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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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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钟敲十下,苔丝便投入了春分时节寒飕飕的夜色里;她将在清冷的星光下步行十五英里。在偏僻的地区,黑夜对于悄没声儿的步行者是一种保护而不是危险,苔丝知道这一点,所以她顺着小径走最近的一条路线;要是在白天她恐怕是会害怕走小路的。不过,在那个时代,还很少有拦路抢劫的强盗,又因为她一心惦记着母亲,所以心中也想不到怕鬼了。她就这样一路上山下坡,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来到了巴尔贝洛。将近半夜时分,她从这个高处望着下面的谷地——谷地的那一边就是她出生的地方——好似一个幽暗的深渊,一片混沌。她已经在高地上走了大约五英里了,继续在低地上走十英里或者十一英里就可以到达她的目的地了。她循着暗淡的星光下依稀可辨的曲折路径在山坡上朝下面走去,不一会儿便踏上了一片与山上截然不同的土地,不但脚下的感觉与先前在高地上走的时候不同,而且连闻着的气味也不一样。这就是布雷克摩谷土质黏重的这一个部分,收税路还从来不曾通到这儿。在这片土质黏重的地区迷信流传得很久。此地曾经是一个树林,在这四周一片幽暗的时刻这地方似乎决意要重现它以前的某些特点;远近交融,所有的树和高高的树篱都显得特别森严可畏。从前被人追猎的鹿、被试以针刺法和水淹法的女巫[据说十七世纪的英国有两种试验女巫的方法:一是针刺法,即以针刺女巫身上任何一个赘疣,如果她并无感觉,那么这赘疣便是给幼巫哺乳的乳头;一是水淹法,被投入水中而浮在水面上的即为巫,因为巫既然拒绝浸礼,必然被水所拒绝。],以及身上绿斑闪烁、以窃笑或嘶叫声招惹行人的那些精灵——这地方如今依然充满着对这一类东西的迷信传说;而此刻,此类幽灵似乎很多,而且很淘气。 在纳特尔伯里,苔丝经过村里的客店。客店的招牌嘎吱嘎吱作响,与她的脚步声相呼应,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别人听见。苔丝心灵的眼睛看见,茅屋里的人们在黑暗中放松着筋骨和肌肉,伸展着四肢躺在那儿,身上覆盖着紫色小块缀成的被子,正通过睡眠消除疲劳,准备明天清晨在汉勃顿山顶上那一片朦胧中刚刚开始出现些微红色的时候便重新开始干活。 三点钟的时候,苔丝走完了所有那些曲折的路径,拐了一个弯,进了马勒特村。经过那次她参加联欢游行时在那儿第一次遇见安吉尔·克莱尔但是安吉尔并没有跟她跳舞的那个场子,她依然能感觉到当时的那种失望。朝她母亲的房屋那个方向望去,她看见有灯光。那是透过母亲卧室的窗户射出来的,在窗户前有一根树枝在晃动,弄得灯光忽明忽暗,仿佛是在对她眨眼睛。待到苔丝刚刚能看清房屋的轮廓时——这小屋已经用她的钱重新盖了屋顶——往日的印象一起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这所房屋从来就好像是她身体和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屋顶窗上的斜面部分、三角墙上的灰浆,以及烟囱顶上破裂的砖层,都与她的个性有某些共同之处。在她看来,所有这些东西这会儿都显得有点儿昏昏沉沉,意味着她母亲正在生病。 她很轻地把门推开,以免惊扰屋里的人。楼下的房间里没有人,不过熬夜陪伴她母亲的那位邻居来到上面的楼梯口,轻声告诉她说德比太太病情没有好转,尽管这会儿她正熟睡着。苔丝为自己弄了早饭,然后到她母亲屋里充当起护士来。 