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蒂略在吉卜赛人送的随身听里放入一卷“北方猛虎乐团”（Los Tigres del Norte）的录音带，然后沉浸于音乐之中。他最爱这卷带子，另外还有一卷卡罗·金特罗[拉法叶·卡罗·金特罗（Rafael Caro Quintero），1952年生，是墨西哥知名的毒枭，1985年在哥斯达黎加遭逮捕，在大牢里蹲了二十八年，2013年获释。]在监狱录制的伪造访谈录音带。鲁蒂略共有超过六十卷录音带。每次吉卜赛人拜访他，总会给他带个四五卷，通常是在加油站或卡车休息站买来的。吉卜赛人老想替他买几卷不同的卡带：那儿有昆比亚[昆比亚（Cumbia），一种非洲和巴拿马舞曲，常使用的乐器为鼓、喇叭与萨克斯风，二拍子，多以温和的切分音及美悠吉他琴（巴拿马五弦琴，Majoranera）呈现，风格似雷鬼音乐，起源于哥伦比亚北部沿海地带，是当地音乐融合西洋流行音乐的产物。在巴拿马，这种舞曲分两类：一为“Cumbiaplebeya”，其性质较粗野；一为“Cumbiadesalón”，其舞步与姿态类似波尔卡。]、曼波、摇滚乐、波尔卡舞曲[波尔卡舞曲（Polka）为捷克民间舞蹈音乐，以男女对舞为主。波尔卡源于十九世纪中叶，常用乐器为手风琴、大号和钢琴。]、黄色笑话，甚至连塔毛利帕斯州自治大学走鹃队的精华赛事电台转播录音都有。

听着随身听里的音乐，鲁蒂略失明后永无止境的午后时光渐渐舒缓了。八年前失去视力后，他把原因归咎于自己曾在一间囤放杀虫剂的库房工作了好几个月，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有次严重感染了结膜炎，治疗他的医师不得不替他清空眼窝，再装上两颗粗糙廉价的玻璃义眼，让他就此与光明永别。

胡斯帝诺自一个窗口探入屋内，见老盲翁正戴着耳机，懒洋洋地躺在一张椅子上闭目养神。房内，十几只母鸡正来回踱步，鲁蒂略怕野猪或浣熊来抢食他的鸡，所以把它们全养在屋内。他的生计全赖这些母鸡，加上一个在德州哈灵根某间7–11当店员的女儿逐月寄给他的五十美元。

“你好。”胡斯帝诺自窗外大喊。一只母鸡吓得咯咯叫起来，在老盲翁头顶直打转，但老盲翁没有反应。要不是他的手指随音乐节奏轻轻敲打拍子，看起来还真像睡着了。

“你好。”胡斯帝诺又喊了一次，老盲翁仍旧动也不动。胡斯帝诺推开门，进入屋内，轻轻地拍了拍鲁蒂略肩膀。鲁蒂略大吃一惊，整个人跳起来，睁大了玻璃眼珠。

“发生了什么事？”鲁蒂略一边问，一边摘下耳机。

“是我，胡斯帝诺。”

“真是奇迹！怎么了？近来可好？”鲁蒂略说，“你自己拉张椅子，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胡斯帝诺坐到他身旁。傍晚，老盲翁习惯把灯点上，这位老绅士是为了任何可能到访的人，虽然已经几乎没有谁会特地上门。胡斯帝诺也不喜欢三天两头就跑来找鲁蒂略。老盲翁的人造眼珠令他不自在，但他和老盲翁处得不错，与老盲翁闲扯总能把他逗乐。

“死了一只母鸡，”鲁蒂略说，“我想是天气太热害的。”

成堆的羽毛占据了屋内的每个角落，整间屋子散发着腐败的酸臭味。

“房间里开始有苍蝇，我就知道我死了只鸡。”然后他又说，“烦人的是，现在这些苍蝇都赖着不肯走。”

胡斯帝诺抬头看向天花板，见到上头的确有不少苍蝇，看起来就像天花板上的霉斑。他一度打算建议老盲翁喷DDT杀虫剂，但突然想起他很讨厌杀虫剂的气味。

“那你放几张这种粘蝇纸吧。”胡斯帝诺向他建议。

老盲翁微笑。

“不了，我会忘记摆在哪儿，最后粘到的不是苍蝇，都是我。”

