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贞雅

他人  作者:姜禾吉

“欢迎光临。”

咖啡厅的大门开启,进去后随即看到杨秀珍坐在收银檯。她以为我是客人,从容不迫的问候,但一发现是我,表情随即变得僵硬。我们近十年没见了,她静静凝视著我,在我尚未开口前就率先用指尖指向我后方。转头一看,发现那儿有空位。虽然她倨傲的态度很碍眼,但我什麽话都没说,走到位子上坐了下来。

虽然现在还是早上,但整间店也太门可罗雀了吧,生意不太好吗?心态扭曲的想法悄悄浮现。

昨天挂上电话后,我随即前往高速巴士站买了前往安镇的深夜车票。丹娥来接我时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我整夜没阖眼,天一亮就去了咖啡厅。不知是因为彻夜未眠,还是起床后大口灌下了即溶咖啡,来这裡的路上心脏跳得很快,还能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等了约莫一分钟,杨秀珍就来到我面前坐下。

“妳要喝什麽?”她问。

我摇摇头,秀珍坐在我面前,一副没做错任何事的样子直勾勾看著我。我没有迴避她的眼神。就在我拣选用词、思索该从何处说起时,秀珍突然率先开口发动攻击。

“妳来这裡干麽?”

“什麽?”

“妳跑来安镇做什麽?”

我皱了皱眉。无论是过去或现在,这女人都很有贬低别人的本事。还以为她结了婚、年过三十应该会有所改变,但完全不是这样。也对,要是她洗心革面,就不会在网路上写那种文章。我正视著杨秀珍,既然她都这麽不客气了,我也没必要以礼相待。

“妳为什麽写那些?”

“什麽?”杨秀珍皱起眉头反问。

我把准备好的台词全部搬出来,包括Twitter、@qw1234,我知道那是妳写的,我还可以告妳,这是妨害名誉。妳一直都不把它当回事,大概以为这不构成问题,但这可以提告。

秀珍依然盯著我,一副不晓得我在说什麽的表情,似乎也带有觉得我很窝囊的意味。一想到秀珍根本不认为事态严重,我不由得怒火中烧,说话速度也逐渐加快,不仅说出了我的事,也接二连三提起秀珍在学生时代随便诋毁的那些人。我越讲越气愤,感到脸颊发烫。

“妳从来都没想过妳对其他人做了什麽吧?”

秀珍没有回答。

我的嗓音甚至开始有些颤抖。“妳不该这样对待别人,妳也没什麽了不起的,却这样侮辱、嘲笑其他人。”

这时,杨秀珍打断了我。“妳究竟为什麽来这裡?”

那副嘴脸跟以前一模一样。每次秀珍随意批评后,总装出一副没讲过那种话的样子,假装自己很贴心、心思很细腻,却持续残忍的将其他人推向悬崖。这次也一样,我很确定是秀珍写了那段话。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那天打电话来,是打算好好和妳对话,妳却完全不听我说,随口就丢出一句羞辱人的话。”我越讲越愤慨。“对,我没有做错什麽,我很理直气壮,有正当理由可以告妳,也打算这麽做。妳没有资格侮辱我,知道我有多认真想和妳理性沟通吗?

“妳知道经过这次事件,我领悟到什麽吗?就是任何人都无权随便对待我。先冷眼旁观,再随便插嘴个几句,妳心情很好吧?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什麽大人物。但这就是在把别人掉落地面的自尊捡来吃罢了。还有宥利,”我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妳怎能……怎能这样对待已逝的人?”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妳不是很能体会她的心情吗?这句话涌上喉头。妳不也明白被大家孤立、孤单无助的心情吗?眼眶顿时一阵温热,好像随即就会痛哭失声。但很奇怪的,我并不感到丢人,不晓得为什麽,只要面对秀珍,我就会表露出就连在丹娥面前也没有的坦率,是因为觉得她和我同样记得八贤村的气味与澄黄的田野,在向晚时分被染红那一刻的风景吗?

我忍不住说出了心裡话:“妳不也是个女人吗?”

然而,秀珍依旧一脸不耐烦,彷彿我在无理取闹般,露出厌恶的神色。我为自己很真挚的流下眼泪感到尴尬。

秀珍轻轻吐出一口气,直视我,沉著冷静的说:“妳确实是说谎精啊。”

好丢脸,我竟然在这种人面前落泪,竟然在这种丝毫不把对方的真心放在眼裡的人面前回忆故乡,变得多愁善感。我试著平复心情,再也不想在她面前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情绪中。

我尽可能冰冷的说:“那麽,我只能诉诸法律途径了。”

听到我这麽说,秀珍不禁失笑。

“好啊,请便。”秀珍一副懒得理我的样子。“妳真的一点都没变,真是噁心死了。”

没理由继续待在这裡了。是啊,我会好好反击的。我拿起包包。

此时,秀珍接著说:“那我也问一句吧。”

我抬起头。

“那年冬天,妳真的看到我老公了吗?”

