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人都会结婚,无论男女。婚姻好似人生的必经之路,与人长着眼睛和鼻子一样理所当然。伸子却对此抱有某种朦朦胧胧的、近似于疑问的念头。她能理解人对家庭的渴望,也理解相爱的男女想要生活在一起,想要被当成一对的强烈愿望。伸子对佃也不光有古典时代的柏拉图之情。有朝一日,他与自己也会在肉体层面合二为一。即便是在此刻,她也能想象出,要是大家把他们当成一对,那该有多方便。然而每每想到婚姻,模糊不清的沉重、狭隘、平庸和焦虑便会朝伸子袭来。为什么人一结婚就会安定下来,与社会变得分外协调,仿佛达到了人生的某种目标一般?许多男男女女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就像是有人在牵着他们走似的。伸子不愿意像他们那样结婚,然后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她没有结婚生子的欲望,也不指望丈夫能出人头地,让自己成为别人口中的某某夫人。佃有佃的工作,而她也有她的事业。在经济层面,伸子也没有让佃养家糊口的必要。她之所以想和他一起生活、互相扶持、共度一生,只是想站在更有助于悉心呵护这份爱的位置上,与他相伴走向更丰饶、更广阔、更雄壮的成长。难道对相爱的男女而言,婚姻就是唯一的吗?难道男女之间的爱,本就有如此狭隘的性质吗?人生也可以有些许不同的形式啊。到头来,伸子心中总会强烈地冒出这些念头。

佃连“结婚”二字都没亲口提过。可他是那样痛苦!看到他苦苦挣扎的模样,伸子便能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他真正追求的是什么。他没有给自己主动说出来的权利,心中分外纠结。而那种心情折磨着伸子,要她负责。

在离三月只有四五天的一个夜晚。

伸子独自待在房中。正值自习时间,这也是宿舍最安静的时候。唯有小巧的鞋跟发出的响声时不时从混凝土走廊传来。伸子也坐在书桌前。绿色灯罩的阅读电灯静静地照亮笔记本的白色页面与书脊。她正在抄录《竹取物语》的部分内容,准备拿给普拉特小姐。

她向来喜爱故事。毕竟是自己选择的事业,所以她兴致盎然,有时会被故事彻底迷住,埋头其中,不顾语法错误和离谱的用词。但今晚的她进展缓慢。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匮乏的词汇中没有她所需要的表达。总觉得胸中缺了几分热度,无法集中心思到产生兴趣的热度。无论是思考还是写字,伸子心中都是毫无反应,仿佛她整个人的影子突然变浅了似的。寂寞的时候,她便会如此。

佃为了Y.M.C.A.的事情去纽约北部的某座城市出差了。

听说他要出差时,伸子反而欣然赞成。

“挺好的,尽管去吧。偶尔分开一下也不错,心情反而……”

她觉得趁此机会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感受,让容易亢奋的神经休息一下,也是一桩好事。佃出差的第一晚,伸子在晚餐后体会到了“不会有人来楼下的大厅找我”的平静,早早换上家居服放松起来。随心所欲地收拾收拾衣柜,看看书,阔别已久的独处时光让人沉醉。九点多的时候,她泡过澡便上床就寝。只觉得平时被自己遗忘的那种游手好闲的闲适快乐像初升的月亮一样,照亮了她的全身。

第二天,也就是今天,终日无事。不过她还是出于习惯,在十点多前往阿弗里讲堂。在老位置坐下时,她总觉得身边好像缺了点什么。清新的空气中透着一丝冷意,整栋楼过分宽敞,空空荡荡,听不到人的脚步声。所谓空虚,就是这种感觉吗?视野中的一切都感觉新得诡异,强得诡异。

入口处的门开启时,感觉到有人靠近时,她的神经都会高度紧张。

此刻佃身在数百英里之外,再过两天才会回来。尽管她很清楚这一点,但“会不会是他”的念头仍会在一瞬间加快她的悸动。上午仿佛一整天那么漫长。末了,伸子觉得自己是那样可悲,那样痛苦,因为她的心已失去了太多的自由。

她离开图书馆,去哈得孙河边的公园散步,去百老汇买了些东西。终于熬到了晚上……

伸子在与自己的情绪做斗争。好不容易抄完够聊一个小时的《竹取物语》,她匆匆收起了笔记本和字典,猛地站起身来,仿佛有什么好事在等待着她。然而……宿舍的小房间里只有她自己。没有人在等她忙完,她也不知道该对谁说“啊!总算弄完了”。梳妆台的镜子清晰地照出房间的白墙。镜中的她,好似孤独的小兽。她无所事事地将双手交叉在头顶,走到床边。

