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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绢兄妹田园的忧郁 作者:佐藤春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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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在K县T郡的N村住过。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妙不可言。当时,我究竟为什么要想住到那样偏僻的乡村去呢?今天来分析一下的话,看来是出于一种好奇心理。不过,我当时真的打算在那个村子里度过我的一生呢。这事离现在不过两年左右,但我总觉得像是十多年以前的旧事,也许在那乡村一年不到的生活竟使我老了十岁吧,因为我在那乡村里的生活是非常寂寞的。我已把自己当时的生活状况写在《病蔷薇》(又名《田园的忧郁》)这部作品中了。 当时我自身的心情是寂寞的,而那乡村本身也是个十分寂寞的地方,换句话说,正是这一点很配我当时的胃口。那乡村离东京、横滨、八王子都只有七八里[这里是指日里,一日里约合四公里。]远,但是从村子到这些城市去的话,交通非常不便。那里从前盛产铁路枕木,同行中无人不晓。这N村离开神奈川至八王子的铁路线有一里多路,一旦没赶上这条铁路线上的火车,那就非得空等三个小时。从这一点来看,毋宁说乘火车反而是不便的。村里的人外出,除了可乘公共马车到神奈川,只有步行。就说去马车行吧,离我所住的那一带尚有一里的路程呢。不过村里的人一点儿都不感到有什么不方便,因为他们过着极其单纯的生活。仔细一想,在我们所居住的东京附近竟有如此荒僻闭塞的乡村,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其实我当初偶然发现这么一个地方的时候,也着实吃了一惊:那时我坐在颠簸而行的公共马车上,两眼望着路旁的田地、水塘、桥、树林、桑地、栽有杂树的丘陵以及长有桃树、梨树的果园,忽然,我的眼前展现出这块天地,引起了我的惊异。不过仔细一想,正是因为毗邻着大城市,反而会出现这样的地区。这是发人玩味的事,也是令人寻思的事。 村子所在地位于武藏野的一角,是在平原地带向山丘地带过渡的区域。那里重重叠叠地罗列着不少普通的山丘。在山丘地带的某些地方,大雨后常常会看到一些上古年代留下来的石矢。而在T川的上游——只有这一段流域有着一点儿开发过的农地,可以看到富士山山脉的某一支出现在南面山丘的远处。从某些角度看去,富士山只露出它那雪白的山巅,秩父山脉的诸山峰像云层似的——一到夏季,无人不认为是云——它微微发黑地显现在西面的地平线上。在这样的环境中,只见沿着那条大道的一侧,星散着几簇旧茅屋,而在远离大道的山丘深处,也有一些旧茅屋的屋顶出现。这些茅屋似乎在告诉人们:古人是选择什么样的地方定居的。而我住的房子,就是这种茅屋。 起初,我在N村I地区借了寺庙里的一间屋子住下来;大约过了三个月,就迁居到同村的K地区,租了一所房子。K要比I多走半里上坡路,所以更加不方便。 在我们从I往K搬家的时候,有一个女人来替我们引路,还帮我们搬行李,替我们在房前的水渠里洗濯发了黑的纸拉门。她热情、熟练地帮着我们料理。后来,她就经常到我们家中来走走了。我的妻子(这女人后来同我分离了)本就缺少个攀谈的人,所以经常同这个女人谈论各种事情,还不时地把衣物托给她去洗。 “真是个好人哪!”我的妻子经常这样地夸她。 这个女人叫阿琴,是村里的木桶匠万平的妻子,当时大约有三十五六岁,或许还要年轻些也说不定。不过说老实话,她长得很丑,所以实际上有多少岁数并不重要。阿琴的皮肤黝黑,脸形像栗子,面部又平又扁,大大的脑袋,几乎没有下颚,身体又肥又胖。她的丈夫万平是一副蟋蟀似的长相,身体瘦瘠。像他们这种长相的人,确实只有在那些农村中才会有,城市里是绝对看不到的。万平非常喜爱狗,有时会跑来看看我的狗,不过他不常来。阿琴却是经常来我们家的。秋季夜长后,阿琴会提着种种农产品,冒着连绵不断的秋雨来串门,并找出些话来谈论,她好像很爱攀谈。有一次,也是在这样的雨夜里,阿琴突然谈起了她自己的身世。我不知道我的妻子和阿琴平时常谈些什么内容,但是这天晚上碰巧我也在火盆旁,于是听到了阿琴说的话。阿琴的话要比我想象中来得有趣。我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兴趣,一直听她把话说完。这时我不禁惊叹:一个外表极平庸的女人竟能忍受如此不寻常的命运!我以方知渊深的心情,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阿琴。我多多少少受到了感动,这也许同阿琴想引起我们关注的着眼点大相径庭,但是她的话确实打动了我的心。阿琴为此显得很高兴,说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像我这样专心倾听她的谈话,所以阿琴向我表示了谢意。从此以后,阿琴一有空就来看我们,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反反复复谈着她的身世。说起来,我这个人真是任性的汉子——我本是到乡间来寻孤独的,然而半年不到,我就对这种寂寞的乡间生活感到不满了。我由一种莫可名状的乡愁(指心和身),变为身心动辄就焦躁不安的状态。