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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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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印象淡去之后再度出现的安吉尔·克莱尔形象并不完全清晰——颇能给人以鼓励的嗓音、长时间目不转睛而又心不在焉的凝视,以及表情丰富但是显得有点儿太小太柔弱的嘴巴(似乎不属于一个男人,不过下嘴唇时不时会出人意料地紧紧闭上),如此而已,但足以排除任何关于他性格优柔寡断的推论。不过,他的眼神和举止总是透出几分朦胧、茫然和若有所思,显示出此人很可能对于自己的生活道路、自己的将来没有十分确定的目标,也没有什么担心。但是,在他还小的时候,人们却说,任何事情只要他试着去干,就一定可以干成功。 他的父亲是本郡另一端的一个穷牧师;他是父亲的小儿子。在别处几个农场兜过一圈之后,他这会儿来到陶勃赛乳牛场,将要待上六个月,学着干这里的一些活儿;他的目的是要学会干各种农活的实际技能,然后根据情况,或者到殖民地去务农,或者自己经营一个家用农场。 这个年轻人加入了农民和牧人的行列;他的人生经历中的这一步是他自己和任何别人都不曾预料到的。 老克莱尔先生的第一个妻子去世时给他留下一个女儿,老人过了大半辈子以后,娶了第二个妻子。这位夫人多少有点儿出人意料地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因此,幼子安吉尔仿佛不是当牧师的老父亲的儿子倒像是孙子。这三个儿子当中,只有他——老牧师在年纪很大时生的孩子——没有上过大学,尽管根据幼年时所显示出来的天资,三兄弟中只有他才有充分理由接受高等教育。 比安吉尔那次参加马勒特村联欢游行跳舞会大约早两三年的某一天——当时他已经不再上学,而是在家自习——本地书商给牧师家里寄来一个小包,写明是给“詹姆士·克莱尔牧师大人”的。老牧师打开一看,是一本书;看了几页之后他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身来,把书往腋下一夹,径直朝书店走去。 “为什么把这个寄到我家里来?”他举起手里的书怒气冲冲地问。 “这是定购的,先生。” “不是我定的,也不是我家里人,我很乐意告诉你。” 书商查阅他的定货登记本。 “哦,这本书寄错了,先生,”他说。“定购人是安吉尔·克莱尔先生,应该寄给他的。” 老克莱尔先生蓦地往后退缩,仿佛被人打了一下。他脸色苍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把安吉尔叫进他的书房。 “看一看这本书,我的孩子,”他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定购的,”安吉尔简单地回答。 “为什么要定?” “看呀。” “你怎么会想到要看这本书?” “怎么会?啊呀,这是一本系统地讲哲学的书。眼下所能见到的书里面,没有比这一本更道德更恪守宗教教规的。” “不错——够道德的,这一点我不否认。可是,说它恪守宗教教规!而且是对于你来说,对于你这么一个打算要当传播福音的牧师的人!” “既然你提到了这个问题,爸爸,”做儿子的现出焦虑的神情说,“我想告诉你,这次是彻底讲清楚,我不愿意担任圣职。我恐怕自己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当好一个牧师。我爱教会就像一个人爱父母那样。我将永远对教会怀着最热诚的爱。我崇敬教会的历史胜过崇敬任何别的公共机构的历史。可是,如果教会的思想不从那种站不住脚的拜神赎罪理论中解放出来,我就不能像我的哥哥那样虔诚地当一个牧师。” 老老实实、头脑简单的克莱尔牧师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个亲骨肉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一下子惊呆了。要是安吉尔不愿意就圣职,那么送他去剑桥大学读书有何用处?在这个观念僵化的人看来,读了大学而不担任圣职无异于写了序言而没有正文。