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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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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十一点钟,克莱尔在桑德伯恩找到了一家旅店,立刻打了一个电报给家里把自己的地址告诉父亲,然后到街上去走走。时间已经太晚,无法找任何人打听苔丝的下落,他只得很不情愿地把这件事放到第二天早晨去做。尽管如此,他此刻仍无心回旅店歇息。 这么一个时髦的海滨胜地,连同它的东面和西面两个火车站、它的几个凸式码头、它的那些松树林、它的滨海人行道,以及它那几个有天棚的花园,在克莱尔看来,就像某个人用魔杖一指便顿时出现的一个仙境,而这仙境是蒙上一点儿灰尘的。广漠的埃格顿荒原最东边这一大片地区近在眼前,然而,就在这一片古老苍黄的荒原边上,如此欢乐的一个城市如此耀眼而新奇的一个地方却发展了起来。从这个城市的边缘向外,在不到一英里处,便是早在史前就已存在的凹凸不平的土地,是依然蜿蜒但变成了道道沟壑的不列颠人的古道;自恺撒大帝等历代帝王的统治时期以来,那里的表层土没有一寸被人翻过。然而,带有异国风情的城市,好似预言家的蓖麻[参见《圣经·旧约·约拿书》第4章第10节:“……这蓖麻……一夜发生,一夜干死。”],突然在此地发展起来,并且把苔丝吸引到了这里。 克莱尔借着半夜里路灯的亮光在这旧世界里的新世界的曲折道路上漫步,映入眼帘的是组成这个城市的众多奇异住宅的屋顶、烟囱、眺台和塔楼——在星光照耀之下掩映在树木之中。这是一个分散于四处的楼房所构成的城市,是英吉利海峡边一个供人憩息的地中海式胜地;此刻在夜里它看上去比实际上更显得气势不凡。 大海近在咫尺,但在整个环境中并不显得格格不入:海浪轻轻拍岸,克莱尔以为是松树林沙沙作响,从松树林传来的声音,他听了又以为是大海的声音,两种声音简直毫无差别。 在这么一个富裕和繁华的环境之中,他那年轻的妻子苔丝,一个乡村姑娘,会在什么地方呢?这个问题他想得越多就越感到困惑。这里有乳牛需要挤奶吗?这里当然没有田地需要耕种。苔丝极有可能被这些大房子里面的哪一户人家雇用着干什么活儿。克莱尔慢慢地向前走,看着那些窗户里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心里想,不知哪一个窗户属于苔丝所待的屋子。 胡乱猜想于事无补,于是刚过十二点他便回到旅店上床睡觉。熄灯之前他把苔丝那封情意绵绵的信又看了一遍。然而他无法入睡——离苔丝这么近,但又是那么遥远——所以他一再地把遮光窗帘向上拉起,望着对面房屋的背面,暗自思忖,不知此刻苔丝在哪一扇窗户后面歇息。 这一夜他几乎一点儿没有睡着。第二天早晨他七点起床,过了一会儿就走出旅店往市邮政局的方向而去。在邮局门口,他遇见一个看上去聪明伶俐的邮递员拿着上午要去分送的信件从里面出来。 “你是不是知道一位克莱尔太太的地址?”安吉尔问。 邮递员摇了摇头。 这时候安吉尔忽然想到,苔丝很可能继续使用她娘家的姓,便又问—— “那么一位德比小姐呢,你也许知道?” “德比?” 这邮递员也不知道。 “先生,你知道,每天都有来访者来来去去,”他说,“不知道他们所住房屋的名称是不可能找到他们的。” 正在这个时候他的一位同事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克莱尔又向他打听。 “我不知道姓德比的人,但是我知道有姓德伯的住在‘鹭巢’,”第二位邮递员说。 “这就对了!”克莱尔喊道;他以为苔丝重又按照正确发音使用她祖先的姓了,心里觉得高兴。“‘鹭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个时髦的公寓。这儿到处都是公寓,我对你说。” 邮递员指点克莱尔如何找到那所房子,克莱尔急忙赶到那里,与送牛奶的刚好同时到达。“鹭巢”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别墅,四周却有它自己的庭园,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私人住宅,决不会让人想到这是一个提供住宿的公寓。要是可怜的苔丝如他猜想的那样被雇在这户人家干活,那么她就会到后门去接送来的牛奶,于是克莱尔也想到后门去。不过,他犹豫不决,后来还是走到前门去按门铃。 那时候时间还早,女房东本人出来开了门。克莱尔询问苔丽莎·德伯或者苔丽莎·德比是否住在这里。 “德伯太太?” “是的。” 这样看来苔丝是以一个已婚女人的身份与人交往的,对此克莱尔感到高兴,尽管苔丝使用的不是他的姓。 “能不能麻烦你对她说一声,有一个亲戚急于想见她?” “时间还太早。我怎么通报姓名呢,先生?” “安吉尔。” “安吉尔先生?” “不,安吉尔。这是我的教名。她知道的。” “我去看看她是不是醒了。” 