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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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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伸子拿起许久未动的笔,写了一部短篇小说。从春天开始构思的长篇作品却因内部的种种不足而搁浅了。结婚后,无法工作的问题一直是她心头的重压。不过,在乡下的那段日子,她的心境发生了一些转变,总算集中精力写出了一篇四五十页稿纸的文章。对伸子而言,比起作品的质量,“写成了”这件事本身更值得庆贺。能够工作,就证明了她对自己和自己周围的生活都好歹有了一个精神上的立足点,不是吗?在精神上不依赖丈夫,自力更生——在乡下的那些天里,她在哀叹与勇气相纠缠的感动中定下了今后的活法。只要有这样一处立足之地,这个活法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了。而伸子写的正是自己在走到这个阶段之前的混乱和动荡不安的心情。作品发表在某政治杂志的副刊上。那本刊物在文坛并没有多么举足轻重的地位。 杂志社寄来了登有伸子作品的那一期。那天,伸子坐在书桌前重读变成铅字的作品,想出了神。这时,房子正面的格子门开了。白天独自在家的时候,每每听到格子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伸子便会感觉到几乎能将四周的空气都带动起来的不安。因为会这样开门进来的,必定是开口讨饭、强买强卖的贩子。她正要打开推拉门,却看清了站在门口水泥地上的人。 “哎哟!” 伸子高兴地站起来,音色都变了。 “你也真是的!我还当是谁呢!” 来人竟是和一郎。 “日安。我只是想像个真正的客人一样从正门走走看。” “快进来吧。” “多谢……” 见他有些犹豫,伸子很是莫名。 “怎么了?赶时间吗?还是担心摩托车?” “那倒不是,只是我今天是来接你的。” “……那你也可以进来坐坐啊。” 和一郎进了屋,却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他问道: “你很忙吗?不能来吗?” “也不是不能去,可……家里找我什么事?” 她不喜欢被人呼来喝去。就算她本就打算出门,要是有人突然奉命上门接人,让她立刻过去一趟,心里终究是不乐意的。 “母亲说,她有话要跟你说。” “有话要说”是多计代的惯用伎俩,所以无论是说话的和一郎还是听话的伸子,都不禁觉得滑稽,笑了出来。 “可不是有话要说嘛。” “不过她今天像是动了真格。” “为了什么啊?” 和一郎语气生硬,仿佛此事颇为难以启齿。 “她看了你这次写的东西,说要找你提提意见。” “哦……” 伸子暗暗琢磨了一番,终于想到了一处可能使母亲不悦的地方。在作品中,女主角的母亲在言辞中对女婿表现出了某种近似于反感与敌意的情绪,也就三言两语。如果母亲要提意见,只可能是针对那个部分。 “那我们走吧。” 伸子起身收拾了一下。她心想,最好在事情还没有变得太复杂之前把话说清楚,让双方心里都痛快些。她同情必定会被波及的父亲,也很同情和一郎。伸子将交代去处的字条和钥匙寄放在邻居家,然后便出门去了。 多计代见伸子随随便便就来了,神色一如往常,便道: “……进来吧。” 听那口气,她心里貌似已经生出了芥蒂。 “您好。” 母亲没有自己泡茶,却叫用人来招呼伸子。 “那边好像有几块长崎蛋糕……你想吃就吃吧。” 伸子感觉到,母亲并非在深思熟虑后产生了不快,有的只是情绪化的恼火,而且她还郑重其事地告诉自己,“我绝不主动放下”。 “听说您有话要跟我说?” “……你心里有数。” “……和一郎只是粗略提了一下,没跟我细讲……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写的东西,你最清楚不过了。你写那篇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伸子强忍着尴尬,细细解释自己的创作动机。可多计代没有心平气和听完便道: “你当然有的是歪理了。” “不是歪理,都是我的真心话啊。” “实话告诉你,昨晚泽谷先生来用晚餐了。他问我有没有看你新写的东西,我说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结果他说,‘她把你写进去啦’。