长条干面包的时候,手中的重量让莉莉丝震了一下,她双手颤抖地看着那个面包,耳中却捕捉到了违和的地方:“现在外面是黑天?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过来?” 对方的沉默让莉莉丝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多琳,你是不是又被欺负了?” 多琳低着头:“这是很普通的事,小姐不在,欺负我的人就变多了……小姐,我这阵子并不是不想来,而是因为前一阵子我偷偷以公爵的名义来这里的事被公爵知道了,然后我被禁止离开公爵府……” 她一边说,一边擦着脸:“小姐,我很想您。您不在的时候,他们越来越猖狂地欺负我,他们说我也是女巫,还说要验证圣印的真假……我……我本来以为会死在公爵府,小姐,我好绝望……可今天是那么幸运,我本来以为见不到您,没想到只付出了一点条件,竟然就能见到您。” 莉莉丝可以想象多琳的处境,多琳是她最亲近的人,阿博特公爵和艾伯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他们甚至有可能引导下人欺凌她,把气撒到她身上,用各种方法折磨她。 他们不在乎莉莉丝的生死,更不会在乎多琳的生死。 “多琳,离开这里以后,你不要回阿博特公爵府。”莉莉丝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多琳的手,“你去找赫——” 她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她本来以为多琳是在擦眼泪,可当她抓住多琳的手的时候,她手中的液体远比泪水黏腻。 有那么几秒,莉莉丝的思绪断线了。 她的脑子在轰轰作响,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多琳……”莉莉丝摊开手,看着上面的深色液体,“这是什么?” “……” “多琳!”莉莉丝吼道,“你抬起头!” 当多琳抬起头时,莉莉丝的瞳孔猛地收缩。 是血! 鲜红的血正从多琳额头上的圣印中流出来。 监狱有各种各样的味道,在这种环境中,她的嗅觉几乎已经失灵,甚至没有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 莉莉丝如坠冰窟,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有一瞬间,她几乎无法呼吸。 过了很久,她才从干涩的嘴唇中挤出几个字:“谁……是谁?” 多琳捂着额头,身体颤抖,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发白:“其……其实,最开始赫卡特小姐不止一次让我去她那里,可是我没去,我一直想着,再等等,再等等……没想到等到最后,我被关了起来,而大家便开始狩猎女巫……小姐,在公爵府的时候,我不敢睡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袭击、什么时候会被杀死,我每天都抱着这个面包不敢松手,如果不是丽萨她们帮我逃出来,我可能会死在公爵府…… “可即使我逃出来了,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蕾娜塔甜点店被砸了,墙上被人写满了‘女巫去死’的诅咒。街上到处都有人抓女巫,我头上有印记,我无法向所有人解释这是圣印,我也不敢回家,寸步难移。我一无所有,没有地方可去了。也许我会被公爵府的人抓住,也许我会被人当成女巫抓起来,可是小姐……就算要我死,死之前我也要见您一面,把面包给您,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一个狱卒走过来,催促着她们:“喂……东西给完了没有?你该走了。” 莉莉丝红色的眸子猛地看向狱卒,将手中的面包捏碎,露出了里面的匕首。 那把匕首无声地切断了手铐、脚链和狱门上的锁。 狱卒并没有看到阴影处的匕首,他不满地走过来,伸手扳多琳的肩膀:“听到我说话了吗?时间到了,你快走,要死在牢里就麻烦了。” 被他一扳,多琳软软地倒在地上。 “喂!”狱卒低下头去看她,“不会这么快就死了吧,处理尸体很麻烦——” 下一刻,他就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 因为他的颈动脉被割断了。 