第二天早晨,当她注视着弟弟妹妹们的时候,觉得他们都显得出奇地细长;她离家外出只不过一年多一点点时间,他们却长得这么快,使她十分惊讶。她想到自己必须全心全意地照顾弟弟妹妹,也就忘掉了自己的忧愁。 苔丝的父亲身体还是不好,但究竟是什么病仍无法肯定,他像往常一样在他的椅子里坐着。不过,在苔丝回到家里的第二天他显得异常地快活。他有了一个合理的生活计划,苔丝便问他的计划是什么。 “我在这里想,派一个人到英国这一带所有那些老的古文物研究者那里去,”他说,“要他们捐一笔钱来养活我。我敢肯定他们会认为这是一件有浪漫色彩和艺术趣味的正当事情。他们把许多钱花在保存遗迹和寻找骨骸和诸如此类的事情上;那么,要是他们知道还有我这么一个活着的古董,就一定会觉得更加有趣了。要是有一个人愿意去就好了,去告诉他们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活在他们生活着的这一块地方,但是他们却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是特林厄姆牧师发现我的身份的,要是他还活着,他早就去做这件事情了,我敢肯定。” 此刻苔丝没有时间跟父亲理论这样一个了不起的计划,因为她得先处理紧迫的家务;尽管她给过父母那些钱,家里的情形却似乎没有什么改善。屋内必须处理的事情解决了以后,她把注意力转向屋外。现在正是种植和播种的季节,村民们的许多园子和小块园地都已经经过春耕了,但是德比家的园子和园地还没有被耕种过。等到苔丝弄清楚原因,她感到十分惊恐,原来他们家把留种用的土豆都吃光了——没有远见的人犯下了最糟糕的错误。于是她赶紧先弄来一些别的种子。过了几天,经过苔丝的劝说,她的父亲能够帮着照管园子了,她自己便去耕种他们租来的那块园地,这园地在一片田野之中,离村子二百码。 苔丝的母亲病情有所好转,不需要她一刻不离地在屋里伺候了;她对于自己可以到户外的地里干活心里觉得高兴。需要花费体力的活动能使人忘记心事。她家的那块园地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干燥、空阔、四周有围篱的田野里,像这样的小块园地那里面有四五十块;在那儿,人们总是在白天的雇工活儿干完后才劳动得最欢快。掘地通常是在六点钟的时候开始,持续到黄昏,或者月亮出来以后。这会儿,在许多园地里,人们正在焚烧一堆堆的枯草和废物;干燥的天气适合于人们焚烧这些东西。 在一个好天气的日子,苔丝和丽莎-路跟邻居们一起在这儿干活,一直干到太阳最后的光线平射到那些作为园地分界标志的白色木桩上的时候。太阳落山,暮色刚刚笼罩大地,蔓生的野草和卷心菜梗燃烧着发出的摇曳的火焰便开始一阵亮一阵暗地照耀那些园地,整个大地的轮廓也随着浓烟被一阵阵风吹来又飘过而忽隐忽现。火焰旺起来的时候,被风吹得贴着地面横飞的一片片烟在火光照耀下,成为不透明的昏暗的光屏,把正在干活的人们相互隔开;看到这种情形,所谓白天是墙夜里是光的“云柱”[参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13章第21—22节。]是什么意思就可以理解了。 天越来越黑了,在地里干活的男人和女人当中有一些不想继续干到夜里,便回家去了,但是大多数人还是留了下来想把活儿干完;苔丝也留了下来,虽然她让妹妹先回了家。她正在一块燃烧着野草的园地里,手中拿着一柄杈子;四齿铲那四根发亮的钢齿碰到地里的石头和干土块时发出不很响的咔哒声。有的时候她被烟气完全笼罩,当烟气散开的时候她的形体便被那堆黄铜色的光所照亮。今天晚上她穿着奇特,那模样有几分惹眼:洗过许多次已经颜色发白的裙服上面加一件黑色短上衣,整个形象让人看了就像是婚礼上的客人和葬礼上的客人的合二为一。至于她后面的那些女人,人们在一片昏暗中只看得见她们那灰白的脸和身上的白围裙,只有在火光闪亮照在她们身上的瞬间才能看见她们的整个形体。 