胡斯帝诺也笑了。

“不招待你喝咖啡了，我自己也没得喝。”鲁蒂略辩解道，“锅子里倒是有些丝兰花煮蛋，想吃就自个儿来吧。”

“不用了，谢谢，我才刚吃过饭呢。”胡斯帝诺回答。

母鸡纷纷窜入鲁蒂略替它们搭设在床底的鸡窝，将头埋进双翅中、咕咕咕地叫，气氛变得很融洽。

老盲翁看来对命案仍不知情。胡斯帝诺不知该如何向他打听吉卜赛人的消息。

鲁蒂略隐约猜到镇代表的焦虑情绪，他面向胡斯帝诺，油灯火苗在他的玻璃眼珠中映折火光。

胡斯帝诺动摇了。

“他们打算分更多土地给新住民。”他紧张兮兮的，试图掩饰自己头昏眼花的模样。

“你说什么？新住民根本已经比土地还多了。”鲁蒂略说完等着胡斯帝诺响应，但那是白费时间。胡斯帝诺早就闭上嘴，沉默不语。

“究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鲁蒂略开门见山地问。

“我有些事想请教您。”胡斯帝诺一面说，一面不断回避老盲翁如同镜子般的双眼。

鲁蒂略将身子向后挪动。

“愿闻其详，只要你别跟我打听别人的八卦就好。”

胡斯帝诺兴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念头，打算将一切关于吉卜赛人的谜团一次厘清，看看鲁蒂略是否知道吉卜赛人周日清晨做了什么、吉卜赛人和阿德拉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每次来洛马格兰德总是待上那么长的时间、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匆匆离开了小镇。胡斯帝诺将心中种种疑虑浓缩成一个问题：

“你知道吉卜赛人穿几号鞋吗？”

鲁蒂略纵声大笑。

“他是我的好友，但不是我男友。”他说完又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冷静下来。“我不知道，”他补充，“不过，他不想成天到晚大包小包拎来拎去，所以在我这儿留了一只行李箱……里头搞不好会有几双鞋。”

鲁蒂略的瞎眼暧昧地投向房内一隅。

“你去那儿找找吧。”他说。

胡斯帝诺顺着他的指示找到一只皮箱，坐到床上，开始搜查里头的东西。

“你为什么想知道？”鲁蒂略问。

胡斯帝诺没有响应鲁蒂略的问题，他手上提了一双运动鞋。吉卜赛人到底有罪或是清白，如今真相大白了。他的运动鞋有胡斯帝诺两个手掌这么大。

“二十九号半。”胡斯帝诺大声说。

鲁蒂略将头转向他。

“何塞招惹什么麻烦了吗？”鲁蒂略问。他称吉卜赛人为“何塞”，凸显两人的关系有多亲昵。

回答他的问题前，胡斯帝诺先叹了口气。

“一个天大的麻烦喔。”他说着，把运动鞋放回皮箱。

“跟女人有关吗？”老盲翁问。

“没错，是跟女人有关的事。”胡斯帝诺回答他，同时心里想，为什么“老兄弟”会胡扯自己目睹吉卜赛人和阿德拉激烈拉扯。他这么告诉大家有什么好处？会不会，他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呢？胡斯帝诺不记得自己在命案现场附近看到任何单车车轮的痕迹。为什么拉努尔福信誓旦旦说自己亲临现场，目睹了一切？是为了遮掩什么事？抑或只是单纯的愚蠢谎言？

胡斯帝诺站起来准备离开。他已经确定吉卜赛人无辜，但他不会替吉卜赛人做任何辩护，他才不会为了一个根本不熟的外地人自找麻烦、惹祸上身。

“篓子是他自己捅出来的，与我无关。”他心想。

胡斯帝诺走到门边，为了心里好过些，他向鲁蒂略说：

“如果你见到吉卜赛人，提醒他，这阵子行事得小心一点……有人要取他小命。”

鲁蒂略本想问他是谁想杀吉卜赛人，但房内已经感觉不到胡斯帝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