克莱尔被让进前屋——那是饭厅——透过纱布帘子看着屋外的小草坪,以及草坪上的杜鹃花属灌木和其他一些灌木。很明显苔丝的境况根本不像他所担心的那么糟糕;他思忖,苔丝准是想了某种办法把那些珠宝弄到手以后变卖了才获得了这么好的生活条件。克莱尔丝毫也不认为她不该这么做。过了一会儿,他那一直谛听着的耳朵听见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使他几乎无法站稳身子。“天哪,我的模样变了这么许多,不知她见了会怎么想呢!”他心里这么说着;这时门打开了。 苔丝出现在门口,那模样跟他想象中的一点儿也不像,完全不一样,真的,这简直使他感到困惑。苔丝的衣着,如果说没有使她那天生的非常美丽的容貌让人看了觉得更加美丽,却也使之变得更加惹眼。她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上面有淡紫色绣花的灰白色的羊绒晨衣,脚上的拖鞋与绣花颜色相同。她的脖子的下部围着一圈绒羽饰边,而她那条我们记得很清楚的深褐色粗发辫一部分盘起在脑后,另一部分披在肩上——这很显然是因为匆匆忙忙地要来见他而造成的。 克莱尔起先伸出双臂,但重又让它们垂了下来,因为苔丝仍然站在门口,没有走上前来。如今安吉尔面黄肌瘦,简直就像一具骷髅,他觉得自己和苔丝之间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觉得自己的模样一定使苔丝感到厌恶。 “苔丝!”他嗓音嘶哑地叫了一声,“当初我离开了你,现在你能原谅我吗?你不能——跟我一起来住吗?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 “已经太晚了,”苔丝回答说;她那从门口传来的声音听上去很刻板,眼睛也亮得异常。 “我过去错怪了你——没有根据你的实际情况看待你!”克莱尔继续以请求的口气说。“现在我知道了。我最亲爱的苔丝!” “太晚了,太晚了!”苔丝赶紧摇着手大声说,那模样就像是一个饱受折磨的人觉得眼前的每一个瞬间都长得像一个小时。“不要接近我,安吉尔!不——你一定不可以。离我远点。” “可是,你不是因为我病后这样子才不爱我的吧?你不是这么朝三暮四的人——我这一回是专门为了你而来的——如今我的母亲和父亲将会欢迎你的!” “是啊——哦,是的,是的。可是我说,我说太晚了。” 苔丝仿佛觉得自己像梦中的逃亡者,企图逃走但动弹不了。“你还不了解全部情形吗——你还不了解吗?可是如果你不了解的话,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我到处打听才找到这儿来的。” “我等啊等,等了你好久,”苔丝接着说;她的声调一下子又变得跟从前一样柔和哀婉。“但是你没有回来!我写信给你,你还是不回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说我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他对我很好,对我母亲也很好,自我父亲去世后对我们所有的人都很好。他——” “我不明白你这些话。” “他把我赢了回去。” 克莱尔专注地望着苔丝,接着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好像染上瘟疫似地泄了气;他的目光也低垂了,落在她的手上,发现那双曾经是红润的手现在变白了,也比以前细嫩了。 苔丝接着往下说—— “他在楼上。如今我憎恨他,因为他对我撒了谎,说你不会再来了,可是你现在确确实实回来了!这一身衣服是他要我穿上的:他对我做什么事情我都不在乎!不过——请你离开好不好,安吉尔,永远不要再来了好吗?” 他们呆呆地站在那儿,眼神凄怆,显示了内心的痛楚,让人看了觉得可怜。两个人似乎都悲哀地祈求能躲入某个地方逃避现实。 “啊——都是我的错!”克莱尔说。 可是他说不下去了。言语和沉默同样无法表达他此刻的感受。不过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个情况,尽管这个情况只是到了后来才在他的头脑中变得清晰:他原来的苔丝在精神上已经不再承认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的肉体是属于她的,而是把它看作好似河上的一具浮尸,听凭它随波逐流,越来越脱离它那有生命的意志。 不一会儿,克莱尔发现苔丝已经离去。他站在那儿出神地思忖着这么一个时刻,一张脸显得比较干瘪了一些,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冷漠了一些;一两分钟以后,他已经到了街上,漫步向前走着,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何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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