于是阿琴的谈话也终于使我感到很不愉快了,以致一看见阿琴,我就想逃开。由于我曾经非常烦恼地屡次听过阿琴说的事,所以至今尚能不走样地把阿琴说的事如实复述出来。 阿琴出生在甲州的M灵庙区附近,六岁时丧母,便由村里的寺庙收养。阿琴总是“大师父、大师父”地来称呼寺庙里的住持和尚,对和尚很亲热。阿琴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死得比母亲还要早,所以自己是个孤儿。因为这是死去的母亲亲口告诉她的。但是,由于一件偶然的事情,阿琴的童心里也冒出过这样的念头:大师父会不会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呢?这是因为阿琴去村里上小学后,男孩子们天天取笑她:“喂,和尚的女儿,和尚的女儿!”阿琴起先以为自己受着和尚的抚养,这才招致别的孩子那么取笑她;与此同时,阿琴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颇疑心和尚真是自己的父亲。不久,正如阿琴所怀疑的那样,她明白了和尚真是自己的父亲。这是在和尚临终的床前,阿琴的舅母告诉阿琴的。当时阿琴才八岁。 从此,真正成了孤儿的阿琴便由舅父舅母带去抚养了。舅父舅母住在离寺庙十五六里远的村子里,他俩没有孩子,所以非常疼爱阿琴。他们三人就这么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半左右。 有一天黄昏,舅父家中来了一个陌生青年,这个年轻人身上洋溢着乡间根本没有的城市气质,他戴着帽子,一身旅行装束地走进屋来。舅父同他谈得很投机。接着,舅父把在一旁望着大人谈话的阿琴叫到跟前,说:“这是你的哥哥呀。” 阿琴这时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大哥哥。舅父还同这个年轻人一起喝起酒来。阿琴记得这事大概发生在秋天,因为当时已经生起火炉了。阿琴好奇地注视着他们俩,于是知道他们是在谈论她的事。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他们俩的嗓子渐渐地大起来,仿佛要吵架了。舅母跑进来劝解。舅父本是个极和善的人,平时很少发火,然而这次恼怒极了,舅母怎么劝也没有用,只听他大声嚷道:“你从小逃离家庭,母亲去世的时候也不来见一见,父亲大殓,你也没来。如今你怎么好意思踏进这个家门!”舅父又说道:“我怎么能把这孩子交给你这种流氓!她已经是我的孩子了。你有什么资格跑来‘哥哥、哥哥’地仗势欺人!”舅父推开了舅母。哥哥站了起来,他长得很高大。 阿琴告诉我说:“我当场就哭了,但看到哥哥站了起来,我又吓得索索发抖,不敢哭出声来。” 然而阿琴最后不得不被哥哥带走。哥哥对阿琴说:“我带你到繁华的城市里去,不是这种荒僻的乡村。” 哥哥把阿琴带到名叫八王子的市镇。阿琴同哥哥一起,住在一所房子的二层楼上。这所房子里只有一个老太婆。哥哥把阿琴带走的时候,将阿琴的物品以及父母留给阿琴的遗物,从舅父手中悉数取了过来。这很可能是哥哥用花言巧语欺骗了为人朴实的舅父舅母。来到八王子后,哥哥当晚就没在老太婆的这所房子里住。他把阿琴这个小女孩留在家中,自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三天不见他回来。有时候,他会接连三四天不回家。于是老太婆就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来。 “你碰上了一个坏哥哥,真可怜。你哥哥今晚又不回来了呀。你大概很寂寞吧,下楼去,下楼去,唔,同我一起睡吧。” 老太婆说着,那晚就一定让阿琴睡到她的被窝里去。其实,哥哥不回来,阿琴也不会感到什么寂寞的。当时,“哥哥很可怕”这一情绪还在影响着她。即使阿琴想同哥哥亲近,也没有亲近的机会。因为哥哥老是不在家。不过,只有一件事常使阿琴一心盼望哥哥回家来。事情是这样的:每逢哥哥不回来的时候,阿琴晚间就要被老太婆抱着睡,阿琴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因为夜深时分一个人在二楼醒来,会恐惧得无法入睡。然而同老太婆睡在一起的话,阿琴得再三再四地和老太婆做下面那样的交谈——于是阿琴学着交谈的腔调,说给我听了。 “你哥哥不学好,又去游荡了哪。他还同女人勾搭上了呢。阿常也是被他弄得神魂颠倒,终于死去了。” “阿婆,你在说谁死了?” “阿常呀。” “阿常?” “嗯。” “阿常是什么人呀?” 于是老太婆说道: “是我的女儿呀。” 接着,老太婆讲起了女儿阿常的种种事情。说到末了,她就叹道:“想到这些,我觉得阿常真可怜,你也很可怜,我也很可怜,而我是最可怜的了。” 老太婆说着说着,最后放声哭了起来。她一边呜咽一边继续在说着些什么。 “阿婆,那种事就别去提了吧。” 阿琴说着,也哭了。她就这样哭着哭着,进入了梦乡。 老太婆的脊背已经完全驼了,老得简直像个小孩子似的,她每天晚上要向阿琴唠唠叨叨地重复那些话: “是我的女儿呀。” “想到这些,我觉得阿常真可怜,你也很可怜,我也很可怜,而我是最可怜的了。” 于是,老太婆自己也忍不住放声呜咽了。 “阿婆,那种事就别去提了吧。”阿琴说着,也哭了。 老太婆老是把那几句话挂在口上,每天晚上以同样的腔调把那几句话反复好几遍。阿琴觉得,一到晚上就要听老太婆唠叨,这实在是可悲不堪的事,又寂寞,又难受,又可怕。阿琴无法再忍受这种现状,反而一心盼望那个毫不可亲的哥哥能回家来。但是哥哥很少回来,有时有什么事回来一次,也无论如何不在家里多停留。