“什麽?”

“少装蒜了,我知道又是妳在乱造谣。”

我皱起眉头。她在说什麽啊?我正想反驳,脑海突然浮现过去的记忆。

二十一岁那年的冬天,十二月八号,从烤肉店那条巷子落荒而逃的那天。

我遇见了河宥利。


“贞雅!”

我在电线杆前转身,看见宥利喊著我,从旁边的巷子跳出来。

“贞雅,妳来啦!我不知道妳何时会来,所以一直在那边等。”

“喔,嗨。”

我有点惊慌失措,原本打算静悄悄离开,偏偏在这裡碰上她。我一直都觉得宥利很烦,自从在新生欢迎会上讲过一次话后,宥利就到处对别人说跟我很熟,但我从来都没有认为和宥利是朋友。我打算随便敷衍她一下就回家,快速迈开步伐,宥利却跟了上来。

“贞雅,妳不进去吗?”

我假装没听到,但宥利仍不死心的跟著我。我说家裡有事,必须回去,宥利显得很失望。

“为什麽要等我?”我不该多嘴的,却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

宥利像在背剧本般说出准备多时的台词。

“嗯,因为我有话要对妳说。”然后她压低音量,走到我身旁说起悄悄话。“那个,妳可以帮我个忙吗?”

耳畔沾上了宥利潮湿温热的气息,我忍不住歇斯底里的揉了揉耳朵。好烦,被人发现我来过这裡的事也令人烦躁,更讨厌那个人是宥利。为什麽偏偏和她站在一起,为什麽不是贤圭学长或其他人。

就在宥利打算再次开口时,我率先发问:“要帮妳什麽?”

宥利很严肃的看著我,好像在演什麽戏似的,看了就讨厌。我叹了口气,太可怕了,我为什麽要和她说话。我心裡盘算著,无论她回答什麽,我都要说“我要回家了”。

“宥利!”

巷子后方有人在呼唤宥利,是男生的声音。宥利吓得转过头。那声音听起来很耳熟,所以我也忍不住竖耳细听,但没有再听到声音了。宥利犹豫不决的看著后面,路灯映照出某个男人模糊的影子。那个人好像满高的。宥利轮番看著男人和我,变得结结巴巴起来。她的眼神透露出想去找那个男人,那种“现在我不需要妳了”的态度让我怒火中烧。现在意思是说男人出现了,所以没我的事了吗?到头来,我最后碰见的人是妳,还有妳无数个男人之中的一个。我很想朝宥利发火,但仍忍著转身,往前迈出步伐。

“贞雅!”

宥利又喊了一声,但我没有回头。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呼唤我的声音持续在巷子裡迴盪。

回来的路上接到了班长的电话,自然不是什麽热络的语气,而是因为我缺席了大家应该到场的聚会,似乎必须跟我联络一下的那种官方口吻。我觉得耳边响起了那位同学竭力想隐藏的嗓音──我们可没有排挤妳,是妳自己误会了。妳看,我们有告知聚会的事,现在还特地打电话来。

她问我会不会参加今天的聚会,听我回答不会,于是略带嘲讽的说:“是喔,宥利说她刚才遇到妳耶。”

我一句话也没说,眉头瞬间锁得紧紧的。我这才明白,她打电话来当然不是为了叫我过去,是为了确认我先前在附近的事实。一定是想閒言閒语,说我跟在你们屁股后面跑吧。我随口胡诌说是很早之前碰到的,不是刚才,同时转移话题──就是平时大多假装很嫌弃,实际上却充满八卦心态的那种话题。我说,宥利好像又有新男人了。

“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果然如我所料,同学不感兴趣般回了一句,又忍不住想继续谈宥利男友的事。“这次又是谁?我们系上的吗?”

“不知道,不过,那个男的个子很高。”

我心想,搞不好大家会怀疑是贤圭学长,同时又想,不希望再次造成学长的麻烦,但我没有修正说法。反正接下来就不干我的事了,这个地方还有这些人从一开始就与我无关,我会离开,而且再也不会回来。我想起杨秀珍,忍不住笑了。难道这次妳打算跑到首尔来向我兴师问罪吗?好啊,随妳的便。

我只说了“个子很高”而已。

几天后,宥利死了。


“多亏了妳,大家都在传我老公和河宥利是那种关係,妳知道吧?”

