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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者  作者:刘醒龙

因为不是最后一趟夜行班车,回到县里时,天还没亮。余校长在充满各种异味的候车室里打瞌睡时,有人悄悄地捅他一下,让他当心那几个小偷模样的年轻男女。朦胧中,余校长差一点将其中一位认成了自己的学生,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才放下心来。外出四个月,除去一些小的开销,加上买了点做礼物的东西,身上还有一千元钱。他不敢再睡,便将因目睹王主任的美满家庭而断断续续想过的再婚问题,重新拿出来煎熬自己。除了蓝小梅,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想。但他总觉得自己还可以想想别的人。只要有女人从眼前经过,他就要想,这人能不能成为自己的妻子,真的成了自己的妻子,又如何一起生活。在经过种种论证之后,像结论一样重新出现的女人仍旧是蓝小梅。

开往乡里的班车终于有动静了。余校长拖着行李到车上找了个座位。别的人占了座位后,便下车去买吃的。坐了通宵车,余校长也有些饿,但他觉得这么早就吃东西,是没有道理的。

这时,从省城开来的最后一趟夜行班车到站了。在下车的人群中,余校长看见了张英才。他有些兴奋,正要叫喊,又突然改变主意,只在车窗后面静静地看着。张英才的行李不少,一共有三包,一包是行李,两包是书。下车的人都走了,他还站在那里,直到一个很有艺术气质的女孩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惶惑的面孔才灿烂起来。张英才和女孩隔着自行车搂抱了一下,再将三包东西绑在自行车上。

这时有人叫那女孩:“燕子,大清早送什么客?”

女孩有些害羞地回答说:“哪里,接一个同学。”

女孩与张英才并肩走出车站时,回乡里的班车也启动了。班车追上自行车后,余校长隔着玻璃,将张英才重重地看了一眼,发现他身上有许多溢于言表的幸福。

班车上人很少,司机开得飞快,为的是抢乡里早起到县城办事的乘客。在县内跑的车子,比到省城的车子破旧许多,加上公路也不行,余校长又坐了一夜车,自然有些头晕。下车后,余校长先到乡教育站,还没开口,李芳就冷冰冰地说,他不在!余校长扭头就走。这个动作并不是成心要做的,实在是正好赶上一阵眩晕。

一踏上回界岭的小路,他就不停地想万站长信中提到的那些事。经过细张家寨时,万一遇上蓝飞和蓝小梅,自己是否能沉住气,会不会将蓝飞痛骂一顿。好在那扇大门紧闭着,褪色春联的脱落部分,在微风中晃动,屋里却没有任何动静。余校长刚刚松了一口气,便又开始后悔。在他的行李中,藏着一双女式皮鞋。那是他在省实验小学旁边的商店里看过许多次后,才下决心买下的。掏钱时。他心里想的是明爱芬,她患病之前,几次想买皮鞋,又都放弃了。皮鞋到手后,余校长决定送给孙四海,让他转给王小兰。他想,如果王小兰坚辞不要,那就送给成菊。余校长想,如果这时候遇上蓝小梅,说不定自己会将这双皮鞋送给她。

细张家寨像是关卡,过去了,往后的路就好走了。

在半山上,余校长意外碰上村长余实妻子和儿子。隔着老远,余壮远便兴奋地叫起来。村长余实的妻子不似以往那样热情,连点点头都不肯。

余壮远不管这些,当场撒起娇来:“余校长回来了!我不转学了,就在界岭小学读书。”

余校长装作不明白:“为什么要转学?村长高就了吗?”

村长余实的妻子叹了一声:“当村长的能高到哪里去!连教民办的蓝飞都敢欺侮我们!看上去斯斯文文,却不像老师,完全是杀牛的屠夫!”

