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的通信

太平天国兴亡录  作者:陈舜臣

在冲绳岛的那霸,有个叫波上的地方。这地方就像是伸出在海上的一块岩石。这里有座护国寺。它本是佛教真言宗的寺庙,但长期没有住持。五年前,一个四十岁的异邦男子带着家眷来到了这里,他叫贝尔纳尔德·伯德海姆,是个传教士,生于匈牙利,跟英国女人伊丽莎白结了婚,现在是英国籍。除了他们夫妻,寺中还有伯德海姆从香港带来的一名中国厨师。他们还养了两头高大的洋狗。

伯德海姆来冲绳前曾在香港待过,中国话说得不错。连哲文常到寺庙来玩。他懂英语,因而成了伯德海姆很好的谈话对象。伯德海姆爱说话,语言上的天赋让他一年都不到,就能在街头用冲绳方言传教了。他又懂汉文,能读写,向琉球衙门呈递公文时,就用汉文书写,并在末尾写上“英臣伯德令亲笔”。

在方丈会客室里,连哲文瞅着伯德海姆,心里有点纳闷儿。伯德海姆跟客人在一起时,从没沉默超过十分钟,可今天他却一言不发。哲文看过“原道三部曲”,洪秀全写得很浅显,一般人都能看懂,伯德海姆自然也没问题,但他却花了很长时间来读。哲文原以为他会和平常一样,滔滔不绝高谈阔论,可他却根本不想开口。

“你觉得怎样?”

连哲文一催促,伯德海姆才勉强开口。

“难呀!太难了!”

“是文章难吗?”

“不,是内容。”

“我觉得写得很浅显呀。”

“我说难是说难以判断这是否真的是基督教!”

连哲文正想问他在哪点上感到怀疑,伯德海姆却变了话题:“我说,九曲先生,你能给我画张画吗?”伯德海姆想让连哲文为他自己写的传教书画插图,他早已提过这个要求。

“你指定画什么样的,我很愿意为你画。”

哲文是个画家,家业对他来说只是副业。他已剪掉辫子,这表明他暂时没有回国的意思。他在萨摩、琉球生活得很愉快。长崎有个画家曾说南国的风光入不了画,但哲文不这么认为。南国的色彩和轮廓虽过于清晰,但清晰有清晰的美,哲文喜爱琉球居民纯朴的人情更甚于其风景。大概这里是两属土地的缘故,对天主教的禁止不那么严厉。像伯德海姆这样的传教士,五年前就获准在这居住。在伯德海姆之前,还有一名叫霍尔卡德的法国传教士也曾短期居住过。但传教士虽热心,争取信徒方面却没取得多大成效。传教士一出去,后面肯定有人盯着,居民从伯德海姆手里拿到小册子,过后都要上缴到衙门,衙门再把小册子还给伯德海姆。

伯德海姆并没吸取教训,这几年一直重复地干着。小册子有用汉文写的,也有用日文写的。汉文册子从香港运来,日文册子是伯德海姆自己编写的。他希望这种小册子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于是想给它配上插图。伯德海姆对传教如此热心,对洪秀全等人的宗教活动却未表现出哲文所期待的反应。或许他的沉默,就是最大的反应吧。

“你是说,洪秀全他们在广西传的不是真正的基督教?你是不是认为只有欧洲人传的才是真正的基督教,是不是只有欧洲人才能传布基督教呢?”

伯德海姆转变的话题,又被哲文扭了回来,他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

“我不是这意思,只是读了这些册子后,有点……总叫人感觉儒教色彩太浓了些。”传教士慎重地答道。

“儒学长时期是中国的正统学问,它已渗透到中国的语言中。所以只要用中国话来传教,就多少会有些儒学色彩。不过,我听说洪秀全他们在拆毁孔庙、烧毁孔子的牌位呢。”

“这消息可靠吗?”伯德海姆歪着脑袋,感到怀疑。关于拜上帝会,他也就是在香港听到些模模糊糊的传说,至于在琉球,就更难听到什么了。

“可靠。不会有错。这是理文传来的消息,理文现在广西。”

