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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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苔丝

苔丝

坐立不安的克莱尔在天快黑的时候走到户外苍茫的暮色里;赢得了克莱尔的那个她已经在自己屋里歇着。

夜里和白天一样闷热。天黑以后,除了草地上,别处没有凉快的地方。大道、花园的小径、房屋的正面,以及农舍场院的墙,都像壁炉边一样暖烘烘的,把中午时候的热气反射到这位夜行者的脸上。

他坐在乳牛场的东面栅栏门上,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天感情确实压倒了理智。

自从三个小时前他突然拥抱了苔丝以后,他们两人一直没有在一起。苔丝似乎被发生的事惊呆了,简直是非常恐慌,而克莱尔则被这件事情的新奇感、突发性以及自己对情势的这种把握弄得心神不定——他本来就是一个沉不住气、遇事会产生各种各样想法的人。克莱尔简直想不清楚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想不清楚从此以后在第三者面前他们相互之间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

安吉尔到这个乳牛场来学习养牛、挤牛奶和制黄油是带着这样一种想法的:他在此地的短暂逗留将只是他生活中的一个插曲,很快就会过去,很快就会被忘却。他到这里来,就像是到一个由屏风隔开的凹室,从这里他可以冷静地观察外面那有趣的世界,跟沃尔特·惠特曼一起喊道——

你们这一群群穿着平常衣服的男男女女,

在我看来是多么离奇古怪!

然后决定一个计划,重新投入那个世界。可是,瞧啊,那有趣的场面已经移到这里来了。本来曾经是很吸引人的世界渐渐淡化成了外界的一场索然无味的哑剧;而在这里,在这个表面看来光线暗淡、没有热情的地方,新鲜、奇异的景象似火山爆发一般涌现出来——这是以往在其他任何地方他都没有看见过的。[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美国著名诗人;下文的诗行引自他的《过布鲁克林渡口》。]

每一扇窗户都敞开着,隔着场院克莱尔可以听见屋子里歇息的人们每一个细微的声音。乳牛场上的这么一座房屋,如此简陋,如此无足轻重,对于他来说,纯粹是因为要在此地逗留而把它作为一个借宿的场所,到目前为止他从来没有认为它有多大的重要性,没有觉得它在这么一片景色上有任何意义;然而,此刻它是怎样一种情形?古老的、长满青苔的砖砌三角墙轻轻地说:“不要离去!”窗户在微笑,门在点头和劝诱,常春藤也因为和它们密谋而脸红。这座房屋里住着一个人,她的人格有极大的力量,渗入了砖墙、砖与砖之间的砂浆以及头顶上方的整个天空,使它们都带着炽热的感情强烈地搏动。如此强有力的人格是谁的?一个挤牛奶的姑娘。

在这个偏僻的乳牛场里的生活对于克莱尔居然会变得如此重要,发现这一点确实使他觉得十分惊讶。新生的爱情固然是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克莱尔和许多人都明白,生活的重要性并不在于从外表看来他们的经历是否丰富,而在于从内心体验的角度看他们的感受是否深刻。生活对于一个敏感的农夫就要比对于一个感觉迟钝的国王来得宽阔、充实和激动人心。以这样的观点看问题,他就觉得这儿的生活该是和别处的一样重要了。

克莱尔尽管有离经叛道的想法,有他的缺点和弱点,却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认为,苔丝决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供人任意玩弄随后再抛弃的姑娘,而是一个有着她自己的宝贵生活的女人——这种生活,不管她是在忍受也好,是在享受也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恰如最了不起的生活对于他克莱尔一样。对于苔丝来说整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取决于她对生活的感受;对于她来说她周围的人们之所以存在,也只是因为她本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对于苔丝来说,整个宇宙也只是在她出生的那一年的那一天才形成,才出现。

现在他克莱尔突然产生的这么一种意识,是无情的造物主赐予苔丝的一个生存机会——是她的一切;这是她全部的、唯一的机会。既然如此,克莱尔怎么可以轻视她、认为她不如自己重要呢,怎么可以把她当作一个喜欢过一阵之后便觉得腻味了的小玩意儿呢,怎么可以不抱着极其认真严肃的态度来对待他知道已经被他唤醒了的苔丝内心的柔情——苔丝表面看来显得很沉静其实非常热诚和易受感动——怎么可以让她遭受痛苦的折磨并且被毁掉整个一生呢?