“不,我不……”

我无话可说。说真的,我不是不知情,因为我还心想该不会真的传出那种八卦,试著探听了一下。我觉得大家很可笑,当时个子高的男生不是只有贤圭学长和东熙,新生和当完兵的预备役学长裡也都有高个的人。若是把整个人文学院都算在内,加起来应该超过十个,大家却只挑贤圭学长讲,我感到很荒谬。

但我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到脑后。我和安镇大学从此再无瓜葛,而且其实我更好奇杨秀珍和刘贤圭会否因这件事分手。我顿时失去兴致,虽无法斩钉截铁的回说忘了这件事,但确实也不曾把它放在心上就是了。就和把别人家前面的包裹偷偷拿来拆开,把东西弄坏一样,之后我做的就是再次将物品放入箱子,重新封好,放回原位。就好像什麽事也没发生过,好像我全豁出去了一样。秀珍至今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吗?所以才在网路上说我是说谎精。

秀珍的态度冰冷。“妳不是很会造假吗?没看到却谎称有看到,不知情却装作很懂。”

虽然我感觉很丢脸、羞耻,但仍认为应该准确反击。我的原意不是如此,这次真的要讲个清楚。

就在此时,秀珍说:“Twitter上那句话,不是我写的。”接著便站起来,一副“我跟妳无话可说了”的样子。

找上门的是我,秀珍却自顾自的讲完就拍拍屁股走人,把我一个人丢在那裡,大摇大摆的走回收银檯。

我咬紧牙关,走向秀珍。“我可以要求警察进行调查。”

秀珍冷冰冰的回嘴。“儘管调查啊,反正我没写。”

我站著一动也不动,心情好诡异,来兴师问罪的人是我,最后却成了做错事的人。

我不想就此撤退,于是问:“那麽,就因为那个八卦,所以叫我疯女人吗?”

秀珍没有回答。

我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那妳可以直接问啊,当时为什麽不跑来理论?”

好幼稚,倘若这一切真是因当时的事而起,就真的太幼稚了。把我所承受的一切看在眼裡,也可以体会我是什麽心情,竟还这样对我?秀珍看著我,微微露出冷笑,彷彿我问了一个非常可笑的问题。

人是绝对不会改变的,就像狗改不了吃屎。

“好,”秀珍的语气坚定得像在下结论。“我没有发表那篇文章,而妳的话是被大家以讹传讹,这样行了吧?这件事到此为止,还有──”

秀珍稍作停顿,让人不寒而慄。

不是只有妳觉得我噁心,我对妳也有同感!

她说:“我不是女人,所以妳可以滚了吗?”


走出秀珍的咖啡厅后,我独自走了许久,最后随便进了一家小吃店,独自吃著午餐,屈辱感令我反胃作呕。我跑到外头,压抑住胃部翻搅的感觉,继续走著,等我回过神来,人已在安镇大学的校园。

好熟悉的道路。

走进正门,两侧是一字排开的樱花树。樱花是安镇大学的象徵,每到樱花盛开的春天,安镇的居民就会来学校散步赏花。但绝佳美景到夜晚才正式展现身姿。当樱花树间的路灯打在纯白的花瓣上,夜空就会有透明光痕浮现。风儿吹拂,花瓣散落在头上,缓缓飘落地面。虽然现在是严冬,和春天的气氛大不相同,但仍别具韵味。

我颤抖著踏出步伐,分不清是因为寒冷抑或是心情不快所致。我没有四处徘徊,持续埋头向前进,不知不觉中,正门已经离我很远。从这裡走五步,沿著出现的第一个转弯前进,就会看到通往人文学院的小路。

我边走边暗自数起步伐。一、二、三、四、五.

果然,树木不见了踪影,一条小径冒了出来。刚入学时,我觉得这条路很像童话中经常出现的洞穴,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狭长通道。未满二十岁前,安镇大学之于我,是个夜晚有樱花灿烂绽放的地方。进入学校后,我才发现樱花的那一端存在著另一个世界,我必须前往,并且非得待在那个地方。我就像爬进洞穴般,在樱花树下悄声无息的走进那个世界。

我停下脚步,人文学院的建筑出现在眼前,年轻学生们穿梭其间,整栋建筑散发出酒香般的微酸,感觉就像漫步在记忆之中。我彷彿受到蛊惑般继续朝人文学院走去,建筑后方果然也种满樱花树,人文学院与后门相连的小运动场就在那裡,而后门对面就是学生套房出租区。套房出租区比学校宿舍更靠近人文学院,有时到了教室还可以遇到刚刚才洗好头、出门的同学,住在宿舍的我总是很羡慕在外租屋的同学。金东熙就住在那裡,河宥利也是,杨秀珍则在大一学期末从宿舍搬到套房区。他们都住在同一区。

我沉浸在不知是否该称为回忆的往事裡,手机突然出现讯息通知。我打开手机画面,但随即就关掉。是李镇燮。

今天真是各种事都碰上了啊,真够闷的。虽然很想直接回去,却无处可回,离丹娥下班还早得很。虽然她事先告知了大门密码,但我不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屋子裡。我环视四周,心想李镇燮该不会尾随我来到这裡吧?我留意著周围动静,走到人文学院前,打算绕著小运动场走一圈,平复一下心情再离开学校,就在这一刻,贴在人文学院前的大字报映入眼帘。