这时伯德海姆夫人端着茶走了进来。

连维材已经年过花甲之年,咸丰元年(1851年),他虚岁六十三了。他到福建参加林则徐葬礼后,回到了上海,本打算带西玲去北京。但因为厦门有急事,他又只身由海路回到南方。连家在厦门城东郊的“鸿园”在鸦片战争中被烧,现已重建了一座规模相仿的建筑,只是把原来别墅最高处的“望潮山房”四字放在了鼓浪屿的新房上。鼓浪屿在厦门城西面,与厦门隔海相望,大部分时候,连维材都住在这里。

阴历四月,厦门已是夏天。连维材拆开从福州琉球馆转送来的哲文的信。能接到三儿子的信,老爷子最是高兴。他关心日本,希望了解日本的情况。哲文一直通过琉球、萨摩向父亲报告,信里还带有插画。

“日本发生了激烈的变化。”连维材一边看信,一边自言自语。接着他打开了砚盒,磨起墨来。他手一动,心才稍微平静些。

哲文在信中谈到了一些走在时代前头的人悲惨的命运。十多年前,日本发生了“蛮社之狱”,江户幕府镇压了渡边华山、高野长英等人。那是一八三九年,鸦片战争前夕。而在那之前的一八三六年,官吏大盐平八郎在大阪发动了贫民起义。幕府当局受到极大的震动,在对待西洋学术及知识分子问题上变得有点神经质。恰好有一个心胸狭窄又反西洋学术的家伙,名叫鸟居耀藏。他给渡边华山、高野长英、小关三英等当时著名的荷兰学家、进步知识分子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把他们逮捕了。小关三英自杀而死,渡边华山也在被捕后监禁期间自杀了。高野长英入狱的第五年,因牢房失火而暂时得到释放,他借机潜逃了。无论如何,他要活下去,因为有必须要做的事。

连维材十分理解高野长英那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情。四儿子理文在日本时,曾给他寄过有关高野长英潜逃的详细报告。连维材默默祈祷这位邻国先觉者平安无事。高野长英用药自毁容貌,但最后一切苦心白费了。这年十月,幕府官吏闯进了青山百人町,那是他的家。绝望之际,他自杀了,死时才四十七岁,正是大有作为的年纪。

高野长英自杀后,日本才开始明白需要像他这样掌握欧洲学问的人才。外国船只和军舰不断靠近日本沿海,英国军舰玛利纳号两年前公然对东京港进行了测量。去年,开进长崎的荷兰商船提交了“风说书”,即告诉日本:美国想与日本通商。

幕府开始在海岸要地构筑炮台。据说韭山的代官、江户后期著名的炮术家——江川太郎左卫门已下令建造反射炉。利用反射炉可大规模炼铁。过去的大炮多是铜制的,现在可以用更强大的铁制炮来代替。这是国防上一项值得注目的措施。哲文在信上说,不仅幕府,就连萨摩和佐贺藩也计划建造反射炉。而且过去幕府的方针是限制制造枪炮,现在不仅准许制造,甚至还给予奖励。

“真是激烈啊!”连维材再次自言自语,不知不觉加快了磨墨的动作。

待放下手中的墨,他重新坐正姿势,接着翻了一页信纸。当时日本写信的纸大多是卷纸。哲文不像理文那样常给父亲写信,因此一次写很多。

连维材翻了一页,不觉微笑起来。下页信纸上有一半是画,画着个戴眼镜、目光有神的洋人肖像。这人长得瘦,但有种坚韧不拔的精神。肖像下面写着几行字:

他叫伯德海姆,一个十分顽固的英籍传教士,他在地面上挖洞,又用挖起来的土把洞填起来,然后再把填起来的地方挖开。他五年来一直不停地干着这个活儿。仔细看看他的脸。

以前理文的来信中也常提到伯德海姆。连维材曾经根据理文的描述,想象过他的容貌。但这和哲文所画的大不一样。连维材脑子里描绘的是一个更为精神抖擞、更为肥胖的人。

一八一六到一八六一年,英船拉伊拉号和阿尔赛斯特号访问了琉球。拉伊拉号船长叫巴基尔·霍尔,他就是后来曾在东京大学担任语言学教授的B.H.张伯伦的父辈。张伯伦这名字就是用这位父辈的姓和名起的。霍尔写了本《大琉球岛航海探险记》,他们一行人好像很喜欢琉球,回国后,一些热心的高级船员组织了一个俱乐部,叫“琉球海军使节团”,并募集资金,准备向琉球派遣传教士。伯德海姆就是这个“使节团”派出的第一个传教士。他到琉球是一八四六年,距霍尔航海到琉球已过去了二十七年,琉球海军使节团这才完成夙愿。派遣传教士的愿望是实现了。可是,传教的工作却没什么进展。正如哲文所嘲笑的那样,伯德海姆的努力令人感到就好像是挖了一个洞又填上,填上了又再挖。

