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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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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后一个故事了。 几天后,秀珍打了通电话给我。我们见了面,她把宥利的日记交给我,也说了很多事,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没过多久,听说他们夫妻分居了,好像是因为秀珍的某个误会,两人之间产生了嫌隙。这种八卦一下子就传开了,大家窃窃私语,说秀珍犯了大错。 那天,我没有从秀珍口中听到有关贤圭学长的事,所以只能从大家口中去猜测秀珍发生了什麽事。小道消息中的秀珍彷彿化身为传说的主角,她是违背“不能正眼看丈夫的脸”的妻子,被警告不能好奇丈夫的真面目却不听从的少女,以及听到被嫉妒蒙蔽的姐姐们说的话后,像个傻瓜般被矇骗的愚蠢女人。 深夜,她捧著烛火俯视他的脸庞,一滴烛泪滴在丈夫的翅膀上,终究唤醒了神的诅咒。所以说啊,为什麽要照亮丈夫的脸?既然别人要求妳别看,妳就该遵守到底啊。愚蠢的女人,被下三滥的伎俩拐骗,一脚踢开了幸福,为什麽不相信他的爱?是啊,直到故事的最后,女人始终那般愚蠢。因为她违背了别人千交代万交代的嘱咐,喝下了会永远沉睡的药水。在众神祇的面前,她趾高气昂的喝下药水。我再也不会被祢们的诅咒牵著走,这不是祢们下赐的死亡,而是我选择的长眠。 为了佯装不知被宿命束缚的事实,我们相信必须自行做出选择。但也许,在宿命面前,我们唯一能做的终究也只有选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记得回到家的丈夫将睡梦中的她唤醒的画面。 我暗自为秀珍祈祷,愿她能够幸福。无论她做出何种选择,那都是为了她自己,是以她的意志做的选择。我说这话不是想证明自己确实希望她幸福,而是那天秀珍亲口对我说的话。 秀珍说完后,我将计画告诉了她,她认真的点点头,补充说如果能帮上忙,可以把她的故事说出来。我问她是否真的没关係。 “当然不,这件事我并不乐见其成,也很担心家人会被指指点点,但如果需要帮忙,我愿意出面,反正该做的事就该去做。最近,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过正常的生活。” 我不懂这是什麽意思,只是静静听著。 她继续说:“虽然到目前为止,我都深信这一路均凭我的选择,但那仅是为了让自己觉得钥匙掌握在我手上罢了。我自行走进了这扇门,就有办法打开。但事实上,这不过是拿著一把打不开任何门的假钥匙在自我安慰罢了。但现在不同了,因为门不是只有钥匙才能打开。无论做什麽,我都会没事的。当然我也可能会完蛋,不过终究会好起来。” 那一刻我明白了,秀珍真的会没事。但我大概无法确认这件事。儘管会有小道消息、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祕密被写在纸条上到处传来传去,但凭这些无法得知任何事,因为我们再也无法成为朋友,倾听彼此的内心。讽刺的是,虽然其他事说不准,这一点倒是可以确定。因此我所能相信的,就是回想那天秀珍说的话,对此保持乐观。这个记忆在我体内的事实,让我感到很开心。 事实上,在那之后我们就没有再碰面,至今也没听说秀珍的消息,所以不知道她和贤圭学长后来怎麽样了。 倘若有人问我过了多久时间,嗯,我并不想说从那天到此时此刻过了多久。 故事真正的结尾是这个。 那年冬天到翌年春天,我将首尔的家打理好,回到了安镇,在一家小型旅行社找到工作,每个月会回八贤探望一次父母。年底时,我走进厨房打算帮忙料理食物,结果被妈妈教训了一顿。妈妈说厨房这麽窄,要我去看电视,别在旁边碍手碍脚。 我忍不住问:“真的不用帮忙吗?” 妈妈用一副“妳在说什麽啊?”的表情看我。 我观察妈妈的神情,又说:“因为妈妈有可能心裡希望我帮忙,嘴巴上却不说嘛。” 妈妈一脸很无言的看著我。“我哪有什麽都不说?我不是叫妳不要弄吗?”接著就要我去外头把分类回收桶清空。“妳只要帮我做这件事就够了。” 妈妈要我顺便买冰淇淋回来,我走出门外,天空正下起鹅毛大雪。 当冰冷的空气开始逐渐和缓时,我和丹娥到日本大坂旅行,去了一个名叫岚山、处处是竹林的村落。走出森林时,享用了在村落入口处贩卖的鲜奶油蛋糕捲,蛋糕上放了一片绿油油的竹叶。 回来后,我传了讯息给李镇燮。 “我现在什麽都不想说,搞不好往后也会一直如此,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话要说。等手头上的事告一段落、整理好思绪,我就会跟你联络,所以别要求我马上跟你对话。”此外我又补充了一句。