哥哥回家来后,打开阿琴那只从舅父那儿拿来的衣箱,取出母亲的衣物和阿琴的衣物,一到晚上就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两三天不见人影,甚至一个星期杳无消息。有一次,哥哥十几天不见人影后,突然带了两个陌生人回家来了。这两个陌生人把放在二楼的衣箱搬到楼下去,哥哥也紧跟在陌生人的后面走出去后,又有一段时间没回来。然而时隔不久,哥哥再次突然回来,这次没有带什么人。哥哥夸奖阿琴说:“你看家看得很好。”迄今为止,哥哥从未说过这类话。接下来,哥哥怂恿阿琴上街逛逛。阿琴来到八王子后,还不曾上过一次街呢,因为没有人带她去,而老态龙钟的老太婆是每天待在家里的。阿琴便随着哥哥上街去了。他俩遍逛各处,当走到某一个地方的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哥哥突然站停,拉着阿琴的手,非常亲切地对阿琴说: “从今天开始,你已经是别人家的孩子了,懂吗?” 哥哥说着,哗啦一声拉开眼前那家人家的纸拉门,并且拉着阿琴的手,走了进去。然后,坐到里屋的门槛上,嚷道: “老爷,带来了。” 只见屋里有两个男人正在谈着什么事,他们听哥哥这么一嚷,便一起朝阿琴望去,于是一个男人说道: “唔,就是这个孩子吗?个子不小哪。” 另一个男人答腔说: “是啊。看来两年后就能缫丝了。” 看来,哥哥是早就与他们商谈过的。只听哥哥说了声“那么拜托了”,就自顾自地走了。那个见到阿琴时说“个子不小哪”的男人,在后来相当长的时期里当了阿琴的父亲。他在阿琴身上行使了一个父亲——一个坏父亲的权力。而阿琴在谈这些话时已有三十几岁了,从来不曾得到过这位养父的什么照料。即使在当时,阿琴也没有向养父要过一杯茶,连门槛上都没坐过。其实,哥哥一离开,那个说过“看来两年后就能缫丝了”的不是养父的男人,便把阿琴带到某人家去干活了。当时阿琴是十岁。 阿琴的东家位于八王子附近。这是一家织绸作坊,所以除了阿琴之外,尚有十来个女工。虽说这些女工都是小姑娘,却也到了青春焕发的年龄,只有阿琴一人,要比她们小一截。不用说,阿琴是既不会织绸,也不会缫丝,什么都干不来。阿琴只能当当助手——在别人牵好经线,把经线团上的长线卷到织机轴子上,压住轴子轱辘轱辘卷经线时,阿琴就在牵出的经线与经线之间插入竹片,使经线不致紊乱。还有,当织绸的姑娘们不小心把梭子掉在地上时,阿琴就得给她们捡起来。这些比阿琴大一截的小姑娘就把阿琴当作作弄的对象,她们见监工之类的人不注意时,就故意把梭子往地上丢,命阿琴去拾。这一头的姑娘这么干了,那一头的姑娘也如法炮制。进而还在阿琴低头拾梭的时候,用脚去踢阿琴的脑袋。于是大家哄声大笑。如果主人或别的人在这时候进来的话,这些姑娘们就像老鼠听到了人的脚步声似的,立刻恢复平静,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活,众口一词咬定刚才都是阿琴在捣乱。阿琴就老是挨主人的骂:“干吗哭哭啼啼的!讨厌!”甚至还要挨打。这些姑娘在中午、休息时间和晚上,老是在一起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被排斥在她们圈子外的阿琴有时候无法躲避掉的话,这些织绸姑娘一眼发现阿琴在场,就会冷嘲热讽地说: “阿琴虽是个孩子,竟有男人了。” “阿琴最爱听别人谈男人的事。” 阿琴每天不知要被姑娘们这样惹哭多少次。后来,碰到休息时间,阿琴就独自躲到堆房的角落里去,来逃避姑娘们的视线。阿琴一不在场,织绸的姑娘们就少掉了作弄的对象,顿感寂寞得很,便去把阿琴找出来。她们连哄带骗地把阿琴引到众人面前,然后做出种种恶作剧来。此外,阿琴穿着不洁,这也成了大家经常戏弄的内容。这些姑娘经常大声嚷嚷地骂阿琴,把她当作戏弄的对象: “是个小叫化子,所以一个钱也没有,到了中元节也无家可归。衣服嘛,就只有那么一件。哼,小叫化子,小叫化子!” “是个小叫化子,身上的虱子成群!” “谁要是靠近这个小叫化子,也要传上虱子的。” 这些织绸姑娘说的话实际上一点儿不假。没有人给阿琴零用钱;中元节一到,大家都换了衣服,各自回家去了,但是阿琴无处可去;她只有那身衣服,过了夏天过秋天,没有衣服可换。 可是这儿也有一个老太婆,她见阿琴孤苦伶仃地没人管,便向女孩子阿琴探问起身世来。从此,这位老太婆照管起阿琴来了。暮秋时分,阿琴只穿着一身单衣。老太婆发现了这一情况后,脱下了自己的藏青色旧布褂子,为阿琴改了一件夹衣。等到天气更为寒冷的时候,便把这件夹衣改成了棉衣。她看到阿琴的头发里满是革屑和断丝,便帮阿琴洗头。阿琴的头上真已成了虱子窠了。 老太婆给了阿琴温暖;织绸的女工们大概对作弄阿琴已经有点儿腻了,也不像先前那样激烈地欺侮阿琴了。但是阿琴可以舒服一点儿的日子实在太短促了——一天,有一个织绸的女工说不见了五分钱,于是另一个女工说:“说起来,我的钱也少了。”而有一个女工说道:“我看见阿琴买过东西。”大家当场就怀疑阿琴偷钱。阿琴申辩说:“我一直过着种种穷苦的日子,但是我决不会偷别人的东西,即使是遗失在路上的东西,我也不曾拾取过。”(我相信这是真的,阿琴肯定是说的老实话,因为她是个很正直的人。)于是受到怀疑的阿琴坦率地做着种种辩解,但是别想消除人们的怀疑。阿琴在堆房里的稻草堆上哭了很长的时间,后来终因不胜委屈和伤心,当晚悄悄地逃了出来,也不顾有没有去处。 她就这样一个人来到了八王子。 村子里那时已静如深夜,八王子却是夜灯初上。阿琴彷徨在八王子街头,她想去寻找与哥哥一起落过脚的人家——那个每晚抱着阿琴哭哭啼啼的老太婆的家。但是阿琴怎么也找不到那所房子。看来阿琴是记不清那所房子,也记不清去那房子的路了。