余校长说:“你是村长的夫人,遇事一定要冷静,过完暑假就是六年级,这时候转学对孩子的学习很不利。有什么问题,由我来解决。另外,有一个好消息。我在省里见到报社的王主任,将带去的十几篇学生作文给他看,他就选中了余壮远的一篇,答应在报纸上发表出来。”

余壮远一听,更高兴了:“我喜欢余校长。我只要余校长当我的老师!”

村长余实的妻子愣了一会儿,终于松了口气:“我带孩子到亲戚家玩两天,他爸也在乡里办事,转不转学,先问问他再说。”

余校长没走多远,余壮远又从背后追上来,将一只熟鸡蛋塞到他手里,说是上山路特别累人,余校长走了这么久,一定饿了。余校长趁机对他说,乡中心小学大多是公办教师,管教学生比蓝飞还厉害。余壮远赶紧说,他妈妈觉得还是余校长好,同意不转学了。

越临近界岭,熟人越多。大家见到余校长都很热情。也有开玩笑的,问他为什么不带个烫着卷发的老婆回来。余校长也笑着回应,说自己只喜欢扎辫子的女人。开玩笑的人要他跑步回去,有一位扎辫子的漂亮女人正心急火燎地等着他。

余校长按照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上学校后面的山脊。

扑面而来的凉风竟然如此熟悉。季节才到阳历七月,风与风的缝隙里,就挤满了各种植物对收获的向往。界岭的秋冬来得早,春天和夏天却总是迟到,山下的人都在准备收割早稻了,山上的中稻秧苗才刚刚封行。更有特别不着急的人家,还在满是浑水的秧田里插秧。人人嘴里说夏天来了,其实春天的痕迹还在附近。整个界岭被绿色席卷,瓜果开花只是映衬这天赐的生机,野草绽放也是为了让山野间多一些热闹。荒芜的山中之物,在远处就是风景。会叫的虫鸟牲畜,见不着它们模样就成了音乐。一股风从学校陈旧的瓦脊上吹过,落到山坡上,在草丛中打几个滚后,一头钻进树林里,就像相亲相爱的人钻进绣花绸被,树冠树梢也能心旌摇荡。

又一阵风还没吹到,余校长就暗暗叫声不好。

随风而来的果然是一缕悲怆的笛声。

这段不知有多熟悉的路,即便是落满了雪也可以放心大胆地走,这一次,余校长却走得小心翼翼。

余志发现后,抢着跑上前来,哽咽地叫了一声:“爸!”

余校长心里也很痛,却笑着说:“还好,只瘦了一点。”

四个月不见,余志的样子成熟不少,穿过操场时,他响亮地喊了一声:“孙老师,蓝老师,我爸回来了!”

孙四海屋里的笛声稍稍停了一会儿,又重新响了起来。余校长以为孙四海会出来打招呼,没想到他根本没动静。余校长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蓝小梅在蓝飞的屋子里闪了一下。不过也没有正式露面。

回到屋里,余校长情不自禁地四下看了看。大约是春雨的缘故,屋顶上多出一些破瓦,地上也对应地多了些坑洼,除此之外一切如故。再细看,又觉得比自己在家时干净了许多。

余志递上一杯茶水,说蓝小梅一直住在学校,帮忙整理被寄宿学生弄乱的屋子。余校长问他,不是说好由王小兰她们来帮忙吗。余志说,王小兰只来过两天,就被丈夫用棍子打破了鼻子,之后,只有每个月底乡初中放假,要接李子时,王小兰才能来。成菊又从别人那里借了一块地种花生。加上原有的一块田,自己都忙不过来,根本顾不上学校的事。所以,蓝飞就将蓝小梅叫来了。余校长心里想,难怪屋里多了些人气,原来有女人在操持,嘴里却问余志,是不是将自己的事也赖给别人做了。

余志将脚上的新布鞋亮了一下:“做鞋的事不该我做吧!”

