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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部  作者: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

走出审判庭就像离开一场你不确定死者是谁的葬礼。

“去哪儿?”

“回家,”我说,“阿姆斯特丹。”

我们乘上了火车。前南法庭之行有点失望:我们想来看的是乌罗什的父亲马上被宣判,结果却空手而归。

“海牙不是纽伦堡。”伊戈尔说道。他在揣测我的心思。

“那是当然。”

“一点也不像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受审。”

“你说得够明白了。”我哼了一声说。

“嘿,你怎么回事?脾气干吗这么暴?”

“因为你不应该藐视司法机关。”

“la-di-da!你听听!司法机关。我都不知道你还挺浪漫啊,同志。”

“好吧,我也不知道你这么愤世嫉俗,而且是在这么不妥当的场合。”

“好啦,好啦。放松点。”

“你看,那些人在擦我们拉的屎。因为我们觉得屎不用自己擦。因为我们甚至都不觉得屎臭。但这不是美国电影,所以我们没有看到我们想看的东西:乌罗什上绞架。”

“他们甚至可能放他走呢。”他说。

“为了审判,这是值得的。”

“走了那么多程序,就为了一个恶棍?”

“你管他呢?事又不归你管,不是吗?”

“好啦。放松,放松,”他嘟囔着说,“我又不是卡拉季奇,对吧?我也不是姆拉吉奇。”

“那些人在努力帮我们,而我们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像白痴一样傻笑!你和我——我们连坐满几个小时的耐心都没有。”

“可那是审判庭啊,又不是教堂。”

“把它想成是教堂对我们没坏处。拿出谦卑心,参加完全程。”

“哎呀,想走的人又不是我。”

我脸红了。他说得对。我想要捶他一拳。他给了我一个尖锐的眼神。我能感到他在读我的心。电车上的人都往我们的方向看。

就在那时,电车停了,伊戈尔把我从座位上拽了起来。

“来,走吧。”

“你下车做什么?”我在街道上抗议道。

“首先,你说话太大声,让我尴尬。不过,我也想带你见见我的姑娘。”

“你在海牙有个姑娘?”我说道,活像个克罗地亚语班上的外国学生。

“干吗大惊小怪?”他答道,“就跟说‘我在别洛瓦尔有姑娘’一样的嘛。”

我突然涌起一阵愤怒,就像喉咙里卡了个丸子。我试着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你可别爆我太多的料啊。”他开玩笑似的说。

我把那个看不见的丸子吐了出去,总算能喘气了。

伊戈尔在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前停下脚步。

“又带我去美术馆?”

“我的姑娘在这里工作。”他说。

我们快步走上铺着厚厚的红地毯的木楼梯。走到楼梯顶上,伊戈尔向左转身,最近的展厅门边墙上挂着维米尔的名画《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你的女孩就是她啊!”

“是呀,”他用英语说,“她就是我的姑娘。”

我知道这幅画——我以前来过莫瑞泰斯——但我没让他知道。它夺走了我的呼吸。原作看起来和无数色彩淡雅的复制品差不多。第一次看到它时,我惊讶于女孩围巾的蓝色和衣服的金色竟是那么淡,比复制品里还要淡得多。

“你长得有点像她。”他小心地说道。

“我早就不气了。你也拿到A了。你用不着恭维我。”

“你就跟她姐似的。我是说真的。是表情。它让我想起了人鱼。”

“你真敢讲!你见过人鱼啊?”

“只在画里见过。”他说了真话。

“好吧,我是见过的。我小的时候,南斯拉夫的小学都组织去波斯托伊纳水洞一日游。”

“哦?什么样?”

“洞里好像有活物。独一无二的活物。”

“我算知道什么叫事无巨细了。”

“好吧。学名洞螈,俗称人鱼。体长十至二十五厘米。它是一种被淘汰的两栖类生物,是独一无二的失败变形产物。主要呼吸器官是鳃,但也能用皮肤呼吸。它没有视力,尽管有类似四肢的器官,但似乎已经弃之不用:腿只是残肢,手有三根指头。它似乎能在不进食的情况下存活数年,预期寿命特别长——有一百年乃至更长。它身上没有色素,皮肤是浅浅的乳白色,通体透明。你能看见略带血色的鳃,极细的血管布满全身,还有一颗小小的心脏。简言之,它是失败的突变体,介于蜥蜴、鱼和人类胚胎之间。人鱼是我们南斯拉夫的奇迹。我们应该把它放在国旗上,而不是红五角星。它就是我们的E.T.。”

“挺厉害啊,同志。”他用英语说道。

“还不止这样呢。我觉得它在幼体阶段就能繁殖,不过我也不敢确定。”

“你怎么想起来这些的?”