她好容易追忆起来了,走去一看,并没有那房子。这时夜渐渐地深了。阿琴正走投无路的时候,幼小的心灵里忽然有所触动:“何不先到那次跟着哥哥去待过五分钟的地方,再由那地方去找找送自己去做工的人家,然后打听哥哥的下落。”阿琴这么一想,就开始行动。她终于找到那家人家,走了进去,经手的那个男人还在。他责问阿琴:“怎么这时候回来?”于是阿琴一边抽泣一边用一个孩子能尽到的详细程度,说出了事情的原委。那男人说了一句“是吗”,又以出乎意料之外的和蔼腔调说道:“你哥哥眼下不在八王子,不过你不必忧虑,就住在我这儿好了,我是你的父亲嘛。而且,那种坏地方也不能再去了。” 第二天早晨,昨晚那家织绸作坊的老板为了搜索阿琴,来到了这里。自称是阿琴的父亲的男人一见来搜人,非常生气,骂道: “揪住小孩骂作小叫化子,甚至诬陷为小偷。孩子虽小也无法忍受呀。你竟然好意思跑来要人!孩子既然回来也就算了,要是受不了被诬陷为小偷的委屈而闹出什么乱子来,我看你们有什么脸面来见我!” 阿琴躲在一边听到这些话,觉得非常舒畅。来人本是来带阿琴的,现在挨了骂,不声不响地回去了。于是阿琴那名义上的父亲显得很高兴,望着家里的人,笑了。这天,阿琴从这个父亲手里得到了一只两角的硬币,这是空前绝后的一次,由此可见这个父亲当时是多么高兴啊。阿琴综合了这个父亲日后表露出来的各种言行,很久之后才弄明白他当时那么高兴的原因:原来他让阿琴到那家织绸作坊去干活,是预先订了好几年的合同并预支过钱的。当他见阿琴没到期就逃回来的时候,心想:“来得正好。”他打算把阿琴送到别处去干活,这样就可得到双份的预付款子了。而那只两角的硬币可算作对阿琴的奖励。实际上,阿琴也真是在逃回家的第二天,又被送到别人家去干活了。 阿琴第二次去的那家人家,也在附近的村子里。这是一家缫丝作坊。阿琴不久就学会缫丝了,她也很喜欢这活儿。一般说来,缫丝的工作台是一字儿排列在一间宽大的屋子里的。阿琴所在的这家人家也摆开着十五张工作台。一张张缫丝台凭借着一部大水车的动力,一起开动。阿琴是个小孩子,所以被分派缫一些下脚料似的断丝。在这里,阿琴不大受欺了,也就是说,谁也没把阿琴放在眼里,这反而对阿琴有利。再说,坐在阿琴边上那张工作台前的姑娘极温和可亲。阿琴在这儿年龄最小,其次就是这个姑娘了。她不厌其烦地教阿琴如何缫丝。这姑娘叫什么名字呢?阿琴往往眼看就要想起来了,却又忘啦;有时这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讲不出来。姑娘生性沉静寡言,一天也难得说一句话,不过,她喜欢在口中小声地哼哼什么小调。阿琴的耳底至今还响着那小调的曲子,但是唱词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姑娘的肤色出众,脸蛋儿十分可爱。坐在她的旁边,阿琴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愉快。不料有一天,这姑娘忽然不见了。起先是监工发现阿琴的旁边没有人在,便来问阿琴:“那姑娘上哪儿去了?”阿琴本不知道,便回说:“不知道。”监工就问众人,众人纷纷说道:“大概有什么事吧。”其中有一个人说,刚才看到这姑娘在井边喝吊桶里的水。两个小时过去了,姑娘还没回来。不久,黄昏来临,天色渐渐暗下来。大家更着急了。有人说,也许回家去了吧?于是派人到姑娘家里去问。派去的人很晚才回来,由于姑娘并没有回家,姑娘的父亲很不放心,也从家里跟那个派去的人一起来了。于是有的说是“迷路了吧”,有的说是“中了邪气而失踪了”。于是召集了村里的人们,通宵寻找着这姑娘,但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大家也只好不了了之,毫无办法。不过这事在人们中间议论纷纷。就在姑娘失踪后的第三天傍晚,突然一声巨响,整个屋顶都晃动了。大家吃了一惊,一起跑到院子里。起初以为是地震,不料到院子里一看,只见草葺的屋顶上朦朦胧胧地站着那个失踪了的姑娘,她像是出了神。众人再次大吃一惊。架好了梯子,姑娘总算下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是很有趣的。”阿琴这么说。据这姑娘说,她是被天狗捉去的。当时她正在井边喝水,突然来了一只高大的天狗,揪起她向上走去。于是姑娘被带到一处不知坐落在哪里的山中,山中聚集着很多这样的天狗。它们见到这姑娘后,一只天狗说: “她是个好孩子,放了吧。” 于是那只把姑娘捉来的天狗说道: “是吗?” 它没再说什么,再次把姑娘往高处带,然后用带子系着姑娘,把她从上面推下来。等到姑娘定神一看,竟然掉落在这家人家的屋顶上。从此姑娘更加郁悒,一个星期没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唔,就是这么回事。其时姑娘大概有十五六岁。 “我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被天狗捉去过的人。”阿琴这么说。 阿琴就这样平安无事地在这家作坊缫丝。直到她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她的那个父亲来接她,便辞别了这家作坊。阿琴舍不得离开这个熟地方。后来,她到八王子的冶游区附近干活,在一家小饭馆里当跑堂的。 阿琴一开始就不打算在这地方干下去,因为其他的女佣人以及顾客们处处欺侮她。老板娘骂阿琴“不灵活”,顾客们故意用一些难懂的行话来点菜,看到阿琴不知所措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他们常常报了各种各样的菜名,阿琴下楼去取这些菜时,却是一样也没有。