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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贞雅他人 作者:姜禾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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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就知道那人是瞎掰的,一定是看到妳的事被到处传,才会口无遮拦,想到什麽就说什麽。”丹娥如此劝我。 但我无法冷静下来,衝著话筒那一头大吼:“那妳觉得吸尘器这个字眼毫无意义吗?” “我问过其他朋友了,这种行为就跟当时那些变态做的事差不多,再说了,当时被这样叫的女生一定超多,不只河宥利。” “也对,谁知道呢,说不定也有人那样喊我。”吐出这句话后,我更忿忿不平了。我是吸尘器?说我和那个人一样? 不行,我必须平复情绪。丹娥说得没错,这是个幼稚轻浮的绰号,我之所以会耿耿于怀,是因为记得被大家叫吸尘器的宥利。我清楚记得她受到何种待遇,大家对她说了些什麽。说我谎话连篇,乃至于消费死者的原因是什麽?我全身顿时变得滚烫无比。写这段话的人显然是认识我的人,绝对错不了,肯定是认识十二年前、二十一岁的金贞雅,还有认识宥利的人。 这个人想将我拖入当时的记忆,藉此羞辱我。因为宥利是当年欧亚文化内容系的吸尘器,而我正是欧亚文化内容系的说谎精。 “贞雅,妳不是说谎精。”丹娥的语气很沉静。 我的喉头一阵哽咽。丹娥并不知情,当时她不在场,第一个学期都在打工和旅行,很少在学校露面,暑假时更完全离开安镇去环游世界,足足去了一年。 因为男人的关係。 丹娥曾在十七岁时怀孕,当时丹娥的男朋友以充满怜爱的口吻说:“这是我们爱的结晶,生下来一起抚养吧。” 但其实他身无分文。他本人应该也很不安,每次见到丹娥就会向她确认是不是真的怀孕,后来还追问是不是他的亲生骨肉,最后则乾脆说他无法相信丹娥。他说,既然两人不再相爱,还有必要生下孩子吗? 这个王八蛋,想装帅又不想负责任,还不如一开始就说不想要孩子。孩子是男人和女人共同的结晶,大肚子的却只有女人。 那傢伙可以说他怀疑丹娥,说自己是不小心,找尽各种藉口来逃避问题,丹娥却逃不了,也不能和父母商量。这就怪了,明明父母是生下我的人,碰上最要紧的问题时却绝对不能告诉父母。 丹娥的父母是反对堕胎的虔诚天主教徒,也是性格严谨的公务员。丹娥认为,与其告诉父母,还不如自我了断。我们是女孩子,我们学到不能做的事比能做的事多,也更常听到别人说不行多过可以。丹娥自始至终都瞒著父母。 因此,在我暗自神伤、无法对任何人提起李镇燮的事时,丹娥很能理解我的心情。她对我说:“妳当然会有这种感觉,这是难免的。” 这种事居然可以被理解。可以被理解的事,竟然一直在你我身边发生。 在那王八蛋人间蒸发后,我从户头领出国中起开始存的钱去找丹娥。认识的人介绍一家医院给我们,从走进医院到出来为止,我们一直手牵著手。我以为丹娥的问题就此了结,虽然她受到伤害,但终究会走出伤痛。直到得知从那天开始到去环游世界之前,丹娥每天都会写信给“死去的孩子”,我才明白并非如此。 “很多人可以不当成一回事,我却办不到。为什麽我就这麽拖泥带水,老是被过去牵绊住?” 丹娥在旅行前夕写的那封信中吐露真相,在信中一股脑地宣洩自己的愧疚、罪恶感与自责。所以,她才会选择去旅行,因为她再也受不了了。我八成也是原因之一吧,因为我知道发生过的一切,与她一同存于那份记忆裡。回来后的丹娥彻底变了个人。我知道丹娥是真的爱过了一场,一场对方真心对待、疼惜她,能为彼此付出一切的爱情,也经历了爱情犹如历史悠久的褪色相片般逐渐熄灭的过程。 我的生活则是一团乱,成绩不理想,没拿到奖学金,父母再度感到失望。于此同时,我和贤圭学长的女朋友彻底闹翻,以至于外头流传著我的负面传闻。杨秀珍,她真的把我给害惨了。当时我状况连连,急著想找一个心灵寄託的对象,后来偶然和同届一个叫作金东熙的人交往,但那是一场太过轻率的恋爱,不过四个月就糊里糊涂的结束。