按照已经习惯了的方式每天和她见面,那就意味着将已经开始的事情发展下去。生活在如此密切的关系中,互相见面就会说一些表示亲爱的话,就会做出一些表示亲爱的动作;这是血肉之躯所无法抵抗的。这种趋势将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克莱尔还没有能想清楚,因此他决定暂时避开他们两人本来会一起干的活儿。这样做,到目前为止所造成的伤害是很小的。

但是要下决心不再接近苔丝并且要真正做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克莱尔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把他推向苔丝。

他思忖要离开此地去看望他的朋友。也许能了解到他们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再过不到五个月的时间他在这儿学习的期限就到了,如果去别的农场继续学几个月,那么他就具备了充分的农业知识,就可以经营他自己的农场了。一个农场主不是需要一个妻子吗?一个农场主的妻子应该是客厅里的蜡像呢,还是一个懂农活的女人?四周一片寂静给予他的回答使他觉得高兴,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走一趟。

一天早晨,当陶勃赛乳牛场的人们在餐桌旁坐下准备吃早饭的时候,一个姑娘说,这一天她根本没有看见克莱尔先生。

“哦,是的,”乳牛场主人克里克说。“克莱尔先生回埃姆大教堂去了,他将和家里人一起待几天。”

对于餐桌旁四个充满激情的人来说,这个早晨的太阳蓦地黯然失色,鸟儿的歌声也突然变得低沉。但是没有一个姑娘让言语或者动作暴露出自己心中的惆怅。

“他在我这儿干活的期限就要到了,”克里克先生又添上一句;他不知道自己那冷漠的口气是多么残酷。“我估计他开始考虑到别处去继续他的学习计划了。”

“他在这儿还会待多久?”伊丝·休特问;这几个神气沮丧的姑娘当中只有她还相信自己的嗓音没有走样。

另外三个姑娘焦急地等待着乳牛场主人说话,仿佛他的回答将决定她们的生死。雷蒂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桌布;满脸通红的玛丽安这时候更是浑身燥热;苔丝对窗外望着牧草场,一颗心怦怦乱跳。

“呃,我说不出确切的日子,得查我的记事本子,”克里克回答时口气依然那么冷漠,让人无法容忍。“就是本子上记着的也会有改变。他将花一段时间在干草圈栏里实习怎样为母牛接生,这是肯定的。他会在这儿一直待到今年年底,我想。”

还有四个月左右的时间可以跟他在一起,还有四个月左右折磨人的快活日子——“痛苦缠绕的快乐”[引自英国诗人A·C·斯温伯恩(1837—1909)的诗剧《阿塔兰特在卡莱敦》。]。过了这四个月就是难以描述的漫漫长夜了。

这个早晨的这个时候克莱尔已经距离这些吃早饭的人十英里了。他正骑马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朝他父亲在埃姆大教堂的住所而去。克里克太太让克莱尔转达她对他父母的良好祝愿,还在一只小篮子里放进一些黑香肠和一瓶蜂蜜酒让他带给两位老人,这只小篮子他尽可能稳当地一路带着。白色的小路在他面前蜿蜒伸展,他两眼呆呆地望着路面却视而不见;他现在注视着的是明年的事。他爱苔丝。他该不该和苔丝结婚呢?他敢不敢和苔丝结婚呢?他母亲和哥哥们会怎么说呢?事情过后两三年他自己又会怎么想呢?这就要看具体情况了——一种情况是,在这暂时的情感底下有坚贞不渝的爱情种子,另一种情况是,苔丝的美貌使他产生了一种感官快乐,如此而已,永久性的基础并不存在。

他父亲居住的那个群山环抱的小镇、那个都铎王朝时代建筑式样的红色石块砌就的教堂钟楼,以及牧师住所附近的树丛,终于出现在他下面的景色中,他让马朝着那扇熟悉的大门而去。进入家门之前他朝教堂那个方向投去一瞥,看见教堂的主日学校教室门前站着一群年龄在十二至十六岁之间的女孩子,显然是在等待别的什么人;这人不一会儿便出现了——比这些女学生年龄稍微大一些的一个女子,穿一件浆得很挺的麻纱便服,戴一顶宽边帽,手里拿着几本书。

克莱尔对这个女子很熟悉。此刻他不能肯定对方是否看见了他;不过他希望没有,这样他就不必走上前去跟她说话,尽管她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克莱尔极不情愿跟她打招呼,因此决定,不管实际情形如何,就当自己没有被她看见。这位年轻女子就是默茜·钱特小姐,是克莱尔父亲的邻居(也是朋友)的独生女儿,克莱尔的父母一直暗暗期待着儿子有朝一日会娶她为妻。钱特小姐对于唯信仰论[基督教神学中认为基督教徒既蒙上帝救恩即无须遵守摩西律法的学说。]和《圣经》教义都非常精通,此刻显而易见是正要去主持查经班。克莱尔的心却飞向了瓦尔谷那几个沉浸在夏日里、玫瑰色的面颊上有着点点牛粪、充满激情的不信上帝的人,飞向了她们当中感情最热烈的那一个。

