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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八章太阳照常升起 作者:海明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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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勃莱特从圣塞瓦斯蒂安回来了,我才和她再次见面。她从那儿寄来过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印有康查海湾的风景照,并写着:“亲爱的。非常宁静,有益身心。向诸位问好。勃莱特。” 我这一阵也没有再见到过罗伯特·科恩。听说弗朗西丝已去英国,我收到科恩一封短简,说要到乡下去住两周,具体去向尚未决定,不过他要我遵守去年冬天我们谈过的计划:到西班牙去作一次钓鱼旅行。他写道,我可以随时通过他的银行经纪人和他取得联系。 勃莱特走了,我不再被科恩的烦恼所打扰,我不用去打网球,感到很惬意。因为我有很多工作要干。我常去赛马场,和朋友一起吃饭。六月末我要和比尔·戈顿到西班牙去,因此我经常在写字间加班,好提前赶出一些东西,到时候移交给秘书。比尔·戈顿到了巴黎,在我的住处待了两天就到维也纳去了。他兴高采烈地称赞美国好极了。纽约好得不得了。那里的戏剧季节规模宏大,还出现了一大批出色的青年轻量级拳击手。其中每个人都大有成长起来、增强体重并击败登普西[杰克·登普西于1919年获得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以后蝉联了几次,直到1926年才被吉恩·滕尼所击败。]的希望。比尔兴致勃勃。他新近出版的一本书给他挣到了一大笔钱,而且还会挣得更多。他在巴黎这两天我们过得很愉快,接着他就到维也纳去了。他将于三周后回来,那时我们将动身到西班牙去钓鱼,然后去潘普洛纳过节[潘普洛纳位于西班牙东北部,为古巴斯克王国(后名纳瓦拉王国)的首都。有古城墙、堡垒及15世纪的哥特式大教堂。每年7月初圣福明节期间有宗教庆祝活动。在那一星期中,广大居民在街头载歌载舞,通宵狂欢,并观看盛大的斗牛赛。]。他来信说维也纳很迷人。后来在布达佩斯寄来一张明信片上写着:“杰克,布达佩斯迷人极了。”最后我收到一封电报:“周一归。” 星期一晚上,他来到我的寓所。我听到他坐的出租汽车停下的声音,就走到窗前喊他;他挥挥手,拎着几只旅行袋走上楼来。我在楼梯上迎接他,接过一只旅行袋。 “啊,”我说,“听说你这次旅行挺称心。” “好极了,”他说。“布达佩斯绝顶地好。” “维也纳呢?” “不怎么样,杰克。不怎么样。比过去似乎好一点。” “什么意思?”我在拿酒杯和一个苏打水瓶。 “我醉过,杰克。我喝醉过。” “真想不到。还是来一杯吧。” 比尔擦擦他的前额。“真是怪事,”他说。“不知怎的就醉了。突然醉了。” “时间长吗?” “四天,杰克。拖了正好四天。” “你都到了哪些地方?” “不记得了。给你寄过一张明信片。这件事我完全记得。” “另外还干什么啦?” “说不准了。可能……” “说下去。给我说说。” “记不得了。我能记多少就给你讲多少吧。” “说下去。喝完这一杯,再想想。” “可能会想起一点儿,”比尔说。“想起一次拳击赛。维也纳的一次大型拳击赛。有个黑人参加。这黑人我记得很清楚。” “说下去。” “一位出众的黑人。长得很像‘老虎’弗劳尔斯,不过有他四个那么大。突然,观众纷纷扔起东西来。我可没有。黑人刚把当地的一个小伙击倒在地。黑人举起他一只戴手套的手。想发表演说啦。他神态落落大方。他刚要开口,那位当地的白种小伙向他一拳打去。他随即一拳把白种小伙击昏了。这时观众开始抛掷坐椅。黑人搭我们的车回家。连衣服也没法拿到。穿着我的外衣。现在全部过程我都想起来了。这一夜真热闹。” “后来呢?” “我借给黑人几件衣服,和他一起奔走,想法要拿到那笔钱。但是人家说场子给砸了,黑人倒欠他们钱。不知道是谁当的翻译?是我吗?” “大概不是你。” “你说得对。