听到这样的情况,众人都高兴得捧腹大笑。不过阿琴一点儿也不懂这又有什么可笑的。如今想来,这些人可能在讲脏话。于是老板娘又大骂阿琴“蠢货”。这家饭馆里另有三个跑堂的女佣人,她们光是待在顾客旁边,所以端东西、传达什么事情,老是由阿琴去干。这饭馆虽小,来往的顾客却极为频繁。阿琴每天得上下楼几十次,累得两腿迈都迈不动,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何况这家饭馆开得早、关得晚,而每天早晨起得最早的又是阿琴,因为老板娘会把阿琴从床上叫起来,于是阿琴得替大家做早餐。阿琴如此逆来顺受,连她自己都有点吃惊了。不过没多久,阿琴还是逃离了这家饭馆。 至于究竟为了什么事逃跑的,她一点儿也没有谈。她只详谈了下面这样一件事情。 阿琴下定决心非逃离饭馆不可。不过这次她不愿、也无法逃到那个父亲处去。于是她打定主意,要逃就逃奔甲州的舅父家。然而阿琴身无分文,她的工钱大概全被那个恶毒的父亲领去了。顾客常常付一些小费给那些女佣,但是没有阿琴的份。阿琴呢,也不想要那钱。当然,阿琴还是设法攒下了五毛钱、七毛钱。不过,即使有了钱,能不能乘火车去甲州呢?怎么乘法?去舅父的村子又该怎么走?阿琴对这些事是一无所知。别的不说,她连舅父所在的村子叫什么村也忘记了。不过那村子的景色却历历在目。阿琴认为,到了那里自然会认得的。她举棋不定。黄昏时候,阿琴打定主意今晚无论如何得逃跑。她借口去洗澡,离开了饭馆。阿琴拿着毛巾,提着洗澡时擦身用的糠袋。这是因为这家饭馆规定:去洗澡时可以得到洗澡费和米糠。阿琴事先已把所有的钱带在身上了,其他的东西则一件也没带。但是阿琴想到去甲州路途遥远,不免犹豫。阿琴在洗澡堂的门前思来想去,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多少次,但是怎么也下不了最后的决心。这时候突然有人喝问:“你到哪儿去?”阿琴答道:“去洗澡。”对方好像没产生什么疑心,说了声:“是吗?”这时阿琴才下定了决心。为什么碰上那么一个人,她就下了决心呢?这一点阿琴自己也无从解释。她见那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并且消失不见时,便朝着相反的方向拼命奔跑,奔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便走上一段,然后又跑起来,跑得支持不住时,再走上一段,接着再拼命跑……步行…… 等到阿琴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像烟雾似的,白茫茫一片。不一会儿,阿琴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哪里了,看来是在山中,她正躺在湿漉漉的草上。那白茫茫的东西乃是夏季山里的晨雾,又浓又密。接着,周围的景物渐渐显露出来,浓雾由下往上一点点消散,没多久,雾完全消失,一座高峰在阿琴的眼前巍然耸立,只有峰顶那一部分是在旭日的直接照射下。阿琴朝四周扫视了一下,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忽然从树间的羊肠小道上走来,他身穿鹿皮做的山里人的裤子。老爷爷起先大概没有注意到阿琴,急匆匆地往前赶路,一直走到阿琴躺着的地方,才突然倒退了两三步。老爷爷定睛瞧去,显出一副简直不相信自己眼睛的神态,但他旋即开口了。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阿琴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我打算上舅父家去。”老爷爷问:“舅父家在哪里呀?”阿琴一时无从回答。老爷爷又接着问道:“是××村?那么是××村或者是××村?”他连续报了两三个村名,大概都是指附近一带的村子吧,但是阿琴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类村名。 阿琴下决心,说道:“是在甲州。” “甲州?!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从八王子来。” 于是老爷爷再次大吃一惊。他就像方才发现阿琴时的情况一样,又倒退了两三步。接着,用足以把阿琴惊恐得跳起来的声音嚷道:“你被狐仙缠住了!看,看!瞧你这副眼神!” 老爷爷像小孩子那样,用手指着阿琴,仿佛要朝脸上戳来似的。阿琴吓了一跳。这时老爷爷才放心似的说道: “啊,好了,好了!现在狐仙离身了。你刚才那副眼神呀,实在把我的魂都吓跑了。” 他这才重新向阿琴身旁走来,详详细细地告诉她:“从八王子往这儿来,别说到不了甲州,完全是背道而驰地朝川越方向去了。与其说这里离八王子近,倒不如说是离川越近呢。还有,从八王子到这里来,这一路上实在不是女子和小孩可以走得的。”当他听阿琴说她“是走了一晚才来到此地”的时候,益发吃惊了,不禁频频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说:“所以说是狐仙缠身了,因为这一带常有恶狐出没。” 老爷爷一边反复唠叨着“被狐仙缠身后,阿琴的那副眼神是多么可怕”,一边总算把阿琴朝他家中领。附近一带开着许多野百合花,那百合和阿琴差不多高。阿琴想摘一朵,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上还像昨晚那样紧紧捏着毛巾和糠袋呢!