他这个人不止是信教,而且非常虔诚;他是一个坚定的信徒——这个词儿用于他身上的含义并非如时下教会内外那些玩神学戏法者含混地解释的那样,而是按照福音派教会那古老、热诚的理解: 他这个人 真正相信 那永恒、非凡的上帝, 在一千八百年以前 的的确确……[这四行诗取自英国诗人罗伯特·布朗宁(1812—1889)的《复活节日》第八节。布朗宁的这首诗采用的是一个基督徒和一个怀疑宗教者之间对话、讨论的形式。] 安吉尔的父亲跟他争论,规劝他,恳求他。 “不,爸爸。我不能按照当初宣布英国国教三十九条教规的那个公告的规定,‘根据字面和语法上的理解’签字同意其中的第四条[这一条的内容系关于耶稣复活。](更不用说其余各条),因此在目前情况下我不可能当牧师,”安吉尔说。“对于宗教,我的天性是整个儿倾向于重建;让我从你最喜欢的‘希伯来书’里引几句话吧,‘被震动的,就是受造之物,都要挪去,使那不被震动的常存。’”[《圣经·新约·希伯来书》第12章第27节。] 他父亲显得非常悲哀,使他看了觉得心里难受。 “你母亲和我省吃俭用,要让你进大学接受教育,假如你毕业以后不愿意为上帝服务,不愿意替他增光,那么我们这样做还有什么用处呢?”他父亲又一次说。 “怎么啦,为人类服务,替人类增光呀,爸爸。” 也许,如果安吉尔坚持的话,他就会像两个哥哥一样去剑桥读书的。但是克莱尔牧师的观点——去那个学府读书的唯一目的是为担任圣职做准备——完全是他们家的传统观点;这个观点在他头脑里如此根深蒂固,以致他的敏感的小儿子觉得,如果坚持自己的主张,那就简直像是存心滥用一笔信托财产,存心伤害笃信宗教的父母——因为,正如父亲先前的话已经透出这样的意思,他们这些年来一直不得不省吃俭用就是为了推行使三个年轻人一律都受高等教育这样一个计划。 “我不去剑桥读书了,”安吉尔最后说。“我觉得在目前情况下我没有权利去。” 这次具有决定意义的辩论不久便显示出它的效果。安吉尔花了许多许多时间进行一些散漫的研究,从事一些目标不很明确的事务,还作了一些并无系统的思考。他开始表现出一种对社会风俗和礼仪满不在乎的态度,也越来越藐视大宗财富和显赫的地位。甚至“古老名门”(这是本地一位已故名人最喜欢的词儿)对他也没有吸引力,除非它的掌权人物有新的治家方针和好的办法。作为对这种禁欲生活的平衡,当他在伦敦生活的时候——他想了解世界,想在那儿找一个职业或者经营一项业务——他差点儿昏了头,被一个年纪比他大许多的女人所迷住,不过还算运气,他在事情没有发展到太坏的时候便摆脱了出来。 因为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农村,习惯于农村的僻静,所以他对现代城镇生活有一种无法克服的、几乎是不近情理的厌恶,使他在不可能选择宗教职业的情况下也无法从事世俗的行当,因而也就没有机会获得他本来也许能得到的成功。可是,总得做些事情啊;他已经浪费了许多宝贵的年月。恰好,有一个他所认识的人在殖民地务农,生活开始富裕起来;这个例子启发了安吉尔,使他想到,也许务农是一个正确的方向。不管是在殖民地,在美国,还是在英国国内务农,反正是通过认真仔细的学习使自己完全掌握了这一行以后去务农,这个职业很可能使他得以过上独立自主的生活,同时又不必牺牲在他看来甚至比温饱生活更加宝贵的东西——思想的自由。 于是,我们便看见二十六岁的安吉尔·克莱尔来到陶勃赛,在这儿学习养牛。因为附近没有房屋可以让他舒适地安顿下来,他就在乳牛场主人家里膳宿。 他住的房间是跟牛奶房长度完全一样的很大的阁楼,只有从干酪房的一条梯子才可以到达上面。这间阁楼已经关闭很长时间了,直到这次他来到乳牛场并选择这个屋子作为休息的地方,才被重新打开。克莱尔在这里有很大的活动空间;乳牛场的帮工们常常在场主一家人已经歇息的时候还听见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在阁楼的一头拉起了一道帷幔,被隔开的里面那一块地方放着他的床,外面这一部分则被布置成一个简朴的起居室。 起初克莱尔成天待在阁楼上,把许多时间用来看书,还经常弹竖琴。这架旧竖琴是他在大减价的时候买下的,发牢骚时他曾戏谑地说,将来有一天他会靠着在街上弹琴来挣钱糊口。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变得更喜欢看“人性”这本书了,方法是每天到楼下那间兼作餐厅的厨房里跟乳牛场主人和他的妻子以及男男女女的帮工们——他们在一起组成了很有活力的一伙——跟他们一块儿吃饭(虽然只有很少一些帮工睡在乳牛场,但是有好几个人是跟场主一家一块儿进餐的)。