向西面望去,在低垂的灰白色天幕的背景上,山楂树树篱构成了这一片田地的边界,那光秃秃的山楂树枝像铁丝般硬直。抬头往上看,木星似一朵盛开的长寿花在天上悬着,明亮得几乎使地上的事物都产生阴影。与它隔开一些距离另有几颗叫不出名字的小星星。远处有犬吠声,偶尔也能听见大车在干硬的道上辚辚而过。 天还不是很黑,所以人们继续勤奋干活,手中四齿铲的钢齿不断在着地时发出咔哒声。空气虽然清新、微寒,但是已经带有一丝春意,鼓舞着人们的干劲。这个地方、这一时刻、这些毕剥作响的火堆,以及明暗交替所产生的那种奇异的神秘色彩——所有这一切构成了某种特点,使苔丝,也使其余的人,都乐意待在这儿。夜幕降落,在严寒的冬日好似魔鬼要出现,在炎热的夏天好似爱人将来临,而在三月的这一天,夜幕的降落使人们心神恬适。 没有一个人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同伴;所有的人都注视着翻了身的泥土那被火光照亮的表面。苔丝也和大伙儿一样;因此,当苔丝一边翻着土块一边唱着她那些短小歌曲的时候——如今她几乎已经不再想到克莱尔是不是会听见她的歌声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并没有注意到在距离她最近的地方干活的一个男子;她只是感觉到这个穿着长劳动衣的人也在她这块地里干活,以为他是她父亲差遣来帮助她的。这人翻着地,越翻越近,苔丝也就更多地注意到他。有的时候烟气把他们两人隔开,当烟气飘到一边去的时候,他们两人便可以互相看见,不过跟所有其他的人依然是隔开的。 苔丝没有对她这个一起干活的伙伴说话,他也没有对苔丝说话。对于这个人苔丝没有多想,只想到白天的时候他并不在地里以及他不认识这个马勒特村的人;她觉得后面这一点并不奇怪,因为自己近年来经常很长时间不在村里。渐渐地,她觉得这个人距离她非常近了,以致他手中四齿铲的钢齿与她自己四齿铲上的钢齿同样清楚地反映着火光。当她走上前去把枯草投入火堆的时候,她发现他在火堆对面做着同样的动作。火焰闪亮,她看见了德伯的脸。 出乎意料地发现德伯也在这儿干活,而且穿着这种如今只有最老派的农人才穿的打褶的长劳动衣,模样怪诞,使苔丝吓了一大跳,同时也使她觉得滑稽可笑,她的头脑一下子失去了活力,没有去琢磨这件事情有什么意义。德伯发出一阵低低的拖长了的笑声。 “如果我想要说一句笑话,我就会说,这家伙穿着一件捡来的长劳动衣,那模样多么像是在伊甸园里!”德伯脑袋歪向一边望着苔丝随口说道。 “你说什么?”苔丝疲惫地问。 “一个喜欢说笑话的人会说这真像是在伊甸园里。你是夏娃,我是伪装成一个下等动物来引诱你的大家都知道的那另一个家伙。以前我在研究神学的时候,对于弥尔顿所描写的那个场景是相当熟悉的。其中有几行是这样的—— ‘皇后,路已是现成的,并且不长, 在一排桃金娘的那一边…… ……如果您愿意 随我而去,我能很快把您带到那儿。’ ‘那么带路吧,’夏娃说。[弥尔顿《失乐园》第9部第626—631行。] 还有其他一些句子。我的亲爱的,亲爱的苔丝,这会儿我对你说这些话,只是认为你对于我也许会这么想,也许会这么说,而这些想法或说法是不符合事实的,因为你始终把我看得那么坏。” “我从来没有说你是撒旦,也没有这样想过。我根本没有把你看成是那样的人。我思想上对于你这个人是很冷漠的,除了你惹我生气的时候。怎么,你到这儿来掘地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完全是这样。为的是来见你,再没有别的目的。这件长劳动衣是我在来这儿的路上看见挂在那儿出售才想到把它买来穿上,以免别人注意我。我到这儿来是要对你说,我坚决反对你这样干活。” “可是我喜欢这么干——这是为了我的父亲。” “你在另外那个地方干活的合同已经到期了?” “是的。” “接下来你打算到哪儿去呢?