阿琴想,也许自己真的是狐仙缠身啦。这么一想,阿琴也想起一件事来了:昨晚拼命逃跑时,她不时地回头望望,每次都见八王子冶游处的两排红灯在身后闪烁,不论何时回头,不论回头多少次,不论怎么走、怎么跑,那红灯绝不会消失,而是自始至终保持着这段距离尾随在阿琴身后。阿琴一路逃跑,心里无时不在想:但愿那灯影离自己愈来愈远、愈来愈远。阿琴认为:大概是在老爷爷刚才大喝“狐仙缠身”而自己猛一惊的时候,狐仙才离身的吧。老爷爷也是这么认为的。 且说这位老爷爷的家,只有一间屋子,老爷爷又是独身一人。他是个烧炭翁。阿琴听凭老爷爷的吩咐,住进了他的小屋。老爷爷很爱怜阿琴,他安慰阿琴说:“秋天一到,我要下山去,那时我就可以去物色一个去八王子或者去甲州的人,让他和你同行。” 对于自己怎么老是受到那些老公公老婆婆的爱抚这一点,阿琴颇有点儿不解。 阿琴几乎是一口气说到这里后,突然不往下说了。接着她是这么说的: “后来我终于来到这种地方——也许这么说是很不应该的——我来到了这种地方。至于那个从我哥哥手中把我领去的人嘛,我事后听说,他是一个坏蛋,据说是赌场里的‘老头子’。他让我做牛做马地干。他口口声声说他是我的父亲。我到哪儿,他就跟我到哪儿。大概在五六年以前吧,他死了。当我来到这村里同万平一起过日子的时候,我曾想把户口迁来,但是户口在‘老头子’那儿,我又吃不准他会说出些什么话来。于是我去找人商量,结论是:还是等我到了二十五岁再说,因为二十五岁一过,我们就能自由结婚了。” 阿琴用了“自由结婚”这个名词。这大概是她当时常听人们这么说,便记在脑子里啦。 阿琴只是说她“后来终于到这种地方来了”,不过听的人马上就明白阿琴是靠什么为生而流落到这村里来的。当然,阿琴并不是至今还要对我们保密,她大概认为我们完全能估计得到,便把那些难于启齿的话免掉了。实际上,我们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反正听人这么说过:“阿琴最初是在村子里一家几年前已歇业的乡村茶馆中当女招待,后来就在这个村子住下来了。”不过村里的人都没说阿琴的坏话,大家全说她是一个和蔼可亲、待人诚恳的女人。就连那个I寺的主妇——这女人无论对谁,总要评头品足地议论一番——她听到我们说“承蒙阿琴多方照料”的时候,也赞道:“阿琴这人哪,真是个正直可亲的好人呀。” 阿琴本人大概也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她大概是自己鞭策自己如此为人的吧,因为阿琴说过这样的事。 自己受过各种苦难,所以很能理解别人的困难。自己本来住在由八王子通向横滨去的路畔,是在一处沿路而略为高起的地方。有一次,自己在家中干活,忽见道上走来一个陌生人,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问可知,这个人肯定是穷得走投无路。如果是一般的人,何苦在这无处没有阳关大道的世界中,来八王子至横滨的路上做艰难的徒步呢?这种人已经屡见不鲜了。自己有时看到年轻的男女行人一起走过;有时看到男的行人抱着婴儿走过;有时看到青年女子坐在我家旁边的树荫下休息了一个多小时还不想动身,自己想,这女子可能有身孕;有时看到疲乏不堪的老人来我家要水喝,打听到横滨还有多远。自己对这些人总要搭几句话。自己深有体会:在这种时候,一席亲切的话语将有多大的力量啊!此外,自己总是就现成的东西给他们一点,或是三分钱五分钱,或是饭团、甘薯。对方开口乞讨,自己当然要给的;对方没开口要,自己也给——我主动问道:“恕我冒昧,你想要点儿什么吧?”对方先是发愣地望着我,然后答道:“想要。”这些人的反应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当他们从我手中接过东西时,便千谢万谢,说道:“此番恩德,绝不忘怀。”有的人一定要知道我的姓名,说他现在去东京,回去后一定写感谢信来。像这样的人,至少也有三四个,但是没有一个人写来过。自己倒不是想要人家致谢,但时常会想到这些人后来不知怎么样了?于是联想起自己过去的事来。 “不过,”阿琴说,“世上的人也真是爱飞短流长,我听说他们看见我给那些人五分、一角的,就议论纷纷地说什么:‘阿琴自己差点儿没当乞丐,却不知自己是什么货色而去施舍别人。’后来我要那样做的时候,总是躲着别人,偷偷地,有时甚至尾随三四百米的路程,看看没有旁人在场,便赶快把饭团什么的塞给对方。只好这么干。” 阿琴还就各种各样的人物,详详细细地一一谈论一番。不过,她谈这些人时不像谈自己的身世那样,没有反反复复喋喋不休的现象,只是谈一遍就过去了。因此我没有什么印象,也无法加以复述,这是很遗憾的。反正阿琴就是这一类的女人:她尝尽了人世的苦难,却依然为人善良,待人极其亲切。阿琴还时常会讲一些与她很不相称的无聊笑话,这种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忽然在与茶馆女招待阿琴打交道了。 “可是,”有一个人这么说,“阿琴毕竟离不了她的历史,她非常爱风流,离不开男人。她来到这儿后,见丈夫万平是个极端的老好人,所以至今还同上她家来的那个总管有来往。每天傍晚,就要上总管的山间小屋去。据说途中碰到别人的话,她就说去山上弄点儿做桶的木片。然而到了山上,她就替总管烧洗澡水什么的。前些日子,在山中干活的年轻人,为欢度S地方主持的祭祀活动,全玩到了夜里两点钟左右才回来,他们回到山间小屋处,只见阿琴还在屋里呢。万平看到阿琴每天夜深后才同总管一起回来,也不说什么。因为阿琴从前也经常有这种韵事儿的,而万平时常要带着工具外出干活,有时得在附近一带流动着干上一个月。” 