确实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我们好像管他叫当地的哈佛大学毕业生。想起他来了。正在学音乐。” “结果怎么样?” “不大妙,杰克。世上处处不讲理。拳赛主持人坚持说黑人答应过让当地白种小伙赢的。说黑人违反了合同。不能在维也纳击倒维也纳的拳击手。‘天啊,戈顿先生,’黑人说,‘我整整四十分钟在场子里没干别的,只是想方设法让着他。这白种小伙准是向我挥拳的时候伤了他自己。我真的一直没出手打他。’” “你要到钱了?” “没捞着,杰克。只把黑人的衣服弄回来了。他的表也让人拿走了。这黑人真了不起。到维也纳去一趟是个莫大的错误。这地方不怎么好,杰克。不怎么好。” “这黑人后来怎么样?” “回科隆[科隆位于今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部莱茵河畔。]去了。住在那里。已经结婚。有老婆孩子。要给我写信,还要寄还我借给他的钱。这黑人真了不起。但愿我给他的地址没有弄错。” “大概不会错的。” “得了,还是吃饭去吧,”比尔说。“除非你还要我再谈些旅行见闻。” “往下说。” “我们吃饭去。” 我们下楼,在六月温煦的傍晚,走上圣米歇尔大街。 “我们上哪儿?” “想到岛[巴黎城中心塞纳河中央有两个岛,西面的那个名西岱岛,原为巴黎旧城,著名的巴黎圣母院位于该岛东端。东面的那个为圣路易岛,较小,看下文这里是指后者。]上吃去?” “当然好。” 我们沿大街朝北走。在大街和当费尔·罗歇罗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有一尊长衣飘拂的双人雕像。 “我知道这两个人是谁,”比尔注视着纪念碑说。“首创制药学的先生们。别想拿巴黎的事情来骗我。” 我们往前走去。 “这里有家动物标本商店,”比尔说。“想买什么吗?买只好看的狗标本?” “走吧,”我说。“你醉了。” “挺好看的狗标本,”比尔说。“一定会使你的房间四壁生辉。” “走吧。” “你买它一只狗标本。我可买可不买。但是听着,杰克。你买它一只狗标本。” “走吧。” “你一买到手,世上别的什么东西你都不会要了。简单的等价交换嘛。你给他们钱。他们给你一只狗标本。” “等回来的时候买一个吧。” “好。随你的便。下地狱的路上铺满着该买而没买的狗标本。以后别怨我。” 我们继续往前走。 “你怎么突然对狗发生那么大的兴趣?” “我向来就喜欢狗。向来非常喜欢动物标本。” 我们停下来,喝了一杯酒。 “我确实喜欢喝酒,”比尔说。“你不妨偶尔试试,杰克。” “你胜过我一百四十四点。” “别让这个使你气馁。永远不能气馁。我成功的秘诀。从没气馁过。从没当别人的面气馁过。” “你在哪里喝的?” “在‘克里荣’弯了一下。乔奇给我调了几杯鸡尾酒。乔奇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知道他成功的秘诀吗?从没气馁过。” “你再喝三杯珀诺酒就会气馁了。” “不当别人的面。我一感到不行就独个儿溜走。我在这方面像猫。” “你什么时候碰到哈维·斯通的?” “在‘克里荣’。哈维有点挺不住了。整整三天没有吃东西。什么也不肯吃。像猫一样地溜了。很伤心。” “他不要紧。” “太好了。但愿他不要老像猫那样溜掉就好了。弄得我好紧张。” “今儿晚上我们干什么?” “干什么都一样。我们只要能挺住就行。你看这里有煮鸡蛋吗?如果有,我们就用不着赶那么远的路到岛上去吃。” “不行,”我说。“我们要正经八百地吃顿饭。” “只不过是个建议,”比尔说。“想就走吗?” “走。” 我们又顺着大街往前走。一辆马车从我们身边驶过。比尔瞧了它一眼。 “看见那辆马车啦?我要把那辆马车做了标本给你作圣诞礼物。打算给我所有的朋友都送动物标本。我是博物学作家。” 开过一辆出租汽车,有人在里面招手,然后敲敲车窗叫司机停下。汽车打倒车到人行道边。里面坐着勃莱特。 “好一个美人儿,”比尔说。“要把我们拐走吧!” “喂!”勃莱特说。“喂!” “这位是比尔·戈顿。这位是阿施利夫人。” 勃莱特对比尔微微一笑。“哎,我才回来。连澡都还没洗呢。迈克尔今晚到。” “好。来吧,我们一起去吃饭,过后一起去接他。” “我得洗一洗。” “别说废话!走吧。” “必须洗个澡。