到你亲爱的丈夫身边去吗?” 苔丝受不了这种侮辱性的刺激。 “哦——我不知道!”她痛苦地说。“我没有丈夫!” “这话很对——就你脑子里所想到的意义来说你确实没有丈夫。但是你有一个朋友,而且我下定决心要让你活得舒舒服服,不管你是不是希望如此。回头你下了工回到家里的时候,你会看见我给你送去了什么。” “哦,亚历克,我不希望你给我任何东西!我不能接受你的东西!我不喜欢——这样是不应该的!” “完全应该!”德伯满不在乎地大声说。“我不能看着你这样一个我如此疼爱的女子陷入困境而不想法子帮助你。” “可是我现在经济上很宽裕!我现在的困境只是在——在——根本不是在日子过不过得下去这个方面!” 苔丝说完便转过身去使劲地继续翻土;泪水滴落在四齿铲柄上,也滴落在土块上。 “至于那些孩子——你的弟弟妹妹,”德伯接着又说。“我已经为他们考虑好了。” 苔丝的心颤抖了——德伯触到了她的痛处。德伯猜到了她主要的焦虑是什么。自从回到家里以来,苔丝十分关心弟弟妹妹,她对他们的爱是非常强烈的。 “假如你的母亲身体恢复不过来,那就必须有人照顾他们,因为你父亲是不会有多大作用的,我想是这样吧?” “有我的帮助,他可以照顾他们。他必须这么做!” “还有我的帮助。” “不,先生!” “这话真是愚蠢透顶!”德伯突然大声地说。“怎么啦,他认为我跟你们是亲属,如果我帮助他,他会很高兴的!” “他并不认为我们是亲属。我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了。” “你这么做更是愚蠢透顶!” 德伯怒气冲冲地从苔丝身边退到树篱旁,在那儿他脱掉那件作为伪装的长劳动衣,把它卷成一团扔进火堆,随后转身离去。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苔丝无法继续掘地了;她内心焦躁不安,思忖着德伯是不是会去找她父亲。她拿起四齿铲回家去。 在离开她家大约二十码的地方她遇上她的一个妹妹。 “哦,苔丝,快回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丽莎-路在那儿哭,这会儿许多人在我们家里,母亲的病好了许多,可是他们说父亲死了!” 这孩子感觉到发生了大事,但是尚未意识到它的悲剧性。她站在那儿瞪大眼睛望着姐姐,担心地期待着,待到看见了苔丝脸上的反应她才说—— “什么,苔丝,我们再也不能跟父亲说话了吗?” “可是父亲本来只是稍微有点儿不舒服呀!”苔丝心神烦乱地叫道。 丽莎-路走到她的跟前。 “父亲刚才倒下了,给母亲看病的医生说,他没有救了,因为他的心被堵塞了。” 是的,德比夫妇两人互相交换了位置;病得就要死去的脱离了危险,而身体稍微有点儿不舒服的却离开了人世。这件事情并不仅仅这么简单,它对于苔丝来说意味着更多。苔丝的父亲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干出什么事业来,但是他的生命另有一种价值,或者换个说法,如果不考虑这一点,那么他的生命也许就是没有多大价值的。他们家现在居住的那所房子的租赁期是三代,到德比这一代租期已满;村里的那个佃户早就对它垂涎了,想要把它弄到手给他的长工们住,因为他们现在都挤住在小屋里。再说,终身租房人由于处境独特,在村里几乎跟小不动产终身保有者一样地被人讨厌,一旦他们的租房合同期满就得不到续订。 于是,德比家族——以前是德伯家族——如今遭到了厄运,而在从前,当他们这个家族是郡里的豪门时他们无疑曾让这种厄运多次无情地降临到跟他们眼下处境一样的那些没有土地的人们头上。按着一定的节奏变化——好似潮涨潮落——世间万物概莫能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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