不远处的另一个狱卒正要呼救,就被莉莉丝扔出去的匕首贯穿了喉部。 莉莉丝捡回匕首,把它别在身上,又抽出狱卒腰间的剑。 然后她拽起多琳,将她背起来。 她是如此轻盈,又是如此虚弱,以至于几乎没有办法攀住她的肩膀。 “小姐,”多琳说,“别管我,您逃吧,您那么厉害,一定能逃出去。” 莉莉丝扯下狱卒的衣服,把它撕成条,将多琳绑在自己背上,然后背起她往外走去。 多琳说:“小姐,别管我了,我本来就要死了,您一个人更容易逃出去,我会连累您的。” “闭嘴!”莉莉丝吼道,“你不会死的!” 这一轮,她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声音对多琳说话。 多琳果然不再求她抛下她。 莉莉丝背着她,咬着牙向外冲去。 这不是莉莉丝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在以往的轮次中,多琳不止一次为她挡刀,为她送命。 但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愤怒,如此悲伤。 一开始,她刚进入游戏时,她的脑子里只有男主——攻略男主,达成结局,离开这里。 而多琳她们只是帮助她恋爱的助手或者敌人。 她觉得她们是数据,是代码,是一个个扁平、面目模糊、与自己故事无关的“其他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慢慢地不把她们当成恋爱的助手和工具,而当成一个活生生的、真正的人看待了呢? 从她找到赫卡特充满血泪的本子时开始? 从她看到辛西娅公主伤痕累累的手开始? 从多琳在马背上张开手臂又哭又笑地呐喊开始? 从她发现她们的喜怒哀乐,了解她们的内心,看到她们的挣扎与努力,把她们当成同伴、家人、姐妹开始! 莉莉丝像一头发怒的黑豹,浑身充满肃杀之气,剑光所到之处,无一活口。 所有的狱卒,都丧命于她的剑下。 她是疯狂的、嗜血的、不要命的,带着毁灭一切的愤怒和气势。 没有人不忌惮拿着武器并且不要命的人。 当莉莉丝杀出监狱后,尖锐的报警哨声响起。 王宫的骑士们收到了信号。 第一骑士团和第五骑士团的骑士们开始聚集! 莉莉丝背着多琳,在黑暗中快速地奔跑。她太熟悉王宫的地形,也太了解骑士团们巡逻的路线了,所以她跑得很快,毫不迟疑。但是她身后的人一直没有发出声音,这让莉莉丝感到不安。 “多琳,”她问,“你还好吗?你说句话。” 身后响起了虚弱的声音:“小姐,我能说话了吗……” “可以,可以,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莉莉丝松了口气,她躲在建筑物后,探头看了看前方,确定没人以后,快速地跑了出去。 “可是我现在有点困,我想睡觉……” 莉莉丝的喉咙有些发哽:“不,不要睡。” “小姐,我过来是对的吗,我帮到您了吗?” “嗯,你帮了大忙。” “那太好了。”多琳笑道,“我是一个有用的人了。” “不要这样说,多琳。”莉莉丝嗓子嘶哑,“你不是工具,你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人。” “……小姐,我们现在是要出宫吗?” “不,我们现在要去找可以救你命的人。” “有这种人吗?” “有的。” “那太好了。” “所以,多琳,你不要睡,和我说话吧,说什么都行,一直说,不要停,我想听你说话。” “是这样吗?小姐,我也喜欢和您说话。”多琳轻轻地笑了起来,“小姐,您又漂亮,又优雅,又聪明,又坚强……您不知道,每次有人夸您漂亮,我都会觉得骄傲,因为您是我的小姐。” “可是你原来一直说我不守规矩。” “是的,因为其他小姐都很规矩的,您总是那么与众不同……可是,小姐啊,偷偷告诉您,虽然您穿裙子的样子很美,但我最喜欢您射箭的样子了,那时的您真帅气……那天,您教我骑马,拉着我跳舞的时候,世上所有的王子都比不过您……”她轻轻地抠着自己的手指,“我还记得狩猎祭时,您牵着两匹马回到猎场,震惊了所有人,那时的您那么自信,那么耀眼,就像可以照亮夜空的太阳……啊,小姐,我真喜欢您,要是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会的,”莉莉丝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嗯,一直在一起,住在一个大房子里。