他这一次回埃姆大教堂来看望家人是一时冲动作出的决定,所以并没有写信通知父母,不过他本来是想在快要吃早饭、他们还没有出门到教区上去工作的时候赶到家里的。实际上他到达时比原先打算的稍微迟了一些,家里人已经坐在餐桌旁了。他一进屋,全家人就都起身欢迎他。正在吃饭的这几个人是他的父母和两个哥哥;大哥费利克斯牧师是邻郡一个镇上的副牧师,正在家里休假十二天;二哥卡思伯特教士是一位古典文学的学者,是剑桥大学他所在学院的研究员兼学监,正回家来过暑假。他母亲戴着一顶便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他父亲的外貌和实际的为人完全一致——诚挚、认真、敬畏上帝,年纪大约六十五岁,看上去有点儿憔悴,大量的脑力活动使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在他们上方,墙上挂着安吉尔姐姐的像;兄弟姐妹中她是年纪最大的,比安吉尔大十六岁,嫁给一个传教士,去了非洲。

像克莱尔老先生这样一种类型的牧师,近二十年来在现代社会里几乎已经绝迹。从思想体系上看,他是从威克里夫[约翰·威克里夫(1330?—1384),英国神学家、欧洲宗教改革运动的先驱。]、胡斯[约翰·胡斯(1372?—1415),捷克爱国者和宗教改革家,布拉格伯利恒教堂教士。]、路德[马丁·路德(1483—1546),德国人,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发起者、基督教新教路德宗创始人。]和加尔文[约翰·加尔文(1509—1564),法国神学家,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家、基督教新教加尔文宗创始人。]一脉相承的。他是一个热诚的低教会派教徒,在物质生活和思想方面都像耶稣门徒一样朴素和简单。在稚嫩的年轻时代他就已经对人生那些较为深奥的问题拿定了主张,从那以后不再接受别的理论来把它们加以改变。甚至那些和他同时代并且属于相同思想派系的人也都认为他十分偏激;在另外一方面,那些和他分别属于对立思想派系的人,看见他在信仰和行动上如此彻底,看见他在应用宗教原则的时候藐视一切问题的那种了不起的力量,也都不能不对他表示钦佩,尽管心里并不情愿。他爱大数人保罗,喜欢圣约翰,憎恨圣雅各,不过不敢恨得太厉害,对于提摩太、提多和腓利门,他既喜欢又厌恶。根据他的理解,《圣经·新约全书》与其说写的是基督,不如说写的是保罗,与其说它是要说服人,不如说它是要麻醉人。他对于决定论哲学的信仰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恶习,在它那消极的一面,简直就成了放弃一切的哲学,跟叔本华和莱奥帕尔迪的哲学是一家。他看不起教会的法典和仪式规则,却极其信赖英国国教的三十九条教规,并且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是始终一贯的——在某种程度上他也许确实如此。关于他这个人有一点是当然不会错的,那就是他的——诚恳。

他的儿子安吉尔最近生活在瓦尔谷优美的大自然环境中,接触的是天生丽质的秀美姑娘,享受着世俗的感官上的快乐,这种情况要是他通过询问或者想象得以体会的话,一定会产生极大的反感。以前曾经有过一次,算是安吉尔不走运吧,他在一时恼怒之下对父亲说,倘若属于现代文明的宗教不是起源于巴勒斯坦而是起源于希腊,那么,对于人类来说,结果也许会好得多。当时他父亲心中的悲哀简直不是语言所能形容;老先生无法理解在这样的假设里难道会有千分之一的真理,更不用说有一半或者全部的真理了。在随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严厉地训诫了儿子。不过老先生心地善良,从不在任何事情上对人长久记恨,今天,他脸上挂着孩子般天真、甜蜜的笑容欢迎儿子回家。

安吉尔坐了下来,感觉到这儿确实有家庭气氛,然而,他也觉得,自己今天与家人团聚在一起已不如从前那样融洽。一段日子以来,他每一次回家都意识到这种分歧,尤其是从上一次回来之后,他觉得牧师住宅内的生活比以往更加陌生了,跟他自己的生活之间的差异更加明显了。这种生活,这种理想和追求,是与一般人的普遍要求脱节的,依然是因为没有现代科学知识而建筑在那种地球是中心、上有天堂下有地狱的观念之上,与他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格格不入,简直仿佛是另一个星球上人们的梦想。近来安吉尔所看见的,只有真正的生活,感觉到的,只有真正的生活热烈跳动的脉搏——没有受到那些宗教信条扭曲和束缚的本来意义上的生活。本来,智慧也仅仅满足于调节生活,宗教信条却企图抑制生活,这当然是徒劳的。