儘管如此,我依然在各个饭局左顾右盼,只为了见到刘贤圭学长。为了解决问题,我想到的办法就是转学考。我告诉自己,我受够了安镇,我要离开,问题不在于我,而是这个地方。 丹娥回来时,我的状态就是这麽糟。丹娥是我唯一的朋友,也可以和她商量许多事情,虽然很开心她回来了,但我没有全盘托出。 我用力拉高音量。“那是因为妳不知道我的状况,当时妳又不在安镇。还有,为什麽要提起吸尘器?怎麽可以现在还这样对待宥利,怎能对一个人这麽过分!” 说完后,我真的气炸了。是啊,怎能对一个人这麽过分?为什麽要对我这麽残忍? 有谁会对我如此咄咄逼人? 讨厌我、嘲笑我,对我恨之入骨的人; 将快乐建立在我的不幸之上的人; 绝对不会原谅我的人…… 脑海浮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这时,丹娥说:“当时妳不是跟一个男生交往吗?” “金东熙?” “嗯,不是他做的吗?” “不是啦。”我随即否认。 不是东熙,我很肯定。他瘦得像根竹竿,只要和他牵手,就会有种被锥子刺到的感觉。大部分约会的时间,东熙都用来骂学校结构的问题或预备役的学长。东熙也很讨厌刘贤圭学长,说他感觉很可疑,但在我看来,他只是嫉妒刘贤圭学长罢了。东熙希望能成为系上的领导人物,被大家认可为重要的人。我完全感觉不到他喜欢我,反之亦然。 有一次,丹娥问我怎麽会和金东熙交往,我回答不上来,只说“糊里糊涂地就谈起恋爱了。”这回答听起来很奇怪,却是事实。对金东熙而言,我八成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还有,如果东熙有话要说,他会选择暴露身分,接受大家的注目,不会用这种方式说些幼稚无比的玩笑话。 最重要的是,我的脑海已经浮现了某个会做这种事的人。 “不是。”我再次斩钉截铁的否定。 “我和东熙之间没有发生过会让他讲出这种话的特殊状况。” “是喔?”丹娥语带疑惑。“不过,妳和东熙一开始不是发生过什麽事吗?” 瞬间,我有种在拼凑拼图的感觉,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丹娥说得没错,我确实和东熙发生过一件事,而那件事的起因正是那个人,是因为她。 稜角分明的下巴和神经兮兮的嘴型,还有对我虎视眈眈的锐利眼神,对我恨之入骨的人。正是因为她,才没人愿意相信我。 是啊,导致大家认定我是说谎精的主谋──杨秀珍。 我问丹娥:“妳记得杨秀珍吗?” “杨秀珍……喔,刘贤圭?嗯,记得啊。”丹娥停顿了一下,缓缓反问:“妳现在是认为杨秀珍写了这句话?” 丹娥似乎难以置信。她终究还是不晓得在离开安镇大学前,杨秀珍对我有多恶劣,毕竟我没有全部告诉她。 当时我早已打定主意要离开安镇,丹娥回来后,我只顾著描绘未来的计画和梦想,根本无暇去回首此前的错误。因此丹娥才会认为,我和杨秀珍之间至今仍有些未化解的疙瘩。因为大家发现我暗恋刘贤圭学长,导致杨秀珍和她的朋友丢了一丁点面子。 丹娥小心翼翼的问:“她该不会到现在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吧?” 我没有回答。我才是那个真正好奇的人。真的会是杨秀珍吗?她到现在还恨我吗?当然,我认为即便她现在还恨我也情有可原,因为我也同样憎恨她。还有吸尘器,我曾亲眼目睹杨秀珍看宥利的表情,眼神充满了轻蔑。是啊,她肯定无法理解,肯定会觉得厌恶吧。 儘管如此,她非得消费死者来谴责我吗? 我心想,我必须知道是谁写了这段话,也想知道为何要对我说这种话。万一真的是杨秀珍,即便那件事已经过了十二年,我也同样有话要说。假如不是杨秀珍所为,至少我心中沸腾不已的愤恨也能平息。反正赌一把没有损失,于是我请丹娥去打听杨秀珍的联络方式。 我回想起安镇的下雨天,湖畔雾气弥漫。在草腥味浓厚的雾气中什麽事都不能做,所以乾脆无所事事的时光。 记忆宛如腐烂的肉块般剥落,如被辗碎的红柿散发出酸溜溜的气味。 当时我应该做什麽,该怎麽做才对? 很久以前,奶奶每次见到春子的女儿时都会说:“她一定会像她妈妈,害人吃上苦头。” 如今奶奶没办法说那种话了,但奶奶没有说错。 杨秀珍是春子的女儿。 * 翌日,丹娥将杨秀珍的联络方式传给我,要我联络前再多考虑一下。她说,不想要我犯不必要的错。 但是丹娥,先前的错已经够多了。 欧亚文化内容系是新科系,所以没有学长姐,但学校很鼓励学生双主修或转系,所以也有人从别的科系转入,贤圭学长就是其一。他退伍、复学后,就从英文系转到欧亚文化内容系。后来才知道,贤圭学长入学前就知道安镇大学会成立文化内容系。根据传闻,贤圭学长以远远高出安镇大学一大截的成绩入学,毕竟他是安镇报社家族的么子,这样做也合情合理。当时地方上各种文化事业发展蓬勃,听说学长的家族打算在安镇稳固根基。 我几乎没看过贤圭学长念书,他不是在学校事业团[韩国私立大学多由财团创办,国立大学也会与财团建立合作关係。学生可在求学期间,获得到财团所属的企业工作实习的机会。]打工或领取勤劳奖学金在校长室工作,就是和教授或学校高层用餐。毕业后,他进入安镇大学法学院,成为一名律师。这个安排犹如数学公式解答般经过完美计算,但所有认识学长的人都不觉得这很八股老套。他为人亲切、有正义感,是个无懈可击的男人。在法律的道路上说著正义的话,这样的形象真的很适合学长。贤圭学长既是个宛如男主角般的男人,杨秀珍也理当要像个女主角。 杨秀珍总坐在教室最后面,和其他女同学开起外貌评审大会。“她的头太大了,腿好短,肩膀都弯成什麽样了?”“她乍看还满漂亮的,但看久就不怎麽样。”“大家穿衣服前不能先照照镜子吗?”当然,我也是被评论的人之一,宥利也是,担任钟点讲师的李康贤也是被嘲笑的对象。 要学生用《简爱》原文书上课的就是这女人。她的名字很像男生,所以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的肠胃好像不太好,嘴巴会散发不太好闻的味道。杨秀珍总把这件事拿来当笑柄,但几乎没有人制止她,她从来都只挑那些即便讲得再难听也不会构成问题的人,就像宥利。 李康贤是个上了岁数的女讲师,上课超级无聊,又非得用原文书上课,接二连三要求我们读《简爱》、《我们是马尔瓦尼一家》和《寂寞猎人》等英美小说。大家都在传,其实她根本不够格当讲师,只是因为一直巴结指导教授,才能持续负责必修科目。不仅完全摸不透她在想什麽,偶尔她还会露出带著冷笑的目光,在讲台上俯视我们。 杨秀珍那时必定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变得和李康贤一样,才会口无遮拦地说出那些话。但这个又老又没实力、只懂趋炎附势的女人,如今已是欧亚文化内容系副教授。 但在当年,她只是个愚蠢到不行的女人,谁都不希望变得跟她一样。 杨秀珍说不想闻到她的口臭,总是坐在后面不断说些难听的话,有一次甚至在上课中直接走掉。那天的教材是《我们是马尔尼瓦一家》,因为李康贤的英语发音很糟,大家都拚命忍著不笑出来,但杨秀珍好像再也听不下去似的直接走出教室。李康贤一副自尊心受创的盯著杨秀珍的空位,杨秀珍却丝毫不以为意。 但是,贤圭学长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像杨秀珍那麽善良的女人。从这点看来,她应该从来不曾在男友面前露出真面目。根据八卦消息,杨秀珍为了勾引学长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她总是穿短裙现身,在喝完酒后突然扑进学长怀裡,或找藉口要学长送她到宿舍。用一句话总结就是:杨秀珍不择手段,成功拐骗了纯真的学长。认为完美无瑕的贤圭学长没有看女人的眼光的人好像不只我,三天两头就有女同学向学长告白,她们似乎觉得杨秀珍很好对付。但贤圭学长不为所动,死心塌地的等杨秀珍毕业后,两人结婚了。现在杨秀珍在大学路附近经营一家大型咖啡厅,就开在整条街最好的地段上。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学长的那天,也记得日期。那是大二学期末,十二月八日。其实大家并不知道我有去那次聚会。聚会场所在大学路附近的烤肉店,但我没有走进餐厅,只是到了附近。 我单纯是为了看贤圭学长、跟他道别才去的。我还记得烤肉店就位于阴暗巷弄的正中央,店面散发的灯光照亮了整条街,唯独我伫立之处格外漆黑。 