我就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却还是立刻差人去买回来看了看……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你犯得着把那些事情写成铅字,让我出那般的洋相吗?” 伸子很不愉快,也把同情心抛到了九霄云外。母亲向来没有站在第三方的视角审视自身心态的习惯,哪怕问题只出在两个字组成的形容词上,只要她觉得那文章把她的心理状态描写成了很糟糕的样子,而且事实也是如此,那她就更不舒服了。伸子觉得这也是在所难免。正因为如此,伸子才会明知母亲不悦,却还费尽唇舌解释自己写下那篇小说时的真实心境,希望得到她的谅解。然而,母亲的话让她倍感索寞。泽谷的挑拨也教她不爽,这绝不是知识分子阶级的青年该有的样子。而一点就着的母亲更让伸子恼火。她沉默不语,啜了口茶。 “……我到底是你的母亲,若是把我当成垫脚石,你就会好过一点,让我受什么委屈我都忍得了。穿着鞋踩我,我都心甘情愿。可这事的性质不一样。我们家本就已经被人指指点点的了,你又何必主动写出来,就像是在招呼人家‘你们快来看’似的,”她用女人特有的恶毒口吻补充道,“还是说,这么写对你有什么好处不成?” 如果面对的不是自己的母亲,天知道伸子会说出什么话来。她厉声打断道: “您别这样!您要是再这么阴阳怪气下去,我们就没法谈了。” 多计代望向伸子的脸,用弱了几分的口吻坚持自己的主张: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在跌宕起伏的亢奋心情的驱使下,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因为伸子与佃的关系她吃了多少苦,还对伸子的作品大肆攻击,说什么她的艺术开始肉眼可见地堕落了。那些强词夺理的话没能打动伸子的心。她带着错乱的心绪回家去了。 六天后,动坂再次派人迎接。那天是星期六。来人表示,“今晚请务必与佃一同前来”。前些天叫伸子去谈话的时候,多计代便说过“迟早要叫佃来谈一谈”。想必这次邀请也是冲着那篇文章而来。伸子实在不愿意把佃牵扯进自己写的东西所造成的混乱中。她觉得对不起佃,更无法接受许多人毫不客气地闯入她的内心世界。她本以为那是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佃肯定也看过了,却没有对她提过一句。 刚到动坂,两人就被带去了二楼。练画用的红毛毡等物件已被收拾干净,只剩角落里的螺钿小柜在远处的灯火下闪闪发光。母亲也上楼来了,坐在了壁龛跟前的坐垫上。唯有那个坐垫没和其他坐垫放在一起。伸子不禁对这种从周围施压的做法产生了抵触。闲聊了一两句后,多计代如此说道: “我特地找你们过来,其实也不为了别的……上次唠叨了半天,没谈出个所以然就放伸子回去了。那天过后,我一直都在琢磨,琢磨得晚上都睡不踏实。想必你也听伸子说过了。这次找你过来,也是想听你发表一下意见。” “这次是因为家里派人来接,所以佃才来的,但我觉得这件事是母亲和我之间的问题,不关佃的事啊。” “我可不这么认为……佃先生,你也看过了吧?你怎么看?” 伸子不忍心看丈夫回答时的脸色,便将视线转向昏暗走廊的苇门。 “……如您所知,在写作方面,我给了她绝对的自由……” 丈夫的解释明明对自己有利,可不知为何,伸子没能透过这宽大的回答感觉到真实,却只感觉到了丈夫的狡猾。她觉得这种滑不溜秋、模棱两可的回答是丈夫的一贯遁词,有时也会用在她身上。自己坐着的地方似乎在逐渐下沉。她想写什么都行——我给了她这种自由。所以她写的东西充其量不过是写出来的东西。无论那里头有怎样的痛苦和泪水,那都是她的文字,与自己和对方的生活完全无关——呵,多么冰凉刺骨的宽容!这些念头在伸子脑海中打转。与此同时,多计代继续往下讲: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琢磨了这些天,总觉得伸子之所以会写那些事情,怕是有什么原因的……哪怕没那么严重,那肯定也是受了某种感化。平心而论,难道不是这样吗?” 佃一脸莫名地反问道: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多计代没有回答佃,而是对伸子说道: “你说是不是啊,伸子?你扪心自问……你好歹也是个文字工作者,这点事情总归是心里有数的吧?” 伸子已经对这样的问答生出了难以名状的厌恶。那些话教人不快,似乎触及不到她的心底,几乎没有一句是必要的,母亲却是一句接一句,她到底想怎样? “您到底想说什么?” 多计代用激烈的眼神看着伸子。 “既然是你让我说的,那我说出来也无妨……只是怕佃先生听了不舒服。” “您倒是说啊!” “我心里想的,说出来不过是一句话。