说话时,余志的眼睛里,露出几丝这些年来少有的温情。

余校长稳住自己的内心,说:“无缘无故的怎么好收人家的东西!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人家送你布鞋,就得还人家皮鞋。回头将我带回来的一双皮鞋给蓝小梅送去。本来是打算送给李子她妈或者是成菊阿姨,被你打乱计划了。”

余志顿时显得很惊喜。

余校长装作没看见,继续问,为何除了笛声,学校里没有一点动静。

余志将声音压低说,学校一放暑假,蓝飞就回家去了。昨天傍晚他又同蓝小梅一起来到学校。因为明天老师们就要到乡里集训,他们这个时候上山,余志觉得很奇怪。从进屋开始,他们母子俩一直在低声争吵。余志向邓有米和孙四海报告,他俩都一点反应也没有。天黑之后,余志去撵那只还在外面撒野的猪,听到蓝小梅在骂蓝飞,虽然没有用很脏的话,那语气却是十分难听。蓝飞的火气也上来了,猛地推了蓝小梅一下,将蓝小梅推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蓝飞后来跪在蓝小梅面前也没用。蓝小梅在操场上站了半夜,下半夜才到女生宿舍睡下。余志听得很清楚,她根本没睡,一直在小声地哭。早饭后,李子来给孙四海送治感冒的草药,余志才听说,这几个人可能又在为转公办教师的事闹矛盾。

心里有数了,余校长将余志做的午饭三下两下扒进嘴里。

刚放下碗筷,蓝小梅就像押犯人一样。推着蓝飞进来了。

“你给余校长跪下认错吧!”

蓝小梅用柔柔的声音命令蓝飞。

余校长被吓住了,赶紧上前拦住。

“小畜生,你要是不跪,妈就不要这张老脸,替你跪!”

说话时,蓝小梅真的要将身子倾倒下来。

“有事好说、好商量,真要行礼,就鞠躬吧!”

余校长哪见过这阵势,嘴里说着话,一只手拦着蓝飞,另一只手还要抱住蓝小梅,不让她双膝着地。余校长不敢太用力,又不能不用力。蓝小梅在他怀里颤抖得很厉害,一双手凉得像是冬天的萝卜,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从明爱芬死后,余校长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事实上,明爱芬死之前好几年,就不能称作女人了。蓝小梅软软的身子让余校长更加手忙脚乱,情急之下,只好让余志去叫孙四海。

一直朝天看着不肯吭声的蓝飞,回头吼了一声:“你这样子才丢脸哩!”

蓝小梅一愣,连忙从余校长怀里挣脱出来,虽然站稳了,手脚却颤抖得更厉害,嘴里不停地骂着蓝飞。

余校长严肃地说:“蓝老师这样说就不对了。男人膝下有黄金,可你想过母亲膝下有什么吗?未必当妈妈替儿子下跪是理所当然的?”

蓝飞终于伸手去扶蓝小梅。却被她一巴掌推开。

余校长搬来一只凳子,让蓝小梅坐下说话。蓝小梅伤心地指着蓝飞,要他自己说。到这一步,蓝飞又将嘴闭得死死的。余校长心里有数,他劝蓝小梅,让蓝飞来界岭接受锻炼,就应该是各个方面,有艰苦的,还有不艰苦的,有没有利益的,还有有利益的。

蓝小梅说:“无论如何。做人不能太无耻!”

余校长说:“是呀!蓝老师刚来界岭小学,我就离开,在外人看来这样做确实不妥。可这也是蓝老师给我一个机会。教书的人也要有眼界才行,成天在山沟里待着,教出来的学生也会木头木脑的。不是蓝老师来,我们哪会想到当老师的也要培优!以往,外面人说界岭的人不是女苕就是男苕,觉得是受了侮辱。真的到外面去一看,才明白我们早已跟不上潮流。所以,这一次,上面又给了界岭小学一个转正的名额。万站长反复征求我的意见,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蓝飞比我们更是人才。所以,我就推荐了蓝老师!”