克莱尔在陶勃赛待得时间越长,他跟这些伙伴就越是合得来,也就越是喜欢和他们住在一起。 跟他们做伴,的确,他感受到一种真正的愉快;这种情形使他觉得十分意外。在这儿住了几天之后,他想象中的符合传统概念的庄稼人——报纸以那些可怜的老实巴交的人为模特儿把他们称为“何冀”[原文Hodge,是一个典型的对乡村居民表示轻蔑的称呼。]——在他的头脑中不复存在。跟这些人接近了,“何冀”也就不见了。确实,开始的时候,因为克莱尔刚刚来自一个迥然不同的社会,仍然以原先的标准来衡量人,所以觉得他现在如此密切接触的这些朋友有点儿异样。跟乳牛场主人一家平等地坐在一块儿,起初也使他觉得似乎有失尊严。这个地方的观念、行事方式,以及周围环境,都显得是向后倒退的,是没有意义的。然而,生活在这儿,一天又一天,这位目光敏锐的旅居者观察和体验了新的东西。尽管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变化,单调却已被多样化所取代。乳牛场主人和他一家,以及在乳牛场帮工的男男女女,在克莱尔非常熟悉了他们之后,就像处于一个化学反应的过程中那样,开始显示出相互之间的不同。他深切地感觉到帕斯卡[布莱斯·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的观点完全正确:“A mesure qu'on a plus d'esprit,on trouve qu'il y a plus d'hommes originaux. Les gens du commun ne trouvent pas de différence entre les hommes[法文:“一个人越是有智慧就越能区分个性特点不同的人们。普通的人辨别不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这两句话引自帕斯卡的《思想录》。].”那种典型的一成不变的“何冀”不复存在。他已经分化成若干互有差异的同类——他们有着许多不同的思想和无数的区别;其中有的快乐,有许多是沉静的,有一些十分抑郁,有那么一两个非常聪明可以被称为天才,有一些很愚钝,另有一些很轻佻,还有一些相当严肃,有一些是默不作声的弥尔顿,有一些具有克伦威尔那样的潜质;他们对于别人都有各自的看法,就像对自己的朋友一样;他们会互相赞扬或互相谴责,看见对方的弱点或邪恶会觉得开心或者悲伤;他们每个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在“归于尘土”[参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3章第19节:“……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的路上走向死亡。 出乎他意料之外,克莱尔开始喜欢户外生活了;这不仅是因为户外生活与他为自己设计的将来要干的事业有关系,而且是因为户外生活本身,以及户外生活所带给他的东西。文明民族的人们随着对于一个仁慈的神的信仰渐渐衰退而被一种难以革除的忧郁所控制,但是克莱尔想到自己的处境,也就绝妙地把这种忧郁心情摆脱了。因为那几本他认为该读的农业手册只花了他很少时间,所以最近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得以随心所欲地读一些书,不必为了谋得一个职业而把某些书的内容硬塞进脑子里去。 他与往昔跟自己有关联的一切越来越疏远了,同时看到了生活里和人性中的一些新东西。另外,对于一些以前他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的现象——情态各异的四季、早晨和晚上、夜里和中午、各种不同性质的风、树木、水和雾、夜色和寂静,以及无生命物体的声音——现在有了准确的认识。
