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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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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子去赤坂的时候已是九点多了。 她从正面的街角拐进昏暗的横巷。街坊四邻睡得早,路上不见一个人影。佃房里的灯光透过竹篱笆,照亮了路面。单衣包裹的肩膀凉飕飕的。伸子感受着凉意,拉开漆黑的格子门。佃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来。 “伸子?” “……我回来了。” 不等伸子脱下木屐,他就牵起她的双手,使劲将她拽进走廊尽头那个没有亮光的房间。伸子在黑暗中不知所措,紧紧抓住身体撞到的椅子。佃仍不松手,一手搂着她,一手挪开一张椅子坐下,然后发狂似的拥她入怀。他问道: “Do you still love me?(你还爱我吗?)” 话音刚落,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用脸颊蹭着伸子的脸颊。他抚摸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头发,用他那双颤抖的大手抚摸她的全身,似是要将她碾碎。伸子纹丝不动,任由着他。他沉重的头靠着她的胸口,沉甸甸的。伸子抱着他的头,怀着平静的悲伤抚摸他的头发,感受着他的泪水浸透和服,温温热热。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能看到丈夫的肩膀在黑暗中随着每一次抽泣起伏。伸子茫然地凝视着这一幕,对自己的反应惊愕不已,心中震荡。她在心中呢喃道: “啊……我没有哭……我没有哭……” 伸子忘我地抚摸着他的头,对没有和丈夫一起痛哭流涕的自己又惊又怕。寒意与反胃感顿时涌上心头,烦闷与悲苦逼得她身子发抖。可她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她绝望地意识到,他们不得不承受这样的痛苦,而且他们死去的爱情也不会复活,这一切都将在不远的未来沦为过往。这让她苦恼得无法呼吸。 “啊……” 她把佃的头搂到更靠近胸口的位置,把脸颊搁在他的头发上。 “……我爱过的人!你曾是那样可爱,那样教人心疼……这些年,我们流了多少眼泪啊!” 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胸口也因为悲伤而僵硬,她险些晕倒。她闭上眼睛,身子摇晃起来。佃连忙扶她躺下。 佃似乎想用官能的疾风骤雨掠走伸子的心,将她带回自己体内。起初,伸子拒绝了他。但她最后还是在狂乱悲伤的驱使下,大哭着主动投入了他的怀抱。她飘浮在会伤到她自己的无尽苦楚和动荡的官能火花之间,同时感觉到“最后”二字被写在了他们这对悲情男女身上,那样显眼。 第二天,佃没有去上班。 “去K的时候,我跟学校请了到下周的假。因为我觉得,只要有个三天,总能得出一个结论的。” 伸子感到丈夫这次是全力以赴了。而且他确信,只要自己尽了全力,就一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那几乎与禁锢无异。那天多云闷热,全家却窗门紧闭。两人一整天都面对面跪坐在书柜前的那一小片榻榻米上,只在饭点起身。佃亲自准备饭菜,让她坐着别动,自己好好想想。可思来想去,终究还是那个答案。吃过饭,他又会用温柔或恐惧的口吻说道: “……我都求你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不肯回心转意吗?我肯定也有缺点,也答应你以后一定会改的。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伸子无力地仰望他,问道: “……改正缺点?……那你说说,你到底是哪里不好?” “我怎么知道!”他决然耸肩回答,“我不认为自己有错。可既然你那么说了,那就当我有错吧,那就改吧。” 伸子叹了口气,说道: “所以我才说,不要再抬死杠了,好不好?总归是两边都有错的,打架要罚罚两头啊。我只是希望我们之间能多一点理解,不要再互相伤害了。” 片刻的沉默后,佃感慨万千道: “很多有事业的女人都做得很好,好比楢崎夫人……我相信你也能做到。而且就像我对织田说的那样,这些痛苦都是我们在十五年前经历过的。” 伸子苦笑着撇嘴。 “那你是楢崎先生吗?再说了,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心扑在事业上就能活得很好?岂有此理,在写蹩脚小说之前,我首先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 “既然如此……” 他抚摸着伸子的手背,像是在哄孩子一样,试图说服她。