我不禁张大嘴巴。


我要检举英文系讲师金东熙。去年十二月十六日,他在饭局上对我进行性骚扰,触摸我贴身衣物的肩带。虽然有四位同学在场,但金东熙讲师趁大家兴高采烈在唱歌、无暇顾及其他时偷偷行动,所以没有人发现。我试著挣脱并避开金东熙讲师,但他反而更露骨的伸出狼爪,不停抚摸我的背部。

我向学校的两性平等谘商中心检举,谘商中心表示,我可以选择正式或非正式的处理程序,也可以要求对加害者进行惩戒。非正式程序指的是由谘商中心介入,与他私下和解;正式程序则是召开真相调查委员会进行调查。我首先要求解雇金东熙讲师,虽然想採取正式程序,但学校也担心我的私事会流传出去,因此在过程中,谘商中心建议我选择非正式程序。

金东熙讲师希望私下和解,我终究也接受了非正式的处理方式。我与金东熙讲师的陈述背道而驰,加上没有任何目击证人和证物,即便召开真相调查委员会,似乎也无法让学校开除金东熙讲师。结果,学校惩戒金东熙讲师停课一学期。虽然触摸背部的行为被视为性骚扰,但依其强度和部位并未构成解雇的绝对性条件,而且也没有证据和目击证人。

我很好奇,我所感受到的羞辱是否能依据客观标准而获得绝对性的评断,但我认为金东熙讲师被停课一学期,也算得到某种程度的处罚,决定接受这个结果。后来却得知下学期,金东熙讲师将在工学院和自然科学院开设人文相关课程,同时据悉,金东熙讲师在学校研究所计画中担任要职,也持续进行校外活动。

我向中心提出抗议,得到的回覆却是:学校已废除金东熙讲师的人文学院课程,以避免和受害者有交集,这样的处理方式非常合理。我希望能够让各位同学知道这件事并提出检举,但已经结案的事件无法二次检举。

金东熙讲师曾是我很尊敬的一位老师,曾经以为很保护我、为我指引方向的人对我造成无法抹灭的伤害,学校的谘商中心形同虚设,丝毫不考虑受害者的要求与立场。因此,我希望向各位同学求助,请助我一臂之力,让真相调查委员会得以顺利召开,彻底调查上学期的事件。

欧亚文化内容系 金伊英敬上


东熙那张遗忘多年的脸孔闪过我的脑海。和他交往的四个月,我一直感到很不舒服。这不是真正的恋爱,就算是第一次,对恋爱一无所知,但这点事还是知道的──东熙和我的关係绝对不是恋爱。突然,脑中快速浮现李镇燮的脸,说到这裡,我好像明白了,为何起初见到李镇燮时会觉得眼熟。

之前以为是贤圭学长的关係,但仔细想想才发现好像是因为东熙。心中浮现这想法,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两个男人从裡面走出来,一口气撕掉大字报。我吓得往后退,其中一个男人注意到我。

“我们是行政组派来的,因为张贴海报未经许可,我们也无可奈何。”

另一个男人朝他投射“你很多嘴耶”的指责眼神。他们将撕破的大字报当成垃圾般揉烂,带进人文学院。金伊英写的文字就这样不留痕迹的消失了。

感觉好像在作梦。我走进人文学院,建筑物陈年的灰尘味扑鼻而来。金东熙,你过得也不怎麽样嘛。我偷偷环顾一下四周,担心会在这裡碰见金东熙。

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在我的人生中,那个男人什麽都不是。

我加快脚步,一走到外头就看见小运动场。一群男学生在踢足球,樱花树围绕著小运动场,下方则有三三两两的长椅。一来到这裡,有关金东熙的记忆变得更清晰了。我们两个“约会”时经常坐在这张长椅上。当然,独自一人的时候也不少。

那时我遇见了好多人,同学、学长姐、没课时打发时间的人文学院学生、像我和东熙一样在约会的情侣、大白天就相约去喝酒的社团朋友,还有宥利。我紧紧闭上眼睛,然后张开,河宥利的身影犹如照片般清晰。

宥利总是孤零零的坐在那个地方。

我再眨了一次眼睛,看到远处有一个女同学在贴大字报。她将棒球帽压得很低,身穿连帽外套和复古军装大衣。那个学生是金伊英吗?我目不转睛的看著她。她看起来很痛苦,路上人来人往,却没人瞧她一眼。


那是一场车祸。当时宥利好像正要去学校,因为她是在学校正门的对面遇上车祸,似乎是要去交创作课的作业。那天是十二月十五日,已经过了缴交期限许久,她大概打算亲自去学校缴交,并向教授求情。

这是最后一个和宥利互传讯息的同学说的。她说觉得很烦,因为宥利一大早就一直传简讯问作业迟交怎麽办,于是她要宥利亲自去交,说完后就没有再拿起手机。我是经由好几个人转述才知道这件事。