“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我突然领悟了,觉得自己终于过起正常的生活。 他没有回覆我的讯息。 我继续做自己的事,先将宥利的日记仔细读过一遍,然后去找姜胜永、伴奏者和所有认识宥利的人,将他们的回忆记录下来,录了音,其中也包括我。我把证词拿来和日记的纪录相互对照,虽然还有许多只能凭推测,但也有能被判定为事实的部分。在宥利做了记号的日子隔天,有人看到她的手腕上有瘀青,也有人看到宥利参加系上聚餐时,见到东熙就落荒而逃;有人看到宥利和东熙坐著在谈话,也有人看到她在东熙面前哭泣,甚至有人看到东熙不耐烦的朝宥利发脾气。 但这些都年代久远,以证据而言,记忆的可信度不高,而我想找到确凿的证据。我继续去找其他人,尽可能不参杂个人情绪,忠实的记述内容。虽然几乎没有人明确记得日期,但至少有人大致记得那段时期。我从他们的目击证词和宥利的日记一点一点拼凑,发现宥利看到东熙后逃走的时间点,与宥利频繁上医院的时期重叠;有人看到宥利和东熙在一起或看到她在哭的时间点,恰好日记上画满了╳记号。我用这种方式将目击证词和内容加以分类,对照宥利的日记,整理出时间区块,那些依稀可见的图案逐渐清晰鲜明,也看清了许多事,好比相较于不知道宥利发生什麽事的人,对此不闻不问的人更多。 我也写下了最后一次见到宥利的日子。十二月八日。 前一天,十二月七号,宥利画上了╳,那是标示在月曆上的最后一天。 就像在修复年代久远的遗迹,过去的日期和事件于现今浮现,模糊不清的轮廓露出清楚的形体,看到了完整图案。我确定这本日记记录的正是宥利被迫发生关係的笔记,现在可以进行下一个阶段了。 也就是那些可以找到更确凿证据的地方,包括性暴力谘商中心的谘商内容、替宥利看诊的妇产科医生证词,以及宥利一定曾求助过的教授──李康贤的证词。 我不是警察或检察官,更不是受害者当事人,所以没有信心自己可以走到那一步,毕竟身为受害者的宥利无法为自己作证。可是,替宥利日记进行修复工作,不单是为了揭开宥利与金东熙之间发生的事,那只是一块碎片罢了,我正在做的,是替宥利散落在各处的碎片,已经四分五裂、任谁都认不出形体的老旧拼图拼凑原貌。 * 那是在春天。 一走进安镇大学校门,雪白的樱花便随风飘扬,轻轻落在头上。我大口吸入花朵的香气,那是我记忆中安镇的味道。还有湖水的腥味,我经常在雨天漫步,踩著被染上绿意的运动鞋一路走到这裡,只为了欣赏被雨水打落地面的花瓣。我在雪白鬆软的道路中央走著,藉此消除体内的恶臭。 过去曾经发生了什麽事?又留下了何种记忆? 我走向人文学院那一带,金伊英如前一天通电话时所说,在人文学院的牆面前贴大字报。我朝她走去。 我说出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包括关于宥利和我的事,关于另一位虽然无法公开姓名、但只要她开口就愿意出面作证的朋友。也就是说,是关于女人的事,关于单凭女人的证词不晓得有没有用的几种可能性,还有关于知道可能性后,或许其他女性也会鼓起勇气站出来的事。 金伊英很慎重的接下宥利的日记,小心翼翼的翻阅。这即是故事开始的瞬间。是啊,这是很常见的结尾,反正我是个如老掉牙的故事般的人,不是吗?我是随处可见的人,这是俯拾即是的事,没什麽好大惊小怪的事件。可是,我是始终存在的人。我不断写信给某人,独自埋首于书中的世界,记录下发生的每件事,做我能做的一切,这即是我的方法, 可是,有时这一切又像在捏造。我指的不是在记录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时,而是在写下我犯了什麽错时。我写了各种版本的记忆,写了又写。因为,老掉牙的故事通常只会写到主角关上门走出来,没有人知道该怎麽做才能打开关上的门,或再度把门关上,所以有时,我会以妳的名字写下什麽。 在妳的故事中,在妳曾经想告诉所有人、却未曾有人读过的故事中,我们一起站在狭小的巷弄裡,昏暗的灯光洒落地面,一道长长的暗影压制妳的肩膀,妳虽呼唤了我的名字,我却转身离开。 贞雅。 贞雅,帮帮我。 我望著前方,头也不回的走著,脑中想像自己看著那一望无际的农田,心脏却彷彿快炸裂般的画面,就只为了甩开紧黏在我身上的妳的声音,为了遗忘我那被水腥味浸染的身体散发恶臭的事实。 可是,我在某一刻改变了主意。我转过身,妳在我的眼前,我看著妳再次跨出步伐。因为在那个故事中,我是随处可见的人,经历俯拾即是的事,虽然没什麽了不起却始终存在的人。我必须那样做。为此,我在这个故事的最后,要说出最理所当然的回答── 好,宥利。 二十一岁, 透亮的双眸。 然而,故事并未就此结束。能结束故事的人正是你,让一切故事开始的人,以及再次展开未来的人。或许,真正的故事现在才要开始。因为在故事的最后一页,一切画上句点的那一刻,要给出回答的人正是你。 是的,现在轮到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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