九点之前他到不了。” “那么先来喝一杯再去洗澡。” “也好。你这话说得有道理。” 我们上了车。司机回过头来。 “到最近的酒店去,”我说。 “还是到‘丁香园’吧,”勃莱特说。“我喝不了那种劣质白兰地。” “‘丁香园’。” 勃莱特转身朝着比尔。 “你在这个讨厌的城市待很久了?” “今天才从布达佩斯来。” “布达佩斯怎么样?” “好极了。布达佩斯非常好。” “问问他维也纳怎么样。” “维也纳,”比尔说,“是一座古怪的城市。” “非常像巴黎,”勃莱特笑着对他说,她的眼角出现了皱纹。 “一点不错,”比尔说。“眼前这时节很像巴黎。” “我们赶不上你了。” 我们坐在“丁香园”外面的露台上,勃莱特叫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我也要了一杯,比尔又要了一杯珀诺酒。 “你好吗,杰克?” “非常好,”我说。“我过得很愉快。” 勃莱特瞅着我。“我出门去真傻,”她说。“谁离开巴黎,谁就是头蠢驴。” “你过得很愉快?” “哎,不错。挺有意思。不过不特别好玩。” “遇见熟人没有?” “没有,几乎一个也没有。我从不出屋。” “你连游泳也没去?” “没有。什么也没有干。” “听上去很像维也纳,”比尔说。 勃莱特眯缝起眼睛看他,眼角出现皱纹。 “原来维也纳是这个样子的。” “一切都跟维也纳一个样。” 勃莱特又对他微微一笑。 “你这位朋友挺好,杰克。” “他是不错,”我说,“他是制作动物标本的。” “那还是在另一个国家里的事,”比尔说。“而且都是些死动物。” “再喝一杯,”勃莱特说,“我就得赶紧走了。请你叫侍者去雇辆车子。” “外边排着一溜车,就在对面。” “好。” 我们喝完酒,送勃莱特上车。 “记住,十点左右到‘雅士’。叫他也去。迈克尔会在场的。” “我们会去的,”比尔说。出租汽车开动了,勃莱特向我们挥挥手。 “多出色的女人啊,”比尔说。“怪有教养的。迈克尔是何许人?” “就是她要嫁的那个人。” “啊呀呀,”比尔说。“碰到我结识个女人,总是在这节骨眼儿上。我送他们什么呢?你看他们会喜欢一对赛马标本吧?” “我们还是去吃饭吧。” “她真是一位什么某某夫人吗?”我们去圣路易岛的途中,比尔在汽车里问我。 “是啊。在马种系谱什么的里记载着。” “乖乖。” 我们在小岛北部勒孔特太太的餐厅里进餐。里面坐满了美国人,我们不得不站着等座。有人把这个餐厅写进美国妇女俱乐部的导游小册子里,称它为巴黎沿河码头边一家尚未被美国人光顾的古雅饭店,因此我们等了四十五分钟才弄到一张桌子。比尔在一九一八年大战刚停战时在这里用过餐,勒孔特太太一见到他就大事张罗起来。 “然而没有就给我们弄到一张空桌子,”比尔说。“她可还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们吃了顿丰盛的饭:烤子鸡、新鲜菜豆、土豆泥、色拉以及一些苹果馅饼加干酪。 “你把全球的人都吸引到这里来了,”比尔对勒孔特太太说。她举起一只手。“啊,我的上帝!” “你要发财啰!” “但愿如此。” 喝完咖啡和白兰地,我们要来账单。跟往常一样,账单是用粉笔写在石板上的,这无疑是本餐厅“古雅”的特点之一。我们付了账,和勒孔特太太握握手,就走了出来。 “你就此不想来了,巴恩斯先生,”勒孔特太太说。 “美国来的同胞太多了。” “午餐时间来吧。那时不挤。” “好。我就会来的。” 我们在小岛北部奥尔良河滨街的行道树下朝前走,树枝从岸边伸出,笼罩在河面上。河对岸是正在拆毁的一些老房子留下的断垣残壁。 “要打通一条大街。” “是在这么干,”比尔说。 我们继续朝前走,绕岛一周。河面一片漆黑,开过一艘灯火通明的河上小客轮,它悄悄地匆匆驶往上游,消失在桥洞底下。巴黎圣母院蹲伏在河下游的夜空下。我们从贝都恩河滨街经小木桥向塞纳河左岸走去,在桥上站住了眺望河下游的圣母院。站在桥上,只见岛上暗淡无光,房屋在天际高高耸起,树林呈现出一片阴影。 “多么壮观,”比尔说。“上帝,我真想往回走。” 我们倚在桥的木栏杆上,向上游那些大桥上的灯光望去。桥下的流水平静而漆黑。它无声地流过桥墩。有个男人和一个姑娘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互相用胳膊搂抱着走去。 