蓝小梅说:“余校长,你这是在打我的老脸呀!”

余校长说:“这是学校的事,你只是家属,不相干的。”

蓝小梅说:“儿子是我养的,出了问题,当然有责任。”

余校长说:“那是当然,所以,我正要对你说感谢哩!”

蓝小梅说:“老余,你刚打我的脸,又往我心里捅刀子!”

余校长说:“我哪里做错了,你就直说好了。”

蓝小梅说:“也罢,小畜生不说,我替他说。他不该瞒天过海,将大家的转正指标,私自独吞了。”

余校长说:“有些事你还不清楚,我想你是冤枉蓝老师了。”

余校长拿出万站长的第一封信,让她看信封上日戳和信中内容。蓝小梅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又从头到尾再看一遍,越看越不相信。

余校长在一旁说:“万站长的字,你应该很熟悉,错不了。”

找不出破绽的蓝小梅格外伤心:“老余,你没说真话。我生的孩子我清楚。你这样做,不是帮他,是要害死他!”

蓝飞也想看那封信。蓝小梅死死拦着。不让余校长给他看。

这时,孙四海来了,后面还跟着邓有米。

跟在他们后面的余志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是孙四海要邓有米也过来。邓有米要大家去办公室。说在余校长的屋檐下站着,有些话说不出口。余校长开玩笑说,只怕办公室也不合适,还是在操场上比较好,想打群架,想一对一决斗,都能施展得开。孙四海也说要去办公室,公事就要公办,有些话让余志听到了也不好。余校长就严肃起来,说正好相反,不仅要让余志旁听,最好将李子也叫来,让他们切实感受一下父辈的为人。

虽然这样说,余校长还是带着他们去了办公室。

邓有米说:“你说说,在界岭小学谁贡献最大?”

余校长说:“大家都有贡献,应该说缺一不可。”

邓有米说:“不管怎样,总得有个顺序吧!”

孙四海说:“哪怕当面抓阉也行,决不能私下捣鬼!”

余校长说:“让明爱芬填表转正的那一次,你们可不像现在这样蛮横。转正的事,想归想,如果将它当成身家性命来看待,就活得没味道了。”

邓有米说:“明明是我们的东西,被偷走了!人家可不管酸甜苦辣!”

孙四海说:“有命没命,不是挂在嘴上。没有那张登记表,不能转为公办教师,我们的命就要贬值。”

“难道界岭小学有两个我们吗?”余校长说,“索性摊开说,如果将我算到你俩心里的那个我们中,我现在就声明,那是你们的一厢情愿。”

后来,余校长才晓得,蓝飞私下将转正名额据为己有,还是蓝小梅赶到学校来捅破的。蓝小梅说,如果不是万站长亲口告诉她,打死她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干出这种事来。邓有米和孙四海同样不敢相信,小小年纪的蓝飞,就是借他一只狗胆,也还得有人给他一路开放绿灯才行。这时候的蓝小梅虽然在尽力挽回,还是得不到信任,邓有米他们宁可相信,后来的这些,只不过是周瑜打黄盖,愿打的用力打,愿挨的忍痛挨,都是将别人当成白脸曹操戏耍。别人来界岭小学只是当老师,蓝飞一来就当校长助理。紧接着余校长又去省城,这么大年纪了还美其名曰培优。学校的大印,也很蹊跷地交到初来乍到的蓝飞手里。等到这些全部铺垫好了,才使出关键一招,只将相关通知告诉蓝飞。直到生米煮成熟饭,熟饭晒成米干,米干炒成米花,放进嘴里,连牙齿都不用就融化了,这才装腔作势,先由万站长表演雷霆震怒,再由蓝小梅表演大义灭亲。所有这些完全是精心设计的布局。

好在余校长手里有万站长的第一封信。等邓有米和孙四海看过信,余校长才将先前对蓝小梅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话音刚落,孙四海就冷笑起来,一个个字都像刀子似的说,他不是界岭土生土长的,虽然也是男苕,可心里还有一道缝。

屋子里空前沉默。余校长做了个手势,让蓝飞出去。

蓝飞刚站起来,就被孙四海按住,要他听听余校长还有什么话要说。

余校长突然变得虚弱无比,好久才说:“当初我让你们照顾一下明爱芬,你们不是二话没说吗?”