拐过弯曲的路口,随即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我看见了店裡的人群,贤圭学长站了起来。那学期是由学长担任系会长,他好像在向大家说什麽,并作最后的问候。杨秀珍就坐在他隔壁,再隔壁并排坐著和杨秀珍要好的几个女生,对面也坐了一排学长、学弟,全都是和贤圭学长亲近的人。要是走进这家店,我就必须坐在与贤圭学长遥遥相望的位置。这很稀鬆平常,我在那种场合总是很勉强才能蹭到一个座位,偷偷看远处的贤圭学长。 我站在餐厅附近的电线杆旁望著他们,内心很想拥有那些我无法拥有、不属于我的东西。正因为它遥不可及,所以我只能隐藏在暗影底下顾影自怜。我为什麽来这裡?是为了告诉他我要离开的消息,说我要去比现在的学校更好的大学?说我要去首尔,要他最好趁现在认清我的价值?但我内心明白得很,学长一点也不感兴趣,我对他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他压根不会好奇关于我的一切。这真的很蠢,在那裡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对我心生羡慕或感到惋惜,他们在那个小圈子裡度过幸福愉快的时刻。而我不过是就读那所学校、后来某一天不见踪影的学生罢了。我静静凝视著贤圭学长和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们,最后默默地回家。 这就是最后了。 偶尔我会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还会继续读那所学校吗?会过著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人生吗? 漂亮的秀珍,心地善良的秀珍,努力上进的秀珍。 你问我发生了什麽事?我犯了什麽错? * 起初得知和杨秀珍考上同一所学校时,我有点意外。在八贤,她的成绩还不及我的一半。但在安镇,没有人会朝杨秀珍喊春子的女儿,也没人说她会过得像自己的母亲。我不敢相信,成为大学生后再度相遇的杨秀珍居然比我更优秀,我竟和她进了同一所大学,而且各方面都输她。第一学期的成绩落在后段班后,我就很少打电话给父母,也没有回八贤。只要一回八贤,听到的全是杨秀珍的事。 “天啊,她考上了国立大学,拿到了奖学金,还抽空去打工,寄零用钱给外婆呢。” 如今没人喊她春子的女儿了。 “漂亮的秀珍,心地善良的秀珍,努力上进的秀珍,秀珍可真是个孝女呢。”大家都这麽说。 我通常会独自坐在图书馆听音乐,或趁没人的时候去看早场或午夜场电影。即便去参加系上的活动,我也只是坐在角落,假装不经意的整理袖子。 但我一直在注视杨秀珍,看著她的笑容、从容和朋友们。只要看著她,我就会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遇到我爱的人,受到他人温暖的认同,在简单朴实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幸福。 到了大一那年的秋天,我和几个同学聚在一起时,听说了杨秀珍和贤圭学长开始交往的消息,情绪变得有点失控。 春子的女儿,我的天啊,春子的女儿凭什麽? 没错,我,做了那件事。 天啊,听说秀珍的男友是有钱人家的儿子呢。哎哟,全村民早就看出来了,秀珍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我对同学们说:“刘贤圭学长?哎呀,不是啦,杨秀珍是和金东熙交往,我还看到两人在高速巴士总站附近的咖啡厅见面呢。” 我没有说谎。我在去年暑假时看到了杨秀珍和金东熙,就在学期开始前、从八贤回到学校的日子。当时我还不曾和金东熙深聊过,不过至少知道他是谁。东熙的身高有一百八十九公分,要比贤圭学长高两公分,虽然不曾深聊、了解他是什麽样的人,但他的身高很引人注目,所以我记得他。如果有人想在我们系上找高个子的男生,那人不是金东熙就是刘贤圭。 当时天气热到发布酷暑警报,我才刚从巴士下来,阳光就毫不留情的照射在头顶上。