说实在的,宥利对那项作业的态度很怪异。那是老师要求大家自由抒发自己想法的作业,下学期开学时就接到了通知,后来宥利整个学期时不时就向同学哀号这件事。我也曾经收到那种讯息:

我没有头绪,好难,我写不下去,写这种东西太累了,真的好累。你写这种作业时都没感觉吗?你觉得自己是什麽样的人?我又是什麽样的人?看起来怎麽样?我想成为什麽?想成为什麽样的人呢……不对,我是不是已经变成了某种人,绝对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同学们都要宥利别太多虑,假装安抚她会做得很好,却聚在群组聊天室说宥利的坏话。疯女人,又嚷嚷著要别人关注她了,真是怪得可以,快被她烦死了。欸,稍微应付她一下就好了,免得她每天都传简讯约吃饭。大家一坐下会说起这个话题,所以不可能不知道。我也收过宥利的讯息,但一次也没回。

车主撞了宥利后肇事逃逸。在此之前,我不曾碰过身边有人过世的情况,虽然接连举办了祖父母的葬礼,但那和突如其来的死亡截然不同,比较接近悄悄的离开世上,和宥利不一样。

关于切身感受死亡这件事,二十一岁毕竟太年轻了,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尤其几个月前还发生过宥利闹自杀的骚动,因此受到的衝击更大。加上我认为宥利是刻意想引起大家注意才做出那种事,觉得她怪异又幼稚,也因此,那天我在烤肉店前才会表现得更加冷淡。后来听说宥利意外身亡,我稍微认真思索起她的内心。我想起了在巷子裡呼唤我的那个声音。她,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什麽事?

虽然自杀是虚惊一场,被大家嘲笑成闹剧,但其实那件事闹得满大的,甚至还上了报纸。宥利加入了自杀社团,去了成员约好要自杀的汽车旅馆。包含宥利在内,集合的人有五个。根据报导,当天无人死亡。

我听丹娥说,主导社团的人是现今安镇教堂合唱团的伴奏者,他曾回忆当年,称那是一段装模作样的徬徨时期,崇拜死亡,对世界嗤之以鼻,更认为自己有权随意处置身体,而宥利加入了那个社团。那是她死前四个月发生的事。我突然想,该不会车祸的真相是自杀?反正她已抱著一死了之的念头,所以就……

听说丧事办得很简朴。宥利举目无亲,没有人可以守灵,所以只办了简单仪式。虽然有一名远亲前来弔祭,但在遗体火化后就打道回府了,没有人知道宥利被葬在何处。听丹娥说,贤圭学长全程帮忙,听到房东要把房间的物品全拿去卖掉,还带著学弟们去打扫没有主人的房间,帮忙整理遗物。全是学长一手打理的。

宥利在那项作业裡写了什麽?

我边回想著当年的事边走著,不知不觉来到套房区,和东熙交往时我经常来这一带。东熙住的房子很好找,先找到超商的招牌,沿著那条路走上去,接著找到漏水检查的标志,在那裡左转后走两个路口,就会看到一幢多户住宅[多户住宅的外观类似台湾的透天厝,为五层以下建筑,各户生活空间与出入口独立,楼梯通常配置在外面。],那裡的半地下室就是东熙的房间。宥利就住在斜对角新盖公寓五楼的套房,我曾几次看到她拿垃圾出来丢,以及从市场回来的身影。

我站在曾经是宥利房间的建筑前,它要比十一年前老旧,但周边景色与大门和当年一模一样。就在我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再次回到了二十一岁时,内心冷不防冒出一个疑问。

贤圭学长为什麽要打扫宥利的房间?

其实我一直很挂心这件事。当然,这很像学长会有的举动,因为他是个很体贴又会观察他人的人。可是,为什麽要替平时漠不关心的人清理房间?如果是学长,倒也不无可能,依他的性格,可能会认为自己没有照顾到学妹而心生同情。当时我觉得没什麽大不了的,因为还没听说他和宥利的传闻,现在倒觉得无法理解,为何他要替被传不寻常关係的人清理房子?

脑海浮现了秀珍的脸。也许难听的流言是因我而起,但都过这麽久了,她有必要还为此动怒,把我看成疯女人吗?

难道有什麽放不下的事?

我吞了吞口水。该不会是有什麽她想极力隐瞒、绝对不想被知道的事突然被传出去,她才大发雷霆,甚至记恨到现在?

所以,两人会不会真的是那种关係,才帮忙打扫宥利的房子?