我可以有自己的房间,然后我会在窗台上放满花。”多琳说话时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打在莉莉丝的脖颈上,“然后,等小姐您头发长长了,我为您编头发。” “好,放心吧,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她们身后传来杂乱的声音。 追击她们的骑士越来越近了。 “小姐,还是把我扔下吧,这样下去,您也逃不了。” “不。”莉莉丝说,她的背被温热的液体打湿了,她不知道那是泪水还是血水。 “小姐,我是不是很蠢?您早就和我说过这个印记的坏处,可是我当时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我太蠢了,才会自寻死路。” “不是的,多琳,”莉莉丝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睛已经朦胧,快要看不清前面的路,“不要这样想。” “小姐,您是对的,我后悔了,我现在真的后悔了……可是,我不懂,为什么所有的羞辱都是这个?为什么所有的交换都是这个……当初我为什么要印上这个印记呢?当初我为什么没有听您的话,离开公爵府呢?……是我太懦弱了,小姐,我又想改变,又害怕改变,我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我希望自己像水一样融入大众,不被人注意,不被人关注,安安静静、普普通通地活着,可是我又希望有人能看到我、记住我,天哪,我是个多贪心的人……” “你会改变的,多琳,你已经变了很多,以后也会继续改变,你会变得越来越好,所有人都会记得你。”莉莉丝的喉咙已经干哑得几乎无法发声。 身后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只能奋力地往前跑。 “以后……是的,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我就可以活着。如果我可以活下来,我就可以继续改变……”多琳忽然啜泣起来,“小姐,我死后会入地狱吗?” “不会的。”她被关在监狱里太久了,她很久没有吃过饱饭,她的腿已经开始颤抖,但是她依然提着一口气,背着多琳逃命。 “我是不是做错了很多事,所以最后才会是这种结局?”多琳小声说,“我做了错事,我应该去死,这是我的报应。可是,小姐,我好不甘心啊……” “不是的……不是的……”莉莉丝无法完整地回答她的问题,她的声音因为干涩的喉咙而支离破碎,为了躲避骑士们的追击,她跑进了灌木丛后的干草地。 “小姐,我不想死,我还想和您在一起,一起骑马,一起跳舞,一起聊天,一起手牵手睡觉,一起在大房子里生活。怎么办?小姐,我犯了忌讳,我会入地狱。可您那么高洁,您会去天堂的,我们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相见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消失:“对不起,小姐,明明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 “不要这样说,”莉莉丝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多琳,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们以后还会一起骑马,一起聊天,一起在大房子里生活,一起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可是身后的人再没有任何回应,原本抠着手指的手也垂了下去。 多琳可能睡着了,莉莉丝想。 她的眼睛完全被泪水覆盖,她觉得自己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凭着感觉往前走。 直到她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住,狠狠地摔在地上。 “对不起,多琳,我没有看清路,你没事吧?”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就在这时,一盏灯照向这里。 