邓有米说:“明老师是将死之人。”

余校长说:“将死之人都能让她好死,活着的人更应该让他好活。蓝老师的事虽然木已成舟,想要翻出那些脏东西,譬如造假证明,以权谋私等,抹黑他,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完全可以翻盘。可翻盘之后怎么办?蓝老师连恋爱都没谈过,就要背上这些脏东西,岂不是生不如死吗?”

霍地跳起来,像是要大发雷霆的孙四海,嘴已经张得老大了。一句什么话也像出膛的炮弹那样,眼看就要冲出喉咙。却突然卡壳了。

满头大汗的王小兰出现在窗口。顾不上有其他人,王小兰急匆匆地问孙四海出什么事了,昨天晚上笛声一直不停。她的心都急破了。王小兰打着赤脚,裤腿卷过了膝盖,小腿以下还有没洗净的烂泥,一看就知道是刚从稻田里爬起来的。孙四海喃喃地告诉她,还是那个老问题。王小兰走上前来,用手指轻轻地擦了一下他的眼角。孙四海搂住王小兰,叫着蓝飞的名字,大声说,似这样将厚黑当学问,将权谋当事业,虽然可以满足一己欲望,却不会得到真爱!王小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大家都没听见,或许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吻了他的耳根,然后牵着他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更静了。

邓有米慢慢地站起来,伸出手揪着余校长的领口。

余校长一点不紧张,只是问他要干什么。

邓有米更愤怒了,将两只手挪到余校长的脖子上,一点点地用力掐。

余校长脸色通红,断断续续地说:“老邓,你可以弄死我,但让我先说句话!”

邓有米松开双手,余校长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好不容易找到门在哪里,这才迈步往外走。邓有米不让他走。余校长告诉他,自己并不是想逃命,用不了一分钟就会回来。

余校长回到家里,拿出从省城带回来的那双皮鞋,再回到办公室,交给邓有米。

余校长说:“这是我在省里买的,送给你妻子的。”

邓有米怔怔地看着皮鞋,突然伸手将余校长抱住,伏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抽泣起来。余校长趁机向蓝飞和蓝小梅挥挥手。等他们走了,余校长也陪着邓有米流起了眼泪。

男人的眼泪不多,擦一次,再擦一次,就干了。

余校长让邓有米看看他买的皮鞋如何,成菊会不会喜欢。邓有米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就叫起来。成菊要穿三十八码的鞋,余校长买的皮鞋只有三十六码,就是削足适履也不可能穿进去。余校长当兵回来时,给明爱芬买的鞋就是三十六码的。因为明爱芬告诉他,女人的脚差不多都是三十六码的。邓有米叹息不止,成菊刚嫁给他时,穿的鞋也是三十六码,这些年受苦受累,人老了,皮厚了,脚也变大了。

两人刚商量好,将皮鞋送给王小兰,孙四海的笛声就响了。王小兰出现时,余校长和邓有米赶紧叫住她。没想到王小兰也是大脚,她将皮鞋看了好几遍,说,蓝小梅的脚是标准的三十六码,穿上一定合适。孙四海这时走了出来,从他脸上已看不到愤怒了。问清情况后,他说,这皮鞋本来就是给蓝小梅买的。