这是我听到的有关阿琴的传闻。 有一次,我们根本没有问、也不会去问这种传来传去的事情,阿琴却自我表白似的说这一些传闻纯系捏造。 “我的身世简直像一部小说。” 阿琴这么叹道。随即又说了下面的一段事—— 阿琴自童年时那么不告而别地逃走后,没有再和哥哥见面。不但如此,她连哥哥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一概不得而知。而且连舅父舅母的情况,她也无从得知。阿琴已经想不起舅父舅母所在的村子叫什么名了。她即使想找人打听,身旁也没有人会知道。所以二十多年来,阿琴同亲人们是完全隔绝的。她觉得,也许舅父舅母已经死了。 不料就在三四年前,阿琴竟然与亲人出奇地重逢了。 那是三四年前的夏初时节,有一个陌生人突然找到阿琴的家中来。他说他从横滨来,看上去像是行商的。阿琴觉得他是商人,但他什么货物也没带。此人是特意来看望阿琴的。他一见阿琴,就说:“实在冒昧……”首先打听阿琴的籍贯。然后突然问道:“你有没有一个哥哥,他在二十年前与你分离了?” 阿琴吃了一惊,因为她近来已经不大去想哥哥的什么事了。即使偶尔想及,也没有想到会再次见面或希望能见见面什么的。现在被这个不速之客一询问,阿琴一时无法回答,只是出神地觑着陌生人的脸。但是来人究竟是不是哥哥呢?阿琴辨认不出来,因为她完全记不清哥哥的面貌了。阿琴回想起哥哥当时同舅父吵架的情景,觉得哥哥应比来人再高大一些。陌生人见阿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的样子,便说道: “我是受人之托来找你的。我听别人谈起你的事,便觉得我受托要找的人,一定是你无疑了。” 阿琴心想:原来如此。这人果然不是哥哥哪。当阿琴知悉来人不是哥哥后,反而有点儿不放心起来。她心想:哥哥现在究竟在干什么事呢?大概又在设圈套害我了,最好别让万平受惊吓才好……要不,就是哥哥做了什么坏事,他这号人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那么眼前的来人会不会是警察呢?阿琴狐疑不已,胸口怦怦直跳。不过,阿琴又觉得还不至于如此吧,再说人家这么询问,也不能回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哥哥”呀。这时候,一种要与哥哥重逢、想见一见哥哥的心情突然涌了上来。 阿琴简短地谈了谈自己的身世。于是来人说道:“果然是这么回事哪。”接着,来人把嘱托者,即看来是阿琴的哥哥的那个人称作“方丈”。阿琴询问后,来人说这位哥哥现在在横滨野毛的A寺当住持。并说这位哥哥曾表示:如能找到,他很想立即见一见遭自己迫害的妹妹。阿琴核实了哥哥的年龄,又问了种种有关的事情,情况完全吻合,看来那位住持的确是阿琴的哥哥了。不过阿琴总觉得不能相信来人所说的话。最后她甚至这样想:也许那住持和尚要寻找的妹妹,是一个与自己在世上的遭遇完全相同的别的女性吧? 那天,万平恰巧到U家去修理洗澡桶了。阿琴便到U家去把万平找回来,与万平仔细商量后,决定:即刻就与来人一起去横滨见见这个不碰碰头就无从判断真假的怪哥哥。阿琴心里一直很不安宁,她想:即使见了面,相互之间都记不清对方的面貌的话,那怎么办呢?但是很值得庆幸,那是她的亲哥哥。阿琴一路上无论怎么冥思苦索也追忆不起来的哥哥的面貌,就在她看到亲哥哥的一瞬间,很不可思议地突然浮现出来了。 “啊!不错,就是他呀!” 阿琴当时只是发呆地站在方丈室的土间前,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了。 对于兄妹俩分别之后的事情,哥哥一个字也没问阿琴,他光是沉静地向阿琴谈论有关自己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往下说,每一句话都在向阿琴致歉。哥哥依然是个大汉,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他侃侃而谈地告诉阿琴:他小时候不愿在父亲的寺庙中当小和尚而逃出寺庙,后来当过在乡间巡回演出的演员,曾经以赌博为生,也当过警察。哥哥杂乱无章却彬彬有礼地告诉阿琴:起初还不觉得怎么样,但最近四五年来,别说是妹妹阿琴,他还真想见见阿哥和舅父等亲人,当然特别想见见阿琴;经过种种周折,终于打听到了舅父和阿哥的住处,但是怎么也打听不到阿琴的下落;哥哥为此不止一次地亲自到八王子去过,差不多已经感到绝望了,真是悲苦不堪…… 阿琴听哥哥这么说,才知道自己除了这个哥哥之外,还有另外的阿哥。不过仔细询问后,知道那阿哥与眼前的这位哥哥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年龄也将近相差四十岁。而且那阿哥眼下在东京,是浅草有名的NH寺庙里的得道高僧,受到人们的崇敬。眼前的这个哥哥说:“他同你我之辈不同,是一个极优秀的忠厚长者,一心一意致力于修行。”哥哥也同那位阿哥商量过寻找阿琴的事。哥哥对阿琴说:“现在,把找到了你的事去告诉他,阿哥一定要欣喜若狂了。”并要阿琴务必去见见那位阿哥。 但是阿琴一点儿也不想去见那位阿哥。这也难怪,因为本来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何况从未见过面,情况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呢。再加上身份又相差太悬殊。相比之下,阿琴倒是很想见见舅父舅母。刚才听哥哥说到舅父舅母时,阿琴心中一闪:“他们还活着!”