莉莉丝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下意识地避开了灯光。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莉莉丝小姐?”玛利亚提着灯,惊讶地看着她。 趴在地上的莉莉丝没有抬头。 与此同时,骑士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玛利亚看了一眼莉莉丝,然后拐过灌木丛,向骑士们走去。 * * * “啊,玛利亚小姐,”骑士们停下了脚步,“您怎么在这里?” “我睡不着,出来转一转。”玛利亚问,“出什么事了?” “有犯人逃跑了。”领头的骑士解释道,“您看到那个逃跑的犯人了吗?” 莉莉丝趴在地上,偏过头,透过灌木丛的缝隙,她只能看到他们的脚。 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剑柄。 她不知道自己突然暴起能杀死多少个骑士,但是如果他们冲向她,她绝对不会束手就擒! “啊……”玛利亚说,“我刚才看到一个人,往西边跑去了,我还在奇怪为什么那人跑得那么匆忙……” “西边吗?那边确实有个小门。”骑士说,“感谢您提供的线索,需要我们护送您回去吗?” “不,我还想再透会儿气,”玛利亚笑道,“王宫有骑士们守护,我相信会很安全的。” “好的,那就不打扰您了,但为了您的安全,还是请您尽快回到宫殿里。” 骑士们的脚步声快速远去。 玛利亚目送他们离开后,又回到灌木丛,她蹲下来小声问:“莉莉丝小姐,你还好吗?” 莉莉丝一把抓住了她的裙子:“玛利亚!救救多琳,求求你,玛利亚,救救她!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求求你救救她!”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系在自己腰间,将她和多琳绑在一起的带子:“多琳,多琳,醒醒,醒醒,别睡了,玛利亚会救活你的,多琳!” 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这使她几乎无法解开那一个个死扣,最后不得不拿出匕首,割断那条带子。 带子一松开,多琳便软软地向后倒去。 玛利亚扶住了多琳的肩膀,她安静了几秒,用手遮住了多琳的眼睛。 “对不起,莉莉丝小姐,我无法解开圣印的诅咒,而且……”她说,“我没有办法把人从死神那里拉回来。” 莉莉丝的手垂了下去,她像失去了所有生气的木偶一般,呆呆地看着多琳。 许久之后,她忽然伸出手,去擦多琳脸上的血。 有些血迹已经干涸,并不容易擦掉。 “多琳,多琳……”莉莉丝念着这个名字,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往后退。 最后,她把自己缩成一团,抱住膝盖,把头沉在臂弯中,失声痛哭。 当玛利亚一身血污敲击公主书房的窗户时,辛西娅公主对她充满戒心,甚至以为这是罗纳德王子的又一个阴谋。 但当她听完玛利亚的讲述,还是决定信她一次。 她找到莉莉丝的时候,莉莉丝正在挖土。 多琳躺在旁边,闭着眼睛,面容整洁,像是睡着了。 那是宫殿后面罗纳德王子为玛利亚准备的小花园,春天的时候,玛利亚会在里面种一些药草。 现在是冬天,花园里的植物已经枯萎了。 莉莉丝用花园里的那把小铲子,一点一点挖开上层冻得干硬的土地。 一铲又一铲,遇到坚硬得挖不开的地方,她就用匕首戳下去,一刀一刀地让土松开。 晶莹的液体落在泥土里,形成一个个湿润的圆,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 “莉莉丝。”辛西娅公主呼唤着她的名字。 但她浑然不觉。 月亮无声地挂在天际。 莉莉丝小心地抱起多琳,将她放在自己为她挖好的长眠之地。 她跪在地上,看着多琳。 “我从来没想过,”她的声音干涩、嘶哑,“会是这种结局。 “她那么胆小,那么柔弱,那么怯懦,我从来没想过,这次,也要她保护我。 “她失恋后,我曾和她彻夜长谈。后来,我看着她的睡脸想,我会保护她,这一次,我一定要让她获得幸福,快乐地活着。 “我知道的,我知道她在祈求什么。我知道她渴求着爱,我也很爱她,但我一直没有和她说我爱你,因为我想让她知道,比起奢求别人爱自己,更重要的是先爱惜自己。” “可是,可是为什么,这一次还是这样的结局?”