“我完全不知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人鱼会同类相食。出于某种原因,它有时会吃掉自己的幼崽。”

“好,好,”伊戈尔说道,不过他的心思已经去了别处,“说到底,我还是对的。”

“你什么意思?”

“我的女孩就是洞里独一无二的样本,别处都没有。”

“多给我讲讲。”

“我最喜欢她的肤色。钟乳石的颜色。”

“你说的是石笋吧?”

“去你的!”

“不过我喜欢你对她的描述。接着讲吧。”

“她的皮肤感觉脱过水似的,但摸上去又是湿的。我喜欢她柔顺无助的表情。嘴半张着,嘴唇涂着一层亮晶晶的干膜,嘴的一边有一点口水。她的注视像是露水要滴下,几乎看不见的泪珠马上就要落下。眼睛里有一种神奇的矛盾性,感觉既不在这里,又总在这里。你看:它们似乎在随着你动。还有托着纤细脖颈的白色领子。一张甜美的小脸,她迫不及待地要投入一双温暖关切的手——或者放到断头台上……她还有未尽的地方。这方面也和人鱼相像。看到了吗?她没有眉毛。我的姑娘是美丽的幼体,在等待着变形。”

之前站在我身后的伊戈尔抓住我的肩膀,慢慢把我朝画面推。

“你仔细看看她耳朵上的耳环。”他说。

“好……”

“你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就珍珠。”

我在玻璃保护罩上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伊戈尔依然按着我的肩膀。

“再仔细看。”

“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以前也这样以为。等一下,我带了放大镜。”

“你有放大镜?”

“是啊,我兜里恰好带了一支。”

“你兜里恰好还有什么?”

“不关你的事,”他说,“透过它看画就得了。”

“我看见了珍珠……”

“珍珠里呢?”

“影子。”

“我的妈呀,你眼真瞎!再看。”

“我不明白。从类型来看,可能是表现死亡吧。”

“不开窍,不开窍啊你。珍珠里有维米尔的脸!”

他兴奋极了。

“你怎么这么想?”

“你是说你还没看见?”

“没啊。你就承认吧。全是你自己编的。”

“难道不神奇吗?”

“就算假设有,会不会是当时的惯例?”

“画家,她的创造者,在她耳朵上的珍珠里!”他接着说道。

“有人说画中的女孩是维米尔的女儿玛利亚,如果是这样,它确实可以看成是对DNA的最早的象征性描绘。”我说。

“那就更神奇了!父亲与女儿合为一体。”伊戈尔说。

“不过,也有人说它是另一个人的肖像,或者是习作。伦勃朗也画过披围巾的人。这家美术馆就有一幅。”我说。

“说她是他女儿的人是对的。”

“果真如此,你的小姑娘可就把她家老爷子戴在耳朵上了。”我打趣道。

“告诉我,”他突兀地来了句,“你的耳朵上戴着谁?”

“我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耳朵上戴着她的创造者,据说是她父亲的人的形象一样。不过,我们也不知道啊。又不是人人成天身上都带着放大镜。”

“夏洛克·福尔摩斯就带。”

我的肩膀能感到他的手的重量,我的脖颈能感到他轻柔、温暖的呼吸。我打了个激灵,小心地挪走他的手,转身面对他。

“你呢?”我问道,“你的刺青呢?”

“我没有刺青。”他答道。

“乌罗什就有。”

“乌罗什?”

“那个,其实是烙印,他父亲留下的污名。”

“那个男的是杀人犯,不是父亲。”

“你还记得我第一堂课发的问卷吗?”

“记得,我记得那个蠢问卷。”重读放在蠢上。

“哦。对于课程预期收获的问题,他的回答是回去。”

“我听着有点老气。但乌罗什吧,我怎么说呢,他不是工棚里最锋利的工具。”

“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他不算太聪明。”

“这么说不好。”

“抱歉。”

“乌罗什发出了许多求救信号。我们都没注意到,或者说懒得去注意。全是我的错。”

“你现在良心不安了,对吗?”