见大家轻松了,余校长也高兴地随他们说去。

不过,蓝小梅带着蓝飞下山时,大家都没有对她提皮鞋的事。

蓝飞还是一句话不说,任由蓝小梅合上双手冲着大家作了一个揖。

太阳离西边的老山界已经不远了,地面上的风也变凉了。三个人在操场上走来走去,最后都靠在那根旗杆上。天色又暗了一些。孙四海又在吹笛子,有时候有旋律,有时候没有旋律,乱吹一通,更让人揪心。

余志从屋里走出来,他刚刚在一本书上读到一个类似二桃杀三士的故事。

余校长马上教育他,别将乱七八糟的事与界岭小学混为一谈。

余志很忧伤地回屋,余校长心里承认,儿子开始懂事了。

孙四海突然放下笛子:“还是王小兰说得对。除非上面让我们三个人一起转正,否则谁也当不成公办教师。”

邓有米不停地摇头,觉得事不至此,这一次如果蓝飞没有违反道德,不是余校长,就是他,再不就是孙四海,总有一人能享受这份幸福。

余校长苦笑着说:“难怪孙老师十几年痴心不改。王小兰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邓有米说:“这要看她是善解哪个人的意了。”

余校长接着自己先前的话说:“就说这次的转正指标吧,反正我是不会要的。如果我要了,对得起你们二位吗?邓老师,我想你也是如此。我不要,让给你,一想到还有孙老师和老余,你会心安理得地填这个表吗?”

刚开始邓有米还嘴硬,说他才不管有几个指标,只要是到手的东西,就决不放过。余校长轻轻一笑,他就软了下来,小声骂了一句粗话,抱怨老天爷为何要让自己遇上余校长和孙四海,而不是望天小学的胡校长。

余校长继续说:“我就晓得你下不了这个手。我不要,你也不要,就剩下孙老师了。不信咱们就试一试,真的到了这一步,就算我俩磕头请求,孙老师也不会答应。若是答应了,他就不是王小兰所爱的孙四海!”

孙四海有苦难言,王小兰的确这样说过,最应该转正的人是余校长,其次是邓有米,假如孙四海想超越他俩。哪怕一下子成了大学教授,她也要蔑视孙四海,连他的笛声都不会再听了。

余校长最后说:“在省里我就想清楚了。所以,我也懒得去争这些了。”

余校长将万站长的第二封信拿出来给大家看。没有一点编造地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邓有米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应该开大会当众宣布,不能只通知某个人。所以,他还是怀疑万站长是故意露出破绽,让蓝飞有机可乘。

孙四海不想再说这些,将话题岔开:“我注意到蓝小梅临走时的眼神,很是含情脉脉呀,只是没看清她在瞄着谁。”

邓有米说:“不是你,就是老余,总不会是我吧!”

余校长乐哈哈地说:“那也不一定,你这个偏房想转为正房,不正演着一出好戏嘛!”

晚上,几个人索性在余校长家小聚。喝了点酒,大家心情复原,开始认认真真地谈论下学期的工作。按余校长的所见,省实验小学,最大的不同就是学生们几乎都在校外参加各种培优班学习,从一年级到六年级,莫不如此。这类培优班全是收费的,价格贵得惊人,界岭小学当然学不了。倒是叶萌的遭遇对余校长很有启发,界岭这儿,山高皇帝远,人心所向,重在天伦。

大家说得好好的,孙四海又开始扯闲话,他说余校长不再是老狐狸了,而是狐狸精。老狐狸只会骗人,狐狸精却能迷人。孙四海一说,邓有米就笑起来。原来,他俩之前就商量好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不理余校长那一套,先往乡里闹,乡里解决不了,就去县里,再不成就去省里,总之不能被人骗去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余校长突然担心起别的事情来,他要孙四海千万别再拿蓝小梅开玩笑。孙四海立刻板起脸,说以后再也不了。邓有米却笑着说,人家儿子都那么大了。还在乎几句没油盐的话。

余校长想笑又笑不起来,直到睡着之后做起梦来,才好好地笑了一场。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一起下山去乡里集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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