当时她差一点儿没跳起来。不过阿琴没能说出口来,因为她觉得不能对哥哥太随便。然而哥哥自己谈起舅父舅母的事来了。 舅父和舅母都还在世,依然住在甲州,但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村子,而是在山里的一家水力发电公司里当看山人。哥哥说:“我早就在想,一定得去看望舅父一次,但一来是抽不出空,而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回想起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无脸见人。为了阿琴的事,我实在无脸面对舅父舅母呀。” 于是哥哥向阿琴简单地谈了谈情况,原来兄妹俩在八王子分别后,他多次想去舅父处,当时他是在信州和甲州一带的江湖上混日子,所以给舅父处写过几次信,却一次没有如愿地见上面。哥哥说:“后来嘛,起先是想找到你,让你先代我前去表示歉意。但是找不到你的下落,我绝望了,心想你也许已经死了。最近我正下定决心自己去一次。现在既然把你找到了,还是请你先去一下吧。” 接着,哥哥与阿琴商量:“本来我应该同你一起去,但是马上就是盂兰盆节了,走不开。幸好眼下有一个熟人,他是那边山里的一家公司的技师,这次上东京替公司买东西,顺路来到横滨,听说两三天内再回那边山里去。所以,你要是方便的话,就同他一起上路,你看怎么样?如果可行,我派人去向你丈夫说明情由。如果不方便,下次去也行。你先回去一下,然后把你丈夫一起带来。” 阿琴听着哥哥的讲话,也不知泪水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满脸都被泪水浸湿了。在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到膝上时,她才注意到这一点。阿琴坐在马车中时曾经翻来覆去地想:要是真的见到亲哥哥,我要告诉他这个、告诉他那个……现在一旦与哥哥相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仅如此,她甚至忘记自己要想说些什么而来的。比如:为什么那样的坏人竟来当我阿琴的养父?八王子的那个阿婆怎么样了?阿常当时是哥哥的妻子吗?这些事,阿琴一句也没能问出来。有关从前的事情,阿琴始终没有问过一句。只是在回答哥哥的问话时,阿琴谈到了丈夫万平,谈到了结婚九年来还没有孩子这些事。夜深后,哥哥沉默无语,突然他像探问什么重大的事情似的,开口问阿琴: “你今年多大了?” “整整三十三岁了。” 阿琴回答后,哥哥却一声不吭。于是阿琴开口问了: “哥哥,你呢?” “四十三岁啦。” 哥哥回答后,依然默默地陷入沉思中。 ……阿琴本来就想去见见舅父舅母,所以在哥哥的怂恿下,决定立刻去拜见住在山里的舅父和舅母。哥哥替阿琴置备了各种礼品送去,又请人通宵为阿琴缝制新衣。于是阿琴随同那个技师登上了去甲州的旅途。两人在甲府前一个叫K的地方下了火车,走了两里上坡路。傍晚时分,技师走进路旁一家门前有葡萄棚的人家。这技师沉默寡言,一路上几乎没和阿琴搭过话,所以他并不知道阿琴为什么要上舅父舅母处去。技师来到这家人家,也不说一句“到了”之类的话。不过阿琴跨进这家人家时,立刻感到“就是这里了”。 屋里住着一位老爷爷和一位老婆婆,再没有其他的人了。技师向两位老人请安致意后,抽起了香烟。老婆婆招待两人喝茶。阿琴这时一直端详着老爷爷和老婆婆。两位老人显得很精神,头发也长得很盛,只是完全变成银色了。毫无疑问,这两位老人就是阿琴的舅父和舅母啦。这是肯定不会有错的。 至于该从哪里谈起才好呢?阿琴一走进屋,原先准备好的话儿便忘光了。因为老爷爷和老婆婆,即阿琴的舅父舅母,他们先入为主,把阿琴看作技师的妻子,而且坚信不疑。于是他俩把阿琴称作“夫人,夫人”,像招待技师那样款待阿琴。 两位老人都向技师表示:“何必马上走呢,今天反正没有什么事了,虽说这屋子十分简陋,今晚就同夫人一起在这儿住一夜再走怎么样?看来还是等明天早晨趁天气凉爽时赶路为好。” 技师说:“歇上一口气就行了,顺腿就到达目的地啦。再说今晚有月亮,路上亮堂。” 舅母便说道:“你自己也许不碍事,可是夫人是女流,肯定已经累得够戗了哪。” 舅母说话的嗓音同从前完全一样。技师嘴里“哦,哦”地答着话,人却窘得不知如何才好似的站了起来。老爷爷和老婆婆向技师和阿琴致意说:“你俩执意不肯赏光住下来啰?”阿琴受到两位老人的殷勤送别,更觉不知怎么是好了。她无奈何地又随着技师走出这家人家。于是技师回过头来问阿琴: “你要去的地方不是这儿吗?”他感到很惊讶。 阿琴听技师这么一问,方始醒悟过来。于是立即返回舅父的家中,把应该向技师表示多亏他领路的感谢话都忘记说了。 阿琴一进屋就叫嚷起来: “舅父!舅母!我是二十年前同你们分别的阿绢呀,我是阿绢呀!” 阿琴这么嚷时,只觉得心在随同话儿一起往上涌。她不禁哭倒在地了。 “阿绢?真的吗!这不是梦吧?” 舅母隔了好一会儿,才迸出了这句话。 “你还活着哪?”末了,舅父这么说道。 “我的眼睛不好,看不真切了。”舅母又说了一句,哭了起来。三个人都哭了。傍晚的光线昏暗,灯已经点上了。 “我的真名叫阿绢。在四处流荡的过程中,不知怎么一来就变成阿琴了。” 阿琴像是突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似的,最后做了这样的说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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