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贞雅

他人  作者:姜禾吉

我心中有许多答案可以说给你,还有妳听。

要我说多少次都可以,把所有人带来,我可以把自己经历的事和盘托出,可以针对我的问题,向自以为更了解的你详细说明。我没有去找金美英讨公道。关于这个勉强算最要好的同事在网路上把我形容成肤浅的女人,把同事私下聊天的对话上传,当成评断我的证据;关于我的名字曝光后,父母知道了这件事;关于原本站在我这边的匿名人士在一夕之间转身离去,把我当成垃圾;关于爆料接二连三出现,有人打电话到我的老家,导致亲朋好友知道了我的事,我一句话都没说。

现在仍经常有人打到我的手机。我从话筒那端听到咯咯的偷笑声,以及没来由的破口大骂,素昧平生的人对我说:

“妳这坏女人,去死吧!”

为什麽大家都要我去死?

我可以告金美英,也可以逐一揪出留下恶意评论的人,向他们提告。只要我打定主意,什麽事都能办到。但我什麽都没做。

我失去了斗志,就这样一直躲在家裡。


脑中的想法如装满杯子的水般晃动,让人头晕目眩。我将头往后仰,凝视著天花板,刻在牆面上的斜线宛如雨水般洒落在我的脸上,我无法阻止自己变得越来越潮湿。就在此时,手机铃声再度响起。这次是收到简讯,果然又是丹娥。

“别再看了。”

我露出微笑,丹娥好像很担心我。

我回了讯息:“现在没在看。”

虽然稍早前还在看,但反正现在没看就好。这样回答应该还可以。

丹娥很快就回覆了。“那妳在做什麽?”

“什麽事都没做。”

这次多花了一点时间。看到丹娥没有马上回覆,我不由得焦躁起来。手边无事可做,我反覆拿起手机看又放下,忍不住悄悄将头转向电脑萤幕,此时手机再度振动,画面上出现讯息。

“既然没事做,就回来安镇嘛。”

我没有回覆。

丹娥认为是首尔让我生了病。这句话没说错,首尔对我来说是异地,我既没有朋友,在这裡交往的男友打了我后,竟然只付罚金就全身而退;工作虽是由我提出辞呈,但跟被炒鱿鱼没两样,先前的存款也用光了。

最近我不禁想,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隻身一人在这座城市裡奋力挣扎。

为什麽呢?为什麽要千方百计留在这裡?

但是,我并不怀念安镇。

虽然丹娥认为我们的故乡在安镇,但对我来说,故乡指的是父母居住的八贤郡小村庄。起初搬到安镇并不是我的本意,而是父母一心认为到大一点的城市读书才能上好大学,我才不得已北上求学。刚开始感觉还不错,我年纪还小,也喜欢安镇这个城市胜过乡下。我像是七○年代带著家裡所有的钱到城市求学的乡下少女,就这样来到了安镇。

父母希望我可以考上安镇的师范大学或教育大学,这目标看似微不足道,但对于在乡下经营一家小超市、向他人租田耕种的父母来说,却是一项野心勃勃的计画。父母也希望我在安镇落地生根,这看似简单的目标很快就变得困难重重。我的成绩虽然不差,却没有好到可以上师范大学或教育大学,失去自信后,成绩更是每况愈下。如果可以痛快的直接放弃也就罢了,但我的性格又不允许我如此,经常在半夜莫名醒来。我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以后无论做什麽事都不会成功。这样的想法每天在脑中挥之不去。但我只在刚开始哭了一会,后来就算了,身体疲惫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后来,以我的成绩考上的科系就是那个地方──安镇大学欧亚文化内容系。当时安镇是受到瞩目的近代文化观光地点,这个新科系的成立就是以创造和发展安镇的文创事业为目标。目标听起来好像很崇高,实际上学的就是如何管理文献资料,听说毕业后就能找到工作,所以就填了这个科系。我记得几项上过的课程,像是“近代文化遗迹与观光事业的价值”、“管理纪录之于文创事业的价值”、“安镇传统文化保存说明会──以插秧时唱的传统民谣录音为中心”、“安镇盘索里[盘索里是朝鲜传统曲艺,“盘”意为场所、舞台,“索里”指“唱”或“歌”。]纪录发表会”、“日帝强占期地区独立运动人士纪录展览”,不过某堂课却读了《简爱》的原文书。表面上说是为了打造融合全世界的文创企画,但大家都知道是因为英文系出身的讲师只能上这些内容。此外,某堂课的老师还说要发挥什麽文化创意,要求学生创作小说和诗作。这个科系完全让人摸不懂在搞什麽名堂。

