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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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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子躺在宽敞的蚊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母亲说话。乡下的夏夜,分外凉爽。 “所以才说夫妻不好做啊……”多计代慢悠悠地说着,声音带着回响,似是从高高的天花板传来,“性子差太多也不行,可双方都争强好胜,那肯定也是过不下去的。旁人一看便知,你就喜欢找比自己软弱的、有点自卑的人。” 伸子仰卧着,睁着眼睛,相握的双手垫在头下。 “……是吗……我觉得自己很软弱啊。好比我跟佃的事情吧,要是我的脸皮再厚些,再沉得住气些,把他牢牢握在手里,就不会是现在的状况了……他是个骨子里很犟的人……有些我招架不住的地方。” “那是自然,他毕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这些年……很清楚该怎么操纵你。” “我没法一边维持无谓的表面太平,一边趁机壮大自己。不是诚心相待的关系,我就接受不了。话虽如此,我又没有一刀两断的勇气……这算哪门子的争强好胜啊。” “这种事真是因人而异啊,”多计代骤然加强语气,“换成是我,早就咬牙断了。被一个不是真心爱着自己的人牵着鼻子走,光是想象我都受不了。” 伸子不相信佃对她没有丝毫的爱。他是关心她的——一个寻常男人对妻子该有的关心,他至少还是有的。伸子对此心知肚明,这份人情却无法令她满足,所以她才会悲伤,才会苦恼。 “可……我自己的感情要怎么办?知道对方不是真心爱着自己,心中的爱意就会突然消失了吗?正因为自己的感情不可能说没就没,人才会揪心苦恼不是吗?换句话说,每个人都不会因为对方的爱而痛苦,自己心中的爱往往更教人难受。” “那你……还爱佃吗?” 穿堂风一般的落寞划过伸子的心房。母亲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中,暗藏着天下每一个结了婚,却因婚姻破裂回到娘家的女儿都会经历的忧愁之源。 过了一会儿,伸子说道: “我总觉得,寻常的婚姻难以维系,绝不意味着剩下的好感与爱情也非得统统扼杀不可。又何必因为其他夫妇都是那样过来的,就去效仿他们呢?一起也好,拆伙也罢,各有各的过法不也很好吗?” “佃那人哪里懂得这些……他打从一开始就……目的本就不同。” “哪怕他真的另有所图也无妨。如果和我一起生活能给他带去什么好处,那我也很乐意。只要他不说分开住就会怎样怎样的丧气话就好。没有什么比自暴自弃更让我讨厌的了,一想到我会让这世上多出一个那般糟糕的人,我就不寒而栗,丧失所有的勇气。” “……” 黑暗中传来多计代起身的微弱声响。伸子扭头望向母亲道: “怎么了?” “哦,我感觉这天好像过于凉快了些,想找床羽毛被盖一盖……你呢?需要换吗?” 伸子拍了拍胸口。她正盖着麻布做的薄被。 “不用。” “乡下的冷热竟和城里差这么多……” 多计代到底上了年纪,絮絮叨叨。听声响,她似是又躺了下来。可片刻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朗声说道: “不过无论如何,你都没什么好担心的。” “担心什么?” “他说的那些话啊。” “此话怎讲?” “你不也清楚得很吗?他才不是会寻死觅活的人呢,又不是愣头青。” “……我可不敢掉以轻心。” “那你便等着瞧!”多计代的语气中带着快活与挑衅,“他要真是那种人,我倒要对他刮目相看了,到时候我一定诚心诚意地为自己的有眼无珠道歉。” 伸子心里不痛快,沉默不语。只怪自己太肤浅,母亲才说了几句就当真了,一不留神便说多了。如此讨论一个人的生死,未免也太可怕了。伸子把薄被拉到下巴下面,翻了个身。多计代许是以为伸子犯困了,含着哈欠喃喃道: “也差不多该睡了。大概是这里空气好,来了以后啊,连怎么失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 “那……晚安。” “晚安。” 不到十分钟,便传来了母亲安宁而均匀的呼吸。好不容易能与伸子同住几日,多计代似乎甚是满足。她也不管伸子来时抱着怎样的心态。四周洪水般的黑暗与始于方才的苦涩心情,仿佛都在那呼吸声的指引下时而靠近,时而后退。伸子悄悄离开床铺。蚊帐的下摆落在凉凉的藤编地垫上,发出凝重的声响。 来到走廊,磷光般的月色落在一面面紧闭的拉门上。伸子把脸贴上镶嵌于挡雨板的玻璃窗,向外看去。整座院子都沐浴着月光。光波粼粼,仿佛在院子里走两步,都会有熠熠生辉的液体缠上头发。圆润的杜鹃花和丝柏拖着鲜明的黑影,寂静无声。一草一木都如梦似幻,一如活物。在这样的月夜,人类的灵魂似乎也很容易飘到远方。在几百里开外的地方,他的妻子和妻子的母亲进行了那样的对话。如果佃的灵魂在今夜觉察到了对话的回响,他又会做何感想? 伸子心中窝火,用力擦了几下月光满溢的玻璃面,仿佛是在急忙搅乱那灵魂的波动,不让它透过挡雨板,飘向浸透了月光的夜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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