各种猜想在脑中疾走。

绝对不会做那种事的人,没人认为会做出那种事的人,任何人都不会起疑的人。

如今我不再相信被众人讚誉有加的人了。李镇燮就是那种得到所有人信赖、大家讚不绝口的男人。就像没人知晓我在那一年之中经历了什麽,世界上也必然存在著能完美欺骗他人的人。李镇燮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为了在大家面前展现美好的形象,成为众人欣羡的对象而将自己塑造成富二代、受宠爱的儿子、疼爱妹妹的哥哥和温柔的男友。而我,也欺骗了大家。

假装男友很爱我,假装我能谅解一切。


我记得他第一次打我的日子。

那天,我们大白天就喝起酒。也许是酒劲使然,他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他在和八贤一样冷清的乡下长大,对于自己的出身并不满意,原因就在于他的家人。他很讨厌“长男”这个字眼,对于自己必须扛起一家子的责任感到忿忿不平。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他几乎是白手起家,因为他在同事面前不是这麽说的,我有些吃惊。在大家面前,他总说自己备受父母总爱,和妹妹们手足情深,那天听到的却截然相反。根据他的说法,他从大学至今都没有接受父母的资助,但他认为家人非常善待自己。

“当然还是多少接受了帮助,但我也说不上来。”

大概就是比妹妹们多吃了一点肉,高中时只有他上补习班,也只有他就读首尔的私立大学等。当然,家裡多少提供了后盾,但他读大学时拿了四年奖学金,也靠打工赚取生活费,补习是在附近的小型补习班。妹妹们结婚时,嫁妆是他贷款张罗的;找到工作后,他每个月都会寄零用钱给父母,妹妹们却老是嘀咕,只有哥哥享尽好处,应该要好好孝顺父母。

“听到她们这样讲,我就想像小时候那样各揍她们一拳。”他从冰箱拿出啤酒。“小时候真好啊,那时候就算打她们,也没人会说什麽。”

那时他好像已经喝醉了,我觉得他别再说自己的事会比较好,于是开始说起我家的状况。

两边的祖父母过世后,家族成员就大幅缩水,亲戚就只有一位大伯和两位阿姨。大伯移民美国,两位阿姨则住在其他地区,很难碰上一面。每逢佳节,阿姨们必须到婆家拜访,也没办法回八贤。不知从何时开始,父母在过节时一切从简。也许是自小家裡务农,他们不喜欢声势浩大的家族活动,所以我们都过得很简朴。

每当我这样讲,大家就会很诧异,但我并不觉得乡下人就必须遵守传统,全家人的喜好更重要。父母一辈子为工作和债务操劳,碰到大家很少光顾超市的连假,一定很想好好休息一下,所以我们家不会花很多时间准备年节食物。而且妈妈很讨厌我进厨房,我从来不曾帮忙料理食物。妈妈说,反正婚后要辛苦一辈子,没有必要这麽早就开始做,总是拒绝让我插手帮忙。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提议让我去一趟市场,帮忙煎个煎饼,结果妈妈回答:“好吧,今年的煎饼就在市场买现成的吧。”拜拜祭祖的食物也一样。

“所以我从来都没有帮过忙。”我说。

“是喔?”他的表情瞬间扭曲。“我就知道。”

听到他的口气,我感到很慌张,好像被人指责了。我呆呆的望著他,不晓得该如何回答,结果他突然用手背啪、啪甩了我的脸颊两下。那不是轻轻抚摸,是带有力道的,脸颊顿时灼热抽痛。

呃,他是在开玩笑吗?

好混乱,脑中也毫无头绪。我不明白为什麽必须听他说这种话。我没有在逢年过节时帮忙料理食物,是我们家自然形成的习惯,但我当然有帮忙洗碗、洗衣服和打扫等家事,只不过妈妈特别讨厌我料理食物才没做,他却说得好像我在家游手好閒,什麽都不做。但我没有反驳他,总之这也不是什麽值得夸耀的事。我做错什麽了吗?就算妈妈再怎麽拒绝,我也该坚持帮忙吗?是我太白目,忽略了自己应尽的义务吗?脸颊依旧抽痛著。话说回来,眼下这是什麽情况?他刚刚是打了我吗?或者只是不小心太用力?我不禁想著。

啊,他喝醉了。

没错,人喝醉时难免会失误。

他看著我,表情逐渐变僵硬,露出微笑,接著再次打了我的脸颊。

啪、

啪、

啪。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别这样。”

他笑出声来。“哎呀,开玩笑而已,我不能开个玩笑喔?”

我放下他的手。他摸摸我的头,我对于向他发火感到有些丢脸。他再次说起家裡的事。逢年过节时,他都要一手包办家裡的大小事,从准备祭祀到招呼亲戚,从准备食物到整理墓园,都是他做的。别人家有媳妇,但他隻身一人,没有帮手,但也不可能全交给年迈的母亲做,只能莫可奈何的扛起重任。

父亲一辈子都不曾帮过忙,但看到他进厨房,反倒还咂舌说:“堂堂男子汉,这是在干什麽?”

妹妹们则推託回到娘家就不想做事,一双筷子也不肯拿。

他又说:“真的好想揍人。”

我随口反问:“揍你爸吗?”