“那些玩具箱……它们包含着一条信息,一条我们不曾破解的信息。它就在我们面前,空气中有各种信号,我们都视而不见。它就像你以为的维米尔图像一样。假如我们兜里都揣着放大镜,或者我们都有童话人物的天赋,能听懂动物和植物的语言,哪怕只是能听懂人的语言,真正明白人们怎么说话也好,那么,世界或许会是另一番景象。”

“别想了,同志,”伊戈尔说,“人不会说话,只会放屁。不过,现在也差不多了。快闭馆了,咱们走吧。我给你买杯热巧喝吧?”

伊戈尔和我是最后离馆的人,不过,我还是在美术馆的书店里买了一个纪念品:椭圆形的玻璃镇纸。玻璃底部的图案是伊戈尔的姑娘。

走出美术馆时,天下起了小雪。我们穿过小广场,走进一家咖啡厅,靠窗坐下后点了热巧。我一讲起乌罗什的死就停不下来了。

“扳机可能是我扣下的。”我说。

“什么扳机?”他马上反问道。

“我是说,我可能要为乌罗什的死负责。他向我发出了信号,而我没能读懂。”

“简直是胡扯!”伊戈尔说,“你别再浪漫化乌罗什的死了。有什么意义?你会好受些吗?天知道他为什么自杀。他可能是脑子疯掉了。他可能是走累了,就跳车了。那可能只是他说再见的方式,cheerio,ta-ta,tot ziens,adios[分别是英语、英语、荷兰语、西班牙语里的“再见”。],去你们的吧……告诉我,你为什么偏偏挑我来念叨这些?”

“因为我没有别人可以念叨。”

“振作点,行不行?眼泪会糟蹋你的热巧的。”

“我不念叨了。我保证不念叨了。”

“我真想知道自己是掉到哪部电影里去了——本周电影?也没准是丹尼尔·斯蒂尔的小说。”

我擦掉了眼泪。

“好样的!我还怕你会变成——乌贼呢。”

我被逗笑了,笑声带来了片刻的慰藉。

“讲讲你自己吧。”我谨慎地说。

“你想听什么?”

“你的生活。你父母还活着吗?你住在哪里?跟谁住?你找到姑娘了吗?你朋友都有谁?”

“你啊,你的蠢问卷!好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别担心。首先,我绝不会为了今天下午看到的那种恶棍自杀。但更重要的是,我就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我是个玩家。我清楚得很。”

回阿姆斯特丹的火车上,我们没有多说话。我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伊戈尔看荷兰报纸;我打开了镇纸的包装,反复地抚摸这块椭圆形的玻璃,心里想着妈妈放在瓷器柜里的照片。里面没有我爸的照片。我记不得爸爸了。我记不得。他自杀时,我才三岁。妈妈从不讲他的事。她把自己的桥烧了,也不准备为了我去重建。我不仅对他一无所知,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妈妈让我随她的姓,进一步抹除了他的痕迹。难怪她的瓷器柜照片展里毫无他的踪迹。她完全确定的是,通过将父亲从我的生活中排除,她挽救了我。至于从什么中挽救了我——只有她才说得出。她尽可能地堵上了一切我可能从中穿过的裂缝,去除了一切我可能抓住的话头。她料理了我过去的大半生,占满了父亲的位置,也占满了她自己的位置。

我耳朵上那颗看不见的珍珠是空的。我用余光在它浑浊的表面上寻找神奇的图像。图像中的场景从幽深沉重的黑暗中进入我的记忆,我说不清那是不是真事,或者图中的男人是不是我的父亲,但他有可能是的。我三岁大,男人让我骑在他背上,揪他的头发。他抓着我的鞋,好像它们是围巾的末端。我们走过厚厚的积雪。天刚蒙蒙亮,万物都闪耀着神奇的光。突然间,男人的双手伸向我的肩膀,缓缓地掉进了雪中。我开心得要疯了……

“你在抓耳朵。”正看报纸的伊戈尔抬头说道。

“是吗?”

“你想什么呢,聊一毛钱的?”

“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想,真的。”

我们在火车站分开了。我回头看着他。只见他瘦高的个子,双肩包压得他微微驼背,双手插兜。天黑了,飘着细小的雪花,他的背影显得结实一些,更像成年人一些。

“周一课上见。”我喊道。

他没有回头答话,只是缓缓地抬起一只胳膊,表示他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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