在伯德海姆肖像画的后面,哲文继续写道:

跟这个顽固的家伙还不得不长期交往下去。幸而出现了另一个人,跟这人交往将会获得更多的好处。最近我每天都去见他。他在这儿待的时间不会太长,我必须要抓紧时间同他交往。

这人就是中滨万次郎,他以“约翰万次郎”的名字闻名。他原是土佐渔民,因渔船遇险,在海上漂流,被美国捕鲸船救起,直接去了美国,在那里接受了学校教育。他十四岁遇险,在美国过了十年,日语几乎忘光了,偶尔回忆起来的也只是土佐方言,在琉球谁也听不懂。万次郎在美国学的是航海术和测量术。他之所以回日本,是因为觉得自己所学的东西也许会对祖国有用。一八五一年一月,载着他的美国船停靠琉球时让他下了船。凡到过外国的人,即使是在海上遇险的漂流民,回日本也要受怀疑。万次郎在琉球被扣留半年多,回国后,他在幕府当官,后来在学校中当教授。

对语言不通的万次郎来说,伯德海姆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但这两人性格不相投。对伯德海姆来说,一个会英语的日本人有点奇怪,而万次郎也对伯德海姆满脑宗教思想感到厌烦。碰巧这里有个会英语的连哲文。从年龄上来说,三十二岁的连哲文比四十岁的伯德海姆更使二十四岁的万次郎感到亲切。哲文常常全神贯注听万次郎说话,万次郎对他也怀有好感。哲文还有着万次郎所不了解的画家天地,万次郎从哲文那儿吸收了不少关于美术和清国的知识。而伯德海姆的世界,万次郎早就十分熟悉。

万次郎还有个谈话对象,名字叫板良敷朝忠。板良敷朝忠是琉球王府的翻译。他后来改姓为牧志,曾在琉球历史上起过相当重要的作用。他是琉球才子,曾被挑选去清国留学,目睹鸦片战争后的清国,很有感慨,因而决心学习英语。板良敷朝忠因在清国留过学,所以也会中国话。琉球王府委托他办理同伯德海姆的交涉,中滨万次郎登陆时,也是他去处理的。后来打开日本门户的美国将军佩里来琉球时,也是板良敷朝忠担任谈判。

连哲文与朝忠成为好朋友,可以说是必然的。朝忠与万次郎想了解清国的情况,哲文尽可能给他们详细介绍。哲文虽暂离清国,但他从理文的信中了解到很多祖国最近的信息。理文善写文章,虽身在太平军,还常给父亲写信,这也是理文的一项任务。连维材有时把理文的信转寄给哲文,有时理文也通过福州琉球馆直接给哲文去信。正当连维材在鼓浪屿望潮山房里读哲文自琉球寄来的信时,哲文在那霸住所里也接到了理文的信。

“哦,写的真不少,足有十多页啊!字还这么小,够我读的!”

理文信中详细报告了太平军江口撤退后的情况。

人们都说,即便有计划的撤退,也要比艰巨的进攻还要艰巨。这次太平军分散撤退,并非败逃。但若只看局部,与败逃无二。那些平日反感上帝会的人,此时一见太平军撤退,便更加确信是他们战败了。王谟乡的团练头领刘星旋早想借机立一大功,好出人头地。在太平军向江口进军时,他被大军气势震慑,未敢下手。现在太平军连日作战,看来吃了败仗,乱了阵脚,刘星旋认为,这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他急忙召集团练,当时夜深天黑,但团练熟悉地理,他们捉住十几个掉队的太平军士兵,将他们绑在树上。

太平军战斗小组刚刚组织起来,灵活机动,很有生气,在撤退途中,经常要检查人数,保持联系。他们立即发觉有人失踪,并发现当地团练在活动。侦察队发现了被绑在树上的太平军士兵,另一支与团练发生过冲突的部队,通过被抓住的团练,了解了事情经过。

部下立即向杨秀清请示。

“进攻王谟乡,消灭团练,要向天下表示,凡助妖人与我为敌者,将会是怎样的下场!”太平军三千人包围了不足百户人家的王谟乡。太平军军官在村长家门前大声地喊道:“现在我们念名字,若不把念到名号的人交出来,我们就烧村,不问男女老幼统统杀光。现在在打仗,这绝不只是威胁!”

