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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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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子觉得自己虽然回了家,人却变了。她的心和生活中多了一个佃。 父母仍然有些不痛快,无法用原来的心境面对伸子。日子一天天过去。 渐渐地,伸子也认识到,考虑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多计代对佃的看法会如此偏激与混乱也是在所难免。伸子在信里写的和佐佐告诉她的,与她通过报纸和其他途径了解到的传闻截然相反。多计代从未亲眼见过佃,不知道该用哪一种说法去判断他。她只知道丈夫向来老实,伸子又缺乏阅历,还是个死心眼。她本可以把佃想象成任何一种样子,却用怀疑与恶意勾勒出了他的轮廓,这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母亲对出现在女儿身边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抱有异乎寻常的戒心,好似人家必是恶棍无疑。站在伸子的角度看,这才着实骇人。一想到多计代因为佃囊中羞涩、没有社会背景而加深了对他的怀疑,伸子便义愤填膺。 伸子能回到她的身边,她自是欢喜非常。与伸子相对而坐时,她便忍不住要聊起女儿远行期间的孤独和艰辛。这一聊,便难免要提到佃。每次提到佃的名字,多计代都会失去冷静。 父亲上班后的漫长白天,成了压在伸子肩头的重担。 “小伸。” 多计代在自己的居室唤着伸子。伸子平时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母亲毫无顾忌的呼唤,让她隐隐有些烦躁。但她还是立刻起身,走到母亲的居室,开门问道: “怎么了?” 多计代的膝头摊放着一本染坊的样布册。她把册子移近更明亮的门口,瞧着上面的一款款颜色说道: “喜久屋的人来过了。” “您要染布?” “有一匹天蚕丝的料子,我想做成外褂来着。可染色用的草料大概不如原来好了,看得中的颜色好少啊……” 看了一会儿,多计代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 “对了,你带走的那身紫友禅和服呢?” “还在呢。” “以后也没法穿了,图案倒是好看……”她被册子分散了一半的注意力,同时说道,“你打算怎么办,衣裳总得做两身吧。” “没事的……我不用。” “还不用呢,这哪是你说了算的……那就选这款吧。” 多计代将白色的布料与样布册递给用人,一边关衣橱,一边用一种思绪渐渐飘到别处的口吻喃喃道: “……也不知道佃先生的老家在哪儿。” “我还没去过,也不清楚……您问这个做什么?” “还不是搞不懂他们老家的风俗嘛。你都回来了,那边总该跟我们打声招呼吧……总不会是佃先生还没跟他父母提吧?” “才不是呢。” 多计代用伤了自尊心似的讽刺口吻说道: “……他们是打算在儿媳的父母来打招呼之前一声不吭吗?” “人家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没动静的吧。等儿子回来了,肯定会按规矩办的。” 伸子无可奈何,只能满不在乎地回答。这让多计代很是不爽。 “你们两个当事人倒是无所谓,反正你们样样都不普通,”她“啪”的一声猛敲拉环,关上了衣橱,“但我一直在想,不普通的不一定就是对的。成天标新立异,只会给人添麻烦。” “我不是想标新立异。只是因为我和您的性情不一样,思维方式也不一样吧。” “那你是坚信自己从一到十都做得很对吗?” 两人时常因为意料之外的话头爆发情绪化的争执。起初,伸子总是试图保持分寸。奈何多计代言辞激烈、对人毫不留情,到最后总会逼得伸子动气。而一动气,她便会和母亲一样,表现出毫不屈服的刚烈性格。 一月下旬的某日。 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又一次激烈争吵起来。伸子几乎不知所措。 “自从我回家后,我们好像一直在重复同样的争吵……不吵了,好不好?……我懂您的心思,可……不要再这样说话了,好不好?” 多计代却顶着通红的脸颊,冷冷地说道: “你变了——你以前绝不是这样的。你原本会真心诚意地跟人交换意见,那也是你的优点。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感化,让你生出了这种态度……” 伸子只觉得情绪被瞬间点燃,仿佛有人戳中了她胸口的某处。多计代总能用女人独有的——亦或许是面对女儿的母亲所独有的本能,像这样巧妙地把毒针插进伸子的要害处,让对方变得凶猛。但那一日的伸子依然保持克制,如此回答: “我不是在耍滑头刻意逃避,只是不想为了争论而争论。” “所以我才说你自私。你为所欲为,让父母颜面扫地。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资格让我保持冷静?你应该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我当初为什么要忍痛送你出国。” 见多计代一边落泪,一边用苍瘦的手指委屈地抹去泪水,伸子心如刀割。母女俩竟要为这样的事情争执不休,这是何等悲惨。她起身坐到母亲膝下的地毯上,然后用安抚的口吻一番劝说,试图让母亲理解自己。 “您听我说,母亲,我们先撇开佃这个人不谈好不好?在您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一个是您觉得我可以爱的?之前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里,有没有一个是您觉得我可以自由来往的?没有吧?无论是谁,只要他想跟我有更深的交往,在您眼里便成了毫无价值的人。” “……对不住,我就是个坏心眼的恶婆娘。” 眼看着母亲要把手放到一旁,伸子连忙抓住,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母亲!平心而论,一旦牵涉到我,您就会变成某种极端的理想主义者,不是吗?仔细想想您对我的工作和成功寄予了多大的厚望,您就会明白的,不是吗?在某些方面,您希望我能做一些您无法在自己的人生中实现的事情,对吗?对不对?” “在某些方面也许是这样吧。” 听多计代的语气,她似乎无法对伸子的这番话表示愤慨。 “岂止是某些啊。您就希望我超越情情爱爱,保持孤高清洁,还把观察那样的我当成了一种爱好。” “我也不强求你单身。只要遇到合适的人,能启发你的人,我随时都愿意张开怀抱相迎。” “……我对婚姻的态度……大概跟您不一样。” “这我知道,哪里还用得着你说,”多计代重拾尖酸的语气,插嘴道,“你的观念是布尔什维克。” “……一般情况下,女儿家的人生目的就是嫁人成家,与丈夫同化,获得在当下的社会最稳定的生活,不是吗?所以结婚的条件才是找同一阶级的,找有着同样传统的人家,或者在命运允许的情况下,稍微往上迈一步,甚至攀上高枝……这就是我跟您不一样的地方……我是以我自己的方式成长起来的,我看到的都是我想看的东西。我对那些父母和您一模一样的男人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不仅无法让我感兴趣,还会让我不安。所以能吸引我的人,必定是在某个方面有所不同的人……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不管佃是好是坏,他肯定是无法让您满意的。我是一个野蛮人,无论是人生还是别的什么,都非得靠自己的双手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瞧上一瞧不可的……” 伸子沉默了。多计代也沉默不语。夕暮中,暖炉的低焰时旺时暗,为周遭蒙上朦胧的红光。两人就这样对坐了许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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