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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这是他结婚三个星期以后,克莱尔沿着小道下山去他父亲那著名的牧师住所。他一边往下面走,一边望着耸立在傍晚天空中的教堂钟楼,觉得钟楼那模样仿佛是在问他为什么到这儿来。暮色笼罩的小镇上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他,更不用说在期盼他了。此刻他来到这里,简直像一个幽灵;他觉得自己的脚步声也让他听了心烦,能把它消除掉才好。

对于他来说,生活的画面起了变化。在这之前他对生活的认识是纯理论的,如今他认为自己有了实践经验;虽然,直到现在情况也许并非如此。不管怎么说,在他看来,人类不再如意大利艺术所表现的那么沉静和温柔,倒像维尔茨[安托万·约瑟夫·维尔茨(1806—1865),比利时画家,专门画可怖、病态的题材。他的画室后来改为一个博物馆。]博物馆里的画像那么直眉瞪眼、狰狞可怕,也像凡·贝尔斯[凡·贝尔斯(1852—1927),比利时画家,擅长于历史题材和风俗画。]习作中的人物那样不怀好意。

结婚以来的这头两三个星期里他的行为散漫得难以形容。起先他试图按照历代那些伟大和有智慧的人所教导的那样,当做没有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情,只顾机械地去执行他的农业计划,可是得出的结论却是,那些伟人和智者当中几乎没有人曾经超越他们自己去试验一下他们的主张是否能行得通。“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不能心烦意乱,”那位异教徒的道德家[指罗马皇帝马可·奥勒利乌斯(121—180)。他是新斯多葛派哲学的主要代表,宣扬禁欲主义和宿命论,著有《自省录》12篇。]说。这正是克莱尔本人的想法。但他还是心烦意乱了。“心里不要忧愁,也不要胆怯,[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4章第27节。]”耶稣说。克莱尔由衷地赞成他的话,但是心里依然忧愁。他多么希望能与这两位伟大的思想家面对面地交谈,以同胞的身份诚恳地请求他们为他指破迷津。

他的心态变了,变得对什么都不在乎;这种情绪非常顽固,以致到了后来他简直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旁观者,在一边冷眼旁观他自己的人生。

他认为所有这一切不幸都是因为苔丝碰巧是德伯家族的后代而造成的,因此十分怨愤。当时他发现苔丝来自那个衰败了的古老世家,并不符合他的美好想象——不是来自新兴的下层的家族——为什么他不遵循自己的原则,不坚忍地把她放弃呢?这正是他背弃原则的结果;他现在受到惩罚是咎由自取。

接着他变得精神不振、焦虑不安,而且越来越内心烦乱。他思忖,自己这样对待苔丝也许是不公平的。他吃东西的时候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喝东西的时候也喝不出味道来。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以往这么长一段日子里自己每一个行为的动机都在他脑海里浮现,这时候他认识到,自己全部的计划、处世的方法和所说的话里面无一不渗透着欲将可爱的苔丝占为己有的念头。

前一阵子在四处漫游的时候,他在一个小镇的外围地方曾看见一个红蓝相间的广告牌,上面的文字向人们宣传说移民去巴西帝国从事农业活动有很大的好处,在那个国家土地卖得特别便宜。于是去巴西这个新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吸引了他。总算有了这样一个地方,苔丝可以在那儿跟他一起过;也许,在那个国家里,人们的生活方式、观念、习惯和风俗都和英国的很不相同,他和苔丝共同生活在那里不会像在这儿一样被看作是行不通的。总之他很想试一试这个做法,尤其是眼看去巴西的时节马上就要到了。

带着这个想法他这会儿回到埃姆大教堂来,准备把他的计划告诉他的父母,还要就苔丝没有跟他一块儿来这一点给他们一个尽可能好的解释,什么借口都可以,唯独不能暴露他们分离的真正原因。当他到达家门口的时候,新月正照在他的脸上,正如那一天凌晨时分当他抱着妻子过河去修道院墓地时残月也照在他的脸上,不过现在他的脸比那一天瘦了。

克莱尔这次回家没有事先告诉父母,他的到来惊扰了牧师住所的气氛,犹如一只翠鸟扎进了一个平静的池塘。他的父母都在起居室里,但是两个哥哥此刻一个也不在家。安吉尔进了屋,把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可是——你的妻子在哪儿,亲爱的安吉尔?”他母亲大声说。“你让我们大吃一惊!”

“她在她母亲家里——暂时的。我这次回来很匆忙,因为我决定到巴西去。”

“巴西!啊呀,那儿的人全是罗马天主教徒!”