太平军中也有村子里的人,他们知道团练的名字。

“刘星旋、刘上珍……”他们念了十三个人的名字,并限定两分钟内答复。

熊熊火把,杀气腾腾,夜空通红。村子里一片慌乱,十三个团练的性命和全村数百乡亲的性命,二者必择其一。

最终,那十三个人被送了出来。这事很快传遍全国,杨秀清深知这件事带来的消极作用,但他还是决定要处死这些小小的村团练。在今后作战中,必定有胜有败,也有这种必须要后退的情况,处死团练就等于告诉人们,今后即便形势对太平军不利,附近居民也不能充当政府走狗。

连理文冷静报告了这次流血事件,他并未在行刑现场,但报告却写得细致生动,那场面好像就在眼前。“真有一手!能写得这么好,了不起!”哲文边看边赞叹。作为画家,哲文非常关心和努力如何再现某种情景,绘画和文章都是表现的手段,哲文很会判别文章的巧拙。

“这样的才能当商人太可惜了!理文应当成为像曹雪芹那样的人!”哲文叹了一口气。

太平军江口撤退后第三天,进入了紫荆山,到达了武宣县的东乡。这两天,阴历二月十二日,广西巡抚周天爵经浔州进入武宣县城。十四日,向荣也赶了过来。十七日,两军在武宣首次交战。太平军率先发起进攻并始终占优势,战斗中,向荣一度被包围,情况十分危急,周天爵麾下知府张敬修拼死才把他救出来。太平军知道对方大批援军将至,这才撤了围。清军由各地征集军队,没有统一的指挥,上层更是不和。李星沅和周天爵都无法进行领导。二月二十一日,李星沅、周天爵和向荣三人联名上奏。要求选派总统将军。意思是说,广西匪贼势力比预想的大,因此希望派来能掌握和指挥将军、具有绝对权威的最高负责人。其实,李星沅就是为此而被委以全权来广西的,他本人也在奏文上署名,那就意味着他已服输,承认自己不行了。

同一天,洪秀全在武宣县东岭附近正式举行即位仪式。连理文没有出席,大概他还被看作是外人。据说只有太平天国几位上层人物出席了仪式。第二天,大部分人才被告知:“昨天天王登基了!”谁也不知道仪式的具体情景。

理文去问杨秀清、冯云山等人,他们也只回答:“登基仪式是秘密举行的。决定不公布情况。”洪秀全在金田村就已自称天王,即位仪式不过是形式上的追认,现在需要的不仅是自称,而且要通过仪式向天下宣告,他是真正的天王。

“说不定根本就没什么仪式。有杨秀清那样善做戏的人,这么重大的仪式反而对外保密,这实在奇怪。”理文一直感到怀疑。他们本是农民,烧炭工人和落第书生的集团,对宫廷毫无了解,大概是不到十名最高层人物会聚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把仪式就办了吧。理文也曾问过年轻正直的石达开,大概他们已统一了口径,石达开的回答完全一样,只是神情有点慌张,就好像小孩儿在撒谎。

继二月十七日激战后,双方再无大规模战斗。太平军占据的是紫荆山西南山岳地带,东西约四十公里,控制村庄六七十座。这里离紫荆山不远,可说是太平军的故乡,粮食补给相当容易。清军虽与太平军对峙,但已无力包围,士气极低,所以采取了“坐战法”。他们构筑坚固的堡垒,准备依堡垒尽量打持久战,以逸待劳。

“贼军众多,官军兵力不足,望派援兵。”清政府不断接到这样的要求。二月二十二日,北京命广州副都统乌兰泰辅助广西军务。乌兰泰率一千满族兵奔赴广西,兵虽不多,但配备了小型火炮百门和步枪二百支。当时,从柳州到桂林一带,几乎无人驻守,只要太平军冲破武宣的清军阵地,便可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桂林。但是,太平军按兵不动,他们无从了解清军的兵力部署,也没能掌握清军内部将帅不和的情况。