我真的很讨厌安镇,也讨厌历经万难、最终获得幸福的简爱。

如今我无处可去了。

手机再度响起,这次不是讯息,而是照片。

那是一张雾气氤氲的湖水照。高中时,我和丹娥经常到距离学校很近的湖畔玩耍。虽然老师担心会发生意外,威胁学生不准在湖边出没,但我们自然不可能乖乖听话。我们经常碰见跑到湖边聊天的学生,当时我念女校,大家都穿著相同的制服,留著清汤挂麵的髮型,却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谁。如今回想,留在脑海中的所有高中女同学的脸看起来都一样,就连我和丹娥的脸也不例外。

看著湖水的雾气一如既往,蓦然涌上一股近似怀念的情感。再怎麽痛恨,仍阻止不了记忆的堆叠。一部分的我,已经被从安镇汲取的泥泞给灌满,没有凝固,却也没有乾涸。

无论我怎麽想瞥过头,依然无法忽视回忆。

要不要回安镇一趟,顺便和丹娥碰个面?

不,我不想回去。我再次甩了甩头,闭上双眼,至少不想以这身狼狈的模样回去。

我试著回想离开安镇时的心情,当时有多羞耻,又有多吓人啊。我讨厌去回想努力想留在不适合我的地方的那份心情。那麽,难道首尔就不是这样?我也不觉得自己受到这座城市的热烈欢迎。真不晓得我究竟该怎麽做,才能像其他人一样生活。对所有人来说都很简单的事,像是任职于不错的公司,週末去看场电影或看书,接著遇到理想的对象,两人约会出游,然后结婚生子,大家都是怎麽办到的?为什麽大家可以如此轻易得到幸福?唯一会不费吹灰之力来到我身边的,就只有怜悯。

我不会回去的。我睁开眼睛,删除了丹娥传给我的湖水照。只要照片还在,我就会忍不住拿出来看,变得心软。这点事如今还是明白的,只要一心软,我就会做出愚蠢的事来,所以我不能心软。

就在这时,又有讯息进来了,是我和丹娥一起在湖畔拍的照片。那是我二十五岁左右回安镇时拍的照片,当时丹娥通过了邮局公务员的考试。说起来还真巧,我和丹娥考进同一个科系,这并不稀奇,毕竟那座城市很小,当时欧亚文化内容系又是很热门的新科系,所以走到哪都会碰到认识的人。但是丹娥很少出现在学校,她把时间全花在各种打工上,只要存了一点钱就跑去旅行。我还以为她会这样过一辈子,她却突然说想过管理寄送到全世界的信件的生活,开始准备公务员考试。不过两年,她就顺利考上了。照片就是那时拍的。当时我也找到了第一份工作,也许是因为如此,我们两人的表情都看起来很轻鬆。我们比现在年轻许多,过得很快乐,对未来充满期待与乐观,我们曾有过那种岁月。

我也曾经有过,不敢妄想拥有那种岁月的时候。丹娥是我人生中唯一没有失败的一段关係,多亏于此,我才得以拥有和他人建立深交的勇气,得以如此想著:只要离开安镇,就能再次遇见与丹娥相同的朋友吧。


在八贤时,我同样没有任何朋友。大人的世界必然会延续到孩子的世界。我很难和那些将房子租给父母的屋主或管理者的子女亲近,而那些孩子也很清楚,就算自己在学校做出很过分的恶作剧或欺负某个人,也没有人会说他们什麽。我们虽然是朋友,地位却不对等。那些孩子随时都能排挤我,而他们也确实如此。那些孩子要亲切对待我,只消发挥一点善良的心地,但我之所以亲切的对待他们,是因为我必须花力气避免被排挤,想让他们觉得我是个好人。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其中一个孩子,宋宝英。