“是吗?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尽管克莱尔先生和太太听说儿子要去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国家不免觉得意外和心中难受,但是时间不长;他们自然很快地又关心起他的婚事来。

“我们在三个星期前接到你的短信,知道你已经结婚了,”克莱尔太太说,“你父亲派人把你教母给苔丝的礼物送了去,这你是知道的。我们家里人一个也没有到场,这么做当然最好,尤其是你选择了从乳牛场把她接走而不是从她家里——不管她的家是在什么地方。如果我们在场,你会觉得不自在,我们也不会快活。你的哥哥特别觉得会是这样。现在事情已经办完了,我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尤其是你决定不当牧师,打算去从事农业,那么她就很适合于你……不过我很想先见见她,安吉尔,或者能对她有多一点儿了解。我们自己还没有送礼物给她,因为我们不知道送什么最能使她高兴,你一定得明白我们只不过是迟一些时候送。安吉尔,我和你父亲都没有因为这桩婚事生你的气,只是我们觉得等到我们见了她之后再表示我们对她的喜欢要好得多。现在你却没有把她带来。看起来挺奇怪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克莱尔回答说,他和苔丝两人觉得,在他回家来的时候苔丝最好暂时回到她母亲身边去。

“亲爱的妈妈,我愿意告诉你们,”克莱尔说,“我一直有一个想法,要等到我觉得她能够给你们增光的时候再带她到这个家里来。不过,去巴西的想法是最近才有的。要是我果真去巴西的话,那么我这一回第一次出国是不宜带着她一起去的。她将会待在娘家一直到我回来。”

“那么在你动身出国之前我见不着她了?”

克莱尔说,恐怕是这样。他本来的计划,正如他先前已经说过,是要过一段时间再把苔丝带到牧师住所来,以免他的父母产生一些看法,心里不愉快——或者任何别的什么不好的后果,后来另外又有一些原因使他要坚持这样的打算。如果他立刻去巴西,那么一年以后就会回来,那样的话,他的父母就有可能在他第二次出国之前见到苔丝——那时候他将带着苔丝一起出去。

仓促准备起来的晚餐送进了屋里,吃饭时克莱尔进一步解释了他的计划。他的母亲还在为没有见到苔丝而觉得失望。克莱尔以前曾热情地夸奖苔丝,那些话打动了克莱尔老太太的慈母心,使她对苔丝产生了一个很好的印象,以至相信拿撒勒还真能出什么好的[参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章第45、46节:“腓力找着拿但业,对他说,摩西在律法上所写的,和众先知所记的那一位,我们遇见了,就是约瑟的儿子拿撒勒人耶稣。拿但业对他说,拿撒勒还能出什么好的么。腓力说,你来看。”]——陶勃赛乳牛场还真能出一个迷人的姑娘。她注视着在吃饭的儿子。

“你不能说说她的模样吗?我想她肯定很漂亮,安吉尔。”

“那是毫无疑问的!”克莱尔说,那语气中热情掩盖着怨愤。

“她是贞洁的、有德性的,这些也是毫无疑问的?”

“贞洁的、有德性的,她当然是这样。”

“我现在能很清楚地想象出她的模样来。那天你说她的身材很好,长得很丰满,两片红红的嘴唇好似丘比特的弓,浅黑的睫毛和眉毛,一条粗发辫就像一根锚链,两只大眼睛带点儿紫色,也带点儿蓝色,还带点儿黑色。”

“我说过,妈。”

“她的模样清清楚楚地在我的眼前。还有啊,她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在遇见你以前她自然是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任何来自外面世界的年轻人吧?”

“几乎没有。”

“你是她的第一个情人?”

“当然。”

“有一些女人要比这些心灵纯朴、长着红红嘴唇、体格健壮的农家姑娘差劲。当然啰,我本来希望——哎,既然我的儿子要去从事农业,也许他的妻子应该是习惯于户外生活的才好。”

他父亲不像他母亲这样喜欢问这问那,不过,当时间一到——在晚祷之前照例要先念一念《圣经》里的某些章节——牧师就对克莱尔太太说:

“我想,既然安吉尔回来了,我们就不要按照平时的顺序吧,今天该念‘箴言’第三十一章才比较恰当。”

“是呀,当然,”克莱尔太太说。“利慕伊勒王的言语!”(她跟她丈夫一样记得哪一章哪一节是什么内容。)“我亲爱的儿子,你父亲已经决定为我们念‘箴言’中赞扬有才德的妻子的那一章。我们当然不会忘记这些话适用于这会儿不在这里的那一位。愿上天庇护她的一切!”