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我是那么爱你啊!反正我这身子也活不了多久。我只求你陪着我,直到我咽气,好不好?” 他含着泪水凝视伸子。见她依旧沉默不语,他的脸色渐渐狠毒起来。然后,他便用胁迫的口吻说道: “我在K看了你的日记。” 他定是怀着焦虑不安的心情,在无人的书桌周围一通翻找。她能感觉到他迫切地希望找到一些能与那不明不白的焦躁联系起来的东西,比如憎恶或是宽慰的蛛丝马迹。回东京时,她把日记留在了桌上。她在日记中详细叙述了自己对素子的倾倒和各种各样的情绪。 “……” 佃失去了耐心,射出另一枚子弹。 “打开柜子一看,乱七八糟的东西里还有你写给动坂的信。是从那须寄出的——没想到你是会写出那种信的人。真是出乎意料。” 炎热,苦涩。伸子的脑海似是雾蒙蒙一片。夜晚再度来临。他又像寻死的飞蛾一般,试图在伸子身上展开双臂。 “唉,你想怎么样!你想把我怎么样啊!” 她哭了起来,哭个不停,哭得抽抽搭搭,晕了过去。 第二天同样可怕。伸子的神经已是疲劳不堪。到了傍晚,她对佃恳求道: “你听我说,把对方折磨得发疯,也是于事无补啊!与其此刻对我苦苦相逼,何不早些承认我的决心?你太不当回事了,还以为无论我如何痛苦,都无法离开你……” “女人怎样我不懂,但男人一旦结婚,就不可能再过回一个人的日子了……我说的不是肉体层面……” “……也许是吧……但你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做你妻子的女人。你不肯放手,不过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罢了。你未必只会对伸子这样,更不可能因为我是伸子才不放手。” 佃狠狠瞪着伸子,似是要一口咬上来。 “那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改主意了?” 他再次确认。伸子点了点头。 “说什么都不行?” “嗯……说什么都不行……” “好!这就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他猛地站起来,从桌上拿来纸笔。 “来吧,既然都决定了,那就给家里的东西列个备忘录吧。” 他在白色的信纸中间画了一条横线,上半边写“T”(佃),下半边写“N”(伸子)。 “那……书桌,你总归要的吧?至于椅子,我得拿三把走,抱歉。然后是柜子……” 佃面无血色,脸颊显得格外消瘦,拿着笔的食指异常用力。伸子呆呆地看着他写。分家什……拿走各自的东西……心都碎了,东西却还在。多么丑陋而恶心的交接。伸子心想,真希望那些家什在这一刻统统消失,恬不知耻! “不写下来也没关系吧,反正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把书和陶器给我就……” 佃扔下笔,使劲挠头,哭了起来。 “天哪,我爹若是知道了,肯定会……” 伸子却觉得他像是在做戏。在他们的关系中,父母的力量可曾发挥过任何的作用?尽管如此,冰冷的泪水还是夺眶而出,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滴在她的膝头。 佃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去储物室取来一把钢丝剪。然后他走到外廊,在固定于外廊角落的小鸟笼前蹲下。红雀和十姐妹朝他扑扇翅膀。他专注地看着它们,喃喃道: “唉,这东西也没用了!” 他开始用剪子剪鸟笼的网。嚓,嚓……从伸子所坐的地方,可以看到他从一头揭起那铁丝网。鸟儿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挤在鸟笼的一角,发出凄厉的叫声。撕出一个大洞后,佃拍了拍鸟笼后方。一只十姐妹如飞镖一般冲出洞口,飞向院子。然后是红雀和其余的十姐妹。其中一只停在了外廊跟前那枝繁叶茂的瑞香上。还有一只飞到了更远的梅树枝头,叽叽喳喳,仿佛不敢相信突然拥有了无垠天空和自由。这时,一只十姐妹竟然又飞回了外廊,也不知它在想什么。只见它歪着脑袋,看着撕开的网口,跳了几下,又回到了笼子里。佃和伸子都在不知不觉中被鸟的动作吸引住了。见那十姐妹竟然回来了,他突然抓住伸子的手,几乎要把它捏碎。 “唉,唉,连鸟儿都会回来……可你……可你……” 伸子心中一阵苦涩,挪开了视线。她心想,我怎甘心做一只笼中鸟。伸子的视线落在傍晚的天空。黄昏时分,城市的天空呈现出浑浊的淡黄色,将院子里的松树衬托得格外乌黑。每一根松针都是那般鲜明,那般清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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