连理文也不了解。他只是觉得时间一长,清军援兵会增多,因而对按兵不动感到不安。他给琉球的哲文写信就是在这个时期,信上写道:……连登基仪式也举行了,太平天国会更加坚决地战斗吧。既定方针是北上中原,所以需要更大的积极性。不过,毕竟要远离紫荆山,对太平军的勇士们来说,恐怕也有点儿不安吧……

哲文立即回信。理文这封信写得优美,哲文十分激动。不过哲文所回的,虽说是信,却一半是画。他想用文章和画来讲述自己身边发生的一些事。

六月初,信到达理文手里。

在交战区,日常生活照常进行。脚夫来往不断,不仅运来了粮食和布匹,还顺便捎来了书信,太平军不缺粮食,缺的是食盐和制造火药的硝石。但他们军纪严明,从那些无孔不入的脚夫、商人处买来的食盐、硝石,一定会付钱。

官军却不同。

哲文的信到达武宣时,太平军中发生了毒盐事件。周天爵收买了一些脚夫,把有毒食盐运送给太平军。可能是掺和方法不对,毒盐毒性并不大,只有几十个士兵吃了后拉肚子。在这前后,太平军打进清军中的密探也送来相关情报。此后,太平军只与可以信赖的脚夫做交易,捎来回信的脚夫则是上帝会会员。

战局终于要有变化了。在理文寄出信后,清军统帅、钦差大臣李星沅在武宣县城死去,死因当然和酒精中毒有关,但他浑身有病,很难说是否只有这一个原因。清军中流传他是自杀,很多人也这么认为。真相不明。若真是自杀,原因是什么?自杀的人,肯定是绝望了,那他又对什么绝望呢?不论真假,钦差大臣自杀的消息,当然鼓舞了太平军将士的士气。在这之前,北京已决定派大学士赛尚阿这个大人物去广西。赛尚阿是蒙古族,在七名大学士中是领头的文华殿大学士,又是兼户部尚书(财政部长)的军机大臣。要说大人物,恐怕没有比他更大的了。不过,派出这等大人物,就等于是承认广西叛乱已发展到极严重的地步。任何一个政权恐怕都想尽量蔑视叛乱势力。对太平军,北京也希望简单地把它当作“毛贼”来处理,起码表面上是希望这样。所以,朝廷公开宣布的是“命赛尚阿出巡湖南”。

从北京去广西,必经湖南。赛尚阿的任务是统帅广西军务,但却不提广西的名字。赛尚阿的随行要员有蒙古都统巴清德、满洲副都统达洪阿、天津总兵长瑞。这些要员都是满族或蒙古族,而前线的李星沅、周天爵、向荣等却都是汉族。朝廷不信任汉人。可是,满族将军参加进来,反将前线军队弄成一团糟。乌兰泰的千名满洲兵原是各地驻防的御林军,这位正红旗行伍出身的将军自然飞扬跋扈。道光六年(1626年),张格尔获得浩罕(现乌兹别克斯坦浩罕,当时是回教国)援助,在新疆叛乱,乌兰泰从军并立下战功,升为正九品蓝翎长,这是他初次崭露头角。道光十五年(1835年),他升为正六品护军校,算是个正式军官。鸦片战争时,他任正三品营总,已经是位将官了。

一八四三年的火药库爆炸事件,恐怕最好地说明了乌兰泰的性格。火药库爆炸,死了几名士兵,他是负责人之一,因而受到“革职留任”的处分。革了职,仍留在原岗位上工作,上面要给他立功赎罪的机会。他一向一帆风顺,青云直上,这次是阴沟里翻了船。于是,他咬牙奋斗,彻底调查火药库爆炸的原因,结果查明问题出在制造过程中,最终他改进了制造方法。由于对改进火药制造有贡献,他官复原职。但是,他之所以热衷于改进火药制造,是因为要证明过错不在他,而在制造人,以此说明对他的处分并不恰当。