这个季节的清晨天气还很凉,所以在他们吃早饭的那间大屋子里生炉火还是需要的。克里克太太认为安吉尔·克莱尔太文质彬彬,不能跟大伙儿同桌吃饭,因此,根据她的安排,克莱尔吃饭时就总是坐在张着大嘴似的壁炉边那个暖和处所,他的杯盘就放在身旁的一块铰链板上。光线从他对面一扇高而宽的竖框窗射到他坐的那个角落,再加上从壁炉反射过来的一道清冷的蓝色光线,所以很亮,无论什么时候他想看书都可以。在克莱尔和这扇窗户之间,就是他的伙伴们吃饭的桌子;衬着窗户玻璃,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们咀嚼时的脸部侧影。屋子的一边是通向牛奶房的门,隔着这扇门,可以看见一排排长方形的铅桶,里面满满地盛着早晨挤的牛奶。在牛奶房的那一头,可以看见搅牛奶的大桶在旋转,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使它旋转的动力则隔着窗户可以看见,那是被一个男孩驱赶着绕圈子走的一匹无精打采的马。 苔丝来到乳牛场已经有好几天,在这段时间里,克莱尔老是坐在那儿专心致志地看书、杂志或者刚刚寄到的乐谱,没有注意到她坐在餐桌旁。她很少说话,其他的挤牛奶姑娘却说得那么多,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到克莱尔耳朵里并没有使他觉得其中有一个新的嗓音,再说,他对于任何外界的场景,总是习惯于只求一个总体印象而忽略细节。然而,有一天,他正在谙记一份乐谱,当他凭着想象力在头脑中听乐曲的时候,渐渐地变得精神不是那么振作,乐谱飘落到了炉床上。这时候早饭已经煮好了,开水也已经烧过了,壁炉里的木柴只剩一个火苗,在最上面跳着临死前的舞蹈,克莱尔注视着这个火苗,觉得它的跳动似乎跟他心里正在琢磨的曲调很合拍;他还望着那两个挂壶的铁钩子悬在壁炉里那根横档下晃荡,粘在它们上面的烟灰也在和着曲调颤动;他还望着那发出伴奏声的空了一半的水壶。餐桌旁的谈话声与他幻觉中的合奏曲搀杂在一起,后来他觉得:“那些挤奶姑娘当中的一个嗓音多么柔和清澈!我想准是新来的那一个。” 克莱尔环视那些进餐者,目光落在与大伙儿坐在一起的苔丝身上。 苔丝这会儿并没有望着他。说真的,因为克莱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大家差不多已经忘记在这个屋子里还有他这个人了。 “鬼是怎么一回事我不了解,”苔丝正这么说着,“不过我确实知道,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们的灵魂可以离开我们的身体。” 乳牛场主人把脸转向苔丝;他的嘴里塞满食物,两只眼睛充满着严肃的询问的目光,而他的那副大刀叉(在此地早餐是很正式的)插在餐桌上,犹如一个绞刑架刚刚开始被竖立起来。 “什么——真的吗?是这样的吗,姑娘?”他说。 “一个很容易的体会灵魂离去的方法,”苔丝接着说,“是在夜晚躺在草地上仰望天上某一颗大而明亮的星星,把思想完全集中在那上面,这样你很快就会发现你离开自己的身体有成百上千里,这种情况你并不见得希望它发生。” 紧紧盯着苔丝的乳牛场主人这会儿紧紧盯着他的妻子。 “喏,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克丽丝蒂安娜——呃?想想吧,过去三十年里,我在星光明朗的夜晚走了许多许多路,追求爱情,或是做生意,或是请医生、找护士,但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从来没有觉得我的灵魂曾经高出我的衬衫领子哪怕一个英寸。”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苔丝身上,包括乳牛场主人那位学生;苔丝脸红了,含含糊糊地说她刚才的想法只是一种幻想,随后赶紧继续吃饭。 克莱尔没有停止对苔丝的观察。苔丝不一会儿就吃完了饭,因为意识到克莱尔在看她,所以开始用食指在桌布上描画想象中的图案,那拘束的样子好似一头家畜察觉到有人在看着它。 “那挤奶的姑娘真是大自然的一个水灵、纯洁的女儿!”克莱尔暗自思忖。 接着他好像在苔丝身上看到了某些他熟悉的东西,这些东西把他带回到不预见将来的、快活的过去——那时候还没有瞻前顾后的必要,因此天空尚未变得灰暗。他得出结论,自己以前一定见过苔丝,究竟是在哪里现在说不上来了;一定是在乡间闲逛的时候偶然遇见的,这会儿他对此并不非常渴望知道。不过,这件事情倒足以使克莱尔在想要观察身边的女性时把其他漂亮的挤奶姑娘都撇在一边而选择苔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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