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洗碗、剥橘子

天长地久  作者:龙应台

每一滴水滴落在手指之间,

每一丝橘皮的香气刹那间溅出,

每一次脚跟踩到泥土上感觉到土地湿润和柔软

你都要全方位地去感知、观照。

如果我早一点开窍,早一点认知:所有的女儿都可以把母亲当作自己的女朋友看待,我会跟你说很多事情。譬如说,我会设法告诉你,你的女儿长大了之后,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她怎么看世界,怎么想事情,怎么过日子。你用生命投资在她身上,她活得还可以吗?如果可以重来一遍,我会少一点傲慢,少一点吝啬;如果可以重来一遍,我会认真地用我的语言跟你分享深处的事。

32,850格

你的女儿。她喜欢走路,健步如飞地快走。快走时脚下行云流水,城市的建筑、移动中的人车,仿佛时光隧道里快速倒带的浮光掠影。风吹得发丝不断飞进眼睛,车流轰隆作响,地面震动,有时候捷运列车刚好从头上呼啸而过,像宫崎骏的猫巴士在天空虎虎赶路。往往在这动荡、纷乱的节奏中她反而常常会想,生命的本质是什么。“本质”是什么意思?她边走路,边跟自己说话:

如果凝视一株大树,本质是它不动不移的树干,还是它若即若离的花朵?

如果倾听一条河流,本质是那永远准备接纳的河床之空,还是那填满了河床却永远选择离开的河水?

如果你手里有一把尺,要去丈量本质,那么你是去丈量时间里头的无,还是时间里头的有?

这些抽象问题,哈,当然是解决不了的。本质看不见、抓不着,所以人们拼命把生命具象化,譬如,怎么样让“时间”变成可以理解、可以看见的东西呢?

网上还真的有一种日历在卖。它是一大张,画满了小格,一行是三百六十五个格子,总共九十行。换句话说,假定人活到九十岁,那么这一张32,850格子的大纸,就是一辈子。挂在墙上,过一天,划一格,格子划完,这一生就走完了。

你的女儿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穿街走巷,看见竞选者的宣传车队喊着口号迤逦而来,看见救火车拉着惊恐的警报呼啸而去,看见跛脚的女人坐在路边用细细的铁丝勾串白色的玉兰花,看见跟大厦齐高的巨幅广告在卖英国人设计的豪宅……这些,是不是本质呢?

有一个美国作家叫梭罗,曾经追问一样的问题,而后做了决定,他搬到无人的森林里去独居。他说:

我走进森林,因为我要用心地活,我要与生命的本质面对面。我要知道我是否可以从生命学到什么,而不是在我死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没活过。我不想过不是生命的日子,因为生命太珍贵了;除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意随便“算了吧”。我要深刻地去活,吸尽生命的骨髓;我要过结结实实、斯巴达式的生活,排除所有非本质的事情,我要彻底地剪除芜杂,把生命逼到死角,削到见骨。

你可能认为,女儿思考所谓本质的问题,实在很无聊。她会同意。昨天走过市场,已是人潮散去,准备收市的时候。她看见卖剩的大白菜,重新装回竹篓,一地都是剥落的菜叶。小时候常跟你去市场,总会看见老婆婆们佝偻者腰,在地上捡十这些剩下来的菜叶。对那蹲在地上卖菜的人,对那弯腰捡剩菜的人,生命的“本质”,大概就在她酸疼痛楚的关节里,在她屋漏夜雨的滴声中。

但是,既然你已经给了她一个礼物,就是让她脱离了弯腰捡菜的生活,那么她就自然会去思索“本质”的事啦。

恩宠

你的女儿还欣赏一个叫奥立佛,萨克斯(Oliver Sacks)的神经科医师,虽是医师,他却被纽约时报称为“医学的桂冠诗人”。他可以从人脑的病理中看见哲学意义上的人的处境,又可以用文学的魔力把他看见的写成故事。

二〇一五年,八十二岁的萨克斯得知自己只剩有几个月的时间可活,他这样说:

我觉得顿时视野清朗。不是本质的事就不再给任何时间了。我必须聚焦在我的自己、我的工作、我的朋友上。晚上不再看新闻,不再管什么全球暖化的政治和辩论了。这不是冷漠,这是超脱。我仍旧非常关心中东问题、暖化问题、贫富不均的问题等等,但这些都不是我的事了。他们属于未来。

在即将划完最后一格的前夕,他做了总结:

我不能假装不害怕,但我最真切的心情是感恩。

我爱过,也被爱;我收获满满,也付出少许;我读书、旅行、思考、写作,跟这个世界来往,一种作者和读者之间特殊的来往。最重要的是,在这个美丽的星球上,我是一个有感知能力的存在,一个懂得思想的动物,单单这一点,已经是无上的恩宠和探险。

萨克斯写完这篇告别短文没多久就过世了。

你的女儿对生命有相似的感觉。因为你的慷慨赠予,她总觉得,生命里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一种“恩宠和探险”。

湖滨

有一次,她问一个好朋友,他是国际知名的科学家:“你觉得你有和生命面对面吗?”

科学家几乎没碰过任何人跟他提出这么“文青”的问题,他说,“我没时间想这个问题;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会死在我的实验室里。”

寻找一个材料,探测一个物质,就是他准备填满32,850格的唯一的事情。

“但是,”她说,“你难道不觉得,到最后,你自己、你的家人和朋友,你自己对生活的认识和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她就跟他说了梭罗到森林湖滨去寻找生命本质的故事。

他静静听完,然后说,“没问题啊,我的实验室就是我的湖滨。”

“不是吧?”她不放松,挑衅地说,“梭罗到湖滨是带着高度自觉去的,而你进实验室,只是一头栽进去,被一个念头——譬如得诺贝尔奖,被一件事譬如发现新物质,所占满,忙到没有时间去想任何其他事情。你的生命里根本没有湖滨啊。”“小姐,”科学家把旋转椅转过来,正面看着你那固执的女儿,说,“你读过一行禅师吗?”

读过的。一行谈的正是“自觉”的必要。

洗碗的时候,知道自己在洗。碗。

剥橘子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剥。橘子。

走路的时候,知道自己在走。路。

每一滴水在手指之间滴落,每一丝橘皮的香气刹那间溅出,每一次脚跟踩到泥土上感觉到土地湿润和柔软,你都要全方位地去感知、观照。

“如果我说,这种全方位的感知、观照,我在我的科学实验里都感受到了,”他眼里含着笑意,慢慢的说,“那么你觉得我是不是和生命面对面了呢?”

行不行?

那天,她回到家,打开自己的日历本,开始想:嗯,我自己摊开的32,850个格子,五分之三都划掉了,剩下不多,应该要倒数了;可是,什么是“本质”的事?如果根本不去问这个问题,只是做,行不行?只是剥橘子、洗碗、走路,只是看着自己走路、洗碗、剥橘子,行不行?如果三万两千个格子里都是剥橘子、洗碗、走路,剥橘子、洗碗、走路——美君,你说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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