他的家人则觉得他有了很大的改变,跟以前的安吉尔·克莱尔越来越不一样了。眼下他们所注意到的主要还是他的举止、态度上的变化,尤其是他的两个哥哥。他们觉得安吉尔的行为越来越像个庄稼汉了;他的两条腿乱伸乱动;心里的想法越来越多地在脸上显露出来;嘴里说什么话眼里也就现出什么意思,甚至眼神比话语意思更多。读书人的举止和态度差不多完全没有了,客厅里的年轻人所应有的风度更是看不见了。一个学究气的人要是看见他这个模样,准会说他失去了修养,而一个拘守礼仪的人则会说他变得比以前粗野了。这正是安吉尔·克莱尔与陶勃赛那些大自然的儿女们同吃同住所受到的感染。

早餐以后他和两个哥哥一起散步。他这两位兄长都是受过良好教育、不完全赞同福音派教义[在18和19世纪的英国,经过大学教育的优雅青年往往会觉得福音派教义中的某些东西过分激烈,觉得许多福音派教徒不够绅士派头。]的、一丝一毫都合乎标准的年轻人,属于那有条不紊的教育母机年复一年地造就出来的那种完美无缺的模范人物。他们都有点儿近视。当大家戴单片无腿眼镜形成一种风气的时候,他们也戴单片无腿眼镜;当风气转变成戴双片无腿眼镜时他们也戴双片无腿眼镜;当大家都戴双片有腿眼镜时他们又立刻也戴双片有腿眼镜,根本不考虑自己视力上的缺陷与别人的有什么不同。当华兹华斯受到人们推崇的时候,他们随身携带他的袖珍本诗集;当大伙儿都不欣赏雪莱的时候,他们便让他的诗集在书架上积满灰尘;当柯勒乔[安东尼奥·阿莱格里·达·柯勒乔(1494—153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重要画家,创作了大量的油画和天顶画,多以宗教和神话为题材,著名作品有《耶稣诞生》等。]的《神圣家庭》受到大家赞赏的时候,他们也跟着赞赏;当大家都诋毁柯勒乔,说他比不上贝拉斯克斯[迭戈·罗德里格斯·德·席尔瓦-贝拉斯克斯(1599—1660),西班牙画家,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宫廷画师,画风写实,作品有《腓力四世像》、《布雷达守军投降》、《宫女》等。]的时候,他们也小心周到地人云亦云,不提任何属于他们个人的反对意见。

如果说两个哥哥注意到安吉尔越来越不适合于这个社会,那么,安吉尔则注意到他们两人的思想越来越狭隘。他觉得费利克斯所想的只有宗教,卡思伯特则满脑子都是学院。对于大哥来说,教区的会议和主教的视察就是世界的主要动力;对于二哥来说,这主要动力就是剑桥。这两位兄长都坦率地承认,在文明社会里有为数不少的局外人——既非大学人士也非教会人士;对于这些人,容忍是可以的,但是不应该重视和尊敬。

他们两人都是体贴父母的孝顺儿子,一直定期地回家来看望老人。费利克斯尽管是神学发展演变到现代——他的父亲则属于早得多的那个发展阶段——的产物,却不如他父亲那样公正无私和具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对于一种与他自己的意见相对立的观点,倘若这个观点看起来会给持观点者带来危险,那么他会比他父亲显得更宽容一些;然而,要是这种观点冒犯了他本人的说教的话,他就不会像他父亲那么乐意对它表示谅解。卡思伯特总的说来思想观点比较开明,不过,虽然比较细心、敏锐,他这个人不是那么很有同情心。

当兄弟三人沿着山坡向前漫步的时候,安吉尔先前曾经有过的感觉又在心中出现——他觉得,不管两个哥哥跟他自己相比有着怎样的长处,他们两人都没有看见过真正的生活,也没有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阐述过生活。也许,跟许多人一样,他们有很好的表达机会,但是观察的机会却不那么好。对于在他们自己以及跟他们相同类型的人所过的那种平静、安逸的生活之外起着作用的各种复杂力量,他们两人都没有充分的认识。他们两人都没有看到局部真理与普遍真理之间的差别,没有看到,人们在教堂听牧师布道和在大学里听教授上课时内心的感受与他们在外面的世界生活时所做的思考是大相径庭的。