克莱尔顿时觉得喉咙哽住。轻便的读经台从屋子角落搬了出来,被放在壁炉前正中间的位置,两个年老的仆人进了屋,安吉尔的父亲便从刚才说的那一章的第十节开始诵读起来——

才德的妇人,谁能得着呢,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未到黎明她就起来,把食物分给家中的人。她以能力束腰,使膀臂有力。她觉得所经营的有利,她的灯终夜不灭。她观察家务,并不吃闲饭。她的儿女起来称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说才德的女子很多,惟独你超过一切。

晚祷过后,他母亲说——

“我真是觉得你亲爱的父亲刚才念的那一章中有几条是多么适合于你所娶的这个女子。一个完美的女子,你瞧,是一个勤劳的人,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不是一个穿着入时、养尊处优的时髦女子;她是一个用她的双手、她的头脑和她的心为别人做好事的人。‘她的儿女起来称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说才德的女子很多,惟独你超过一切。’哎,要是我见过她该有多好,安吉尔。既然她是贞洁纯朴的,我就不会觉得她不够文雅娴静。”

听了这些话克莱尔再也忍不住了。泪水似熔化了的铅充溢着他的眼眶。他对自己深爱着的父母匆匆地道了一声晚安,转身便去了他自己的房间。这是两位纯朴、真诚的老人;他们并不了解世情、肉欲,也不了解他们自己心中的魔鬼——这一切,他们觉得都是模模糊糊的,都是跟他们没有干系的。

母亲随即跟了过去,来到他屋外敲门。克莱尔打开房门,看见母亲站在门口,眼里充满焦虑。

“安吉尔,”母亲说,“你这么快就要离家外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看你一定不舒服了。”

“我没有不舒服,真的,妈,”克莱尔说。

“是关于她吗?喏,我的儿子,我知道准是那样——我知道是关于她!这三个星期里你们吵嘴了吗?”

“我们并没有真的吵嘴,”克莱尔说。“不过我们有不同——”

“安吉尔,这个年轻女子,她过去的事情是不是经得起追查?”

克莱尔太太以一个母亲的本能明确地指出了儿子心烦意乱的原因。

“她是没有污点的!”克莱尔回答。他觉得,即使此时此刻马上被打进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他也要撒这个谎。

“那么别的事就不用去管它了。毕竟,一个没有被玷污的乡下姑娘在本质上来说差不多就是最纯洁的了。因为你是受过教育的,所以起初你也许看不惯她举止比较粗鲁,但是我敢肯定,她和你一起生活,受到你的影响和指点,行为举止会文雅起来的。”

如此不了解真情的宽宏大量对于克莱尔来说无异于可怕的讽刺,使他产生了另一个十分强烈的想法——他觉得与苔丝结婚彻底毁了自己的事业;在听说了苔丝过去的事情之后他曾产生一些想法,但这一点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说真的,他关心他的事业差不多根本不是为了他自己;他是希望,为了父母和两个哥哥,自己至少能有一个体面的事业。此刻他凝视着面前的蜡烛,觉得不会说话的蜡烛在向他表示:烛光是为了给明智的人照亮的,它讨厌照在一个容易被人愚弄的失败者的脸上。

情绪一阵激动过后,克莱尔又不时地在心里埋怨他那可怜的妻子,认为是苔丝使他陷入了被迫欺骗父母的处境。火气大的时候,他几乎把心里正想着的那些以苔丝为发泄对象的怨言在嘴上说出声来,仿佛苔丝也在屋里。随后,他又觉得,黑暗中仿佛传来苔丝温柔的嗓音,既是诉苦又是规劝,那天鹅绒一般柔软的双唇亲吻他的额头;他简直还感觉到了苔丝呼出的温暖的气息。

这天夜里,被他贬低和轻视的那个女人在思忖她的丈夫是多么善良多么了不起。然而,有一个阴影,一个比克莱尔已经觉察到的阴影更浓的阴影笼罩在他们两人头上,那就是他本人的局限性。尽管他努力独立思考,遇事企图作出他自己的判断,这位先进的、好心好意的年轻人,这位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由这个时代造就的样板人物在面对意料之外的特殊情况时却依然只能求助于他早年所受的教育,依然只是习俗和常规的奴隶。没有先知来启示他,而他本人的思想虽比较先进但还不足以使他认识到,从本质上来看,他的这位年轻妻子跟任何别的同样也反对邪恶的女子一样当得起利慕伊勒王的称赞,她的道德究竟如何是不能根据过去发生的事情而应该根据将来发展的趋势来进行评判的。此外,在这种情况下,近在眼前的形象总要吃亏,因为它没有隐蔽处,它的缺点暴露无遗,而位于远处的模糊形象则增添了光彩,因为距离把它们的污点艺术地变成了给人以美感的优点。在思忖苔丝不是怎样一个人的时候,克莱尔忽略了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忘记了,有缺陷的人可能优于完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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