他顿时皱起了脸。“妳在说什麽?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人吗?我说的是两个妹妹。”

“喔。”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尴尬的笑。

“想打她们很正常吧?”他看著我说。

我思索著该怎麽回答,接著喃喃自语:“也不一定,毕竟也有男生会做菜。”

瞬间,周围的空气变得很沉重。我抬起头,发现他怒不可遏的盯著我。

我连忙辩解:“不是啦,我是说,在你们家,男生也会做事。”

那一刻,耳边响起“啪”的一声。我反射性的用手摀住脸。

“男生也会?”他的语气变得十分激动。“在家游手好閒,觉得很骄傲吗?认为父母很体贴自己吧?少一厢情愿了,他们不是出自体贴,只是不想唠叨妳罢了。”

他推了我的肩膀,我瞬间从椅子摔到地上,摀住自己的脸,不敢看他。

“‘男生也会’?说这种话不觉得惭愧吗?”

很惭愧。

两颊火辣辣的,比起饱受惊吓而不停狂跳的心,我对于自己说出“男生也会”这句话惭愧到无地自容。我想起小学时,有个男生说女生要穿裙子才漂亮,我为讨他欢心而穿上了裙子。

就读安镇大学时,我去听一位鼎鼎大名的译者演讲,参加了后续的聚会。译者是个男的,现场的女同学比男同学多上几倍。译者聊起大学时期的前女友,说那个女生交往时到处勾引男人,老是让他提心吊胆,但等到他知名度大开后,前女友却主动跟他联繫。

译者说:“见到她后,我实在太失望了,根本又老又丑。”他扫视在座的女同学,说:“妳们要好好保养。”

我笑了。我在那个场合中笑了!因为不想成为破坏气氛的人,因为想让别人觉得我是可以大方接受那种玩笑、随和好相处的女生!

在首尔的大学最后一个学期,一位老教授对我们,也是针对女同学,说了“就是因为妳们坐在这裡,人口才会减少!快点去结婚生子!”

几个女同学大为光火,在学校发起检举老教授的连署活动。我没有连署,因为那个学期就要毕业了,我不想因为“这种事”被连累。女生只有碰到对自己不利的情况时才会宣称是性别歧视。以前有个女同事在公司控诉主管性骚扰,我也同样坐视不管,因为不干我的事,因为其他的事更重要,我不想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被当成搞砸公司气氛的女人。

我自己都这副德性了,就凭我这种人。

我好惭愧。

男生也会?我为什麽要说这种话?最近这年头还分什麽男生、女生,我口口声声说讨厌听到别人说“女人家”怎样,但我的口中竟然说出“男生也会”这种话。不对,我从不曾针对性别积极表示过什麽,为什麽会讲出“男生也会”这种话?是我提供他只能动手打人的肇因,是我不对,明知他的苦衷,竟还说出这种话,我根本没资格说三道四。

但他对我施暴是事实。我趁他去洗手间时带上个人物品走了,连续三天没有接他的电话。他每天都传道歉简讯和语音讯息给我,说自己没有控制好情绪,才会一时衝动做出这种事,并向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对不起,我不该对妳发火。”

他说,父母事业失败,他正在偿还欠下的债务。

“妳就不能稍微站在我的立场上想吗?当然,我没有把自己的情况充分解释清楚,这是我不对,可是我扛起了一切责任,只因为我是家中的长男。父母还健在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带给我莫大压力,这种念头让我感到罪恶深重。可是妳却说‘男生也会做事’?听到时,我好像瞬间理智断线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也吓到了,我也不敢相信。这不是我,妳也知道的啊,我是个温柔的人,妳就不能唤醒我内心的温柔吗?”

到了第四天,他跑来我家,当场跪在我面前。他虽然个子将近一百九十公分,但在我面前屈膝跪下后,看起来格外矮小。看到他为了求我原谅而不惜下跪,我心软了。总是理直气壮、自信满满的人,受众人欣羡于一身的人,现在只祈求我的原谅。

我也明白,他动手打我,不是理解就能了结的问题,但我仍试著理解,因为我必须先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因为我不想承认自己是被男人毒打的女人,所以我用“真心”接受了一切,接受了他也被我伤害的说词,他的人生过得很辛苦的说词,他真心感到抱歉的说词,还有真的很爱我的说词。

我爱妳。

真的很爱妳。

也就是说,伤我最深的终究是我自己。

人可以轻易欺骗任何人,换成贤圭学长就会有所不同吗?他果真是我记忆中的那种人吗?

就在此时,大门开启了,有位大婶边讲电话边走出来。

“啊,我过去不动产吧。”她朝手机说。

我随即认出了她。她是出租套房的房东,以前经过这裡时曾见过。这裡是小套房区,学生会到处搬来搬去,有几个和善的房东就在学生之间广为人知。像我这种住在宿舍,满心渴望可以自己住的学生,记的就更清楚了。这个大婶也老了好多,但这只是我的感觉,不确定她是否就是当年的房东。就在这时候,大婶察觉我的视线,瞥了我一眼。我快速走向大婶。好,事已至此,乾脆就大胆问一下吧。

“阿姨!”