夜幕彻底降临,寒夜里,她能看到同一栋宿舍的钩状翼楼。楼上开了许许多多扇窗户,窗后灯火通明,好似一盏盏点亮的灯笼。隔着冰冷的室外空气,她能看见某个没拉窗帘的窗口有个年轻女人的头,还有套着白色上衣的肩膀。每个窗口都是安详而温暖的,似乎正沐浴着不为人知的幸福。伸子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打破这种淹没自己的孤寂,用什么法子都行,哪怕是竭力奏响某种乐器也行。她坐在床边,用鞋尖打着节奏,哼起了歌。这是我的声音吗?如此凄惨、虚弱颤抖的声音,真的是我发出来的吗?

歌声戛然而止。伸子又拿起了杂志。

然而没过多久,她连那份抵抗力都失去了。她意识到,再想掩饰这种心情也是徒劳。

伸子明白了,她不能没有佃。这种寂寞,仿佛世界都变得空空如也的寂寞,无论她做什么,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看书,都只是为了打发见到他之前的时间。连空气好像都变得异常稀薄,让人窒息。除了佃,还有谁能拯救她?他是否知道自己在这里这样思念着他,为他心焦?

佃的面容浮现在伸子眼前。渐渐地,那张脸越来越大。佃举起那顶熟悉的老土圆顶礼帽,看着伸子,朝她走来,露出柔和的微笑。伸子闭上双眼,身子时热时冷,颤抖着拥抱佃的幻影。他脸颊的触感……他的嘴唇……轻抚柔软的头发时顺着掌心传来的手感……伸子喃喃着他的名字,仿佛在呻吟一般。

就在伸子头靠着墙,陷入恍惚的时候,敲门声令她回过神来。

她急忙用双手手背揉了揉泪眼。

“请进。”

但门没有打开,前台的女孩在门外喊道:

“有电话找您,请到大厅来。”

“知道了,谢谢。”

是谁打来的?伸子很是疑惑。她心不在焉地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便下楼去了。欢快的男男女女在大厅里三五成群。三个身着晚礼服的姑娘簇拥在一起,好似一束鲜花,开心而腼腆地穿过人群出去了。身着黑衣的宿管老小姐坐在角落的大理石柱下,看着那一张张活力四射的面孔,脸上挂着假惺惺的微笑。

伸子走进电话亭。她拿起听筒,同时心想:要是有人邀请我出门,就推了吧。

“喂?”

“是佐佐女士吗?这就为您转接。”

“咔咔咔……”接线的响声传来。

“喂?”

“喂……你是……”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不清晰,听着分外遥远,断断续续。但伸子才刚听见,便不禁抓住了座机那闪着银光的底座,探出身子问道:

“佃先生?”

“是佐佐小姐吗?你好吗?”

欢喜与思念涌上心头,伸子说不出一句话。过了许久,她终于用对方听得到的音量轻语道:

“喂……喂……”

因惊慌发烫的额头紧按在话筒上。

佃的声音里也透着温柔。

“纽约的天气怎么样?这边可是风雪交加……听得到我说话吗?”

伸子激动不已,发出呼吸困难般的低吟。

“听得见……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

“你是一个人吗?”

“嗯。”

“刚开完会,忙到现在……反正天气也很糟糕……我就想打电话问问你怎么样了……”

“谢谢你……”

一团火似的东西再一次涌上心头。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一口气扑进他的怀里。至于这疯狂的热情,就让他用那双同样烧得灼热的手牢牢抓住,再紧紧勒住……难以名状的情绪,让伸子将额头用力抵在话筒上,陷入沉默。

“喂?”

“……嗯?”

“怎么了?”

“……”

电话那头亦是深情的沉默。伸子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念想正顺着夜色中的电线逼来。那种感觉是那样迫切,就连两人相隔的距离仿佛都在一瞬间缩短了。渐渐地,伸子甚至觉得佃与自己不过一墙之隔。片刻后,对面先开了口。

“也许差不多到时间了……挂了吧?”

“是吗?”

“你一直都待在房里吗?好好休息。我会按原计划在后天回来的。”

“大概几点?”

“我应该会坐明晚的夜车出发,所以傍晚之前应该能到。晚上就能见面了。”

她说了再见,然后便恍恍惚惚地坐电梯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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