我们跨过木桥,顺着勒穆瓦纳主教路向上走。路面很陡,我们一直步行到康特雷斯卡普广场。广场上,弧光灯光从树叶丛中射下来,树下停着一辆正要开动的公共汽车。“快乐的黑人”咖啡馆门内传出音乐声。透过爱好者咖啡馆的窗子,我看见里面那张很长的白铁酒吧柜。门外露台上有些工人在喝酒。在“爱好者”的露天厨房里,有位姑娘在油锅里炸土豆片。旁边有一铁锅炖肉。一个老头儿手里拿着一瓶红酒站在那里,姑娘舀了一些用盘子装上递给他。 “想喝一杯吧?” “不想喝,”比尔说。“现在不需要。” 我们在康特雷斯卡普广场上向右拐,顺着平坦、狭窄的街道走去,两侧的房子高大而古老。有些房子凸向街心。另一些往后缩。我们走上铁锅路,顺着它往前走,它一直把我们带到南北笔直的圣雅克路,我们然后往南走,经过前有庭院、围着铁栅栏的瓦尔德格拉斯教堂,到达皇家港大街。 “你想做什么?”我问。“到咖啡馆去看看勃莱特和迈克?” “行啊。” 我们走上和皇家港大街相衔接的蒙帕纳斯大街,一直朝前走,经过“丁香园”、“拉维涅”、“达穆伊”和另外那些小咖啡馆,穿过马路到了对面的“洛东达”,在灯光下经过它门前的那些桌子,来到“雅士”。 迈克尔从桌边站起来迎着我们走过来。他的脸晒得黝黑,气色很好。 “嗨—嗨,杰克,”他说。“嗨—嗨!嗨—嗨!你好,老朋友?” “看来你的身体结实着呢,迈克。” “是啊。结实着哩。除了散步,别的什么也不干。整天溜达。每天同我母亲喝茶的时候喝一杯酒。” 比尔走进酒吧间去了。他站着和勃莱特说话,勃莱特坐在一只高凳上,架起了腿儿。她没有穿长统袜子。 “看到你真高兴,杰克,”迈克尔说。“我有点醉了,你知道。想不到吧?你注意到我的鼻子了吗?” 他鼻梁上有一摊已干的血迹。 “让一位老太太的手提包碰伤的,”迈克说。“我抬手想帮她拿下几个手提包,它们砸在我头上了。” 勃莱特在酒吧间里拿她的烟嘴向他打手势,挤眼睛。 “一位老太太,”迈克说。“她的手提包砸在我头上了。” “我们进去看勃莱特吧。哎,她是个迷人的东西。你真是位可爱的夫人,勃莱特。你这顶帽子是从哪儿弄来的?” “一个朋友给我买的。你不喜欢?” “太难看了。买顶好的去。” “啊,现在我们的钱可多哩,”勃莱特说。“喂,你还不认识比尔吧?你真是位可爱的主人,杰克。” 她朝迈克转过身去。“这是比尔·戈顿。这个酒鬼是迈克·坎贝尔。坎贝尔先生是位没还清债务的破产者。” “可不是?你知道,昨天在伦敦我碰到了我过去的合伙人。就是他把我弄到了这个地步。” “他说了些什么?” “请我喝了一杯酒。我寻思还是喝了吧。喂,勃莱特,你真是个迷人的东西。你看她是不是很美丽?” “美丽。长着这么个鼻子?” “鼻子很可爱。来,把鼻子冲着我。她不是个迷人的东西吗?” “是不是该把这个人留在苏格兰?” “喂,勃莱特,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别说话没检点,迈克尔。别忘了这酒吧间里有女客呢。” “她是不是个迷人的东西?你看呢,杰克?” “今晚有场拳击赛,”比尔说。“想去吗?” “拳击赛,”迈克说。“谁打?” “莱杜对某某人。” “莱杜拳术很高明,”迈克说。“我倒真想去看看,”——他竭力打起精神来——“但是我不能去。我和这东西有约在先。喂,勃莱特,一定要去买顶新帽子。” 勃莱特拉下毡帽,遮住一只眼睛,在帽檐下露出笑容。“你们两位赶去看拳击吧。我得带坎贝尔先生直接回家了。” “我没有醉,”迈克说。“也许有那么一点醉意。嗨,勃莱特,你真是个迷人的东西。” “你们去看拳击吧,”勃莱特说。“坎贝尔先生越来越难弄了。你这是哪儿来的一股多情劲儿,迈克尔?” “嗨,你真是个迷人的东西。” 我们说了再见。“我不能去真遗憾,”迈克说。勃莱特吃吃地笑。我走到门口回头望望。迈克一只手扶在酒吧柜上,探身冲着勃莱特说话。勃莱特相当冷淡地看着他,但是眼角带着笑意。 走到外面人行道上,我说:“你想去看拳击吗?” “当然啰,”比尔说。“如果用不着我们走路的话。” “迈克为他这个女朋友得意着呢,”我在汽车里说。 “唷,”比尔说。“这你哪能多责怪他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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