听我一喊,她转过了头。

“阿姨,您知道河宥利吧?以前她住在最上面那层。”

阿姨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缓缓回答:“喔……那个死掉的小姐,干麽突然问这个?”

果然没错,而且她还记得宥利。我赶紧切入正题。

“我是宥利的大学同学。”

她叹口气,一脸不耐烦。“唉,哪来这麽多大学同学啊?”

“什麽?”我忍不住反问。

“干麽,小姐妳也要写小说吗?”

我一时语塞,搞不懂这是在说什麽。

“动不动就有人跑来,说要写小说或报导。小姐妳是写什麽的?写小说?还是报导?”房东阿姨说。

我摇摇头。

房东摇了摇手。“关于河同学的事,我没什麽可说的。”

我著急的问:“阿姨,当时不是有一个男生来打扫吗?他的身高很高,您还记得吗?就是当初退租时,不是有几个男生跑来清理房间和整理物品吗?”

“喔,那个喔,怎麽了?”

“您还记得一起来的朋友吗?大约有三个男同学。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他们清掉了什麽?”

房东直勾勾的看著我。“这什麽意思?为什麽要问这个?”

“那个……”我吞了吞口水。

“妳走吧,不可以这样到处挖去世的人的事。如果要写小说,就靠自己的想像力吧。”

我一把抓住转身的房东。“因为有人误会了我。拜託您了,有没有办法知道谁来过呢?”

房东摆出“这是什麽意思”的表情看著我。

“因为有人说我撒谎。”我回答。

“撒什麽谎?”

“大家怀疑我和那个学长一起清理宥利的房间,可是我没有。我现在联络不上那位学长,却有人谣传我偷了东西……”我一面含糊其辞,一面望著房东,就像真的说谎般红了脸。

房东皱了皱眉,好像还是很存疑。谎话既然已经说出口,我决定再多讲一个。是啊,我说的谎就连我自己都深信不疑了,更何况是别人。

“事情闹得越来越大了,要是无法解开误会,我打算去向警察求助。”

“就这点事,何必找什麽警察……”房东的表情变得很难看,咂著舌。“嗯,看来大家误会了那个女同学和小姐妳呢。”

房东继续说了下去,我则静静听著。

“当时来的不是三个,而是两个,那个男同学还有河同学的朋友。”

“宥利的朋友?”

“对啊,经常来拜访河小姐的那个女同学,是她拜託男朋友整理河同学的遗物,两人一起来的。我心想,两人本来关係就很好,应该可以交给她整理,就让他们进去了。河同学不是没有家人吗?不过,别人说妳偷了什麽?重要的物品都被那个小姐拿走了,她说会寄给河同学的亲戚。”

房东大概觉得事情如果没处理好,自己可能会招来误会,所以越讲越冗长。八成是因为我提到了“警察”这个字眼,她一副绝对不想和头疼事扯上关係的样子,斩钉截铁的继续说:

“我记得很清楚,是河同学的朋友没错。以前河同学还亲自向我介绍,两人是超级好朋友,就算自己不在时朋友跑来也别感到奇怪。唉唷,真受不了。总之那个同学真的很怪,来签约那天,她钜细靡遗的说起自己是孤儿的身世,后来还跑来闹说朋友要跟自己住一段时间。河同学真是让我吃足了苦头,像现在妳跑来追问也让我压力很大。总之,那位小姐是河同学的朋友没错,她在那个房间裡窝了好几天,不是只有一天。河同学每次看到我,就会嘱咐我别跟她朋友说什麽,所以我才记得,也才会让那位小姐进去。就算人死了,我也不会随随便便把房间给任何人看。”

房东一副自己没做错事般,嗓门越来越大,可以感觉到她已经快被烦死了。我闷不吭声的继续听著,但不是因为被说服,而是无法理解这一切。

因为,秀珍和宥利从来就不是朋友。

房东说自己很忙,再次朝原本的路往上走,我则宛如石膏般静静站在原地。眼前出现了各条巷弄的模样。

我想起秀珍那张小巧玲珑的脸瞅著我的样子,突然想到,她早上说了一句话。

“我不是女人。”

为什麽?

起初听到时,我以为她是在冷嘲热讽,说自己不是像我这种女人,或是嘲笑我仗著自己是女人而招摇撞骗,博取别人的同情心,再不然就是想否定我说的话,才像个孩子般强词夺理。可是,我突然觉得那句话别有涵义,有另一层隐藏的意思。

秀珍和宥利,宥利和贤圭学长,还有我。

但想得越深入,就越觉得自己走进一团迷雾。太阳在不知不觉中西沉,夜幕也降临了。我试著拼凑多年前的回忆,就这麽停在那裡,不晓得自己该往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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