视线开始涣散,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走路时不断有汗珠从额头上滑落,沾湿了眼角。我一心只想赶紧回到宿舍吹冷气,站在斑马线上稍微喘口气时,觉得自己就要被吐出的热气烫伤了。 沿著对面的桥往下走三公尺左右就是公车站牌,可以从那儿搭公车到学校。也就是说,不是过了斑马线就能立即搭到公车,而且公车班距时间很长,要是运气差一点,搞不好要等近半小时。一想到这,我不由得感到烦躁。装满书本的背包重得要命,空气闻起来又有股乾涩的尘土味。我侧著头,不耐烦的等待绿灯亮起,接著不经意的转头,看到右手边有张熟悉的面孔。是金东熙。我是依据体格认出他的,他站在咖啡厅前看著手机,好像在等人。为什麽要站在外面,不进咖啡厅等呢? 正在思索这件事时,绿灯亮了。我赶紧过了马路,然后在对面再次转头,这次没看到金东熙的人影,倒是看到杨秀珍站在咖啡厅前。 怎麽回事啊?脑海瞬间闪过这个想法。 该不会两人约好要见面? 我在那条路上看著杨秀珍有几秒钟的时间,她在大热天穿著黑衣,将头髮绑成一束,但看起来一点都不热,反倒觉得寒气逼人。那条路很小,只要走几步就能穿越马路,所以能将杨秀珍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她眉头深锁,好像在烦恼什麽。其实那只是我的推测,碰到那种热死人不偿命的天气,任谁都会摆出那副表情,我却暗自希望是杨秀珍碰上了什麽坏事。就在那一刻,我看到金东熙在咖啡厅偌大的玻璃窗内喝著饮料,还有杨秀珍走入咖啡厅内的身影。接著,我就转过头了,过了桥,等公车到来。 他们在交往吗?大概是吧。偷偷交往?也没什麽不可以嘛。 我用手背拭去后颈的汗水,暗自希望能够下场雨。 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我猜两人是担心会传出八卦,才小心翼翼的选择离学校很远的地方碰面。虽然他们没有拜託我做这件事,但我自行闭上了嘴巴。替杨秀珍保守祕密的感觉很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比她更棒的人。 直到我听说那个对象不是东熙,而是贤圭学长后,就不一样了。 杨秀珍绝对不可能,她绝对不敢跟那种对象交往。我真心这样认为。杨秀珍不可能会拥有我得不到的一切,那绝对不归她所有,所以这并不是在说谎。 我脱口而出,说我亲眼看到那人不是刘贤圭,而是金东熙。 八卦一下子传开了,就像多年前,奶奶说春子家是聋子,听不懂别人说什麽的流言传了出去一样。 当时传的是什麽?大家是怎麽传的? 杨秀珍是和金东熙交往,不是和刘贤圭。 杨秀珍脚踏两条船,周旋在刘贤圭和金东熙之间。 杨秀珍和金东熙是炮友。 杨秀珍是在利用贤圭学长。 八卦再度回到我身上,大家开始跑来问我,想确认真伪,问我怎麽知道真相。我很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杨秀珍跑来找我。 每当奶奶随便说春子家什麽,春子家总是不动声色,但杨秀珍不是这样。她怒气冲冲的跑来找我理论,那是我们四年来第一次对话。 “妳在哪裡看到我?” 什麽时候?在哪裡?当时我在做什麽?真的看到我了?看到我和金东熙在一起?我做了什麽?和金东熙站在一起吗?还是坐在哪裡?我们抱著彼此吗?我们是一起吃饭还是牵著手?我们有喊妳的名字吗?还是当面和妳打了招呼?我们看起来怎麽样?不是说看到了吗?妳看到了什麽?妳看到的是什麽?说说看啊。制造八卦不就是你们家的特长吗?妳说说看,说在什麽时候、在哪裡看到我,还有我当时在做什麽啊! 我没办法准确回答那些问题。那件事都过一个季节了。起初,我回答:“我确实看到了妳。”但随著问题接二连三出笼,就连开始的一丁点自信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回答:“我好像有看到妳。”后来又改口:“对不起,我以为看到了妳。”因为我们既不是在碰面时互相打招呼,也不是在路上正面巧遇,我只是从远处看著,心想“哦,是金东熙耶,还有杨秀珍耶”罢了。 