从这插曲也可了解,他相信自己是绝对正确的,而且这种偏执心异常顽固,可说是一个自以为是到可怕的家伙。他到武宣上任后,很快就同向荣发生意见上的冲突,这恐怕也是必然的。驻防军副都统相当于绿旗营(汉族部队)总兵。都统与提督同级,就级别次序来说,提督向荣应是乌兰泰的上司,但乌兰泰并不买账。乌兰泰有种“御林军”的自尊心,而且溢于言表。向荣则认为乌兰泰这小子根本不了解广西情况,下车伊始,就喋喋不休,指指点点,心里老大地不高兴。

“随他的便!”向荣决定不理睬他。张格尔叛乱时,乌兰泰作为一名小卒从军,而向荣在同一战役中已是正四品都司,能统率一支军队。“我跟那家伙资格可不一样!”向荣在军中骂起了大街。清军首脑齐集在武宣县城,乌兰泰到后第九天,李星沅去世。又过四天,太平军进军象州。这意味着太平军从根据地紫荆山向外迈步了。

“贼军进入象州”的消息传来,总兵秦定三和周凤岐统率的贵州军也出动了。在品质低劣的官军中,它是士气最低的军队,之前在蔡村还叫太平天国打得落花流水。军中蔓延着太平军恐惧症。所以当太平军进攻象州庙旺时,贵州军一直在旁观。

“妖军无战意”,太平军遂乘势攻占象州古城、寺村,中坪、百丈,大乐墟等地,在独鳖山、马鞍山等处构筑阵地,接着又反过来进攻贵州军。贵州军遭太平军炮击退却。

四月二十九日,乌兰泰来到象州罗秀军营,收容并改编了这帮残兵败将。

这时,一场互相弹劾的比赛开始了。周天爵、向荣,乌兰泰三人向北京上书,弹劾秦定三、周凤岐消极怠工。接着,周天爵单独向北京送去了弹劾向荣的奏折。向荣把自己儿子向继雄带在军中,尽管军中有许多正式军官和幕僚,而他却把一切军务统统委交给儿子去处理。

周天爵弹劾的理由便是“因此失去军心”。向荣与乌兰泰同样是小卒出身,也都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大概正由于他们极其相似,反而互相排斥。向荣自以为是使他混淆了公私。至于乌兰泰,则向北京弹劾了他自己。他说:“关于匪徒窜入象州一事,我请求问罪。”

北京决定取消周天爵的总督衔和代理钦差大臣职务,“衔”不是实职,但意味着待遇。周天爵是广西巡抚而非总督,但他享有总督待遇。巡抚本职仍保留,只取消了衔,应该说处分并不严。向荣和秦定三则被拔去顶戴花翎。花翎是插在官帽上的孔雀羽毛,一种装饰品,立功者才准许插这种羽毛,现在不准插了。这处分相当于禁止佩戴勋章。关于弹劾自己的乌兰泰,因他刚到广西,跟其他将领相比,责任不大,朝廷决定不予问罪。

不过,在北京这些决定到达前,清军又吃了一次惨重败仗。

乌兰泰率领自己收编的贵州三镇军队,攻打独鳖山和马鞍山,遭激烈反击,千名清军溃败,随后又遭伏击,二百人阵亡。其中包含贵州参将(正三品官)马善宝、游击(从三品官)博勒果布和刘定泰等高级军官。北京对他“不予问罪”的通知却在这惨败后才到达广西,简直是个讽刺。

乌兰泰当然想挽回名誉,但这次不像火药库爆炸事件那样如愿以偿了。

清军全部意气消沉。

眼镜先生伯德令恐怕还是老样子。看了哥哥的来信,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在琉球时,原则上还是禁止天主教的,伯德令先生一开始街头说教,官吏就跑来把人群赶散。尽管面前已没有听众,伯德令先生却更加放大嗓门儿,继续他那冗长的说教,我在屋子里都听得到他的声音。

伯德令先生是个好人。唯他这种自命不凡,我难以领受。提起自命不凡,清军中也有此等人物。乌兰泰是满人,据说他真认为,若没有自己,清国大梁就会折断。不过,自命不凡的人似乎只沉浸自我陶醉之中,对别人却视而不见。乌兰泰不太了解太平军,认为他们是一般流寇,乌合之众。上个月在独鳖山,挨了太平军狠狠一顿揍,他那自我陶醉也许会清醒些。