莉莉丝忽然号哭起来,“我并不希望她这样去死,我并不希望她因我而死,这不是我希望的,这不是我希望的啊! “她说她有错,她说她犯了错,可谁没有错?谁不会犯错?她没有伤害任何人,这又算犯了什么错?什么错需要她付出生命? “她说我坚强,她羡慕我的坚强,可我并不是生来就如此坚强,我并不是生来就知道这么多。我死了无数次啊,我死了无数次,一遍又一遍!即使是这样,即使是现在,我依然会犯很多错误,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面临死亡!” 这是辛西娅公主第一次看到莉莉丝哭得如此凄惨,她压抑着声音,却又声嘶力竭。 莉莉丝喊道:“到底是谁杀了多琳?是谁导致了多琳的死亡?是她自己吗?是我吗?如果是我,那又是谁杀死了莉莉丝? “是谁,一遍又一遍地杀死了多琳? “又是谁,一遍又一遍地杀死了莉莉丝? “是谁,一遍又一遍地杀死了我们? “我们为什么会死?” “莉莉丝小姐……”玛利亚捂着嘴,泪水奔涌而出。她因为自己突然流出的眼泪而惊慌,她慌乱地擦着眼泪,慢慢地退到宫殿的墙边。 “我心中充满太多的疑问,”莉莉丝低着头,拳头捶在地上,“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我要在一个恋爱游戏里认真。可生活不就是一场大型的游戏吗?无论你愿不愿意,不是都会被拖进去吗? “我们到底在忍什么?我们到底在争什么?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是一个只要选错一个选项就无法达成圆满结局的世界吗?是一个即使已经达成圆满结局,依然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发展的世界吗?是一个假装看不到华丽背后充满了无奈的世界吗? “即使察觉到不对,即使看到悲惨的结局,也要安慰自己——不是的,是她的错,是她没有选对正确选项。如果选了正确选项,就不会有这种事了。只要选对正确选项,我就会幸福了。 “可一个选项就会导致羞辱和死亡,这种事真实发生的时候,是可以忍受的吗?可以轻描淡写地庆幸吗? “我们面前有无数个岔路口啊!我们的人生,时时刻刻都有摆在面前的选项啊!” 辛西娅公主偏过头,闭上了眼睛。 “是啊,在这一轮开始,我本来只是打算活下去,为此我做了很多的规划。我想,我有一个很好的起点,只要我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我可以很好、很轻松地活下去。可是,是从哪里出了错呢?是从什么地方开始,我的想法就改变了呢? “啊,大概是从出生开始就错了吧,因为,我是女人。 “公主,你曾说过,王后把你当成男孩子养,让你像男孩子一样生活。可你不是男人,你是女人。当女人是一件这么羞耻又难以承认的事吗?这是一件值得被嘲笑的事吗? “当我与婚约渐行渐远的时候,我身边总有人无时无刻地提醒我,你是女人,你要找个男人。你是女人,你要年轻、美丽、温顺。你是女人,你要和男人结婚。啊,是啊,我是女人!女人!那又怎样,当我变老、变丑时就不是女人了吗?当我愤怒、暴躁时,我就不是女人了吗?不爱男人是一件这么不可理喻的事吗?我想站起来好好生活,被人尊敬,被人当个人看,这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吗? “我要怎么把自己和女人割裂开来,我要怎么把自己和她们分离?他们在骂她们的同时,羞辱她们的同时,评价她们的同时,把她们踩在脚底下的同时,不是也在同时踩着我吗?当他们说‘你和其他女人不一样’‘你不像个女人’的时候,他们是在夸奖我吗?不,他们是在彻底贬低我的根本、我的存在! “公主,你问过我小姐们私下是什么样的、正常女人的生活应该是怎样的、女人应该是怎么样的,我告诉你,就是这样的!就是我们这样的!我们就是女人!我们是什么样,女人就是什么样!我不是蝙蝠,我是女人,我是女人,我生下来就是女人!辛西娅公主,你也是! “我没有办法独善其身!我没有办法视而不见。那个被侮辱的女人,有可能是子爵小姐赫卡特,有可能是卖身者哈妮,有可能是迷路的堂菈,有可能是被割掉舌头的赛薇拉,有可能是躺在这里的多琳,有可能是那些被溺死、被烧死的‘女巫’……她们就是我们,只要我们在岔路口走错一步,那个牺牲品就可能是你,也有可能是我! “从一开始,我只想脱下束腰、厚重的裙撑、高跟鞋和烦琐的装饰品,我以为我脱下了它们,有了名气有了钱,我就可以安全、幸福。