儘管如此,我仍以最后剩下的蹩脚自信硬撑著,这时,贤圭学长从杨秀珍的后方走来。那一刻我彻底清醒过来,领悟自己干了什麽好事。我这才明白,我不只伤害了杨秀珍,也同样带给贤圭学长莫大的伤害。 我连忙转身,头也不回的走掉。杨秀珍在后头喊我的名字,我以仓促的步伐走了出去,一心只想脱离那个地方。就在此时,背后有一股强劲的力道拉住背包,一转过身,就看到杨秀珍冷若冰霜的脸孔。 “妳在干什麽,现在是在开玩笑吗?” 我辩称是因为想起了急事。贤圭学长几乎已经走到杨秀珍背后了,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巴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鑽进去。我对那个从来不曾好好聊过天的人干了什麽好事?现在那个人一定很讨厌我吧,一定会认为我是差劲到不行的人吧。当下我的脑袋尽是这些想法,涨红了脸,四处张望,想找个能够藏身的地方。就在此时,我和杨秀珍四目相交。杨秀珍直视著我,带著了然于心、总算明白一切的表情。 “妳,”杨秀珍说,“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不是。 不是那样。 “为了他?” 杨秀珍指著贤圭学长再度追问,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也似乎因为憎恨我,因为气愤,还有因为忍无可忍而有些颤抖。我搞不清楚了,如今有许多事情我都不敢确定。那一刻,我既悲伤又痛苦,只觉得羞愧到了极点。我知道当下就应该开口解释。不是,不是那样。可是,究竟是在指哪件事呢?我并不想钜细靡遗的向春子的女儿辩解。我转过头,快步离开那个地方,杨秀珍没有追上来。 就这样,我成了大家眼中的说谎精。 我成了杨秀珍坐在后面时最常说三道四的女同学,成了捏造假八卦的说谎精,不知好歹的女人,追在贤圭学长后头跑的女人。还有,还有,我成了……的女人。我可以变成任何一种人,也已然是如此,往后也一直会是。 要是有人认为这根本不算什麽,我一定会勒死他。 可是,这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为什麽又旧事重提?说我是说谎精,说我依然谎话连篇? * 没必要再考虑了。我拿起手机,按完号码,贴到耳旁。一听到电话拨号音,压抑多年的话顿时涌上嘴边。 我不是说谎精。 还有,宥利死了。没人记得她真正的模样,她成了永远的吸尘器。不可以这样,这是不对的,没有人应该受到这种待遇。 拨号音戛然而止,一个尖锐又自信满满的嗓音传了过来。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秀珍,我怎会忘记妳的声音?我吞了吞口水,如今不再胆怯。 当时杨秀珍用那个嗓音对我说:“没有任何行为比捏造某人的假八卦更无知。妳没想到会被揭穿吧?当然没想到啦,就是因为如此,妳才会到处散播消息。因为妳很愚蠢。” 如今,我打算将这番话还给她,我做得到。 “喂,请问哪位?” 瞬间,我涌上喉头的自信消融了。假如这次又不是呢?假如我又弄错呢? 杨秀珍再次问道:“喂,请问哪位?” 我稳住心绪后开口。“是我。” 我依然不敢确定,但认为可以姑且一问。是妳写了那些话?难道现在还怀恨在心吗?是啊,我大可以开口发问,早就该这麽做了。 即便被李镇燮打时,我仍一心想著如何才不会挨打,想迎合他的喜好,让他心情变好,避免他对我动粗。 但真正需要的,是我开口说:“住手。” 别打我。 “什麽?请问妳是哪位?”杨秀珍反问。 我回答:“是我,金贞雅。”我艰辛的吐出一口长气。 杨秀珍没有回应。 我让准备好的台词在舌尖上蓄势待发。不能再拖延了,快点,用有条不紊的口吻问个清楚。正打算唤杨秀珍的名字时,另一头传来彷彿无言以对的咂舌声,接著斩钉截铁的说了一句: “疯女人。” 接著电话就挂断了。杨秀珍没有再接起电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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