她是八贤派出所所长的么女,平常总是想排挤谁就排挤谁,尤其喜欢孤立春子家的孙女。

春子家指的是替村民干杂活的一位奶奶,她的女儿叫作春子。虽然奶奶有著正正当当的名字“李妍子”,但大家都借用女儿的名字,平时都用春子家来称呼她。春子是村子裡恶名昭彰的大麻烦,我听说了很多关于春子的八卦,包括她十五岁时就会喝酒,和一群被村民认为无可救药的不良少年厮混,又和其他村子的女生打群架,结果被警察叫去,甚至偷了家裡的钱。现在想想,那些话真的都是事实吗?毕竟那些毫不留情的话语,就像是在描述一个不容于世的人。不过有件事倒是可以确定,春子某天怀了身孕回来,直到生下孩子为止,刚好是四个月。在那段时间,春子几乎足不出户,直到生下女儿后再次离家出走,春子卧病在床的父亲也在那时撒手归西。为了还债并抚养孙女,春子家能做的活都做了,她到餐厅工作,也去帮忙农活,大家忙著醃泡菜时去当人手,还帮忙打扫村子的活动中心。即便是赚不了几分钱的工作,她也从不推辞。村民都觉得春子家很可怜,但也没有因此礼遇她。

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村民不给春子家干活的机会,那家人就无法维生。宋宝英也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跟春子的女儿玩,就没人会和她玩。

她先是有一天态度很亲切,隔天又变得很冷淡,接著又表现得很亲切,然后又冷淡了整整一个月,所以春子的女儿经常哭哭啼啼。最残忍的行为,莫过于让那孩子交朋友。她先放任那孩子跟某人要好,接著又狠心拆散两人,直接禁止别的孩子和春子的女儿玩。

我对一切佯装不知情,反正随便对待春子家的人不只宋宝英一人。当时的我又有什麽能耐?要是哪天宋宝英看我不顺眼,我也随时都会被排挤。

每次春子的女儿经过,奶奶就会忍不住咂舌。

“她一定会像她妈妈,害人吃上苦头。”

奶奶是个好人,心地很温暖亲切。有一次,奶奶嫌春子家的动作慢,发火说以后不让她干活了;还有一次,奶奶说春子家都听不懂她说什麽,接著说:“春子就是因为受不了自己的妈妈,才会离家出走。”

不晓得这件事怎麽演变成八卦的,村子裡开始谣传,春子衝著自己的母亲大逆不道的说:“我没办法再和妳这样的聋子住在一起。”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家出走。甚至还谣传春子把号啕大哭的婴儿丢到棉被上,说:“这个孩子就跟妈一样听不懂人话,妈自己看著办吧。”

宋宝英在春子的女儿面前说:“听说妳外婆是聋子?”

当时我就站在宋宝英后头。学校裡又不是只有宋宝英,跟其他孩子玩应该也不错,我却没办法这样做。虽然有时我和其他朋友玩耍时,宋宝英会跑来妨碍,但老实说,我很喜欢和宋宝英一起玩。

老师疼爱的孩子,令其他孩子欣羡的孩子,父母喜爱的孩子,只要和他们在一起,我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也变得跟他们一样,我才不想变成春子的女儿。也许宋宝英看穿了我的内心,才能那样任意摆布我。这麽一讲,人类好像自小就很了解,只要掌握某人的弱点,就能成为有力的武器。


“妳很想回安镇吧?”丹娥又传来讯息。

我一直极力避免自己哭出来,最后却感觉到自己热泪盈眶。

我回覆:“我考虑一下。”

“又要考虑什麽?别再考虑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好心情了,感觉身体深处逐渐明亮起来。假如没有遇到丹娥,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我也能为他人付出这麽多。就在那一刻,身体有种被拉向地面的感觉。我是如此相信李镇燮,也相信了金美英,我曾经很喜欢他们。

为什麽?金美英究竟为什麽要这样对我?