可即使我从身上脱下了它们,我还是感到窒息,因为那些被我抛掉的东西还存在于别人的脑子里,所以我变得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们开始因为我的改变而敌视我、压制我,甚至想把那些东西重新印进我的脑子里!因为他们想要束缚住的,不只是我的脚、我的腰、我的胃,还有我的大脑和我的心! “我的心中藏着一团火焰,它灼伤了我的心脏,我怀着无尽的委屈、愤怒和不甘,但却不知道从何处发泄出这股怒火。我一步又一步爬了上来,可是站得再高,伸出手也只能摸到一片冰冷的石板。它就在我的头顶,泰山压顶一样压迫着我,让我无法呼吸。 “我有时充满信心,有时又觉得绝望透顶。我本要选择的路是一条光鲜的死路,路两边是盛开的鲜花和无穷无尽的欢呼声,荆棘藏在鲜花之中,欢呼声压制住了道路两边被荆棘困住的呼救声。 “那些痛苦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本以为我要习惯它们,无视它们,在欢呼声中继续前进,像个人偶,不再思考,不再深究,麻木而开心地活着。 “因为这条路看起来光鲜,因为这条路相对轻松,因为它被世界所认可,因为这是最好的路,所以我应该选择这条路。 “可这真是我想要的吗?走这条路,我就可以不再痛苦吗? “如果这真是我所希望的,我为什么会如此愤怒,如此不甘? “不! “都是借口,是懦弱的借口。 “这不是游戏,这是我的人生,也是你们的人生。 “这不是游戏! “所以我跳进了荆棘之中,这些荆棘将我刺得体无完肤,那条路艰难又寒冷,孤寂又痛苦。 “我扑向了那些求救声,可那些求救声铺天盖地,我不知道该奔向何方,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利刃一样刺透我的心脏。 “还有无数张嘴、无数只手指着我,嘲笑我,嘲笑我们受到的所有苦难与伤害。 “我就像一只被倒扣在杯中的蚂蚁,杯子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抬起头,看见一只巨锤,它悬在杯子的上空,随时可能砸下。我孤独又无助地打着转。玻璃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可它与我无关。 “它不是我的世界。 “它不属于我。” 莉莉丝一边说,一边将泥土撒在多琳身上。 终于,她撒下最后一抷土,填满多琳的安息之所。 做完这一切,她的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 “那么,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呢?”她愤怒又不甘,痛苦又悲伤,内心的情感堵在胸口,无法宣泄,令她身体闷痛,呼吸不畅,“我的努力,我的拼命,我做过的事情,我赌上性命完成的试炼,我拼尽一切得到的名誉,好像都成了笑话!只须他们一挥手,便会消失,我做的一切,都像是无用功,都像是徒劳的,我的努力有什么用……我又该怎么办呢?” 这一刻,她想毁掉这个世界,可这个游戏并没有给她足以一击灭世的武器。 玛利亚蹲在宫殿的墙边,泣不成声。 辛西娅公主闭上了眼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呼出。 待心情平静下来之后,她才睁开眼睛,用那双绿眸看向莉莉丝。 “莉莉丝,”辛西娅公主问,“你的剑呢?” 莉莉丝抬起头。 辛西娅公主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把自己的佩剑放在她的手中。 “莉莉丝,你现在有剑。”辛西娅公主说,“我也有,所以,你不是孤单一人。” 莉莉丝瞧了瞧手中的剑,又看向辛西娅公主。 “即使跳进荆棘丛中,我们也可以用手中的剑劈开一条路。”这个被称为“毒蜂”的女人用手包住莉莉丝的手,使她握紧了剑,“所以,逃离伊甸园吧,莉莉丝!” * * * “我们要改变,莉莉丝,”辛西娅公主看着莉莉丝的眼睛,“我们不能总像原来一样在伊甸园里挣扎。 “如果困住你的是个玻璃杯,那么,我们就打碎它,冲出去!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世界!” 莉莉丝忽然理解了公主话中的含义。 