那篇文章……也许不是全部吧,至少关于我的那部分,我总觉得你只可能是受了佃先生的暗中唆使才会写成那般的。” “……” “如何?” “……” 多计代端正姿势道: “其实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大家都这么说……” “……” 夜色中,光亮与每个人闭口不言的沉默荡漾在宽大的榻榻米上。伸子是既不伤心,也不生气。她的情绪早已冲破这一层次。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被伤透了。 多计代说道: “你不吭声,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伸子仿佛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果是我误会了,我愿意道歉。” 过了一会儿,伸子用沙哑的声音清了清嗓子,告诉丈夫: “……亲爱的,请你出去一下。” 母亲岂会向佃道歉。伸子心想,佃不可能仅仅因为成了她的丈夫就忍受得了这般屈辱。 “出去一下吧。” 佃捧着胳膊沉吟道: “嗯……” 就在他迟迟无法决断的时候,多计代说道: “还没谈完呢,岂容你自作主张。” “……可是母亲,您不是会让步的人,对吗?” “我不让步,因为我没有让步的理由。没有一个人会像你这样,认定自己绝不会有错!” 多计代越是激动就越固执,一遍遍逼伸子向她道歉。她还要伸子发誓,从今以后不写任何与家庭有关的东西。这是伸子万万做不到的。哪怕她此刻以道歉和誓言敷衍母亲,有朝一日也一定会食言。而且伸子也不能像母亲强调的那样,认为自己有错。在她看来,“过意不去”和“做了错事”有着本质性的区别。更何况,她的心胸也不够宽大,无法在面对多计代蛮横抛出的种种恶言时告诉自己,“那毕竟是我的母亲,还是让一步吧”。 “看来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妥协了?” “说几句好听的敷衍您也没有意义……” “那就没办法了。你我二人是势不两立了。既然如此……”多计代再一次明确宣布,“以后就不要再来往了。这样对双方都好,佃先生肯定也乐意……” 她好不容易说完最后一句,扭过头去,下巴和嘴唇不住地颤抖。看着母亲灰心丧气的样子,伸子愈发觉得她可怜了。她认为母亲之所以说出那般决绝的话,并非酝酿多时的想法使然。母亲以为那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但伸子觉得那只可能是她那追求强烈的情绪刺激、容易激动的性情导致的。也许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外,奈何汹涌而来的情绪让她做出了那样的断言。母亲是否真的明白自己的那番话意味着什么?伸子几乎是被逐出了家门(不知为何,她对此毫无实感),但比起这件事,看到母亲情绪失控的模样才更让她难以忍受。伸子甚至觉得,母亲是一个不幸的人。她温柔地说道: “您也不必一下子把话说那么绝。” 多计代似乎觉得伸子的反应是对她的侮辱,顿时泪如雨下。 “你是不是认定我狠不下心来?我也是有决心的,少瞧不起我了。话都说出口了……哪怕我再想你,哪怕我快死了,也不会求你来的!” 空虚般的寂静弥漫开来。这时,佃突然郑重其事地双手点地,对多计代施礼道: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请您多保重身体……” 伸子只觉得一切都是如此难以置信,如此刻意,又如此诡异。明明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却阴差阳错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无比悲壮,直教人心神不宁。与此同时,心里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空寂,好似灯火熄灭了一般……伸子呆坐在原地,沉浸在这诡异的心境之中。而母亲则将双手牢牢捧在胸前,看着前方,一动不动…… 佃起身催促伸子告辞: “那……我们先告辞吧……时候也不早了……” 佃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有把她当成自己所有物的眼神,都让伸子心生厌烦。倒错的情绪油然而生。她在形式上被母亲狠狠推开,此刻却反而理解了母亲的心思。 正要下楼时,伸子险些在楼梯口摔倒。佃抓住她的手臂,扶住了她,力气大到都把她抓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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