起初我将文章发表在网路上时,也有人批评我。有人说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也有人说我夸大其辞。我并没有因此受到伤害,不对,我是有点受伤,但还能忍受,因为他们不认识我。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我没事,我不是那种女人,他们说的话不是真的,但我无法忽略金美英的文章。

所以,我才会成天在网路上搜寻自己的名字,把那些对我没用的话全找出来。我不是为了看那些不认识我的人所写的文章,是为了看认识我的人写的文章。

还有,那才是我自己走出公司的真正原因。整整三个月,我每天都在逛Twitter、脸书、各种社群网站和入口网站,不停寻找我的名字。我读了一篇又一篇关于我的报导和文章,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模样,人们又是如何看待我。我真的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吗?所以深爱的人才会对我施暴,威胁要杀掉我,所以勉强算要好的同事才会在背后捅我一刀吗?我是个什麽样的人,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每次他打完我,一定会想和我做爱。他总是双膝下跪,哭著向我道歉,所以我心软了。

“我不是这种人,我从来都不会这样。”

要是他感到痛苦,我会比他更痛苦。我无法告诉他,我很讨厌他做到一半突然抓住我的头髮或摀住我的口鼻,让我无法呼吸。我无法告诉他,在他命令我趴著交欢时,一次也没有和我四目相交。即便我喊疼,他依然咄咄逼人的模样让我很害怕。我无法把这行为称为强暴,因为我缺乏那种自信,才会无法对他说什麽。毕竟我没有抵抗,也没有表达“我不要”,但我一直无法摆脱遭人践踏的感觉,无法走出觉得自己很悲惨的心情,所以我选择了原谅,那样内心就会好过一些。原因在于我可以放下怨恨某人的沉重包袱吗?不,是因为感觉自己好歹可以控制那个凌乱不堪又备受屈辱的状况。只要想到走入这令人可憎的状况是基于我的选择,那麽有一天我也可以自行选择摆脱它。

只有那麽一次,我是真的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那是在我第三次被毒打、进行了“绝对”不是强暴的性行为后。我打了一通电话到性暴力谘商中心,辅导员问我,是您不认识的人吗?您曾经拒绝吗?曾经中途要求对方停止吗?曾经表达自己的排斥吗?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

挂上电话后,我再度恢复原谅对方的旧态,却阻止不了各种疑问膨胀扩大。为什麽?为什麽在深爱的人触碰我时,却感受不到爱呢?我是不是有什麽问题?我好想知道,我必须知道。现在也是如此。

素昧平生的人骂我,素昧平生的人与我站同一阵线,在这庞大的声浪之间,我不断寻找其中缘由。

为什麽会变成这样?我是谁?为什麽大家全都知道,就只有我被蒙在鼓裡?

所以,为什麽被打了,还叫便宜了我?

因此,我不会回安镇。我将手机抛到远处,坐在电脑前,手指率先动了起来,读到一半的留言再度映入眼帘。

他们说我愚蠢。

这些文字无法成为解答。太无趣了。

然后我试著到Twitter去看。我打上自己的名字,按下搜寻键,一下子跑出各种文章。Twitter上转贴报导的比即时上传的意见多,确实也不像之前那麽吵闹了。有更多其他女人的故事,跟我一样被男友打的女人,跟我一样分不了手的女人。如今,大家会记得我也是其中一个女人。感觉还真奇怪,各种伤人的话满天飞时,我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但等到大家失去兴趣时,对我的指指点点却不断啮咬我的内心。心,被撕下了薄薄一层皮。

果然,我什麽也不是。是啊,这是很常见的剧情,很愚蠢的故事。

那一刻,我的视线停住了。

我看到一篇奇怪的发文,慢慢读了起来,手也开始缓缓颤抖。

金贞雅是个说谎精,宛如吸尘器的女人。@qw1234

胸口再度被装填得满满的,彷彿即将发出“砰”的一声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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