她知道她们失败的原因。 她曾经和公主一起,试图用公主和圣女的影响力,配合赫卡特的商业和教育,从上至下地影响其他人。 这本是最柔和也最包容的方法。 但是她们最后获得了惨败的结局。 因为她们实力不够。 她们没有可以碾压一切的力量贯彻她们的信念。 她们一直处于国王和保守贵族们的对立面,他们轻蔑地看着她们,像看过家家的孩子一样,让她们在他们允许的范围内发展。 她们小心而谨慎地权衡、隐瞒,在夹缝中求生。 而一旦她们做的事情过了界,那注视着她们的力量就能轻松且毫不留情地推倒她们精心搭建起来的积木。 她们费尽心机得到的成果,完全经不住巨大铁锤的狠砸。 所以她们一直希望头顶的锤慢点落下、不要落下。 就像信徒对神明许愿一样,充满侥幸地期盼着。 莉莉丝曾以为自己逃脱公爵府就是逃脱了伊甸园,但事实上,她依然在伊甸园里。 原来伊甸园的上帝是阿博特公爵,而现在伊甸园的上帝是康拉德国王。 公爵府与骑士团并没有本质差别。 她遵循他们的条件、规则,用小聪明迎合他们,用狡猾的话术辩论,用一定的凶狠自卫,以此获得地位,但这地位随时可以被他们收回。 是的。 这也是莉莉丝迷茫、矛盾的根源。 她以为她在反抗,她以为她可以重伤敌人。 事实上,她仍然依附着敌人,她一直被敌人抓在手中,扼着喉咙。 她们已经站得如此之高,几乎站在被“上帝”掌控的伊甸园中女性能站到的最高位置。 可是她们依然自身难保,保不住自己,保不住朋友,也保不住重要的人。 所以她才会一直喘不过气,哪怕在狩猎祭上大放光彩,哪怕在竞技场赢得了胜利…… “莉莉丝,我们做的事是有用的,我们并不是徒劳无功。”辛西娅公主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会变成种子,终有一日,它们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而且我们还能做得更多,我们还要做得更多,我们要一直坚持,直到看到我们梦想中的世界的那一刻。 “相信我,多琳也是这样希望的。” 听着公主的话,莉莉丝牢牢地握紧手中的剑。 公主在计划叛变。 在某些轮次中,第二年的新年舞会,辛西娅公主会发动一次叛变。她会挟持所有参加舞会的贵族和大臣以及他们的家眷,威胁康拉德国王,篡夺王位。 她的失败未必能让女主达成好结局,但是她的成功很有可能会让女主走向坏结局。 在这一轮,莉莉丝并没有在男主那里触发原本那些会引发公主叛变的剧情,可是公主依然做了这个打算。 这是辛西娅公主在逃离伊甸园前做的最后一次尝试。 莉莉丝和公主都知道,公主的胜算并不大。 这次叛变不是十拿九稳的规划,而是困境中的挣扎与反抗。 但在所有轮次中,这是莉莉丝第一次期盼辛西娅公主能成功。 1月1日,夜晚。 一辆马车被费尔顿城城门的守卫拦下。 “这是送往外地的货物。”车夫对守卫说。 城门守卫绕着马车走了一圈便放行了。 这是新年的第一天,天上还飘着雪,车辙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记。 罩着货物的布被拉开,莉莉丝伸出头看向外面:“雪还没有停啊……” 那座熟悉的城市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多琳,你先在这里等我,”莉莉丝想,“总有一天,我会带着被改变的世界回来看你。” 莉莉丝越狱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那天,追到西门的骑士们并没有找到莉莉丝。之后,国王又派人去阿博特公爵家搜索,并在全城展开了搜查。 他们听说城里有一个总是戴着面具的女商人,她在替一名叫作“卡俄斯”的人打理产业,这种行为出格的女人本来应该是严格调查的对象,但在猎巫行动的时候,这个狡猾的女商人就不见了踪影。 罗纳德王子还带着手下闯进了辛西娅公主的宫殿,并搜查了一番。 他们什么都没有搜到。 但在离开时,罗纳德王子看向公主宫殿后面的长春树。 这让藏在树上的莉莉丝心里一震。 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这让莉莉丝心中产生了一丝微妙的不安。 她自然不会认为罗纳德王子发现了她,却因为感情放过她。 她只会担忧辛西娅公主的计划。 她竭尽所能,回忆过去的轮次,把可能出现纰漏的地方和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说出,然后和辛西娅公主讨论。 