当然,自命不凡的家伙太平军这儿也有。到武宣后,太平军收了些本质上与金田村会员不同的人。这自命不凡者便在其中,此人姓焦,名亮。不过,“亮”这名字是仿诸葛亮取的,不是他本名。我当然没去考证,但他却好像透露什么重大事情似的,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我原名单只一个‘大’字。我叫焦大。”

他认为自己是孔明再世。简直是个不可救药又自我陶醉的家伙,叫人没办法。他一开口就说个没完。这点上,倒很像伯德令先生。跟焦亮谈话时,也不由得总叫我想起他。但焦亮比伯德令先生投机冒险的心理要多得多,而且满身俗气。焦亮是湖南人。他自称跟洪秀全一样,是书生出身。而且同样多次科考名落孙山。他不隐讳地说出这事,这倒是他可爱之处。但他马上就自吹自擂道:“我是不会及第的,湖南考官都是乡巴佬,根本不懂文章气韵。”焦亮是天地会中人,但跟罗大纲、苏三娘等人性情却不太相投。不过,罗大纲为人公正,他倒说焦亮在湖南会党中很有些名气。焦亮爱说话,很多是吹牛,但听来也很有趣。大概是这个原因,各地头目都爱听焦亮说话,这恐怕和我们爱看有趣小说的心情差不多。所谓很有名气,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天王洪秀全和中军杨秀清等人准备从广西北上,进入湖南,认为那时必要借助湖南天地会的力量,那里没有上帝会,所以要比在广西时更需要天地会。关于对人的评价,往往会互相包庇,为了共存共荣,社会上常有些人互相吹捧。可是,虽同属天地会,对焦亮讨厌透了的罗大纲却承认焦亮很有名气,这大概是不会有错了。实心眼儿的罗大纲都这么说了,杨秀清等人也就信了。由于这原因,他们倒也把焦亮当客人加以款待。

焦亮却因此有点得意忘形了。他在大家面前说,若没他出谋划策,太平军是不行的。太平军运气好,碰上了他这样的大军师,否则很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昨天,杨秀清把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叫去,问他从桂林去湖南的路。杨秀清当然想尽可能多地收集有关沿途天地会首领及他们的性格、势力范围的情报。焦亮一回来就豪爽地笑着跟大家汇报,说杨秀清要把中军主将位子让给他,由他来指挥太平军,还说他拒绝了,因为自己永远是诸葛孔明,不坐江山,甘当军师。太平军请他来,他就负责出主意,临阵指挥,不是他生平夙愿,云云。我不知道他跟杨秀清说了什么。不过,杨秀清这人我是十分了解的,他绝不会说让出主将之位这种话。

今天清早,焦亮就到洪秀全那儿去了。他临去时说:“天王一再要求,希望见见我,听听我的意见,我决定去见见天王。”其实焦亮早就主动通过幕僚提出过会见的请求。我知道,焦亮也知道我知道,而他居然恬不知耻说出这种话。恐怕连伯德令先生也没他这般厚颜无耻呢。

焦亮回来后跟我说:“啊呀!我们完全意气相投。天王要我当太平天国国主,我当然固辞了,他又要和我结拜兄弟,这我就不能完全拒绝了。我的名字已由‘大’改为‘亮’,由于我和天王间的关系,今后我决定改名为洪大全。‘大’是我原来的名字,兄弟名字一般都共有一个字,我决定取天王名字中的一个‘全’字。”

简直叫人目瞪口呆。

他本人却完全不以为耻,说不定还觉得美滋滋哩。

这种人需要有听众。他大概认为我是很好的听众吧。也许是我没露出讨厌的脸色,有时还附和两句,所以把我看成是好对付的吧。其实我对他这种嚼舌头早就领教够了。现在我感到没有世俗野心的伯德令先生反而容易交往,今后对焦亮我要表露些讨厌的脸色让他看看。我甚至觉得这样对他本人也有好处。据说有一句古话:“友人、知己受之于天。”可是,这次确实受之不当。

哥哥信中所说的中滨万次郎,看来是个很有魅力的青年,得一良友,我为哥哥高兴。

连理文写到这里,放下了笔。

营盘四周,寂静无声。夜已深,无风且闷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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