“我看你现在除了农活别的什么都不想了,我亲爱的兄弟,”费利克斯对小弟弟说到这里的时候,忧郁而严肃地透过眼镜片望着远处的田野。“你的实际状况如此,我们也就只能以最乐观的态度来面对现实了。不过我诚恳地希望你努力,尽可能不要让自己脱离了道德理想。忙农活,当然,外表就只能马马虎虎了,不过,高尚的思想是可以和简朴的生活[这两个词组出自华兹华斯的一首十四行诗《哦,朋友!我不知道我应该走哪一条道》。]和谐统一的。”

“当然是可以的,”安吉尔说。“这一点——要是我可以稍稍侵入你的领域并这么说的话——不是在一千九百年以前就得到证明了吗[安吉尔这里指的是耶稣具有拯救人类的高尚思想,过的却是简朴的生活;所以他对费利克斯说“要是我可以稍稍侵入你的领域”——即宗教领域。]?费利克斯,为什么你认为我会丢弃我的高尚思想和道德理想呢?”

“哦,我只是这么想——你来信的语气和我们之间的交谈使我产生这样的想法,也许这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想——觉得不知怎么地你理智方面的控制正在减退。你不这样觉得吗,卡思伯特?”

“喏,费利克斯,”安吉尔冷冷地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对不对;每个人都在各自命中注定的领域跋涉。不过要是说到理智方面的控制,我想,你这么一位心满意足的宗教教义学者最好不要来管我的,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这方面眼下如何了。”

他们往回走,下山坡回家吃饭。他们家的午餐时间是不固定的,通常放在他们的父母上午在教区的工作结束之后。克莱尔夫妇以忘我的精神为大伙儿服务,总是最后才顾及这么做对下午的来访者是否方便,虽然三个儿子在这件事情上意见完全一致,希望父母能稍加注意,按照现代的时间观念办事。

三兄弟走得肚子饿了;尤其是安吉尔,因为他现在干的是户外的活儿,习惯了乳牛场主人餐桌上的粗菜淡饭——那丰富的“不花钱的宴席[原文拉丁文,源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的《农事诗集》第4部第133行。]”。可是两位老人一个也没有回家;后来,三个儿子几乎等得不耐烦了才看见他们的父母进屋。原来,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这老两口子到教区上的病人家里去了;在那里他们竭力劝导病人多进食,好把他们继续关押在肉体的牢狱里,却把自己吃饭的事忘记了,这未免有点儿自相矛盾。

一家人在餐桌旁坐下,几样简单的冷菜放在他们面前。安吉尔环视整个桌面寻找克里克太太赠送的黑香肠。他先前已经吩咐了,要按照乳牛场里的方法把它们好好地炙烤,他还希望父母亲会和他自己一样非常欣赏黑香肠那有点儿像药草的特别精彩的味道。

“啊!你在找那些黑香肠,我亲爱的孩子,”安吉尔的母亲说。“不过我肯定你在明白了理由以后会像我和你父亲一样不介意把它们送给别人的。有一个人的震颤性谵妄发作了,一时无法干活挣钱,我对你父亲说我们应该把克里克太太给我们的礼物送给病人的孩子们,你父亲说这会使那些孩子很高兴的,所以我们就给他们送去了。”

“我当然不介意,”安吉尔快活地说,一边环视桌面寻找蜂蜜酒。

“我觉得蜂蜜酒太烈性了,”他母亲接着又说,“完全不适宜于在就餐时当作饮料,倒是可以在急救病人时当朗姆酒或者白兰地用的,所以我把它放进了我的医药箱里。”

“按照习惯我们从来不在就餐时喝烈性酒,”他父亲添上一句。

“可是我将怎么对乳牛场主人的太太说呢?”安吉尔问。

“当然实话实说啰,”他父亲答。

“我倒很想对她说我们非常喜欢她的蜂蜜酒和黑香肠。克里克太太是个和气、快活的人,我一回去她肯定就会问我。”

“我们没有喝她的酒吃她的香肠你就不能这么说,”克莱尔先生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啊——不说吧,不过那蜂蜜酒喝起来还真够劲。”

“真什么?”卡思伯特和费利克斯异口同声地问。

“哦——那是陶勃赛的人们的一种说法,”安吉尔回答时脸红起来。他觉得父母亲缺乏感情,就算在这方面他们是错的,他们在就餐时不喝烈性酒的做法还是对的,便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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