她们没日没夜地探讨、商量、计划。 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没有人能保证篡位成功,这一轮剧情和以往任何轮次都不同,莉莉丝站在辛西娅公主身边,可罗纳德王子掌控着玛利亚。 两个女主,分别站在不同的方向。 她们并没有像之前一样,为了“爱情”斗争,可是莉莉丝不知道这次的世界是哪个女主的世界、剧情会顺着谁的思想发展。 细碎的雪花飘到莉莉丝脸上。 她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她和辛西娅公主分别时公主说的话。 “我们处在危房之中,”穿着骑士装的辛西娅公主将佩剑挂在腰间,“这危房摇摇欲坠,一旦倒下,所有人都会被压得粉身碎骨,而它的所有者却不愿意修葺它。” “所以,如果想要活命,要么掌握所有权,修茸它,要么逃到房子外面去,彻底推倒这个房子,重建一个更牢固、更安全的房子。”她看向莉莉丝,“现在,我要尝试第一种可能,成功的话,你我都会有容身之所,如果失败,我就会走向第二条道路。” “到那时,莉莉丝,我也会逃离伊甸园。” 所以,这是一次彻底反抗伊甸园、脱离伊甸园、掌控伊甸园的行动。 也许是结束,也许是开始。 马车越走越远,莉莉丝看着费尔顿城的方向。 忽然间,大朵的烟花被射上天空。 “嘭!”“嘭!”“嘭!” 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天空中散开,费尔顿城的人们像往年一样,拥在街头,仰着头看雪夜里的烟花。 莉莉丝还记得去年放新年烟花时,她和辛西娅公主一起在夜空下共舞。 当时她以为,今年自己会和多琳一起躺在阿博特公爵府的后山上看烟花。 为此,她一整年都在工作,攒了一年的假期。 现在看见烟花,意义却与以往不同了。 “放烟花了。”她轻声说,“公主失败了。” 马车咕噜咕噜地往前走,走的路越来越颠簸,越来越偏僻,最后停在山上的森林里。 车夫跳下车,拿起藏好的剑走到车边,对着货车狠狠地戳了几剑。 “不要怪我。”他说,“是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说完,他划开罩在货物上的布。 车内空空如也。 车夫正在奇怪,就被人从背后一剑穿透了身体。 “我曾和公主讨论过,若是计划失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有内奸。”莉莉丝抽出剑,“是的,全城都在寻找越狱犯,守门士兵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行?” “不过,既然费尽心思布置了这么多,总不可能只派你一个人来吧?”莉莉丝转向森林,“让我看看埋伏的都是什么样的精英。” 黑暗中,亮起了一双双白色的眼睛。 莉莉丝愣了一下,冷笑道:“哈,真有趣,竟然是这种东西。” 成群的狼系魔兽扑了上来,莉莉丝握紧手中的剑,迎向它们。 下雪的森林里,爆出了一片片血花。 莉莉丝不知道辛西娅公主当初是怎样打败成群的狼系魔兽的,但是她觉得罗纳德王子可能高看她了。 也许他认为她真有可能是圣女,才会大费周章地找来十几只狼系魔兽。 魔兽是没有感情的,纵使莉莉丝拼尽全力杀死了几只狼,剩下的魔兽依然紧紧地跟着她。 莉莉丝往前跑着,她不能停,一旦停下,就会被魔兽咬死。 她的身上满是伤痕,狼爪划破了她的皮肤,血浸湿了她的衣服,混杂着雪花,在衣服的外层冻得发硬。 她一直被狼群逼到了悬崖边,悬崖下是一条水流湍急的河。 狼群在她面前聚集,低吼着。 看了看面前魔兽们白色的眼睛,莉莉丝一咬牙,转身跳下了悬崖。 被魔兽啃食必然会死,但在中式小说中,主角跳崖总是不会死的。他们不仅不会死,还会有奇遇,比如遇到各种秘宝或者武林秘籍。 莉莉丝不知道自己在这种西方背景的游戏中会不会也有主角光环。 幸运的是,莉莉丝没死,她挣扎着,从河里爬了出来。 天太冷了,河水浸透了莉莉丝的衣服,她打着寒战爬上岸的时候,身体已经迅速失温了。 然后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似乎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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